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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琭琭。身子是绿颜色,翅膀的尖尖是玫瑰红,蓝额头,金脖子。

不过它有一种讨厌的怪癖:咬它的木架、拔它的羽毛、抛它的粪、泼它的杯子里的水;欧班太太嫌烦,把它永远给了全福。

这地方她很少放人进来过,里面塞满宗教物品和古怪东西,像一座小礼拜堂,也像一家百货公司。

第二天,门上多了一张招贴;药剂师冲她的耳朵嚷嚷:出卖房子。

琭琭用一块小木板架住,放在屋里凸出的壁炉上。她每天早晨醒来,靠黎明的亮光望见它,她于是想起过去的年月、无足轻重的动作,一直想到它们的细微末节,不但不痛苦,反而充满平静。

琭琭擅自把头探到肉铺伙计的篮子里头,他弹了它一下;从这时候起,它总试着隔开他的衬衫啄他。法布吓唬它,要扭断它的脖子,其实他并不残忍,别看他胳膊上画着花纹,长着一脸络腮胡须。正相反,他倒喜欢鹦鹉,甚至于兴致勃勃,愿意教它说脏话。全福怕他胡闹,把它搁到厨房。链子去掉,它兜着房子飞。

沿路接连不断是没有叶子的苹果树。沟里结着冰。狗在田庄边沿吠着;她拿手缩在小斗篷底下,踏着她的小黑木头鞋,挎着她的篮子,在石路当中快步走着。

来了一件大事:保尔结婚。

教堂组织圣母的侍女队,她直想加入。欧班太太劝住了她。

接着下星期,传来布赖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一家客店的消息。自杀的谣言证实了;人对他的正直起了疑心。欧班太太复查她的账簿,很快就看出他连串的弊端:挪用利息、私卖木材、滥用收据,等等。而且他有一个私生子,“和道需赖一个女人有来往”。

想象的声音把她折磨坏了。主妇常对她说:“我的上帝!看你多蠢!”她答道:“是啊,太太。”一边在周围寻找东西。

它终于来了——神气得很;红木座子嵌着一个树枝子,直挺挺立在上头,一个爪子在半空,侧着头,咬一颗核桃,做标本的爱装潢,还给核桃镀了金。

它像是帮她解闷吧,学机器转烤肉铁扦子的嘀嗒声、鱼贩尖锐的叫声、住在对面的木匠的拉锯声;它听见门铃响,就学欧班太太喊:“全福!大门!大门!”

她随后希望和船长说话;她叮咛他小心,不过没有说明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她醒过来,头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总算好,琭琭没有受伤。她觉得右脸烧痛,两只手一摸,手变成红的。血直流。

她走到艾克莫镇的坡头,望见翁福勒的灯火,像一群星星在夜里闪烁;再往远去,海就隐隐约约展开了。于是她不由一阵伤心,收住了脚;儿时贫苦、初恋落空、外甥离开、维尔吉妮死去,好像一片潮水,同时卷来,涌到咽喉,噎住了她。

她请教药剂师,他一向待鹦鹉好。

她站不住脚,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穿过森林,走过高栎树,来到圣嘎母。

她的观念世界本来就小,现在越发缩小了。钟的铿锵、牛的吽鸣,都不存在了。生物全像鬼一样,静悄悄地行动。如今只有一个响声听得见,就是鹦鹉的声音。

她由于着凉,喉咙发炎;没有多久,耳朵有了毛病。再过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高,甚至于在教堂也这样高。她的罪过散到教区每一个角落;对她虽然没有什么不体面,对别人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堂长先生以为听她忏悔,还是改到更衣室,比较相宜。

她用心教它;不久它就重复着:“乖孩子!先生,您好!玛丽,我向你致敬!”它挂在大门一旁,有些人奇怪叫它雅考不见答应,因为鹦鹉全叫雅考。大家把它说成一只火鸡、一根木头:一刀子一刀子刺全福的心!琭琭也出奇的固执,有人看它,就不言语了。

她没有能一下子复原,或者不如说,永远没有复原。

她指摘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摆少奶奶架子,作践全福。她走的时候,欧班太太觉得轻松。

她把它藏在她的屋里。

她很为这些事难过。一八五三年三月,她觉得胸口疼,舌头像是有烟罩着,放血也减轻不了气闷;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正好七十二岁。

她坐在一堆石子上,拿帕子包住脸,然后取出篮子里预先搁好的干面包,咬一口,看着鸟儿,也就忘记她受伤了。

她在教堂总望着圣灵,注意到它和鹦鹉有些地方相似。有一张厄比纳尔的圣像,画着救主领洗,上面的圣灵她觉得特别像它。绯红翅膀和绿玉似的身子,活脱脱就是琭琭的写照。

她哭得好不伤心,主妇对她道:“好啦,做成标本不就得了!”

她后面起了一阵尘土,就见一辆邮车飓风也似的从坡上驰了下来。车夫看见这女人不让路,站直了,身子露在车篷外,车童也在喊叫,同时他管制不住的四匹马快跑着。头两匹从她旁边蹭过去;他摇起缰绳,死命把马揪到大路一旁的便道;可是他气极了,举起胳膊,抡起他的大鞭子,从她的肚子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天倒下了。

她买过来,挂在原来挂达尔杜瓦伯爵的地方——她正好一眼把它们看到。它们在她思想里面联结起来,由于和圣灵这种联系,鹦鹉神圣化了,同时在她看来,也就变得更生动、更容易理解了。天父显示自己,不会挑一个鸽子的,因为这类飞禽没有声音,倒是挑琭琭的一个祖先可靠。所以全福望着圣像祷告,可是身子不时斜过一点儿来对着鹦鹉。

她不和任何人往来,日子过得懵懵懂懂的,活像一个梦游人。圣体瞻礼节游行,她兴奋起来,到四邻妇女家求了一些蜡烛和草垫,装扮搭在街心的圣坛。

可是它喜欢人多;因为一到星期天,“那些”洛赦佛叶小姐、胡波维耳先生和带来的新客人、药剂师翁弗洛瓦、法栾先生和马修队长,正斗牌的时候,它就拿翅膀打玻璃窗,乱飞乱跳,闹得谁也听不见谁讲话。

十天以后(从贝藏松赶来需要的时间),继承的人们突然来了。少奶奶翻抽屉,挑家具,卖掉多余的家具,随后他们又回登记处去了。

全福不像普通仆人哭主人那样哭她。“太太”会死在她前头,她怎么也想不通,觉得这违反事物的程序,不能接受,简直荒唐。

先是她要它吸吸新鲜空气,放在草地上,走开了一会儿;她回来一看,鹦鹉不见了!起初她在灌木丛、河边、房顶上找,主妇对她喊:“留神呀,你疯啦!”她也不听她劝。接着她就查访主教桥所有的花园;她拦住行人问:“你有没有,什么时候,凑巧看见我的鹦鹉?”有些人不认识鹦鹉,她就对他们形容一番。忽然她相信,在山坡底下磨坊后头,瞥见一个东西飞。可是上到山顶,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商贩告诉她,他方才在圣墨南遇到它,在西蒙妈妈的铺子。她跑过去。她想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她最后回来了,累得要命,鞋磨穿了,心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坐在凳子当中,靠近太太,述说她的全部经过,就见一只不怎么重的东西,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原来是琭琭!它干什么去了?或许在邻近散步来着!

保尔变严肃了,带她来见母亲。

佛拉丽许久没有寄出鹦鹉。他总答应下星期寄出;过了半年,他通知寄出一只箱子,再也没有下文了。琭琭简直就像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们许是把它偷去了!”

他起先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在关卡服务,在税局做事,甚至于活动水利和森林的差事,忽然临到三十六岁,不知道天上刮来一阵什么风,他发现他的出路了:登记处!他在这里显出很大的才干,有一位检察官居然把女儿许给他,答应栽培他。

他写信到勒阿弗尔。有一个叫佛拉丽的,承受这种活儿。不过公共汽车往往遗失包裹,她决定亲自把它送到翁福勒。

他们有话谈,它拼命卖弄它那烂熟的三句话,而她,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字句,可是有真感情。在她索居独处的生涯里,它差不多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情人。它爬她的手指,咬她的嘴唇,抓她的肩巾;她一额头朝前,像奶妈那样摇头,帽子的大耳朵和鸟翅膀就一道颤动起来。

人以为她没有年老,由于头发还是棕色的缘故;头发从鬓角下来,兜着她苍白的细麻子脸。很少朋友惋惜她,她拘礼的作风近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云一聚,雷一响,它就叫唤,也许是记起家乡森林的暴雨了吧。看见水流,它就欢狂了,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把东西全撞翻,从窗户飞到花园里头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回来了,歇在灶膛上,一跳一蹦,抖干羽毛,一会儿露出尾巴,一会儿露出嘴。

不用说,它觉得布赖的脸很可笑。它一看见他,就笑开了,拼命大笑。笑声一直传到门外院子,回声重复笑声,把邻居引到窗口,也笑起来了。布赖先生不要鹦鹉看见自己,拿帽子遮住侧脸,贴墙溜到河边,再从花园内进来;他投向鸟儿的视线缺乏好感。

下楼的时候,它用上嘴钩子顶住梯级,举起右爪,再举左爪;她直怕这种运动把它弄晕了。果不其然,它病了。它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原来是它的舌头底下起了一层厚苔,母鸡有时候就得这种病。她拿指甲剥掉这层薄膜,治好了它。有一天,保尔少爷不小心,把雪茄烟喷进它的鼻孔;又有一次,劳尔冒太太拿伞尖儿逗它,它一口就把铁箍噙下来;最后,它不见了。

一八三七年可怕的冬季,她看天空,把它放在壁炉前面,有一天早晨,她发现它死了,在笼子当中,头朝下,爪子在铁丝的空当。想必是充血死的吧?她相信它中了芹菜毒;虽然缺乏证据,她疑心是法布干的。

一个大橱立在门旁,妨碍开门。延伸到花园上空的窗户的对面,有一个朝院子开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水罐、两把篦梳、一个缺口碟子,碟子里头放着一小块蓝胰子。沿墙摆着一些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一个椰子做的圣水杯;五斗橱上,像圣坛一样盖着单子,上面放着维克道尔送她的贝壳盒子;此外还有一把喷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地理知识图片、一双小女靴子;挂镜子的钉子上,挂着帽带子。那顶小绒帽!全福毕恭毕敬到了这种地步,连“老爷”一件礼服,她也保存着,欧班太太不要的老古董,她全收到自己的屋子里。这就是为什么五斗橱靠边放着纸花,天窗紧里挂着达尔杜瓦伯爵的画像。

“太太”的沙发椅、她的独腿圆桌、她的脚炉、八张椅子,全运走了!板壁上的画幅也摘掉了,留下一些黄颜色的方空档。他们带走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橱里头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全福走上楼,满脸的忧郁。

她顶难过的是放弃她的屋子——对可怜的琭琭是那样方便,她哀求圣灵,焦灼的视线围着它,而且养成崇拜偶像的习惯,跪到鹦鹉前面祷告。太阳有时候从天窗下来,照到它的玻璃眼睛,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她入神了。

她一年有三百八十法郎收入,是主妇留给她的。花园供她青菜。至于衣服,足够穿戴到她末一天,而且节省灯火,天一黑,她就睡了。

她不出门,免得看见旧货铺子那边,摆着几件旧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来,她就拖着一条腿走路;她的气力衰了;开杂货铺开穷了的西蒙妈妈,天天早晨来帮她斫柴打水。

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许多年过去了。房子租不出去,也卖不掉。

全福怕人家撵她,绝不要求修理。屋顶的板条烂了;一整冬天,她的长枕头都是湿的。复活节后,她吐血。

西蒙妈妈于是请了一位医生。全福想知道她害什么病。不过耳朵太聋,她听不见,只抓住两个字:“肺炎。”她晓得这个,和颜悦色地答道:“啊!跟太太一样。”她觉得和太太一样是很自然的。

搭圣坛的日子近了。

第一座总在山坡底下,第二座在邮局前面,第三座在街中心。关于末一座的地点,大家起了争端;最后,教区妇女选定欧班太太房前的院子。

气闷和体温增加了。全福没有为圣坛做一点点事,觉得难过。起码她能放点儿东西上去也好!她于是想到鹦鹉。邻居妇女反对,说这不相宜。可是堂长答应了;她非常快活,请他收下她唯一的财宝琭琭,万一她死了的话。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圣体瞻仰节的前一天,她咳嗽的回数越发多了。临到黄昏,脸绷紧,嘴唇粘在牙床上,她作呕了;第二天,一清早,她觉得险恶,托人请来一位教士。

抹圣油的时候,三个善良的妇女围着她。她随后说,她需要和法布谈谈。

他穿着星期天的好衣服来了,在这阴惨惨的空气中间,很不舒服。

她用力伸出胳膊,说:“原谅我吧,我先前直以为是你把它害死的!”

什么意思,说这种废话?疑心他杀过人,像他这样一个男人!他动气了,要吵闹。

“她头脑不清楚,你看得出来。”

全福不时在同影子说话。善良的妇女走了。西蒙妈妈吃着午饭。

停了一会儿工夫,她拿起琭琭,送到全福面前。

“好啦!和它告别吧!”

虽然不是尸首,也虫蛀了;一个翅膀断掉,麻絮从肚里散了出来。不过她如今眼睛瞎了,看不见。她吻它的额头,脸贴着它贴了许久。西蒙妈妈要把它放到圣坛上,就又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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