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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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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讀者,我先介紹一首小詩給你:

小憩人家屋後池,緑楊風軟一絲絲。輿丁出語太奇絶:“安得樹陰隨脚移?”

這首詩寫的是:夏天行路在真州(今江蘇儀徵)道上,行人都又熱又累,就在路旁人家屋後水邊緑柳蔭中坐下來,歇歇腿,涼快涼快;可是不能總坐在這裏,要走了,真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塊小小的清涼避暑之地,於是轎夫忽然説出一句“癡語”來:“要是這‘樹蔭涼兒’也跟着咱們一塊兒走——那該多好啊!”

你看,這首小詩設想多麽出人意表。

你一定猜想,“這就是你要介紹的楊萬里的詩吧?”你猜錯了。這是清代郭麐的作品。郭麐,字祥伯,號頻伽,著有《靈芬館詩集》;此篇是其初集卷三《真州道中絶句》四首之一。

這位詩人又在《登吴山望江二首》中寫道:

飛鳥欲何去?翼然乘遠風。夕陽方在半,——忽墮亂流中!

你看他登吴山、望大江,纔見夕陽還在半空,一眨眼,忽已落在江波流盪之中了!寫得多麽生動,多麽活,彷彿如在眼前。别人的詩,多像一幅幅的畫面,雖美,可是死的;他的詩,簡直像電影,在你眼前動起來了,活起來了,——而且活動得那麽妙。

你一定讀過不少的詩,可是你有過很多的這樣的感覺嗎?

你一定説,這郭麐真有點意思;他怎麽這麽會寫詩呢!他的老師是誰?

他的這種詩的“老師”就是楊萬里。

楊萬里,你對他有些陌生吧?其實,在詩壇傳統習慣上很少人直呼詩人之名,例如楊萬里,多稱之爲“誠齋”。提誠齋,聽着耳熟的或許就較多了。下面我還是用“誠齋”這個稱呼,——顯得熟諗些,親切些。

誠齋的詩,首先給你的印象就是這種奇趣,這種活勁兒,令你耳目一新,令你爲之拍案叫絶。

還是舉兩首看吧。——也看看郭祥伯學誠齋學得怎麽樣,及不及格。

嶺下看山似伏,見人上嶺旋(去聲)争豪:一登一陟一回顧,——我脚高時他更高!

——《過上湖嶺望招賢江南北山》之二

霽天欲曉未明間,滿目奇峯總可觀。却有一峯忽然長(zhǎng)!——方知不動是真山。

——《曉行望雲山》

坐看西日落湖濱,不是山銜不是雲:寸寸低來——忽全没,分明入水——只無痕。

——《湖天暮景》

這種奇趣,這種活勁兒,就是誠齋的首創,也是誠齋的獨擅。

奇與活之間,自然時時流露出風趣、幽默。這是讀者可以體會得到的。試讀這樣的詩:

稚子相看(平聲)只笑渠(他),老夫亦復小盧胡(笑貌):一鴉飛立鈎欄角,——仔細看來還有鬚!

——《鴉》

這不但詩人和他的小孩子在笑,我們讀者看了他們笑,也要跟着他們一起笑。

吕晚村(留良)在《宋詩鈔》中給誠齋作評傳時説過這樣一段話:

後村(南宋劉克莊)謂“放翁(陸游)學力也,似杜甫;誠齋天分也,似李白。”〔一〕蓋落盡皮毛,自出機杼。古人之所謂似太白者,入今之俗目,則皆“俚諺”也。初得黄春坊選本,又得檇李高氏所録,爲訂正手抄之,見者無不大笑!嗚呼,不笑、不足以爲誠齋之詩!

這個笑,和剛纔我們之所謂笑是兩種不同性質的笑。我們的笑,是“奇文共欣賞”的笑;他們的笑,是對“俚諺”的嗤笑。

在那些嗤笑者看來,作詩的必須道貌岸然、板起面孔,寫出些堂皇冠冕的話言,那纔是“好詩”、纔是“高格”;像誠齋這樣子的,就是“俚俗”,是“粗鄙”,是“惡調”,是“叫囂”,是“魔障”。——這些詞兒都是前人確實對誠齋用過的,並不是我製造的話。

老子説過一句話:“下士聞道則大笑。”吕晚村所遇到的那些人,不敢説就都是“下士”;但是他們可能是戴久了“傳統詩派”的有色眼鏡,乍看到這種新鮮活潑、逈不猶人的詩風,確實有點不習慣,因而就譁然大笑了。然而,“不笑、不足以爲誠齋之詩”,這話真對。誠齋的詩,假如其獨創性不是那麽鮮明顯著得動人耳目,哪怕是誠齋的前輩詩人們有過一位半位曾經膽敢這樣寫過詩,那“笑”的程度也就不至於那麽“大”、那麽譁然了。

試想,在我們來歷久遠的詩壇上,在誠齋之前,有蘇李、有曹劉、有陶謝、有李杜、有高岑、有王孟、有韋柳、有元白、有韓孟、有張王、有温李、有皮陸、有歐梅、有蘇黄、有秦晁……那風格特異、偏工獨造,真是何啻千變萬態!要想在這些大師的脚下來再伐山林、重闢天地,若不是具有大見識、大手眼、大膽氣,如何辦得到?這見識、手眼、膽氣,無怪乎有些“下士”要少見多怪、驚訝譁笑,因爲那都是他們無法設想的啊。

明代王構(肯堂)的《修辭鑑衡》引過一段話:“老杜‘詩清立意新’,最是作詩用力處,蓋不可循習陳言、只規摹舊作也。魯直(北宋黄庭堅)云:‘隨人作計終後人’;又云:‘文章切忌隨人後’。此自魯直見處也。”黄魯直懂得這層道理,創立了自己的詩派;别人見他獲得成功,也想學步,可是不知道要學他的精神,却去一味學他的死辦法和酸習氣,結果走入死衚衕。誠齋却説:

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黄(庭堅)陳(師道)籬下休安脚,陶(潛)謝(靈運)行前更出頭。

——《跋徐恭仲省幹近詩》之三

他正是以這種不肯傍人籬下、拾人遺唾的精神,達到了“推陳出新”的境界,創造了他的“誠齋體”〔二〕,在詩歌史上建立了自己的詩派;連他所最佩服的同時齊名詩人范石湖(成大),有時也要學一學他的詩體和手法〔三〕。他的另一詩友張功父(鎡)在《南湖集》中説他:“自作詩中祖”〔四〕,就指出了這一點。

討論誠齋詩的,大都先要談到他的奇趣和活勁兒,有個名目,曰“活法”。他的這個特色並不待後世人出來表揚揭示,他的朋友在當時就都能見到。張鎡一再説過:

……今誰得此微妙法?誠齋四集新板開。我嘗讀之未盈卷,萬彙紛綸空裏轉。〔五〕

筆端有口古來稀,妙悟奚(何)煩用力追?〔六〕

造化精神無盡期,跳騰踔厲即時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詩!〔七〕

葛天民説:

參禪學詩無兩法:死蛇解弄活鱍鱍;氣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動會生殺。〔八〕

周必大説:

誠齋萬事悟活法。〔九〕

略晚些的詩人,如劉克莊説:

後來誠齋出,真得所謂活法、所謂流轉圜美如彈丸者,恨紫微公(吕本中)不及見耳。〔一〇〕

再晚些,元代劉祁則説:

李屏山(李之純)教後學爲文,欲自成一家,每日“當别轉一語,勿隨人脚跟”。……晚甚愛楊萬里詩,曰:“活潑剌底人難及也!”〔一一〕

方回評及《南湖集》時也説:

端能活法參誠叟。

説誠齋是:

飛動馳擲。〔一二〕

這幾乎是有目共覩,衆口一詞〔一三〕。至於現代人最能欣賞誠齋詩而又善於拈舉的,當推錢鍾書先生,他説:

以入畫之景作畫、宜詩之事賦詩,如鋪錦增華,事半而功則倍。雖然,非拓境宇、啓山林手也。誠齋、放翁,正當以此軒輊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與古爲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誠齋之化生爲熟也。放翁善寫景,而誠齋擅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一四〕

這段話把誠齋的“活法”闡發得真是曲盡其妙。

誠齋詩的“活法”,除了包括着新、奇、活、快、風趣、幽默幾層意義之外,還有一點,就是層次曲折、變化無窮。陳衍(石遺)曾説過兩段話:

宋詩人工於七言絶句而能不襲用唐人舊調者,以放翁、誠齋、後村爲最:大抵淺意深一層説,直意曲一層説,正意反一層、側一層説。〔一五〕

這很對。對誠齋説來,則又不限於七絶一體。

夫漢魏六朝詩豈不佳?但依樣胡盧,終落空套。作詩當求真是自己語。中晚唐以逮宋人,力去空套。宋詩中如楊誠齋,非僅筆透紙背也,——言時摺其衣襟,既向裏摺,又反而向表摺,因指示日(按此係其門人記録他的談話,故有此插語):他人詩,只一摺,不過一曲折而已;誠齋則至少兩曲折。他人一摺向左,再摺又向左;誠齋則一摺向左,再摺向左,——三摺總而向右矣。生(謂其門人)看誠齋集,當於此等處求之。〔一六〕

這個譬喻更是生動具體,善巧方便,實實有助於我們的了解。

誠齋的五、七言古體詩,筆致尤活,層次尤多。試讀一首五古:

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與影、爲一定爲二?月能寫我影,自寫却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却在溪裏!上下兩輪月,若个(哪个)是真底?爲復水是天?爲復天是水?

——《夏夜玩月》

再看一首七古: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盃中月先入!領取青天併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盃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盃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

——《重九後二日同徐克章登萬花川谷月下傳觴》

你看,這樣的詩,是不是大藝術家的一種“絶活”?評家説他“筆端有口”;其實,“口”又有幾個是這般的妙口?看他横説豎説,反説正説,所向皆如人意,又無不出乎人意,一筆一轉,一轉一境,如重巒疊起,如紋浪環生。所以講他的“活法”,迅疾飛動是一面,層次曲折又是一面。

周必大跋上面的後一首詩説:

韓退之(愈)稱柳子厚(宗元)云:“玉佩瓊琚,大放厥辭。”蘇子瞻(軾)答王庠書云:“辭、至於達而止矣!”誠齋此詩,可謂樂斯二者。〔一七〕

這不能不算賞音。可惜仍嫌未能道着真肯綮。能“放”能“達”的文章,古今來指不勝屈;像誠齋這樣的活法,恐怕未必都同時來得吧。

上來的這麽多話,都講的是誠齋的“活法”。不講是説不過去的,因爲這是他的重要特色之一;所以大家談他時也都喜歡講講。可是,假如讀誠齋詩而只見“活法”、不見其他,那就未免又“死”於“活法”之下。説誠齋不以“活法”見長,固然不可;説誠齋只以“活法”見長,恐怕同樣地不可。看了大家都講誠齋的“活法”,於是讀誠齋詩,就一地裏去尋找“活法”,是會出毛病的。

我們或許説,他的詩若不都合“活法”,這不足爲異:他在“活法”用不上時,在獨創性不夠時,在學古不化時,在文思不至時,……都可以寫出“非活法”詩,寫出和傳統詩風無大差别的詩來,這也是理所當然,就不必再提到話下了。

有這麽一想。可是我的意思還不在於此。

講“活法”,又要講“非活法”(姑且如此妄稱),好像“活法”和“非活法”是兩種截然不同、兩無交涉的事,或者説,“活法”之外,别有一種“法”,説不得“活”,——當然也説不得“死”,但總之是得另立一項名目了。

可以這樣理解;但也不可以僅僅如此理解。

真正的問題恐怕在於:要把“活法”只看作是“耍筆頭”,“掉槍花”,打一趟子“花拳綉腿”,賣弄一路“小聰明”,乃至打打諢、抓抓哏,使觀者有點眼花撩亂、由不得眉開眼笑,覺得“倒好耍子”——這樣是不是正確?

假如只把“活法”如上述那樣去理解,自然誠齋詩中就有許多好像不屬於“活法”的;假如還不可以那樣去理解,還有一些别的道理在作用着,那麽看上去不屬於“活法”的,却也未嘗不和“活法”有瓜葛。

有一則小故事,很耐人尋味。

讀過《千家詩》的,都知道那一首爲大家所習誦的小詩: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緑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去聲),閑看兒童捉柳花。

這就是誠齋有名的《閑居初夏午睡起》絶句。粗粗一看,很可能以爲這是官僚、士大夫們吃飽了、無事作、閑得不耐煩的作品,根本要不得。我要提醒讀者:不了解那個作者彼時彼地的具體處境、時代背景,又不了解他的獨特的筆法和用意、思想和作風,這樣去看詩,有時是很誤事的。當日誠齋的這首詩,被張紫岩(浚。南宋最堅決的抗金愛國的名將兼名相、誠齋平生最服膺的師友之一)看見了,讀後喜曰:“廷秀(誠齋的字)胸襟透脱矣!”〔一八〕

這句評語,真是出乎我們一般的意想之外。“這不有點風馬牛不相及了嗎?”

張浚對這首詩的全部理解如何(古人評詩文,往往只就一點一面而借題發揮),我們不得而知,知了也未必全然符合我們今天的認識。此刻要説的是:他那句話却正道着了誠齋“活法”的又一面。這倒不必因爲張浚是理學家之一而説他是戴了道學眼鏡去評詩,正如同誠齋是南宋時“于道學有分”者,不害其爲能懂詩、會作詩的人。

誠齋自己在《和李天麟二首》五言律中曾説:

學詩須透脱,信手自孤高。

又説:

參時且柏樹,悟罷豈桃花?

這後面兩句是用了禪宗的兩則小故典,其用意也可説就是要闡明“透脱”之義。他又在《蜀士甘彦和、寓張魏公(浚)門館、用予見張欽夫(栻。浚之子)詩韻作二詩見贈、和以謝之》五言律裏説:

不是胸中别,何緣句子新?

正説明同一個意思,——也正可以和上引張浚“胸襟透脱”的話相印證。大約甘彦和、楊誠齋、張欽夫等,都和張浚互相講論過這個道理,所以誠齋這裏就寫出了“若不是胸襟透脱,怎能得詩句清新”這番意思。

透脱,——什麽叫透脱呢?這是很難講説的。必不得已,鹵莽些説,透脱就是“執著”的反面。禪宗的門徒問師父:“如何是祖師(達摩)西來意?”師父不正面來回答、來説明那個“西來意”,却説道:“庭前柏樹子(子是語尾虚詞,如同‘樹葉子’的‘子’)!”笨學生不懂老師是力破他發問中的那一點“意”(拘執於向“意”上去求解,就要離開了所要學的和“意”完全無干的真目標了),因此就隨眼隨事地指向院中生長着的一棵柏樹,意思猶如説:“院子裏長了棵柏樹!——這又有甚‘意’?”這學生不會師意,就死抱住老師所指的那棵柏樹不放鬆,要向它去“參悟”道理——可是那能參得到什麽呢?結果必然愈“參”愈遠。這就是“執著”於柏樹、也就是禪家所説的“死於句下”了。

透脱,就是不執著的結果。——爲了避免越説可能越“玄虚”,不妨簡單地説成是:懂得了看事物不能拘認一迹、一象、一點、一面,而要貫通各迹、各象、各點、各面,企圖達到一種全部透徹精深的理解和體會(他們能不能作到這一點,那全然是另一問題,我們這裏只要知道他們至少在主觀願望上和努力探索的精神上是如此的);能够這樣了,再去看事物,就和以前大大不同,心胸手眼,另是一番境界了。這就是他們所説的透脱。(參看四五—四七《和李天麟二首》注釋。)

在此來談這些,不是説“禪理”、講“道學”;是説明,要想較比“掉筆頭”“耍槍花”等等更爲深刻正確地了解誠齋的“活法”,必須知道他心目中有這樣一層道理,而且他自己曾明白地提出來,要作爲學詩的一種“法門”。這也就可以説明,他的作品所以具有那種特色,確是和他這種見解有關係的。

了解這層關係,頗有必要,因爲這樣就不致於把他的“活法”理解爲是一種“文字把戲”,是一種“油腔滑調”,就不致於把誠齋詩誤認爲僅僅是一種“聰明靈巧”類型的“玩意兒”。這是很要緊的一點。

同樣道理,了解了上述關係,也就不致於把“日長睡起無情思”真認作是吃飽了閑得不耐煩的作品,也不致於像禪門學生“參柏樹”“吃桃花”一樣地執著於“捉柳花”了。這點恐怕也很要緊。

再舉個小故事。誠齋有一首絶句,説:

飽喜飢嗔笑殺儂,——鳳凰未必勝狙公。幸逃暮四朝三外,——猶在桐花竹實中!

——《有嘆》

劉後村讀了,竟然“不曉所謂”;而“晚始悟其微意”。這微意是什麽呢?劉後村“悟”得有點道理:原來誠齋從江東漕臣辭官歸里,仍領祠禄(宋代優待官僚們,他們和朝廷意見不合的,願意去職的,有過失的,就給個“祠官”的空銜,不任事,不到班,回家浄領官薪,等於養老、退休);作者自己向自己開了火,大加譏諷:你以爲你棄官離職就“清高”了嗎?是“鳳凰”了嗎!你以爲你這樣就不再像猴子受養猴的“朝三暮四”(餵食時的愚弄手段)的擺佈了?可是你這“鳳凰”不還是吃人家的“桐花”和“竹實”(傳説中鳳凰以此二物爲食)嗎——要靠祠禄嗎?你這鳳凰究竟比猴子清高多少?

果然,誠齋在此詩作後不久就連祠禄也謝絶了,真正地、徹底地“掛冠”爲民了〔一九〕。

這也是一種“胸襟透脱”的表現。至於作者,本意可以是自喻,如劉後村所解;而在讀者衡量,這對當時封建官僚們説來,又有其較普遍的現實意義了。

這種手法(其實也要包括看法),説仍然是傳統的“比興”體,“寄託”義,固可;説是他的“活法”中之一法,也無不可。這樣去認識活法,活法乃大;他這樣去運用活法,活法乃正。

諸家對“活法”一詞的認識,本也並不盡同。例如人都説吕本中纔是首倡“活法”這一理論的,但吕本中只説: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而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與語活法矣。

——《夏均父集序》,《後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引

他的主旨是講作詩的“規矩”,如何運用“定法”、變化“定法”之道,而“規矩”“定法”是指詩律、句法一類的東西,還没有超出音節、格式、文法、章法的圈子。誠齋的活法,雖然也可以包括着這一層而言(他運用得確很靈活,變態多方),但其真精神却早已跨越了吕本中的範圍而指向作品内容方面的事情,關係到作者的認識事物的方法問題,要探本窮源得多了。至於我們初步只看到他的筆致、筆意特别活而不板的現象,那則是他在認識上、表現上都實踐了他的理論的結果了。

談誠齋的活法,應當看到這些區分和聯系,庶幾不致拘於一隅,也纔不致以此爲彼地攪亂了。

上面我們説了許多的“舊話”,但對於誠齋活法的另一則要義却還没有接觸到,就是:對誠齋(和他的學生)説來,活法同時還就是他的浪漫主義。

讀者請想,若是我們一般人,在人家屋後池邊柳蔭中歇了,捨不得走開,要寫詩,不過寫出些這地方多麽好啊!我是多麽捨不得離開啊!恨不得我不是行路人、就住在這裏才好啊!……等等,而絶寫不出“安得樹陰隨脚移”。道理安在?就因爲我們只執著於上面的那種思路、理路,被我們的“常識”拘管得寸步難移:柳樹是木科植物,木科植物是札根入地、土生土死的,萬世不會移動;日光投射在它身上、落不到地面,才成爲樹陰;樹既不會走路,“陰”當然不可能“移”。説樹陰要移,那不是搗亂嗎?説夢話嗎?

要是都這樣來講死理,就没有什麽活法了,——也就没有什麽浪漫主義了。

宋代講活法的不一其人,可是並不能都寫出富有浪漫主義精神的好詩來。這也就是誠齋的活法不盡同於他們的活法、亦即其獨立價值的所在。

講誠齋的“活法”,不止是爲談他作品的藝術性,更重要的目的是要通過他的活法來看其思想性。作品的思想内容之有無、深淺,固然先是取決於思想内容的本身的存在和情況,但是作者的表現方式、手法、作風,和我們讀者對這一特定方式手法作風的理會的程度,也會影響到我們的“目力”和“視界”,也就影響到我們的判斷和衡量的問題。(至於我們對作品能不能充分掌握其創作背景、其他條件等等,也同樣要緊,但這個問題就不必在誠齋身上特别提出來了。)

誠齋有一篇《頤菴詩藁序》,説:

夫詩何爲者也?尚其詞而已矣;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然則詩果焉在?曰:嘗食夫飴與荼乎?人孰不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於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勝其甘。——詩亦如是而已矣。昔者暴公譖蘇公,蘇公刺之;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從行,誰爲此禍?”使暴公聞之,未嘗指我也,——然非我其誰哉?外不敢怒,而其中媿死矣!三百篇之後,此味絶矣;惟晚唐諸子差近之。……

這就説明,誠齋對詩的理解和要求,和對其他文章是逈然不同的。他認爲,作詩不能是像作論文一個樣的作法。作論文,就是要逕直地講道理、宣意旨,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有啥説啥,實話實講。作詩却要用完全不同的表現法了。詩,不能像糖。因爲糖得要甜,所以就得讓人放在嘴裏馬上就感覺甜纔行,否則人就會不滿意,説這糖真糟透了!哪裏還成糖?而且因爲人對糖的要求只是一味“甜”而已,别的不要糖來承擔義務,所以糖也用不着在“甜”以外再具備什麽奥妙。詩要是這樣,那就完了!那就是令人感覺膚淺的東西了,讀者没有多少經驗時可能一下子很喜歡這樣的作品;有些水平,就會感到不滿足了。

照誠齋的意見,詩應該像茶才行。茶並不是讓人一下子就得其真味的(小孩子不會喜歡喝茶;却可能把市上薰茶的茉莉花香當作茶香,那當然又是另一問題了),因爲茶不是把它的真味擺在最表皮、最浮面上,而是讓你“品”而後得,回味而甘的。詩,正應當像茶味那樣,不是要把詞意逕直淺露地擺在表皮、浮面,而要將詞意釀化而成一種具有深度的“味道”,須使讀的人經過涵詠玩味纔能領略感受,而領略感受之下却又説不出,道不得,也無法傳達給别人。——這纔是詩的藝術,詩的力量。

他又舉具體的例子説:

寄邊衣曰:“寄到玉關猶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弔戰場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折楊柳曰:“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三百篇之遺味,黯然猶存也。近世唯半山老人(王安石)得之。予不足以知之,予敢言之哉?

則可見他所仰慕、祈嚮之所在了。這纔是他説“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的真意旨,並非是真正主張作詩連詞句也不要考究、連意思也不要存在的一種“空”物而已。

他的意見正確不正確呢?這是個討論起來很麻煩的題目,不是幾句話所能談清楚的。不過我們這裏並不是要來回答這一問題,而是要説明,由於誠齋的主張是這樣,那麽他自己的表現手法就不會是與此相反的,而假如我們忽略了這一點,還拿衡量一般論文乃至衡量那些逕直顯豁的表現方式的詩作的標準來衡量誠齋的詩,自然就會失却了他的那種“遺味”了。——“遺味”之得失,也許還不要緊,要緊的却是這樣一來,我們對他那些作品的思想性的强弱深淺也會在認識上有所阻閡了。

關於這點,不得不費些事來説明一下。

誠齋在宋光宗紹熙改元的那一年(一一九〇),在秘書監任上,奉命借焕章閣學士,爲金國賀正旦使的接伴使。誠齋此一行,寫出了一連串極有價值的好詩,甚至可以説在全集中也以這時期的這一分集(《朝天續集》)的思想性最集中、最强烈。在這一連串詩中,爲首的是他第一次要渡長江往北迎接敵使的《過揚子江》兩首七律。這兩首詩是很有名的,曾獲得賞音的:

祗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

天將天塹吴天,不數殽函百二關。萬里銀河瀉瓊海,一雙玉塔表金山。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閑。多謝江神風色好:滄波千頃片時間。

大家都看到詩是不壞,但是不少人也同時抱憾:這麽好的詩,爲什麽兩首的兩處結句却是如此的“洩氣”?——因爲,這樣寫,都寫“走”了!無論如何得説是敗筆了。

清代大詩評家紀昀在評前一首時却提出了他自己的看法,説:那結句是“用意頗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續。”〔二〇〕

紀昀畢竟是有眼光,看出“似不接續”的問題恐怕不能淺之乎視之,作者於此另有作用,而且其“用意頗深”。這實在有見頭。不過,他認爲那“頗深”的“用意”是什麽呢?他説:

結乃謂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

這簡直糟透了!紀昀這人有時很有些眼力識解,有時却荒謬絶倫,至令人不能置信。

原來他説的什麽“人代不留”“江山空在”,就是在注解原詩腹聯“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兩句的。這兩句,高明如紀昀,竟會不懂,直如小兒之見,真乃異事。那兩句,明明是借古弔今;“千載英雄”,指的就是紹興年代乃至乾淳之際的劉、岳、韓、張諸位大將,國之干城(姜白石所謂“諸老凋零極可哀”的諸老);“六朝形勝”,就是指“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小朝廷(因爲它也是“偏安江左”):這意思,不用説看誠齋全集,單是翻一下《朝天續集》本卷,也會見得出是瞭如指掌。誠齋原句,以表面壯闊超曠之筆而暗寓其憂國慮敵之夙懷,婉而多諷,微而愈顯,感慨實深,怎麽竟給講成是“人代不留”“江山空在”的濫調了呢?這不是荒謬已極了嗎?

紀昀的荒謬並不止此,最謬在於“紛紛擾擾之無益”和“領略現在”。誣人至於此極,只能説明紀昀並未讀過誠齋全集,開口亂道。誠齋的思想,和紀昀的思想,可説是“君處北海,吾處南海”,千里萬里。

誠齋此行諸作中,有一首《雪霽曉登金山》七古〔二一〕。那金山,也就是前面那首七律中的“一雙玉塔表金山”的金山。在七古中,他也以表面贊美之詞熱閙之筆寫了金山一頓“金宫銀闕起峯頭,槌鼓撞鐘聞九州”等等,——然後忽然在結尾説出了下面兩句話:

——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

真可謂石破天驚,雷轟電掣,令人爲之變色!只這兩句,就把南宋恥辱小朝廷算是挖苦到家了!誠如他所説的:“今求其詩,無刺之之詞,亦不見刺之之意也,……使暴公聞之,未嘗指我也——然非我其誰哉?外不敢怒,而其中媿死矣!”

他説“三百篇之後,此味絶矣;惟晚唐諸子差近之。”於此,我們乃不妨説:“南宋誠齋亦差近之。”

至於是什麽具體事件使他如此痛切感憤而出此的呢?也有故事:原來當時金山絶頂建有吞海亭一座,亭名甚壯,“登望尤勝”;可是這亭作什麽用呢?是“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的!——當時亭館皆極壯麗,專爲招待金使,“殷勤”無所不至。

明白了這一故事,然後纔明白,誠齋的那“羞”、那“愁”爲何會如此深切(原詩上兩句明明説出“天風吹儂上瓊樓,不爲浮玉飲玉舟”),也然後纔明白,爲何他一渡揚子江,望見金山,便寫出了“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的話來了!

那是詩人多麽深刻沉痛的感慨羞憤啊!——而被不明深意的人看成爲“敗筆”;看出“用意頗深”的人,又把深意歪曲作“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這就無怪乎誠齋在評論李咸用的詩時曾有“桓靈寶哀梨”之嘆了。

問題是,假如我們不了解誠齋的這種表現方式、手法、作風的話,就會影響到我們的“目力”和“視界”,影響到我們的判斷和衡量,而可能認爲誠齋詩談不到什麽思想性,他只會描寫自然瑣碎景物,興趣不在國計民生,不免有“遠離時代社會現實”的缺點——我個人一度就有過這樣的看法。

後來愈讀愈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没有那樣簡單。誠齋臨卒以前不久,自理詩卷,曾經寫道:“南窗兩横卷,一讀一沾襟!只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這位八十歲的老詩人面對着平生嘔心之作,流着眼淚,而説出這樣沉痛的話來,是什麽緣故?假如我們掉輕心、失具眼,把他的千秋萬古的苦心密意都給“看没了”,豈不是非常對他不起了嗎?

誠齋對詩的理論,有一篇正式的文章:《詩論》。我説“正式”,是相對於他的《誠齋詩話》和一些“詩序”類的零言碎語、閑談瑣録而説的。我們如果要考察他的詩的理論,固然不能全丟開他的零碎言論,可也更不能不着眼於“正式”的文章。

《詩論》説:

天下之善不善,聖人視之甚徐而甚迫。甚徐而甚迫者:導其善者以之(至)於道,矯其不善者以復於道也。……天下皆善乎?天下不能皆善,則不善亦可導乎?聖人之徐,於是變而爲迫。非樂於迫也,欲不變而不得也。迫之者,矯之也。是故有詩焉。詩也者:矯天下之具也。

誠齋認爲:詩(本指《詩經》,但意義當然通於一般古典詩歌,故作泛語看正自不妨),不是别的,只是矯正不善的工具。

他説:

而或者曰:“聖人之道,禮嚴而詩寬。”嗟乎!孰知……詩之寬爲寬之嚴也歟?……蓋天下之至情:矯生於媿,媿生於衆。媿,非議則安,議,非衆則私。安,則不媿其媿,私,則反議其議。……聖人……於是舉衆以議之,舉議以媿之。則天下之不善者,不得不媿。媿、斯矯,矯、斯復,復、斯善矣。——此詩之教也。詩果寬乎?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也!詩果不嚴乎?

他認爲:詩是羣衆的意見,有過必譏,斷不寬恕。是一種最嚴厲的批評。

他説:

詩人之言,至發其君宫闈不修之隱慝,而亦不捨匹夫匹婦“復關”“溱洧”之過;歌詠文武之遺風餘澤,而歎息東周列國之亂哀窮屈,而憎貪讒。深陳而悉數,作非一人,詞非一口,則議之者寡耶?

他的例證説明了諷刺譏議是古代詩歌的主要任務。

今夫人之一身,暄則倦,凜則力;十日之暄,可無一日之凜耶?《易》、《禮》、《樂》與《書》,暄也;《詩》,凜也。人之情,不喜暄而悲凜者,誰也?不知夫天之作其倦、强其力而壽之也。

誠齋認爲,這種羣衆的譏議,好比冷天氣對人的刺激,可以使他振作、强健起來,活得更久些。

像這樣的認識,在我國的詩歌文藝理論批評史上,稱得起是卓見;比起最著名的白居易的“諷諭詩”的理論來,至少並無遜色。

在《和李天麟二首》中他寫道:

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

就是説,作詩,詞采詩風,要像六朝大詩人謝靈運因夢謝惠連而寫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那樣的清新自然的佳句,而内涵意旨,要“蒿目而憂世之患”(《莊子·駢指》),——關切國家社會、世道民生。

他在《和段季永左藏惠四絶句》中説:

道是詩壇萬丈高,端能辦却一生勞。阿誰不識珠將(和)玉?若个(誰人)關渠風更騷?

風騷就是《詩經》《楚辭》中“緣政而作”、批判現實的那種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優良傳統。空有“珠玉”般的美好字面而無關“比興”“美刺”之道,誠齋對這種詩表示了他的不滿。

這些,是他的創作理論。我們想要認識誠齋的詩,自然不能無視於這些地方。

當然,光“説”不算,還要看“作”。我們應當看看他的實踐和言論合不合套。

清人潘定桂有《讀楊誠齋詩集九首》七律〔二二〕,對誠齋詩頗致贊賞,其第二首説:

一官一集記分題,兩度朝天手自攜。老眼時時望河北,夢魂夜夜繞江西;連篇爾雅珍禽疏(去聲),三月長安杜宇啼:試讀渡淮諸健句,何曾一飯忘金堤?

腹聯兩句以下,尤爲能相賞誠齋於“牝牡驪黄之外”。他這裏的提法是極有見地的。只是他既然還是就誠齋的《朝天續集》那一部分而舉例(這一部分詩,如前所説,是誠齋奉命作迎接金國來使時所寫,由杭州出發,遠渡江淮,一路所見,觸目傷心,悲羞憂憤,成爲他詩集中思想性最突出、最集中的一部分),就可能使不善讀者仍舊誤會爲誠齋只有這一集中寫出了些愛國詩。

我們不妨試先就開卷第一集《江湖集》來看看情況。

宋高宗的恥辱“小朝廷”,延續了三十五六年之久,好容易盼得他傳位給“有志恢復”的孝宗,一上來就掀起了二十年來所未有的北伐抗敵之戰,人心振奮已極,不幸連勝之後,忽遇一小挫折,致成“符離之潰”,孝宗馬上罷撤愛國抗戰派,進用投降求和派,割地請和,並下詔“罪己”,以北伐爲犯了“大錯誤”,自打嘴巴。誠齋有《讀罪己詔》三首五言律,諄諄勸告孝宗萬不可懲此小失就中途變策,必須發奮自强,定有後効可圖。清代翁方綱最看不上誠齋詩,把它當作“魔障”,也不能不承認這三首詩是“極佳”的好詩(不過他以爲誠齋好詩只有這三首,别的一筆抹殺了,那份“勢利眼”可真夠瞧的)〔二三〕。

《路遇故將軍李顯忠、以符離之役私其府庫、士怨而潰、謫居長沙》詩,也就這一敗役發抒了他的感慨。

《道逢王元龜閣學》,對皇帝任用奸黨,忠臣一個一個被排擠離去,致其嘆憤。《紀聞》,對朝廷新除授的非材,加以婉諷。《跋蜀人魏致堯撫幹萬言書》,太息國人進獻長策之徒然枉費、毫不見采。《故少師張魏公挽詞》,對愛國宿將名臣張浚的齎志以殁,深表悲痛。《讀張忠獻公謚册感嘆》,嘆張浚,也就是嘆國計之日非。《虞丞相挽詞》,挽弔采石抗戰的虞允文,至比之爲諸葛。……

《立春日有懷二首》,警勸翰林詞臣們,應該懂得點規諫之道,不要再以綺語豔詞來“啓導”皇帝了。《又和(蕭伯和)風雨二首》,完全是借春光來譏諷朝政。《濟翁弟贈白團扇子一面、作百竹圖、有詩、和以謝之》是借扇子來比喻國家半壁河山爲人斷送。《豫章江皋二首》則也是寄託家國之懷,……這些詩就有比較明顯的,就有十分深隱婉蓄的了。其餘很多寫愁懷的,分明也不是“閑愁閑恨”。

至於關念民生的,如《視旱遇雨》,如《憫農》,如《農家嘆》,如《憫旱》,如《旱後郴“寇”又作》,如《宿龍回》,如《旱後喜雨》,如《過西山》,如《辛卯五月送邱宗卿太博出守秀州》之一,如《觀稼》,如《農家》,如《秋雨嘆》……

詩也許有高有次,但總不能否認它們的具有内容、不是和社會現實距離很遥遠的。

秦檜,這個徹底投降賣國的大漢奸,不但生時凶燄萬丈,人人畏之賽過豺狼神鬼,談虎色變,(宋人筆記載有一則:某人狂放自負膽量氣節,人謂曰:你若敢講一個人的話,我即服你。他問是誰,其人附耳,方説得一個“秦”字,他變色掩耳急走,口内連呼:“放氣!放氣(放屁)!”人傳以爲笑。我看這倒不是此人堪笑與否的問題,正足見彼時之“空氣”是多麽可怖了!)即在死後,因他關係太鉅,也很少人敢於觸犯時諱,在詩中評議他。可是誠齋却在《宿牧牛亭秦太師墳菴》中寫道:

函關只有一穰侯,瀛館寧無再帝丘!天極八重心未已,台星三點坼方休。請看壁後新亭策,恐作栘中屬國羞!今日牛羊上丘壠,不知丞相更嗔不(fou)?

這詩一上來就提出:爲國柱石、興亡所繫的賢相只有一個,可是横加誣陷放廢送死完事;而像唐朝許敬宗樣善媚“人主”的巨奸却不難再遇——秦太師果然“遭際明君”了。(推之,他的門徒們〔像湯思退之流〕也豈難繼掌國柄!)三、四兩句説:“太師爺”若不“壽終正寢”,是不甘於僅僅“位極人臣”的——他陰蓄異志,要作金國牽線的傀儡皇帝(像劉豫)。五、六兩句對太師爺死前還要圖謀把已然在他殘酷迫害之下的全國忠義愛國人士五十餘位一網打盡的“偉大計劃”進行了尖刻的諷刺!

宋高宗的居心是有其不可見人的隱微的,正如明代文徵明的詞所説:“嘆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和清代鄭板橋的詩所説:“金人欲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他爲了保持他自己的“中興事業”,不惜任何代價,而他又要顧全“面子”,他的被金人擄去的皇帝父親和皇帝哥哥既然“不宜”回國,而他又要盡“孝道”,怎麽辦呢?妙得很!他決意既不接還他父親,也不接還他哥哥,他却裝得哭哭啼啼的,口口聲聲想他的“庭幃”——生母韋后(史稱顯仁太后),死也要接還她。他的願望實現了,——可他付了一筆可觀的“接母費”!這筆費用計開:稱“臣”於金,受金人的“册封”,自居“藩國”,皇帝要向金人叩頭行禮;每年向金國納“貢”,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其餘禮物不可勝計;以淮水、大散關爲界,半壁山河億萬人民送給敵人;割唐、鄧二州,商、秦之半給金國;——最重要的,還要自己殺死敵人最怕的岳將軍,因爲金人表示過:不殺岳飛,金、宋是不能言和的。他用這樣高的代價,换回來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算是唯一的“勝利”和“遮羞布”,大事鋪張慶賀。對這事情,誠齋却發表了一點意見。

他寫了一首《題曹仲本出示譙國公迎請太后圖》。

詩的起頭,説“德壽宫前春晝長,宫中花開宫外香(全是諷刺);太皇(高宗)頤神玉霄上,都人久不瞻清光。”——忽然又有機會見着他了:原來是在這幅迎母圖的畫裏他出現了。接着寫畫中景象。然後點破題。然後就説:

向來慈寧(指韋后)隔沙漠,倩鴈傳書鴈難託。迎還騩馭彼何人:魏武子孫曹將軍(曹勛)。將軍原是一縫掖(書生),忽攘兩臂挽五石(弓);長揖單于(指金國皇帝)如小兒,奉歸慈輦如折枝。

誇奬了曹勛(他是當日的奉迎使臣)一頓功勞以後,乃説:

功蓋天下只戲劇,笑隨赤松(仙人)蠟雙屐,飄然南山之南、北山北。

這是爲何呢?原來——

君不見:岳飛功“成”不抽身,却道秦家丞相嗔?

真好結尾!這纔叫“曲終奏雅”。若只爲了比喻“功成身退”,或功成不退而被禍,舉多少例子舉不出?(例如韓信,不好麽?)爲何單單要舉岳飛?他分明帶筆點明了從金國接回韋后的真“價錢”,把問題提到尖端了。

他有一首《過石磨嶺、嶺皆創爲田、直至其頂》絶句,説道:

翠帶千鐶束翠巒,青梯萬級搭青天。長淮見説田生棘,此地都將嶺作田!

他看到山嶺地區,耕地稀罕,都在山坡一層層地開爲“梯田”,於是想到,淮河沿邊,千里荒蕪,棄而不耕,却擠得此地只好耕山嶺了!——不消説,長淮以北半壁河山若仍屬自家,不知可抵多少梯田耕用!?這所謂“大道上洒香油,小路上揀芝蔴”了。把兩件事結合起來,一經拈舉,精彩百倍。這是多麽深刻的諷刺!

這樣寫詩,不愧是實踐了他自己的“聳乎其必譏,而斷乎其必不恕”的理論。

上面只就他的詩來説話。若談到他的文,那麽看看它有無内容及思想性,對了解這個作家,也是有幫助的。

這裏説文,是較廣義的,包括詩、詞以外的各體文字而言,裏面有賦。賦是一種介乎詩、文之間的體製,它的章法、敍致,近乎文,而用韻、修辭,有時近乎詩;敍述故事,和後來興起的傳奇、小説又有些淵源。早些的,很多是張皇鋪敍京都宫室的大篇,寫山川、動植、物産、珍寶……簡直像類書;較晚的,變爲詠物、抒情的小賦,但也多數逃不出堆砌典故、羅列名物、考究詞藻的風氣。總之,要講思想性、人民性,是不太多的。下面我們選了誠齋的兩篇賦:《海鰌賦》和《浯溪賦》。

《海鰌賦》是寫采石之役,宋朝以海鰌船大破要想渡江南侵的金兵,建立奇功,化險爲夷的主題,由金國完顔亮的驕氣十足寫起,寫出海鰌船的神妙,敵人的愚蠢和驚慌失措、大敗而逃,最後死於瓜步;賦尾憑弔遺迹、感激戰功,而表示天險不可恃賴,必須修仁政、重人材、收民心,國家才有希望。

《浯溪賦》借着剥蘚讀碑——唐代元結的《中興頌》——爲引子,以唐玄宗、肅宗的往事爲影射,把宋徽宗、高宗兩個皇帝毫不客氣地批評了一通。誠齋特别指出:皇室骨肉寡恩,人倫敗壞,棄賢用奸,天人並怒,“水蝗税民之畝,融堅椎民之髓”,人心失盡,縱無外患,豈得不亡?高宗不顧一切,亟亟自己做上了皇帝,何其急切?豈不可譏!不過,即使“耄荒”的徽宗真能回來,又有誰還擁護他、爲他效命?大家恐怕是要“掉臂”而去的了。然則怎麽辦?——那問題就在:高宗自己做了皇帝,也尚不妨,只是你如果不自長進,也變爲“耄荒第二”,那人們也是會照樣子“掉臂”的!

這樣的賦,纔顯得賦之爲體,完全可以很好地利用,寫出極有價值的作品來。

至於他的上於皇帝的許多“書”、“劄子”、“策”,份量很大,篇篇都是慷慨流涕、極言時事,盡抉國家之利病,力攻投降之非策。這些文章,見地警闢,説理周徹,文筆條達,感情痛切,讀去都深深使人感動。其用筆之活,也如他的詩一樣,引人入勝,一點也不使讀者感到枯燥沉悶。

就中以《千慮策》三十道,尤爲難得。這些策,包括了“君道”、“國勢”、“治原”、“人才”、“論相”、“論將”、“論兵”、“馭吏”、“選法”、“刑法”、“冗官”、“民政”等十幾項,每項又分爲上、中、下等篇目。當時的羅大經,曾記下一段掌故,值得我們引一下:

虞雍公(允文)初除(剛剛授官)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俊卿)閣子内,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遍,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爲首!”應求導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子細(仔細):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二四〕

虞允文在此以前與誠齋了無交誼,固是求賢若渴、愛才如命,然而假如誠齋的策文不是真能饜心切理、感人深至,怎麽能使虞允文那樣佩服?

誠齋還有些篇“論”;還有若干的“傳”“墓誌”“神道碑”“行狀”,傳寫當時的許多忠義愛國之士的生平事蹟,其中心思想也無不是貫穿着他的一向的政治態度的。只要繙一繙他的全集,這種印象不會不深深地印在讀者的心目中。

誠齋肯爲人民講話,也敢爲人民講話。

他在《轉對劄子》中説:

臣聞保國之大計,在結民心;結民心,在薄賦斂;薄賦斂,在節財用。

他指出南宋統治者肆意壓榨小民,窮極殘酷,剥奪來的民脂民膏,百般浪費;他指出根本問題在於皇帝,他説:

而議者乃曰:“有司(該管官員)不能爲陛下節財也。”不知有司安能節財?節財在陛下而已!

他在《民政》中説:

臣聞民者,國之命、而吏之仇也;吏者,君之喜、而國之憂也:天下之所以存亡,國祚之所以長短,出於此而已矣。

且吏何惡於民而仇之也?非仇民也,不仇民、則大者無功,而其次有罪:罪驅之於後,功啗之於前,雖欲不與民爲仇,不可得也。

吏所以贊上(皇帝)之決、而先上之行者,非贊其便民者也,贊其不便民者爾。曷爲不贊其便民而贊其不便民者耶?贊其便民者無功,而贊其不便於民者則有功也!

他一語道着了要害:封建統治集團,上起皇帝,下包官吏,是人民的死對頭,人民的仇敵。凡是害民的,皇帝就喜、就有功;相反的,就不喜、就有罪。

他揭發出官吏的黑暗:

朝廷將額外而取一金,以問於其土之守臣,必曰:“可也。”民曰:“不可。”不以聞矣。——不惟不以聞也,從而欺其上曰:“民皆樂輸(納)。”又從而矜其功曰:“不擾而集。”

江西之郡,蓋有甲郡以絹非土産而言於朝,乞市之於乙郡者。此何謂也?民所最病者,與官爲市也:始乎爲市,終乎抑配(强派)。……今乙郡之諸邑,已有論税之高下而科之者矣,無一錢償民也;民之不願者,官且治之。……且有所謂“和買”者,已例爲正租矣;又有所謂“淮衣”者,亦例爲正租矣;今又求鄰郡之絹:是三者之絹,與正租之絹,爲四倍而取之矣!民何以堪?而吏不以聞!

且甲郡欲市乙郡之絹,何不遣吏私市之?何必假朝命而官市之哉!?此必有姦焉。甲郡則出大農(户部)之錢,且書之曰:“某日出某錢以市某郡之絹也。”——然某錢不及乙郡之民也。此必有私之者矣!民何從而訴哉?蓋民訴於朝廷,朝廷下之於州縣;州縣執訴者笞之,以誣其服;又呼其民,强使之書於紙曰:“官有錢償我矣。”州縣以訴者之所服,與民之所書,而復於朝廷,無以詰也。罰一懲百,誰敢復言者?

看這裏面種種内幕的奥妙!多麽令人髮指!誰來替人民説句話?誠齋説了。

他最後警告封建統治者,説:

唐趙贊爲一切聚斂之策,德宗盡用之。及涇卒之變,都民散走,而賊大呼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税汝‘間架’‘陌錢’矣!”德宗亦聞此也乎!?

這個問題在我們今天看來提得如果還不算全好,在當時説來也就算尖鋭到頂了!

合詩文而看,像誠齋這樣的一位作家,實在並不是只講技巧形式而並無思想内容的,相反,他的作品和時代現實結合得非常之密切。

誠齋因爲對人民喜愛得很,也寫出了很多塑造人民種種可愛形象的小詩,還十分注意吸收民歌的優點,藉以反映人民生活。本書選入了不少這種作品,讀者具眼,這裏就不再一一羅列介紹了。

誠齋作品有思想性時,我們不應視而不見,對其價值加以貶低、縮小;因爲談到這點的還不多,所以不能不爲之稍事表白。然而既屬“矯枉”,就可能令人感覺“過正”。誠齋作品無思想性時,我們也不應代爲“製造”,對其價值加以增飾、誇揚。誠齋詩並不是全無缺點的。較爲明顯的,就是應酬詩很多,“急就章”不少,混在全集裏,就把好詩的比例相對减弱了,假如他編集時勿貪“四千二百首之多”,肯於割愛,痛加芟汰,就更好了。——提到這點,其實别位詩家又何嘗不是如此。(至於質量較差的詩往往有史料價值,删之也很可惜,那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誠齋的長處,已如上述,是在“活法”。他的短處,説來好笑,也還是在“活法”。——不是在於“活法”本身,而是在於他對自己的“活法”有點過於自喜、自負、自恃。一題到手,不管值不值得費墨汁,摇筆即來,横説豎説,反説正説,説上一頓,很爲熱鬧,看上去像個“玩藝兒”,細按下去,究竟又没甚麽;例如題某人某某樓、某某閣,詠某某花、某某草,就常常犯這個毛病。“活法”本來是好東西,可是過於仗恃它,意識它,用濫了,寫滑了,張口它就來,下筆它就在,於是本來是很活的活法,有時却也“物極必反”地變而爲死的窠臼。誠齋的毛病就是既破了舊的窠臼,又有點愛往這個新的窠臼裏跳。歸根結蒂:只要一刻脱離了内容而追求形式和技巧,不管是什麽形式技巧,都必然會失敗。

他的作品情況不平衡,有的極爲沉婉深至,有的又很滑快淺率。紀昀在《四庫提要》裏一再評他是“頽唐”,大約就是只看見了後者一面。他的評語極不全面,但也道着了誠齋的一病。

附帶説明一下,這“頽唐”一詞,不指人的品行態度,是指文筆的率意。全祖望在《鷓鴣先生神道表》裏所説的“生平作詩幾萬首,沉冤淒結,令人不能終卷;晚更頽唐,大似誠齋”;亦即此意,以他的《史雪汀墓版文》所説的“……一變而爲玉川,晚乃信筆,不復作意,遂爲誠齋,——然其實學誠齋而失之者”來合看,尤爲清楚;我們不可誤會。

因爲選集裏不是要選十分壞的反面作品,所以這裏只將幾點指出就夠,就不更作詳盡的羅舉和分析了。

誠齋生活的時代,就是陸放翁、辛稼軒生活的時代,讀者已了解其概況,我想這裏就無庸重述,只簡單地介紹一下誠齋的生平和爲人吧。

楊誠齋,名萬里,字廷秀,自號誠齋野客;吉州吉水湴(pèng)塘人。生於建炎元年(一一二七)〔二五〕,小於陸放翁兩歲、小於范石湖一歲。家世没有做官的,很清寒;誠齋做了官,始終保持儉苦的家風;他的肖子長孺(東山)也不墜門風。誠齋是“清得門如水,貧唯帶有金。”〔二六〕東山到臨死時連衣衾都没有〔二七〕。

誠齋在紹興二十四年(一一五四)中了進士,時年二十八歲,和他的齊名詩友范石湖是同年登第。初授贛州司户,繼調永州零陵丞。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自焚其少作詩篇千餘首,決意抛棄從前專學“江西派”的道路,詩格至此一變,始存稿爲《江湖集》。是年秋,離零陵任。在永州日,得見謫居在此的張浚,張浚加以勉勵,對他持身立節,發生了很大的影響;此後誠齋終身奉之爲師;“誠齋”之名,也就是因張浚曾勉以“正心誠意”之學而取的。

宋高宗傳位給孝宗,政局上發生了一次巨大的變化,孝宗即位,鋭意恢復,張浚得以起用,入相後,即薦誠齋,除臨安府教授。誠齋纔入京(杭州),旋即丁父憂,在家守服。服滿,知隆興府奉新縣,初次實踐了他的不擾民的政治志願,和人民關係很好,獲得治績。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上《千慮策》,大爲樞密虞允文和宰相陳俊卿所重,薦爲國子博士,開始作京官。次年,孝宗欲用佞幸外戚張説爲簽書樞密院事(軍國要職),物議譁然;張栻時爲侍講,力争不可,並向虞允文嚴詞質問,却因此被擠出守袁州。誠齋抗章争張栻之不當去位,又致書虞允文規以正理。這種爲公忘私的精神,真是難得之至。

此後遷太常博士、升太常丞,兼禮部右侍郎,轉將作少監。一直在杭州。

淳熙元年(一一七四),被命出知漳州、旋改爲知常州。編詩爲《荆溪集》《西歸集》。

六年,提舉廣東常平茶鹽。在任上,因“盜”沈師進入廣東境,他率兵前往鎮壓,作了一件和反抗南宋政府的人民爲敵的壞事,正如辛稼軒鎮壓“茶寇”,范石湖鎮壓“水賊”一樣。因此升廣東提點刑獄。

淳熙九年(一一八二)七月,以丁母憂去任。編詩爲《南海集》。

十一年冬初服滿,召還杭州爲吏部員外郎。次年,升郎中。五月,應詔上書,極論時事。又次年,以樞密院檢詳官兼太子侍讀,歷守尚書右司郎中,遷左司郎中,兼侍讀如故。宰相王淮問爲相之道,答以人才爲先;又問當今誰爲人才,即舉朱熹、袁樞等六十人,多係正人端士。今集中存有《薦士録》。

十四年,夏旱,應詔上書,遷秘書少監。高宗卒,以力争張浚當配享廟祀、指洪邁不俟集議、專輒獨斷,無異“指鹿爲馬”,惹惱了孝宗(因爲這等於比他爲秦二世),乃出知筠州。編詩爲《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應該説明一下,這場争論,其實質還是抗敵派和主降派之争,並非在“禮”上的無謂的門户之見。

十六年(一一八九),光宗受禪,召爲秘書監。

紹熙改元(一一九〇),借焕章閣學士,爲金國賀正旦使接伴使。兼實録院檢討官。後值孝宗《日曆》修成,以職任的關係,例應由他作序,而宰臣却教别人作序,乃自以“失職”力請去朝,光宗挽留。旋又因要進孝宗《聖政》書,宰臣以他爲進奉官,孝宗對他猶懷舊惡,見其名列爲進奉官,大不痛快,説:“楊萬里爲何還在這裏?”光宗不懂,孝宗説:“他在策文中比我爲晉元帝!甚道理?”〔二八〕遂出爲江東轉運副使。編詩爲《朝天續集》。

朝議要行鐵錢於江南諸郡,誠齋疏其不便,不奉詔,因此忤宰相,改知贛州,不赴,乞祠官而歸。編詩爲《江東集》。

從此以後,就再不出山了。寧宗慶元元年(一一九五),有召赴京,辭不往。五年,遂謝禄致仕。嘉泰三年(一二〇三),進寶謨閣直學士,給賜衣帶;開禧元年,召赴京,復辭;二年(一二〇六),升寶謨閣學士——這都無非是些虚官銜罷了。是年卒,年八十整;贈光禄大夫,謚“文節”。其最晚的詩,編爲《退休集》。

綜計一生存稿:詩四千二百首之多,詩文全集一百三十餘卷,今全存。

他一生除了做地方官,只做到秘書監,是文學“清秘”之職,和政柄挨不上邊。因爲孝宗憎厭他,終不得大用,無法抒展抱負。

皇帝爲什麽憎厭他?只因他秉性剛直,遇事敢言,不給任何人留情面。

倪思在他將要被外放爲江東漕臣時,上書諫留,説:“孔子曰:吾未見剛者。……爲其挺特之操,可與有爲,賢於柔懦委靡、患得患失者遠矣!若朝廷之上,得如此三數輩,可以逆折奸萌、矯厲具臣,爲益匪淺。竊見秘書監楊萬里:學問文采,固已絶人;乃若剛毅狷介之守,尤爲難得!夫其遇事輒發,無所顧忌,雖未盡合中道,原其初心,思有補於國家,至惓惓也!”〔二九〕周必大也曾説:“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折角之剛”〔三〇〕。詩人葛天民則説:

亦不知他好官職,但知得忍飢七十年,脊梁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不把文章作出詩。〔三一〕

連孝宗那樣厭惡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有性氣”〔三二〕。

晚年因見權奸韓侂胄當國,誓不出仕,韓築南園,要請他作一篇“記”,堅決峻拒。知道韓專僭日甚,憂憤怏怏成疾,家人知道他憂國心重,凡一切時政消息俱不敢報知。忽一日有族子從外而至,不知其情,遽言侂胄出兵之事,誠齋痛哭失聲,呼紙大書其罪狀,憤恨筆落而逝〔三三〕。

他一生視仕宦如敝屣,隨時準備唾棄,正和倪思所説的“患得患失”之輩成爲對照。在京日,估計好了由杭州回家的盤纏,裝入一隻箱子裏,經常鎖置卧處;戒家人不許買一物,恐怕一旦回家時行李累贅,“日日若促裝”待發者〔三四〕。由這一件事,也可想見其爲人了。

誠齋的太太羅夫人也是值得一提的,年七十多時,每寒天臘月亦必早起,先熬一鍋熱粥,給僕人喫,説:“奴婢亦人子也。”八十多高齡時隨兒子在官,猶親自種蔴紡績;生四子三女,都自乳,説“飢人之子,以哺吾子,是誠何心哉!”一生儉樸刻苦〔三五〕。

在誠齋教養下成長起來的長子伯孺,也是名詩人,人稱東山先生。爲湖州守時,彈壓豪貴,愛養小民,極有治聲,郡人至肖其像,祀於學宫〔三六〕。這和陸放翁的兒子陸子遹宰溧陽,以田六千畝獻權貴,權貴酬以田價,陸子遹反而逮捕田主、焚其房屋、灌以糞尿、逼寫“獻契”、一錢不給的罪行相較〔三七〕,真是一天一地之比了。

誠齋父子,視金玉如糞土。誠齋滿江東任,應有餘錢萬緡,棄於官庫,不取而歸。東山帥廣東,自以俸錢七千緡代貧户納租。自家老屋一區,僅避風雨,三世不加增飾。史良叔到其家,所見無非可敬可師之事,至繪圖而去〔三八〕。

由這種種事迹看來,誠齋實在是叫我們佩服敬愛的一位大詩人。

我初次知有誠齋這個名字,是由於先述堂師的文評中引了他的一首絶句,當時就很想讀他的集子,可是貧居無書,只有想望。後來忽然在家門口往西不遠的小集市上遇到三册日本選刊的誠齋詩殘本,月藍布面、白棉紙,很可愛,一見之下,大喜望外,急爲收得,如獲至寶。興奮地抱回來,馬上就愛上它了。這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至今記憶如新。

當時本没有讀過幾首詩,可是深覺誠齋的風格和别人逈然不同,有如珍品異味。這緣法,一結而不可解;以後亂讀幾本書,知道得多些了,而始終愛誠齋之心不少减(這也許是所謂“嗜痂之癖”吧)。後來特别注意南宋詩人,這興趣也還是由誠齋引起的。

因此之故,作學生時在課餘對他作了些硏讀的工夫,以至今天來給誠齋作注,也還是得力於那一段時間。這説來是夠慚愧的,這麽多年來,學力水平,很少長進。

過去給誠齋詩作注的,我只見有一種,是商務的“學生國學叢書”本,夏敬觀選注(文,未見有選注本)。可惜那種注釋太簡略了,每首詩不過寥寥數條,每條不過寥寥數字,不解決任何重要問題,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需要(這次我作注,因手邊並無此書,也未加以參考)。今天要注他的詩,全部是艱鉅的草創工作。

唐代大詩人韓退之曾説過:“爾雅注蟲魚,定非磊落人。”這却使作注的見了未免有點兒“觸目驚心”!真的,磊落人也許正是不耐煩來理會這些“張長李短”“米鹽瑣屑”;可是肯來作這個工作的,却講不得,實在無從“磊落”起,——若太“磊落”了,那就雖然不受韓愈的奚落,可要挨讀者的埋怨了。而且,這種注釋又不止“蟲魚”而已,簡直是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再説,像誠齋這樣的宋儒,他們肚子裏的書册都是富極了,説句大白話,都“埋伏”着一些典故在内。憑着個人的這一點點知識,要來嘗試這種“不磊落”的工作,實在是一件“癡事”。——例如,前文第三節裏曾引過他“飽喜飢嗔笑煞儂”的詩句,一向以爲不過是“大白話”,羌無故實;誰知不然,直到此刻寫引言,纔知道“王者治心治身,乃治家國;今陛下尚未能去飢嗔飽喜,何論太平?”乃是道士王棲霞答對南唐李昪的話:就可以説明,這種“癡事”怪不得“磊落人”是不肯也不屑作的,而肯來作的是多麽“膽大妄爲”了!

對青年讀者來説,我可以把作注比擬爲一種“教學”工作;這二者都是具有三方面的關係的:授課者——課本——聽課者。授課者必須對主題精通,纔能談到教人。但僅僅精通還不行,他還必須“會教”——善於了解聽課者,善於發現問題、估計問題、分析解決問題,而且還得要會運用表現方法、傳達方式。這些條件,缺一不可。許多飽學的老師,課堂效果却並不一定都理想,問題就在於此。而我個人,這些條件都很差,勉强來從事這種複雜的工作,是有些不自量力的。

好注釋,應該密切結合作品,透闢、中肯、詳而不煩、簡而不陋、恰如其分,既要富於啓發性,又要給讀者留有獨自尋味、思考的餘地,亦即要“應有盡有,應無盡無”。文字本身也應該有些味道,不但讀作品是享受,讀注文也應該不致相反。從這些點來稱量,我都太不夠標準了。

這個選集的正文,詩的部分是依據《四部叢刊》影宋寫本和《四部備要》據乾隆吉安刻本重排本相互校勘寫定的。前者可據性較大;後者異文,多出於不學者(不懂誠齋的特殊字法句法)的妄改或傳刻訛誤;但因前者是手寫本,亦時有訛奪,又賴後者得以救正,問題大致都獲得解決;凡屬這種,書中一概不列校記,以避煩碎。其他書中(如宋人筆記)引文或有異字,則有時引録以備參考。文的部分只有《叢刊》本可據,偶有寫誤,如“北”誤“比”之類,從上下文可以確切判斷,即逕行改定,亦不再列校記。疑有漏文處,以括弧增字表示之。

選目方面最費了斟酌,前後逐篇審慎抉擇,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關係來衡量、考慮,反覆不下十餘次,我的這部《誠齋集》上畫滿了各式各樣的取捨記號。雖然如此,要説全部選得妥當,當然未必。對於詩,選七絶最嚴,因原集此體最多,真是選不勝選,我是偏重思想性和寫得比較深婉味厚的,許多有奇趣妙語但究竟意味不深長的,大都在割棄之列。文雖好而篇幅太長的,一概未選。

再回來説到注,我的毛病,在於心太切,因此有時不免失於説得太多、太盡。學識不夠,工作條件也差,起碼的參考書也多不具備(地方誌書之類尤其缺乏)。病體又限制我去乞助於公私藏書家和博采通人、廣求教益。只好因陋就簡。有時不得原書,勢須轉引。恐怕也難免訛誤。

幾年以前承中華書局來邀我選注黄山谷的詩文,以當時的精力、條件來考慮,實在不敢答應,恐怕輕諾失信,於是商量,可否改作誠齋,因爲我早先應了一處出版社,要作誠齋的稿子,曾鋪下一個荒草;後來出版社計劃改變了,我的荒草就丟下來;現在拾起來還比較容易些。蒙中華書局不棄,就讓我這樣作了。

但因健康關係,這工作始終進行不快。最後還是得到訥兄的大力幫忙,特别是他犧牲了兩個暑期的休息,幫我收拾整理並補苴彌縫,纔算是勉强完成了。我的三個孩子,分擔了抄録工作。没有這些助手,我是很難交卷的。借此機會,向他們致謝。在解決一些疑難問題上,政揚兄始終是我的熱心的“顧問”,在病中仍然替我解答查考;他卧病不能到圖書館,至懇其夫人代爲借書;他的淹貫精通,有問必復,使我又感激又佩服。對政揚,我的謝意是難以一言半語來宣喻的。

此外,爲了查兩句唐詩,蒙静希師和一兩位同志幫忙。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的同志們提出許多寶貴意見,給我以種種協助。也在此深致謝意。

雖然如此,稿中缺失錯誤,由於我的譾陋,一定還很多,盼望讀者給我指教,這樣,我就有了更多更好的“助手”,可以把有缺點的書逐步改進得好一些。

最後,在插圖方面,承吉水縣文教局、文化館大力協助,獲得遺像、故居、墓址的照片,並極可貴。謹志於此,以銘高誼。

周汝昌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

〔一〕見《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詩話》前集。參看同書卷九十七《茶山誠齋詩選序》:“湯季庸評陸、楊二公詩,謂誠齋得於天者不可及。”

〔二〕名目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原文是“楊誠齋體”。

〔三〕可看《石湖居士詩集》卷二十九《同年楊廷秀秘監接伴北道、道中走寄見懷之什、次韻答之》七古,卷三十三《枕上二絶效楊廷秀》七言絶句。

〔四〕見卷四《楊伯子(東山)見訪、惠示兩詩、因次韻、並呈誠齋》。

〔五〕《南湖集》卷三《楊秘監爲余言初不識譚德稱國正、因陸務觀書方知爲西蜀名士、繼得秘監與國正唱和詩、因次韻呈教》。

〔六〕同書卷二《誠齋以南海、朝天兩集詩見惠因書卷末》。

〔七〕同書卷七《攜楊秘監詩一編登舟因成二絶》。

〔八〕《南宋羣賢小集·葛無懷小集》葉一。

〔九〕《平園續稿》卷一《次韻楊廷秀待制寄題朱氏涣然書院》。

〔一〇〕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總序》。

〔一一〕見《歸潛志》卷八。

〔一二〕《南湖集》卷首方回《讀張功父南湖集》詩并序。

〔一三〕惟清人全祖望《宋詩紀事序》却説“東夫之瘦硬,誠齋之生澀,放翁之輕圓,石湖之精致:四壁並開。”頗異衆人。

〔一四〕錢鍾書《談藝録》“放翁詩”條。

〔一五〕《石遺室詩話》卷十六。

〔一六〕《陳石遺先生談藝録》葉一。

〔一七〕《省齋文稿》卷十一《跋楊廷秀飲酒對月辭》。

〔一八〕《鶴林玉露》卷十四。

〔一九〕見《後村大全集》卷百七十四《詩話》前集。

〔二〇〕見《瀛奎律髓刊誤》卷一“登覽類”葉十五紀評。

〔二一〕本書已選入,請檢看,見第一九八頁。

〔二二〕《楚庭耆舊遺詩》後集卷十九。

〔二三〕見《石洲詩話》卷四。

〔二四〕《鶴林玉露》卷十。

〔二五〕舊説多謂楊氏生於宣和六年(一一二四),實誤;唯于北山先生《陸游年譜》所論最確,可看其書第一四頁。此不具列。

〔二六〕《鶴林玉露》卷十四引徐靈暉贈詩,按全詩見《二薇亭詩集》卷上。

〔二七〕《鶴林玉露》卷四。

〔二八〕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原文叙事有誤。

〔二九〕見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引。

〔三〇〕《省齋文稿》卷十九《題楊廷秀浩齋記》及《書稿》卷七(慶元二年第二書)。

〔三一〕《南宋羣賢小集·葛無懷小集》葉一。

〔三二〕《鶴林玉露》卷五。

〔三三〕此事見《宋史》本傳,係據誠齋子東山所叙而云然。然有人懷疑,誠齋一生力主抗戰,不會反對北伐。東山當時或因韓事敗被謗,輿論洶洶之際,有意爲此飾詞,非實録也。

〔三四〕《鶴林玉露》卷七。

〔三五〕同書卷四。

〔三六〕同書卷七。

〔三七〕事詳俞文豹《吹劍録》外集。

〔三八〕參《鶴林玉露》卷四、卷十四所記合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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