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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传来消息,说是阿尼西姆因为伪造和使用假钱而被关在监牢里。好几个月过去了,大半年过去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开始了。家里的人也好,村子里的人也好,对阿尼西姆关在监牢里这件事都已经习惯了。谁要是晚上走过这所房子或者这个小铺,就会想起阿尼西姆关在监牢里;每逢乡村墓地里响起钟声,不知怎的,也会使人想起他在坐牢,等候审判。

仿佛有个阴影罩住了这所庭院似的,正房变得阴暗了,房顶生了锈,那扇沉甸甸的、包着铁皮的店门上,绿漆退了色,或者用聋子的话来说,就是“起茧子”了。老齐布金自己也好像变得阴暗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很久没有修剪,看上去乱蓬蓬的。他也不再一纵身跳上马车,也不再吆喝乞丐:“上帝才养活你们!”他的精力衰退了,这在各方面都看得出来。人们已经不大怕他,警官虽然仍旧按期接受他的贿赂,可是却把他的铺子告了一状。老头子已经三次被传到城里去,为了卖私酒而受审。由于证人没有出庭,这案子不断地拖下去,老头子给搞得筋疲力尽了。

那些狗惊恐地叫起来。瓦尔瓦拉跑到窗口,忧愁地走来走去,用尽力气提高嗓音,吆喝厨娘:

老头子又一声不响地走遍各个房间。等到他回到瓦尔瓦拉身边,他说:

等到全家都知道阿尼西姆被判了苦役,厨娘就在厨房里忽然哀号起来,就像哭死人似的,她自以为这样做才合乎礼节:

瓦尔瓦拉竖起了耳朵:晚班车到达火车站的响声传到了她这儿。老头子来了吗?她不再听丽巴讲话,也没弄明白丽巴说了些什么,没理会时间怎样过去,光是周身发抖,这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她看见一辆大车装满农民,辘辘响着,很快地滚过门前。那是从火车站回来的证人。大车经过小铺的时候,老工人跳下车,走进了院子。她听见院子里有人招呼他,问他话。……

然后她连忙跑到他身边去吻他。接着她又走到门口去,鞠躬,说:

审判是在星期四。可是星期日已经过去了,齐布金还没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到星期二将近黄昏,瓦尔瓦拉坐在敞开的窗口,留心听着:老头子回来没有。丽巴在隔壁房间里逗她的娃娃玩。她用双手托住他,把他往上举,欣喜地说:

她看见阿克辛尼雅从小铺后门走出来,她本来在卖煤油,一只手拿着一个瓶子,一只手拿着一个漏斗,嘴里衔着几枚银币。

她们忘了烧茶炊,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丽巴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仍旧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娃娃身上。

她也难过,可是却长得更胖更白了。她照旧点亮自己屋子里圣像前面的油灯,监督着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用果酱和苹果软糕招待宾客。聋子和阿克辛尼雅在铺子里做生意。一个新的事业正在进行,那就是布乔基诺的砖厂。阿克辛尼雅差不多天天坐着马车上那儿去。她亲自赶车,每逢遇见熟人,总是伸出脖子去,活像嫩黑麦中间的一条蛇,天真而谜样地笑着。丽巴在大斋以前生了个娃娃,现在老是逗着娃娃玩。那是个一丁点儿大的、瘦瘦的、可怜巴巴的小娃娃,奇怪的是他居然会哭,会看,居然算是一个人,甚至起了个名字叫尼基福尔。他躺在摇篮里,丽巴走到门口去,向他鞠躬,说:

他开了门,弯起手指头,招呼丽巴过去。丽巴就抱着娃娃走到他面前来了。

他常坐车去探望儿子,请律师,递呈文,赠给某个教堂一面神幡。他送给囚禁阿尼西姆的监狱看守一个银制的茶杯托,珐琅上刻着字:“灵魂知分寸”。另外他还送了一把长的小匙子。

他呢,举起他那两条小小的红腿。他的哭声和笑声混在一起,跟木匠叶里扎洛夫一样。

他关上门,免得让丽巴听见,接着轻声说:

丽巴轻声唱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忘了,又开口说:

丽巴把尼基福尔抱在怀里,站在门口,问:

临到老头子从火车站回来,她们都没再问他什么话。他跟她们打过招呼,就一言不发地在各个房间里走进走出;他没吃晚饭。

临了,审判的日子确定了。齐布金提前五天动身赶去。随后,传说有些奉命作证的农民被传去了,他们的一个老工人也接到传票,动身赶去了。

“阿尼西姆·格利戈里奇啊,漂亮的小鹰啊,你这样一走,撇下我们有谁来管哟。……”

“闭嘴,斯捷潘尼达,闭嘴!看在基督分上,别折磨我们!”

“这是不消说的,我们都在上帝的手心里。……唉,啧啧。……”瓦尔瓦拉说,摇摇头。“这倒应当想一想,彼得罗维奇。……保不住会出什么事,你到底不是青年人了。你一旦去世,可别让人日后欺侮你的孙子才好。啊,我真担心他们会亏待尼基福尔,欺负他!他只能算是没爹了,他娘又年轻,傻头傻脑。……你应当给那可怜的小男孩留下点什么,哪怕把布乔基诺那块地给他也好,真的,彼得罗维奇!你想一想吧!”瓦尔瓦拉继续劝他。“那孩子挺好看,而又可怜!明天你出门一趟,立个遗嘱吧。何必再拖呢?”

“要是你需要什么,丽宾卡,你开口好了,”他说,“想吃什么就尽管吃,我们绝不吝惜,只要你身强力壮就好……”他在娃娃胸前画十字。“好好照应我的孙子。我儿子不在了,不过总算留下了一个孙子。”

“瞧,她又说起来了!”

“没有人替我们张罗一下,好好张罗一下,”瓦尔瓦拉说,“唉,啧啧。……你应当去求一位老爷给主要的长官写封信才好。……至少可以让他交保释放嘛!……何必折磨那小伙子呢?”

“没有人出头张罗一下嘛……”瓦尔瓦拉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俩的时候,说。“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去请托一位老爷才对,当时你不听。……应该递一份呈文上去。……”

“我担心钱。你还记得阿尼西姆在结婚以前,就是复活节后第一个星期里,给我一些新的一卢布和半卢布的银币吗?当时我把一部分钱收在一个包里藏起来,另外的钱我拿来掺和在自己的钱里了。……当初我叔父德米特利·菲拉狄奇——但愿他到了天国——在世的时候,常到莫斯科或者克里米亚去办货。他有个妻子,她趁他出去办货,常常勾搭别的男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叔叔一喝醉酒,就笑着说:‘我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我的孩子,哪个是别人的孩子。’你瞧,这种脾气称得起是马马虎虎。我呢,现在也就是这样分不清我的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在我眼里,它们好像全是假的。”

“我把孙子也忘了……”齐布金说。“我得去看看他。那么你是说孩子长得不错?嗯,好,让他长大吧。求上帝保佑!”

“我想过办法的!”老头子摆一摆手说。“阿尼西姆判罪以后,我去找过那位替他辩护的先生。‘现在没法子了,’他说,‘时机太迟了。’阿尼西姆自己也这样说,时机太迟了。不过我走出法庭以后,仍旧请了个律师,而且预先付给了他一笔钱。我等一个星期再上那儿去。这要托上帝的福了。”

“我在火车站买票,付了三卢布,心想别是假钱吧。我害怕。我一定是病了。”

“我一定病了。我的脑袋有点……迷迷糊糊。我的思想乱了。”

“您好啊,尼基福尔·阿尼西梅奇!”

“您好啊,尼基福尔·阿尼西梅奇!”

“得了,得了!”瓦尔瓦拉生气地说。“亏你想得出,要打什么短工,傻孩子!他将来要做商人的!……”

“妈妈,为什么我这么爱他?为什么我这么怜惜他?”她用发颤的声音接着说,泪水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他是什么?他是怎么一个人?轻得像一片羽毛,一小块面包,可是我爱他,把他当做真正的人那样爱他。对,他什么事也不会做,话也不会说,可是我凭他的小眼睛完全明白他要什么。”

“在火车站,”工人回答,“‘过一会儿,等到天黑一点,’他说,‘我再回去。’”

“别胡说了,求上帝保佑你!”

“判决褫夺公权,没收所有的财产,”他大声说,“流放西伯利亚,判处六年苦役。”

“公公在哪儿?”她咬字不清地问。

“你会长得挺大,挺大,将来做个庄稼汉,咱们一块儿去打短工。”

“你会长得挺大,挺大!将来做个庄稼汉,咱们一块儿去打短工!一块儿去打短工!”

眼泪滚下他的面颊。他呜咽起来,走开了。不久以后,他上了床,在一连七夜没睡好以后,他沉酣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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