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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观桃花记·(清)朱鹤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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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邑城隍偪仄[1],独西郊滨太湖,野趣绵旷,士女接迹。

出西门约里许,为江枫庵。庵制古朴,开士指月熏修之所也[2]。折而南一里,为石里村。桑麻翳野,桃柳缀之,黄花布金,温黂炙日[3]。昔嘉靖中,乡先生陆公居此地。陆公治行有声,今遗构尚存,止小听事三间耳。

又南则桃花弥望,深红浅红、错杂如绣者,梅里村也。地多梅花,十年前,余犹见老干数百株,名流觞咏,每集其下,今多就槁。里人易种以桃,争红斗绯,缤纷馥郁,园田鸡犬,疑非人间。奚必武陵路谿畔始堪避秦哉?

迤逦而行数百武,为朴园。园中有墩,可以四眺。隆万间[4],高士张朴所居。张工画,颇能诗。邑令徐公尝看梅来访,屏驺从,倾壶觞,日暮列炬前导,人折花一枝以归。茂宰风流,升平盛事,今不可复睹矣。

又南数十武,有庵,庵名独木。万历中,忽有梓木浮太湖而来,木广二十围。里人异之,锯为栋梁,结构具足,供大士其中[5]。至此为桃花艳胜处。花皆映水,两岸维百余株,艳冶如笑,醉面垂垂,暖晕熏人,落英满袖。为咏唐人“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之句。低回久之,循庵而西,即太湖滨也。是日晴澜如镜,万顷无波。遥望洞庭西山,雾霭朦胧,明灭万状。坐盘石,灌尘巾,意洒然适也。回首桃林,如霞光一片,与暮烟争紫,恨无谢脁惊人语,写此景物耳。

吾因是有感矣:昔徐武宁之降吴江城也,其兵自西吴来,从石里村入此,青原绿野,皆铁马金戈蹴踏奔腾之地也。迄今几三百年,而谋云武雨之盛犹仿佛在目。经其墟者,辄寤叹彷徨而不能去,况陵谷变迁之感乎哉!计三四十年以来,吾邑之朱甍相望也[6],丹轂接轸也[7],墨卿骚客相与骈肩而游集也,今多烟销云散,付之慨想而已。孤臣之号,庶女之恸,南音之戚,至有不忍言者矣!惟此草木之英华与湖光浩皛,终古如故。盖盛衰往复,理有固然,彼名人显仕,阅时雕谢[8],而不能长享此清娱者,余犹得以樗栎废材[9],翫郊原之丽景[10],延眺瞩于芳林。向之可感者,不又转而可幸也哉!然则兹游乌可以无记?

时同游者,周子安节,顾子樵水,余则朱长孺也。

注释:

[1]偪,同“逼”。[2]开士,对僧人的敬称。[3] 温黂(fén坟)炙日:麻子被日光晒得暖暖的。黂,麻子。[4]隆万:隆庆,明穆宗年号(1567—1572)。万历,明神宗年号(1572—1619)。[5]大士:菩萨。[6]朱甍(méng蒙):红漆的屋栋,指称豪门显贵的房舍。[7]丹轂(gu古):红漆的车轂,指士大夫乘坐的车子。[8]阅时:过时。雕,通“凋”。[9]樗栎(chuli处利):樗和栎,两种无用之材。比喻才能低下。[10]翫,同“玩”,游赏。

朱鹤龄(1606—1683),江苏吴江人,字长孺。明诸生。颖敏好学,初专力词赋,尝笺注杜甫、李商隐诗。入清,屏居著述,晨夕不辍,行不识途,坐不知寒暑。人或以为愚,遂自号愚庵。著述甚富,有《愚庵诗文集》及《读左日钞》等。

本篇按观游次序组织结构,却不呆板拙滞。文章第一句便点明出游观花的欲望。由于所居之城逼仄,殊少野趣,滨于太湖的西部就成为心神向往之地。作者怀着浓郁的赏玩心绪出城,沿途所见,一一拾得笔底,然后落在桃花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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