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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选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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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宅〔一〕

誰家起甲第〔二〕?朱門大道邊〔三〕:豐屋中櫛比〔四〕,高牆外迴環。累累六七堂,棟宇相連延〔五〕。一堂費百萬,鬱鬱起青煙〔六〕。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七〕;高堂虚且迥,坐卧見南山〔八〕。繞廊紫藤架,夾砌紅藥欄〔九〕,攀枝摘櫻桃〔一〇〕,帶花移牡丹〔一一〕。主人此中坐,十載爲大官;廚有臭敗肉,庫有貫朽錢〔一二〕。誰能將我語,問爾骨肉間;豈無窮賤者,忍不救飢寒?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一三〕?不見馬家宅,今作奉誠園〔一四〕!

〔一〕傷宅:《才調集》作《傷大宅》。唐朝自從玄宗晚年特别優寵外戚貴族集團以後,以楊國忠爲代表的皇家裙帶族屬,窮奢極侈,競尚豪華;大興土木,營造第園。據《舊唐書·后妃傳》記載:“楊貴妃姊妹昆仲(兄弟)五家,甲第洞開,僭擬宫掖,車馬僕御,照耀京邑,遞相誇尚。每構一堂,費踰千萬計。見制度宏壯於己者,即撤(原作徹,義同)而復造。土木之工,不捨晝夜。”惡例一開,上行下效。到了中唐時代,武臣宦官,也相習成風。同書《馬璘傳》説:“天寶中,貴戚勳家,已務奢靡,而垣屋猶存制度。……及安史大亂之後,法度隳弛,内臣戎帥,競務奢豪,亭館第舍,力窮乃止,時謂‘木妖’。璘之第,經始中堂,費錢二十萬貫(宋敏求《長安志》七長興坊馬璘宅注引《德宗實録》“十”作“千”。),他室降等無幾。德宗……踐阼,……詔毁璘中堂及内官劉忠翼之第,進屬官司。”這篇可與《秦中吟》另一篇《歌舞》參看,所諷都是同一類型的歷史事實。

〔二〕甲第:第一等封建官僚住宅。《史記·武帝紀》:“賜列侯甲第。”裴駰《集解》:“有甲乙第次(等級),故曰第。”

〔三〕朱門:塗飾紅色的大門。《公羊傳》莊公元年何休注:“禮有九錫:……四曰朱户。”朱户即朱門,是古代天子賞賜有功諸侯九種優寵事物之一。

〔四〕豐屋句:意思是説:宅院中高大的房屋一排排像木梳齒般多而且密。豐屋,語出《易·豐》:“豐其屋。”意思是:把住房蓋得高而且大。

〔五〕累累、棟宇:累累,接連不斷的樣子。汪本作“纍纍”,義同。棟,房屋的大梁。宇,房檐。《易·繫辭》:“上棟下宇。”

〔六〕鬱鬱句:形容甲第一片青堂瓦舍的高聳崇麗氣象。

〔七〕洞房二句:洞房,幽深嚴密的住室,意謂住室中冬暖夏涼;嚴寒和酷暑的氣候,是侵襲不到的。漢枚乘《七發》云:“洞房清宫”,白詩本此。干或作“忓”,皆侵犯意。

〔八〕高堂二句:意思是説:高大的廳堂寬敞而又適于瞭望。坐起和躺倒都可以觀賞終南山色。迥,遠;此處作可遠眺解。南山,終南山,其主峯在唐朝京都長安之南。

〔九〕夾砌句:夾在臺階兩旁的是用欄干圈起的芍藥花畦。謝朓《直中書省》詩:“紅藥當階翻。”

〔一〇〕攀枝:杜甫《野人送朱櫻》詩,有“數回細寫愁仍破”之句,則此詩攀字當係折斷之意。暗示豪門大族,摘菓嘗新,把樹木帶枝折下,毫無愛惜之心。

〔一一〕帶花句:一般移植牡丹,皆在早春尚未萌芽以前。若至花時,除非連帶大量根部附土,少能成活。如此則必浪費多倍人力物力。以上兩句詩看來如描寫豪華的泛泛之詞,却寓斧鉞嚴貶。

〔一二〕貫朽錢:古代通用方孔圓廓的小銅錢,用繩穿起,每千一貫。貫即“錢串”。《史記·平準書》:“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意思是説:錢太多,用不完,時間久了,錢串朽爛,數不過來。

〔一三〕誰能以下六句:將我語,把我的話帶給對方。將,讀平聲,作動詞用。意爲捎、轉告。奉,保養;直,簡直、竟然。

〔一四〕不見二句:宋敏求《長安志》九:“朱雀街東第四街安邑坊奉誠園。”注云:“司徒兼侍中馬燧宅在安邑里。燧子少府監暢以貲(資)甲天下。暢亦善殖財(發財)。貞元末,神策中尉申志廉諷(暗示)使納田産,遂獻舊第爲奉誠園。”這實際是被查封没收,所以白詩引此以諷。

立碑〔一〕

勳德既下衰〔二〕,文章亦陵夷〔三〕。但見山中石,立作路旁碑。銘勳悉太公,敍德皆仲尼〔四〕。復以多爲貴,千言直萬貲〔五〕。爲文彼何人,想見下筆時,但欲愚者悦,不思賢者嗤〔六〕。豈獨賢者嗤,仍傳後代疑〔七〕。古石蒼苔字,安知是愧詞〔八〕。我聞望江縣〔九〕,麴令撫惸嫠〔一〇〕。在官有仁政,名不聞京師。身殁欲歸葬,百姓遮路歧〔一一〕;攀轅不得歸〔一二〕,留葬此江湄〔一三〕。至今道其名,男女涕皆垂。無人立碑碣〔一四〕,唯有邑人知〔一五〕。

〔一〕立碑:《才調集》此題作《古碑》。此詩主要指斥當時“諛墓”文字的虚妄不實,可能是上受魏桓範《世要論·銘誄篇》的啓發。其言曰:“公卿牧守,所在宰蒞,無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而門生故吏,合集財貨,刊石紀功,稱述勳德。高邈伊、周,下陵管、晏,遠追豹、産,近踰黄、邵;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其流之弊,乃至于此!”白氏《策林》六八亦云:“故歌詠詩賦,碑碣讚頌之製,有虚美者矣,有愧辭者矣。若行於時,則誣善惡而惑當代;若傳於後,則混真僞而疑將來……”所論與此詩可以互證。

〔二〕勳德句:勳德即功勳和道德。下衰,即下降。言當時執政者的品德和功業既日益墮落和衰敗。

〔三〕文章句:文章也愈益走下坡路,言其阿諛當政,粉飾現實。陵夷,亦作“陵遲”,意爲如丘陵之漸平,喻日益衰頽。

〔四〕銘勳二句:石碑上銘刻着的功勳都可以比得上周初的太公(吕尚);所敍述的品德,都跟孔丘差不多。

〔五〕復以多爲貴二句:當時文人替豪門貴族作碑文,按字數計算潤筆。傳説古文家韓愈就得過許多“諛墓錢”,因而受到詩人劉叉的揶揄。韓門弟子皇甫湜也自高文價,曾因撰寫三千多字的碑文,向裴度索取了九千多匹絹的高額潤筆。直,即值。萬貲,萬錢。

〔六〕嗤(chi):恥笑。

〔七〕仍:還要。

〔八〕安知句:哪里知道這些都是應該内愧的文辭!《後漢書·郭泰傳》記蔡邕語云:“吾爲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漢科目名)無愧色耳。”

〔九〕望江縣:今安徽望江縣。

〔一〇〕麴令句:作者原注:“麴令,名信陵。”信陵曾爲舒州望江縣令,有惠政。洪邁《容齋五筆·書麴信陵事》云:“信陵以貞元元年鮑防(榜)下及第爲(第)四人,以六年爲望江令。讀其《投石祝江文》云:‘必也私欲之求,行於邑里;慘黷之政,施於黎元(人民),令長之罪也。神得而誅之,豈可移於人(民)以害其歲(指天旱歉收)!’詳味此言,其爲政無愧於神天可見矣。”撫,安撫;惸(qióng)嫠(lí),鰥夫和寡婦。

〔一一〕遮路歧:遮,攔留。路歧,交叉路口。

〔一二〕攀轅:拉住車轅不讓車走。《白氏六帖》:“漢侯霸爲臨淮太守,被徵,百姓攀轅卧轍,願留期年。”這裏是説人民攀住麴信陵的靈車不放行。

〔一三〕江湄:江邊。

〔一四〕碑碣:方的叫碑,圓的叫碣。古代五品官以上立碑,七品官以上立碣。

〔一五〕邑:縣。

輕肥〔一〕

意氣驕滿路〔二〕,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爲者?人稱是内臣〔三〕。朱紱皆大夫〔四〕,紫綬或將軍〔五〕。誇赴軍中宴,走馬去如雲〔六〕。罇罍溢九醖〔七〕,水陸羅八珍〔八〕,果擘洞庭橘〔九〕,鱠切天池鱗〔一〇〕。食飽心自若〔一一〕,酒酣氣益振〔一二〕。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一三〕!

〔一〕輕肥:《才調集》作《江南旱》。《論語·雍也》:“乘肥馬,衣輕裘。”此詩《輕肥》即輕裘肥馬的略詞,是古代達官貴人優越生活的兩種顯著標誌。

〔二〕意氣句:行走之間驕縱的意氣充塞道路,使别人没有立足之地的樣子。極言盛氣凌人。《史記·管晏列傳》:“意氣揚揚,甚自得也。”

〔三〕借問、内臣:借問,請問;内臣,太監、宦官。

〔四〕朱紱句:紱(fù),古代官僚,有大帶垂膝前叫紱。朱紱亦稱赤紱,《詩·曹風·候人》傳:“大夫以上,赤紱乘軒。”爲此句所本。然唐時詩文用“朱紱”,實際指的是緋衣,而非僅僅是垂帶。

〔五〕紫綬句:綬有時指印繫,然此處紫綬亦謂紫衣,爲三品官僚的朝服。所以白氏《王夫子》詩半開玩笑地説:“紫綬朱紱青布衫,顔色不同而已矣。”此詩所謂“朱紱”和“紫綬”,其義亦同。這兩句詩的意思是説:宦官因爲受到皇帝寵信,非次提升,已經竊據了許多重要文武官職:文職可以作到三公、開府儀同三司;武職可以做到驃騎大將軍或輔國大將軍。“或”,一本作“悉”。

〔六〕誇赴二句:中唐時代,左右神策軍中尉實際掌握着朝廷的軍政大權;故一般宦官,以能赴他們的宴會而感到自豪。如雲,極言其多。

〔七〕罇罍、九醖:罇和罍(léi)皆古代盛酒器,大約相當于今天的酒壺和酒瓮。九醖,美酒名。後漢南陽郭芝傳“九醖春”釀造法,見曹操佚文。到了唐朝,有宜城九醖,見李肇《國史補》。

〔八〕水陸、八珍:《晉書·石崇傳》:“庖廚窮水陸之珍。”水陸之珍,意猶今言“山珍海味”。八珍,八樣珍奇食品。《周禮·天官·膳夫》:“珍用八物。”鄭注:“珍謂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擣珍、漬、熬、肝膋也。”陶宗儀《輟耕録》説法又别,不具引。

〔九〕洞庭橘:太湖中洞庭山,産名橘,自古即充貢品。

〔一〇〕鱠切句:膾,是用刀切得非常細的魚肉等做成的菜。天池,可能指的是禁苑内的池塘,也可能指大海。鱗,魚類。以上兩句,形容果肴都係珍品。

〔一一〕食飽句:言飽食後心情舒暢。

〔一二〕氣益振:振,讀平聲。氣益振,意氣更加飛揚浮躁。

〔一三〕是歲二句:據《通鑑》記載:元和三、四年,江南亢旱。衢州,在今浙江衢縣、龍游、江山、開化、常山一帶。

歌舞〔一〕

秦城歲云暮〔二〕,大雪滿皇州〔三〕。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四〕:貴有風雪興〔五〕,富無飢寒憂〔六〕;所營唯第宅〔七〕,所務在追遊〔八〕;朱輪車馬客〔九〕,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一〇〕,醉暖脱重裘;秋官爲主人〔一一〕,廷尉居上頭〔一二〕;日中爲樂飲,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獄〔一三〕,中有凍死囚!

〔一〕歌舞:《才調集》作《傷閿(wěn)鄉縣囚》。白集有《奏閿鄉縣禁囚狀》云:“縣獄中有囚數十人,並(皆)積年禁繫(監禁),其妻兒皆乞於道路,以供獄糧。其中有身禁多年,妻已改嫁者;身死獄中,取其男(子)收禁者。云是……負欠官物,無可塡賠,一禁其身,雖死不放。”可與此詩參看。

〔二〕秦城句:秦城,即長安。長安爲古秦地。歲云暮,就是年終,“云”,語助詞。《詩·唐風·蟋蟀》:“歲聿云暮。”

〔三〕皇州:即帝都。

〔四〕朱紫句:朱紫,參見《輕肥》篇注。按:中唐官爵極濫,凡是有錢的人,都可以通過賄買取得大官要職。因此《新唐書·鄭餘慶傳》説:“時每朝會,朱紫(唐制:三品官以上,服朱紫)滿廷;而少衣緑(六品以下服色)者。品服太濫,人不以爲貴。”這種情况,實和后代“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的情况差不多。這正是朝廷賣官鬻爵的結果。

〔五〕貴有句:貴族有輕裘暖室,風雪威脅不到他們,故有吟雪嘲風的閑情逸致。

〔六〕富無句:富家豐衣足食,故不憂飢寒,同時也就不會替飢寒人躭憂。反之,“賤無風雪興,貧有飢寒憂”。兩相對照,説明了在階級社會裏,不同的階級,感情和愛好往往不同。

〔七〕所營句:所營求的,只限於如何擴建自己豪華的宅院這類事。

〔八〕所務句:所操心的,盡是些聲色狗馬等游蕩之事。

〔九〕朱輪:古代高級官僚所乘車,輪塗朱色。輪,汪本作“門”。

〔一〇〕歡酣句:言酒酣興濃,男女又亂成一片。不過作者在這裏寫得比較含蓄。

〔一一〕秋官:《周禮·秋官》,大司寇,掌刑。唐朝的刑部尚書,相當於這個職位。秋官即刑部官員,專掌刑法。

〔一二〕廷尉:秦漢時管理刑獄審判的官名。唐代的大理寺卿與之相當。

〔一三〕閿鄉:在今河南靈寶縣西北。

買花〔一〕

帝城春欲暮〔二〕,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貴賤無常價〔三〕,酬直看花數〔四〕。灼灼百朵紅〔五〕,戔戔五束素〔六〕;上張幄幕庇〔七〕,旁織笆籬護〔八〕;水灑復泥封,移來色如故。家家習爲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九〕,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諭〔一〇〕:一叢深色花,十户中人賦〔一一〕!

〔一〕買花:《才調集》此題作《牡丹》。唐朝京城裏的豪門貴族,除去看花賞月以外,無所事事。他們之所以能過這樣的優越生活,實從殘酷剥削農民得來。此詩結句説一叢牡丹價值十户中等人家的賦税之額,寫盡了階級社會中的人間不平。

〔二〕帝城句:李肇《國史補》中:“京城貴遊,尚牡丹三十餘年矣。每春暮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爲恥。執金吾鋪官圍外寺觀種以求利,一本有值數萬者。”

〔三〕常價:固定的價格。

〔四〕直:值,意指買價。

〔五〕灼灼(zhuó zhuó):光彩焕發貌。

〔六〕戔戔句:戔戔(jiān jiān),義爲修剪合度;五束,即五捆;素,白色細絹,此處則指白牡丹花。白氏《白牡丹》詩云:“素花人不愛,亦占牡丹名。”足以考見唐代貴族賞牡丹,重在紅紫。故詩中言“深色花”價昂。

〔七〕幄幕:幔帳。

〔八〕笆籬:即籬巴。

〔九〕田舍翁:莊稼漢,即農夫。

〔一〇〕諭:領會。

〔一一〕十户句:《漢書·文帝紀》:“百金,中人十家之産也。”“中人”語本此。十户“中户”所出的賦税額。封建社會以人丁家産多少分百姓爲上户、中户、下户。唐初,授田一頃者,每年輸粟二斛,稻三斛,絹二匹,綾絁二丈,綿三兩,麻三斤;不産絲麻之地,折銀十四兩。此外還有徭役(參見《新唐書·食貨志》)。中唐以後,剥削更多。十户中人的賦税,錢以萬計。證以《國史補》所載牡丹“一本有直數萬者”,可知白氏絶非誇張。

采地黄者〔一〕

麥死春不雨,禾損秋早霜。歲晏無口食〔二〕,田中采地黄。采之將何用?持以易餱糧〔三〕。凌晨荷鋤去,薄暮不盈筐。攜來朱門家〔四〕,賣與白面郎〔五〕:“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六〕。願易馬殘粟〔七〕,救此苦飢腸〔八〕。”

〔一〕地黄:藥草名,玄參科,根可入藥,生者叫“生地”,熟者叫“熟地”,是一種滋補劑。

〔二〕歲晏:歲暮,年尾。

〔三〕易餱糧:易,换取;餱糧,乾糧。餱(hóu)。

〔四〕朱門:已見《傷宅》注。

〔五〕白面郎:富家子弟,語本杜甫《少年行》:“白面誰家馬上郎。”

〔六〕照地光:言馬的毛色光潤,可以照地。

〔七〕馬殘粟:馬吃剩下的飼料。

〔八〕苦飢腸:餓極了的肚子。

此詩首云:“麥死春不雨,禾損秋早霜。”則這年氣候同於《新樂府·杜陵叟》所説的:“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那種情况;故知當與《新樂府·杜陵叟》作於同時,即元和四年。

和答詩十首〔一〕 (選二)并序

五年春,微之從東臺來〔二〕;不數日,又左轉爲江陵士曹掾〔三〕。詔下日,會予下内直歸〔四〕,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於街衢中〔五〕。自永壽寺南抵新昌里北〔六〕,得馬上話别;語不過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七〕,因不暇及他。是夕,足下次於山北寺〔八〕。僕職役不得去〔九〕,命季弟送行〔一〇〕,且奉新詩一軸〔一一〕,致於執事〔一二〕;凡二十章,率有興比〔一三〕;淫文豔韻,無一字焉。意者欲足下在途諷讀,且以遣日時,消憂懣,又有以張直氣而扶壯心也〔一四〕。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爲詩十七章〔一五〕,凡五六千言;言有爲〔一六〕,章有旨〔一七〕,迨於宫律體裁,皆得作者風〔一八〕。發緘開卷〔一九〕,且喜且怪。僕思牛僧孺戒〔二〇〕,不能示他人;唯與杓直、拒非及樊宗師輩三四人〔二一〕,時一吟讀,心甚貴重。然竊思之:豈僕所奉者二十章,遽能開足下聰明〔二二〕,使之然耶?抑又不知足下是行也〔二三〕,天將屈足下之道,激足下之心,使感時發憤,而臻於此耶〔二四〕?若兩不然者,何立意措辭,與足下前時詩如此之相遠也?僕既羨足下詩,又憐足下心,盡欲引狂簡而和之〔二五〕;屬直宿拘牽〔二六〕,居無暇日,故不即時如意〔二七〕。旬月來,多乞病假,假中稍閑,且摘卷中尤者〔二八〕,繼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其間所見,同者固不能自異,異者亦不能強同。同者謂之和,異者謂之答。並别録《和夢遊春》詩一章,各附於本篇之末。餘未和者,亦續致之。頃者在科試間〔二九〕,常與足下同筆硯;每下筆時,輒相顧語,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然與足下爲文,所長在於此,所病亦在於此。足下來序,果有“辭犯文繁”之説。今僕所和者,猶前病也。待與足下相見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繁而晦其義焉〔三〇〕。餘具書白〔三一〕。

〔一〕和答詩:對元稹詩的和答。“和”與“答”義不同,序文中有説明。

〔二〕微之從東臺來:微之,元稹字。東臺,唐代於洛陽東都分設御史臺,叫東臺。元稹作監察御史起初是在長安,後來因奉使東川,彈劾東川節度使嚴礪的違法貪污案件,爲朝廷大臣所不滿,因此被調到洛陽東臺任職。

〔三〕左轉、江陵士曹掾:左轉,也叫左遷,即貶官。士曹掾,即士曹參軍,掌管工役事項。掾(yuàn),地方官屬下的佐吏。

〔四〕會予下内直:正趕上我從内廷值班完畢退出。時白氏爲翰林學士,需要在大明宫值班。

〔五〕邂逅(xiè hòu)相遇:不期而遇。《詩·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六〕永壽寺、新昌里:宋敏求《長安志》上:“朱雀街東第二街永樂坊永壽寺,注:景龍三年(七〇九),中宗爲永壽公主立。”新昌里,即新昌坊,在朱雀街西第一街,見《長安志》。時白氏住新昌里北。

〔七〕保方寸、外形骸:古人稱心爲“方寸”,五官百體爲“形骸”。外,置之度外之意。保方寸,外形骸,就是要堅持素志節操,奮不顧身,繼續揭發貪暴,抨擊權貴。

〔八〕次於山北寺:途中投宿在山北寺。次,住宿,停留。《左傳·莊三年》:“凡師一宿爲舍,再宿爲信,過信爲次。”但“舍”、“信”、“次”三字,連文則别,散文則通。山北寺當在藍田山北。《文苑英華》卷二三八有喻鳧《遊山北(原注:集作北山)寺》詩云:“藍峯露秋院,灞水入春廚。”藍峯,即指藍田山而言。藍田山即玉山,在今陝西藍田縣東南三十里。

〔九〕僕職役不得去:僕,白氏自己的謙稱。職役不得去,言官差在身,不得擅離職守。

〔一〇〕季弟:指白行簡。

〔一一〕軸:唐人寫書,都用卷子,故稱軸。

〔一二〕致於執事:送給閣下的執事,古代封建士大夫書翰中對人的套語,言不敢直送,交給您的管事人轉達。以示謙遜。《國語·越語》大夫文種見吴王時言:“不敢徹(直接)聲聞於大王,私於下執事。”

〔一三〕率有興比:率,大都,皆;“興”和“比”是中國詩歌傳統的兩種表現手法。比是“以彼物比此物”,興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比興一詞,後來就引申爲有寓意、有内涵的意思。此處指政治寄託。

〔一四〕張直氣:發揚正氣。

〔一五〕在路所爲詩十七章:指《元氏長慶集》的《思歸樂》以下十七首詩。

〔一六〕言有爲:逐字逐句,都有所爲而發。

〔一七〕章有旨:每篇都有作意或宗旨。

〔一八〕迨於宫律體裁二句:以至於音律和體裁,都具有名作家應有的風格。

〔一九〕發緘:打開書函的封口。

〔二〇〕思牛僧孺戒:考慮到牛僧孺以直言執政罪過而受打擊的經驗教訓。牛僧孺,鶉觚(今甘肅靈臺縣東北)人,字思黯,以賢良方正對策取第一。因他條指失政,不避豪強,得罪當權者。連累考官楊于陵、韋貫之,都因此被貶。作者時亦爲制策考官,有《論制科人狀》,力爲牛僧孺等辯護。

〔二一〕杓直、拒非、樊宗師:杓直,李建字,時爲侍御史。拒非,李復禮字,復禮於貞元十八年,與白氏同登書判拔萃科。樊宗師,字紹述,於元和二年爲著作佐郎。此三人均爲元、白知交。

〔二二〕遽:匆促,此處猶言“如此之快”。

〔二三〕抑:且。

〔二四〕臻:至。

〔二五〕狂簡:狂妄粗疏,言矜誇而行不能相副的意思。語出《論語·公冶長》:“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白氏此處是自謙之辭。

〔二六〕屬直宿拘牽:正趕上爲值班内宿的事務所牽掣。

〔二七〕即時如意:立刻做到。

〔二八〕摘卷中尤者:摘,選擇;尤者,最好的。

〔二九〕頃者:前者。

〔三〇〕晦其義:使詩文的思想内容,表達得曲折隱約些。

〔三一〕餘具書白:其餘的事,另在書信中敍述。

和大嘴烏〔一〕

烏者種有二,名同性不同:嘴小者慈孝〔二〕,嘴大者貪庸。嘴大命又長,生來十餘冬。物老顔色變,頭毛白茸茸。飛來庭樹上,初但驚兒童。老巫生奸計〔三〕,與烏意潛通〔四〕;云“此非凡鳥,遥見起敬恭;千歲乃一出,喜賀主人翁。祥瑞來白日〔五〕,神靈占知風〔六〕;陰作北斗使〔七〕,能爲人吉凶。此烏所止家,家産日夜豐;上以致壽考〔八〕,下可宜田農。”主人富家子〔九〕,身老心童蒙〔一〇〕;隨巫拜復祝,婦姑亦相從〔一一〕。殺鷄薦其肉〔一二〕,敬若禋六宗〔一三〕;烏喜張大嘴,飛接在虚空。烏既飽羶腥,巫亦饗甘濃;烏巫互相利,不復兩西東〔一四〕。日日營巢窟,稍稍近房櫳〔一五〕;雖生八九子〔一六〕,誰辨其雌雄〔一七〕?羣雛又成長,衆嘴騁殘凶〔一八〕;探巢呑燕卵,入簇啄蠶蟲〔一九〕。豈無乘秋隼〔二〇〕,羈絆委高墉〔二一〕;但食烏殘肉,無施搏擊功。亦有能言鸚〔二二〕,翅碧嘴距紅〔二三〕;暫曾説烏罪,囚閉在深籠!青青窗前柳,鬱鬱井上桐;貪烏占棲息,慈烏獨不容。慈烏爾奚爲〔二四〕?來往何憧憧〔二五〕!曉去先晨鼓〔二六〕,暮歸後昏鐘〔二七〕。辛苦塵土間,飛啄禾黍叢;得食將哺母,飢腸不自充。主人憎慈烏,命子削彈弓;絃續會稽竹〔二八〕,丸鑄荆山銅〔二九〕。慈烏求母食,飛下爾庭中;數粒未入口,一丸已中胸〔三〇〕。仰天號一聲〔三一〕,似欲訴蒼穹〔三二〕;反哺日未足,非是惜微躬〔三三〕。誰能持此冤,一爲問化工〔三四〕:胡然大嘴烏〔三五〕,竟得天年終?

〔一〕和大嘴烏:唐代有拜鳥陋俗,老巫藉此以騙取人民飲食和金錢,這是野蠻時代拜物教的殘餘。凡是知書達理的開明人士,皆知其事屬虚妄。白氏取元稹詩而廣其義,以寓言詩的形式,揭露憲宗元和時貪官污吏互相勾結,殘害人民,排擠正士,受到皇帝的縱容和信任;廉正之士,彈劾贜官,反而得罪遭貶的黑暗現實。大嘴烏,即白頸老鴉,此詩以比貪官污吏。

〔二〕慈孝:指寒鴉,似烏鴉而形體略小。相傳此烏能反哺其母,故稱慈烏。此詩以比善良之士。

〔三〕老巫:比喻那些包庇貪官污吏的權臣和宦官。

〔四〕意潛通:暗中勾結。

〔五〕祥瑞句:古代傳説,謂日中有金烏。《春秋元命苞》:“日中有三足烏,烏者陽(太陽)精(神)。”這當然是迷信。《長慶集·策林》一六有《議祥瑞》,力陳此類傳説的虚妄。

〔六〕神靈句:神靈,宋本作“神聖”。《西京雜記》:“長安靈臺有相風銅烏,有千里風則動。”相風銅烏,實爲我國古代勞動人民所創製的一種候風儀,詩中謂老巫把它神祕化,用以欺人。

〔七〕北斗使:《春秋運斗樞》:“瑶光散而爲烏。”瑶光,是北斗的第七星。因此,巫者把烏曲意附會成是北斗(神君)的使者。

〔八〕壽考:長壽。

〔九〕富家子:語意雙關:一方面指那些受騙的有錢人,一方面也用以暗喻“生于深宫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皇帝,故下文有“禋六宗”之言。

〔一〇〕身老句:年紀老大,思想昏憒或幼稚。

〔一一〕婦姑:見前《觀刈麥》詩注,此處則泛指眷屬。

〔一二〕薦:祭獻。

〔一三〕禋六宗:《書·舜典》:“禋于六宗。”禋(yin),古代皇帝舉行的莊嚴祭禮。六宗,六種莊嚴的祭典的對象:日、月、星、四時、寒暑、水旱。此外還有其他説法。

〔一四〕不復句:言長期合夥結幫。

〔一五〕近房櫳:櫳,窗;房櫳,泛指内室,此以老鴉的靠近住室,比喻貪官的升遷内調。例如憲宗元和初年,山南東道節度使于頔、荆南節度使裴均、淮南節度使王鍔等都依靠向皇帝進奉(納賄),做了司空同平章事、右僕射,或檢校司空兼太子太傅。類似的例子很多。分見《舊唐書·憲宗紀》、《通鑑·唐紀·憲宗紀》和白氏的一些奏狀。

〔一六〕雖生句:語出漢樂府《烏生》篇:“烏生八九子。”

〔一七〕誰辨句:《詩·小雅·正月》:“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意思是説:朝臣都吹噓自己是聖人,就像亂叫的老鴉一樣,誰能分辨是雌是雄?

〔一八〕騁:一本作“逞”,義同。

〔一九〕燕卵、蠶蟲:比喻受害的良民。

〔二〇〕乘秋隼:隼(sun),猛禽,即獵鷹。《漢書·五行志》:“立秋而鷹隼擊。”此處以比御史等司法官吏。

〔二一〕委高墉:委,棄置;高墉,《易·解》:“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高墉,即城牆。

〔二二〕能言鸚:《禮記·曲禮》:“鸚鵡能言。”此處以比諫議大夫、左右補闕、左右拾遺等諫官。

〔二三〕翅碧句:緑的翅膀,紅嘴紅爪。

〔二四〕奚爲:做什麽?

〔二五〕憧憧:《易·咸》:“憧憧往來。”憧(chong)憧,奔波勞碌的樣子。

〔二六〕晨鼓:唐朝京城,早、晚打鼓,放止行人。《大唐新語》:“舊制:京城内金吾曉暝傳呼,以戒行者。馬周獻封章,始建街鼓,號鼕鼕鼓,公私便焉。”

〔二七〕昏鐘:唐都城早、晚亦撞鐘。故鄭錫《長樂鐘賦》曰:“聞之者朝警而夕惕。”昏鐘,即夕鐘。

〔二八〕絃續句:此句蓋取《吴越春秋》引古《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肉”之意,續竹,謂以絃張弓也。《爾雅·釋地》:“東南之美者,有會稽之竹箭焉。”大者曰竹,小者曰箭。

〔二九〕荆山銅:《史記·封禪書》:“黄帝採首山之銅,鑄鼎于荆山下。”按首山即雷首山、首陽山,在今山西省永濟縣南,荆山在唐虢州閿鄉縣南(在今河南靈寶縣西)。以上兩句形容弓與彈取材之精美。

〔三〇〕中:讀去聲,意爲命中。

〔三一〕號:讀平聲,意爲叫。

〔三二〕蒼穹:即青天。

〔三三〕微躬:藐小的身命。

〔三四〕化工:指天。古人謂天地能産生萬物,故稱化工。

〔三五〕胡然:爲什麽?

答箭鏃〔一〕

矢人職司憂〔二〕,爲箭恐不精;精則利其鏃,錯磨鋒鏑成〔三〕。插以青竹簳,羽之赤雁翎;勿言分寸鐵,爲用乃長兵〔四〕。聞有狗盜者〔五〕,晝伏夜潛行;摩弓試箭鏃〔六〕,夜射不待明。一盜既流血,百犬同吠聲〔七〕;狺狺嗥不已〔八〕,主人爲之驚。盜心憎主人〔九〕,主人不知情;反責鏃太利〔一〇〕,矢人獲罪名。寄言控弦者〔一一〕,願君少留聽:何不向西射〔一二〕?西天有狼星〔一三〕;何不向東射?東海有長鯨〔一四〕。不然學仁貴,三矢平虜廷〔一五〕;不然學仲連,一發下聊城〔一六〕。胡爲射小盜〔一七〕,此用無乃輕!徒沾一點血〔一八〕,虚污箭頭腥。

〔一〕答箭鏃:此詩規勸元稹,要把鬭争矛頭對準首要敵人,不要因細故而引起無原則的紛争,以致爲敵人所乘,受到打擊報復。例如元稹彈劾嚴礪一案,意義就比較大;而和宦官劉士元在敷水驛争廳,就没有多少原則性。以致執政者借這一事實,給他加上一個“少年後輩,務作威福”的罪名,輕易地把他貶官,就是一個值得吸取的經驗教訓。箭鏃,即箭頭,元稹以爲詩題。

〔二〕矢人句:矢人,《周禮·考工記》有矢人,即爲皇帝做箭頭的工人。白氏借此以喻監察御史之管“彈劾”。職司憂,《詩·唐風·蟋蟀》:“職思其憂。”意思是當官的考慮如何克盡職守。

〔三〕鏑(dí):箭頭。

〔四〕長兵:古人以戈矛爲短兵(器),因爲用在短距離作戰;以弓箭爲長兵,因爲用于長距離作戰。

〔五〕狗盜:裝狗叫的小偷,見《史記·孟嘗君列傳》。此借喻幫兇的狗腿子。

〔六〕摩弓句:有躍躍欲試終於發射之意。此句主語爲“矢人”,省略。

〔七〕百犬句:《潛夫論·賢難》:“諺云:一犬吠形,百犬吠聲。”案此指不問實情,隨聲附和地誣陷元稹的人。

〔八〕狺狺、嗥:狺狺(yín yín),犬叫聲。嗥,同“嚎”。

〔九〕盜心句:《左傳·成公十五年》:“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盜憎主人,民惡其上,子好直言,必及於難。’”此借喻奸臣陰謀傷害君上,累及直言者。

〔一〇〕利:鋒利。

〔一一〕寄言句:奉告持弓人。控弦,意爲引弓,引申爲持弓之戰士。

〔一二〕何不句:以下八句,總謂既有鋭利武器,則當對準首要敵人,萬不可因洩小憤而亂大謀。

〔一三〕西天句:《楚辭·九歌·東君》:“舉長矢兮射天狼。”《晉書·天文志》:“狼一星,在東井東南,狼爲野將,主侵掠。”

〔一四〕長鯨:古代稱大逆不道的人叫鯨鯢。《左傳·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爲大戮。”鯨鯢與上天狼,當指進行軍事叛亂的藩鎮、外族。

〔一五〕仁貴句:薛仁貴,龍門人。高宗時,屢破強敵。爲鐵勒道總管時,九姓十餘萬來挑戰。仁貴發三矢,殺三人,餘衆懾服,遂降。軍中歌曰:“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驅入漢關。”事詳新、舊《唐書》本傳。

〔一六〕不然二句:仲連,即魯仲連,戰國時齊人。燕將攻下齊國聊城,聊城人或讒之(於)燕。燕將懼誅,因保守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聊城歲餘,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魯連乃爲書約之矢,以射城,書遺燕將;燕將自殺,遂下聊城。事詳《戰國策·齊策》案:“聊城”,各本多作“遼城”,是音誤。亦有作“燕城”者,蓋涉“燕將”字而誤,不可從。

〔一七〕胡爲:因何?

〔一八〕徒:空。

酬元九對新栽竹有懷見寄〔一〕

昔我十年前,與君始相識〔二〕;曾將秋竹竿,比君孤且直〔三〕。中心一以合,外事紛無極〔四〕;共保秋竹心,風霜侵不得〔五〕。始嫌梧桐樹,秋至先改色;不愛楊柳枝,春來軟無力。憐君别我後,見竹長相憶;常欲在眼前,故栽庭户側〔六〕。分首今何處?君南我在北〔七〕。吟我贈君詩,對之心惻惻〔八〕。

〔一〕此詩作者原注:“頃有《贈元九》詩云:‘有節秋竹竿。’故元感之,因重見寄。”元詩指《元氏長慶集》二《種竹》篇。序云:“昔樂天贈予詩:‘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予秋末種竹廳下,因而有懷,聊書十韻。”白氏故復以此酬和。

〔二〕昔我二句:據《唐登科記》,白居易以貞元十六年(八〇〇)二月在高郢主試下進士及第,和元稹開始相識,當在此時。下距元稹於元和五年被貶江陵士曹參軍寫《種竹》詩,已滿十年之數。

〔三〕曾將二句:作者《養竹記》云:“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見其性,則思中立不倚者。”這裏的“孤”字,就是“中立不倚”的意思。

〔四〕中心二句:中心,内心,指志趣。一以合,完全一致。外事,指社會現實;紛無極,意謂紛紜擾攘,没完没了。

〔五〕共保二句:和上二句雙領雙承,層層推進。因翠竹經冬不凋,不怕風霜侵襲,故節士引以自喻。

〔六〕始嫌以下八句:梧桐,比喻氣質脆弱,容易變節的人;楊柳,比喻趨炎附勢,奴顔媚骨之輩。“憐君别我後”以下,抒寫因睹物而思人,復因人而重物。其“常欲在眼前”二句,即轉述元詩“秋來苦相憶,種竹廳前看”二句之意。

〔七〕分首二句:時元貶江陵,白在長安,故曰“君南我在北”。

〔八〕吟我二句:贈君詩,指《贈元稹》那一篇,見前。惻惻,憂念狀。杜甫《夢李白》:“死别已呑聲,生别常惻惻。”

贈友五首〔一〕 (選三)并序

吾友有王佐之才者〔二〕,以致君濟人爲己任〔三〕,識者深許之〔四〕,因贈是詩,以廣其志云〔五〕。

〔一〕贈友:所贈之友,當即與白居易同時作翰林學士的李程、王涯、裴垍、李絳、崔羣。五人皆一時人望,後皆陸續入相。故白氏晚年作詩,有“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的句子。在入相前,他們對國家大政、人民疾苦,屢有陳述。而崔羣、李絳又嘗與錢徽、韋弘景、白居易等同撰《君臣成敗》五十條,寫上長屏,放在憲宗座右。其所論内容,多與白氏《贈友》詩相同。可見《贈友》五首,是實有所指的。

〔二〕王佐之才:班固《漢書·董仲舒傳贊》:“劉向稱董仲舒有王佐之材,雖伊、吕無以加。”王佐材,即帝王的輔佐之材。

〔三〕致君濟人:輔佐皇帝,使他能够成爲治國安邦的明君,叫“致君”。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濟人,即救民。

〔四〕識者深許之:有見識的人,都很贊許他們。

〔五〕廣其志:廣,原是推廣、引申之意,惟屈原《九章·懷沙》有“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之句;廣志,當有堅定其信心之意。

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一〕,君出臣奉行〔二〕,謂之握金鏡〔三〕。由兹六氣順〔四〕,以遂萬物性〔五〕。時令一反常〔六〕,生靈受其病〔七〕。周漢德下衰〔八〕,王風始不競〔九〕;又從斬晁錯,諸侯益強盛〔一〇〕。百里不同禁,四時自爲政〔一一〕。盛夏興土功〔一二〕,方春剿人命〔一三〕。誰能救其失〔一四〕?待君佐邦柄〔一五〕。峨峨象魏門,懸法彝倫正〔一六〕。

〔一〕每月句:《禮記》有《月令》篇,鄭玄《禮記目録》云:“名曰《月令》者,以其記十二月政之所行也。”常令,不能隨便更動的命令。包括積極方面應當做什麽,消極方面禁止做什麽,這在《月令》裏都有明文規定,每月内容各不相同。

〔二〕君出句:出,發布命令;奉行,奉令行事。《禮記·月令》:“孟春之月(舊曆正月),天子……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諸如此類,遠古時未必實行,漢以後更是虚文。

〔三〕金鏡:見《文選》劉峻《廣絶交論》,李善以“明道”釋“金鏡”,意指封建時代統治階級必須遵守的原則。

〔四〕由兹句:由兹,從此;六氣,六種不同的天氣變化。《左傳·昭公元年》:“陰、陽、風、雨、晦、明也。”陰陽指陰晴,也指寒暖;晦明指晝夜,也可指陰晴。

〔五〕遂:適應,宣洩。

〔六〕時令句:言氣候變化,違反常規。如旱、澇、冬暖、夏涼等。也指國家不按時序的常令行事,如春夏不應伐木而伐木等。

〔七〕生靈:指人。

〔八〕周漢句:意思是説周、漢兩朝末葉,皇帝的品德才能,比起開國盛世君主,逐漸走向腐化墮落。此處係影射唐自玄、肅、代、德以後,皇帝一個不如一個,朝廷威望一落千丈。

〔九〕王風句:《王風》,是《詩》十五《國風》中的一種。所收十篇都是周平王東遷以後的詩。那時周天子名存實亡,統治區域不過洛陽周圍方圓六百里,實際等於一個諸侯。所以這十篇詩不列《大雅》、《小雅》,而只編入《國風》。説見《王風·黍離序》鄭玄《箋》。“不競”,語見《左傳·襄公十八年》,意思是不景氣。所以這句詩的意思是:皇帝的威望開始下降。

〔一〇〕又從二句:晁(cháo)錯(約前二〇〇—前一五四),漢潁川(郡治在今河南禹縣)人。是西漢初著名的政論家。景帝時做御史大夫(副丞相),倡議加強中央集權,主張削減諸侯封地,吴楚等七國藉口懲辦晁錯,進行武裝叛亂,景帝信用袁盎讒言,把他殺害,但七國并没有就此罷兵。事見《漢書·晁錯傳》。案此事實暗喻永貞革新領袖王叔文因建議朝廷,奪取大宦官俱文珍兵權,讓富有作戰經驗的老將范希朝做統帥,削平藩鎮。結果被宦官勾結藩鎮,在太子李純(即後來的憲宗)跟前,挑撥離間,因而被貶謫殺害一事。

〔一一〕百里二句:是説藩鎮割據,各自爲政,儼然成了許多獨立王國。

〔一二〕盛夏句:盛夏指舊曆六月,《禮記·月令》:“季夏之月,不可以興土功……以妨神農之事也。”土功,指土木工程;“神農之事”,指農事。詩意爲當前政令違反時序,在農忙時搞修建,破壞農業生産。

〔一三〕方春句:方,正當;剿,殺戮。案唐朝根據《月令》,一般不在春季行刑。例如《舊唐書·玄宗紀》載“開元四年春正月癸未,尚衣奉御長孫昕恃以皇后妹壻,與其妹夫楊仙玉毆擊御史大夫李傑,上(玄宗)令朝堂斬昕以謝。百官以陽和之月,不可行刑,累表陳請,乃命杖殺之”可證。這句詩是説當時刑罰,也不依時序,非時殺人,違反制度。

〔一四〕救其失:改正這些過失。

〔一五〕佐邦柄:輔佐皇帝,執掌國家大權。

〔一六〕峨峨二句:峨峨,崇高貌。象魏門,即宫闕門,是古代朝廷公布法令的地方。《周禮·天官·大宰》:“乃縣(懸)治象之法於象魏。”懸法,把政令和法律懸掛在那裏。彝倫,指古代奴隸制、封建制國家的大經大法。《書·洪範》:“彝倫攸斁。”彝倫,指臣民必須遵守的國家的倫常法制。詩意是指望能整肅政令。

銀生楚山曲〔一〕,金生鄱溪濱〔二〕。南人棄農業,求之多苦辛。披砂復鑿石,矻矻無冬春〔三〕;手足盡皴胝〔四〕,愛利不愛身。畬田既慵斫〔五〕,稻田亦懶耘;相攜作游手〔六〕,皆道求金銀。畢竟金與銀,何殊泥與塵?且非衣食物,不濟飢寒人。棄本以趨末〔七〕,日富而歲貧。所以先聖王,棄藏不爲珍〔八〕。誰能反古風,待君秉國鈞〔九〕!捐金復抵璧〔一〇〕,勿使勞生民。

〔一〕銀生句:《元和郡縣志·江南道·鄂州》:“開元貢銀、碌、紵布。元和貢銀。”可見唐代湖北産銀。

〔二〕金生句:鄱溪濱,指鄱陽。《元和郡縣志·江南道·饒州(鄱陽)》:“開元、元和貢麩金。”可見唐代鄱陽産金。

〔三〕矻矻句:矻矻(ku ku),辛勞貌。無冬春,言一年四季都在忙碌,不像農民冬春尚有農閑。

〔四〕皴胝:皴,見前《杏園中棗樹》詩注。胝(zhi),脚下所生厚皮。

〔五〕畬田句:畬(shē),古代南方一種叫“刀耕火耨”的原始種地方法。直到唐、宋時長江流域仍有部分保存。《舊唐書·嚴震傳》:“梁漢間刀耕火耨,民耒耜爲食。”王禹偁《畬田詞序》説:“上雒郡南六百里屬邑有豐陽、上津,皆深山窮谷,不通轍迹。其民刀耕火種,大抵先斫山田,雖懸崖絶嶺,樹木盡仆。俟其乾且燥,乃行火焉。火尚熾,即以種播之。然後釀黍稷、烹鷄豚,先約曰:‘某家某日,有事于畬田。’如期而集,鉏斧隨焉。至則行酒啗炙,鼓噪而作,蓋斸而掩其土也。斸畢則生,不復耘矣。”慵(yong),懶;斫(zhuó),砍樹。

〔六〕游手:古代以農爲本,工商爲末,其餘作投機事業以獲厚利者爲游手虚僞之業。《後漢書·章帝紀》:“務盡地力,勿令游手!”《潛夫論》:“浮末者什(十倍)於農夫,虚僞游手者什浮末。”白詩似以農業以外的生産亦屬之游手事業,蓋用《後漢書·章帝紀》舊義。

〔七〕棄本句:謂舍農桑而事工商。《史記·商君傳》:“大小戮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此本業指農桑而言。《後漢書·仲長統傳》:“去末作以一本業。”此末作指工商而言。

〔八〕所以二句:先聖王,指老子,老子被唐代皇帝託爲始祖,故稱先聖王。《老子》云:“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又曰:“不貴難得之貨,使民心不亂。”

〔九〕秉國鈞:掌握國家大權。

〔一〇〕捐金句:《抱朴子·安貧》:“上智不貴難得之財,故唐虞捐金而抵璧。”捐,拋棄;抵,拒絶接受。璧,玉器名,形扁圓,中有小孔,古代貴族用爲禮器。

白氏《策林》一九《息遊惰》條云:“臣伏見今之人,舍本業趨末作者,非惡本而愛末,蓋去無利而就有利也。夫人之蚩蚩趨利者甚矣!苟利之所在,雖水火蹈焉。雖白刃冒焉,故農桑苟有利也,雖日禁之,人亦歸之,而況於勸之乎?遊惰苟無利也,雖日勸之,亦不爲矣,而況於禁之乎?當今遊惰者逸而利,農桑者勞而傷;所以傷者,由錢刀重而穀帛輕也。”案唐代開採金銀,專供皇室、貴族、官僚及少數富商大賈作器鑄錢使用(有的由朝廷直接開採,有的規定爲地方常貢;有的方鎮靠進奉金銀器向朝廷行賄,如裴均一次就向朝廷進奉銀器一千五百兩,見《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四年四月)。解放以來,西安市曾出土大量金銀器皿和錢幣,就是證明。金銀開採,官營(《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三年六月詔……天下銀坑不得私採。”)要由農村抽調勞動力做礦工,私營(同書:“元和四年六月……五嶺以北銀坑,任人開採。”)要由農民轉業舉辦。總之都要向農村争奪勞動力,從而造成農村勞動力缺乏,農業生産遭受嚴重破壞的不良後果。白氏此詩,即就上述現象立論。

私家無錢鑪〔一〕,平地無銅山〔二〕;胡爲秋夏税,歲歲輸銅錢〔三〕?錢力日已重〔四〕,農力日已殫〔五〕。賤糶粟與麥,賤貿絲與綿;歲暮衣食盡,焉得無飢寒〔六〕!吾聞國之初,有制垂不刊〔七〕:傭必算丁口,租必計桑田〔八〕;不求土所無,不強人所難;量入以爲出,上足下亦安。兵興一變法,兵息遂不還〔九〕。使我農桑人,憔悴畎畝間〔一〇〕。誰能革此弊?待君秉利權〔一一〕。復彼租傭法,令如貞觀年〔一二〕。

〔一〕私家句:唐初鑄錢,皆由官爐,禁止私鑄,違者處死。這種規定,《舊唐書·食貨志》有明文記載。但事實上,唐代仍有私鑄,自初唐時已然。上引同書,也有明確記載。不過貧苦農民當然不會有。

〔二〕平地句:意思是説:耕地都是平原,絶不會出銅礦。銅山,出銅礦的山。《漢書·佞幸傳》:“賜(鄧)通蜀嚴道銅山,得自鑄錢。”

〔三〕胡爲二句:胡爲,何爲,爲什麽?秋夏税,指兩税法規定農民交納夏税不得過舊曆六月,秋税不得過十一月。這兩句詩意,正如陸贄在《論兩税之弊》裏所説:“人不得鑄錢而限令供税”。

〔四〕錢力句:中唐以後,流通的錢越來越少,對實物的比價越來越高(重),主要由三種原因造成:一,商人囤積居奇,《舊唐書·食貨志》:“元和三年六月詔曰:泉貨(貨幣)之法,義在通流;若錢有所壅,則貨當益賤,故藏錢者得乘人之急,居貨者必損己之資……”就反映了這種情况。二,當時銅器價格,貴於錢價;投機商人因此多銷毁銅錢,改鑄銅器,牟取暴利。三,當時佛教盛行,僧徒信士,許多銷錢化銅,鑄造佛像。

〔五〕農力句:農民折賣實物,换錢交租,經濟能力,日益枯竭。殫,盡,枯竭。

〔六〕賤糶四句:《新唐書·食貨志》:“自初定兩税,貨重錢輕,乃計錢而輸綾絹;既而物價愈下,所納愈多,絹匹爲錢三千二百,其後一匹爲一千六百;輸一者過二,雖賦(税額)不增舊,而民愈困矣。”又:“貞元十二年,河南尹齊抗復論其敝,以爲……百姓本出布帛,而税反配錢;至輸時,復取布帛,更爲三估計折,州縣升降成奸。若直完布帛,無估可折。蓋以錢爲税,則人力竭而有司不之覺。今兩税出於農人,農人所有,唯布帛而已。用布帛處多,用錢處少,又有鼓鑄(錢爐)以助國計,何必取於農人哉。”這四句詩總的意思是説:農民爲了凑錢交税,只好賤賣農産品,衣食所資既盡,豈能不挨餓受凍。貿,賣。

〔七〕吾聞二句:指唐高祖武德年間,初行“租庸調”税制而言。唐高祖武德二年(六一九)二月,始訂“租庸調”法。七年(六二四)三月,又訂均田賦税制,使租庸調法更趨完備,其剥削較中唐時爲輕。古代公私文書皆用竹簡;有所更定,則用刀削去另寫,故曰刊。不刊,即不能更改之義。劉歆《答揚雄書》:“是懸諸日月不刊之書也。”

〔八〕傭必二句:言“租庸調”制,徭役以丁口計算,租調以田畝計算。比較合理。按唐初制度:租,規定每丁歲納粟二石或稻二斛;調,規定每户納絹二匹,綾綢各兩丈,綿三兩;如納布,加五分之一,并輸麻三斤。庸是每丁歲役二十日,有閏月加二日;如不能應役,納綾、絹、綢每日三尺。

〔九〕兵興二句:指安史亂後,因戰争關係,代宗李豫開始實行計畝定税法;至德宗李适又改行兩税法。白氏認爲德宗、憲宗以後,唐朝的局勢趨向穩定,爲了減輕農民負擔,抑制地主兼併,應當恢復初唐舊制,當然他不懂得,當時條件,已不可能。

〔一〇〕畎畝:田地。畎(quǎn),田間小溝。

〔一一〕利權:財政和經濟大權。

〔一二〕令如句:貞觀,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號(六二七—六四九)。意思是説:如目前恢復“租庸調”制,則“貞觀之治”,不難重現於今日。

白氏《策林》一九《息遊惰》條云:“當今遊惰者逸而利,農桑者勞而傷;所以傷者,由天下錢刀(古代一種刀形錢幣)重而穀帛輕也,由賦斂失其本也。夫賦斂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計夫家以出庸,租庸者,穀帛而已。今則穀帛之外,又責之以錢;錢者,桑地不生,私家不敢鑄;業於農者,何以得之?至乃胥吏追徵,官限迫蹙(促),則易其所有,以赴公程(交納公家税款)。當豐歲賤糶半價,不足以充緡錢;遇凶年,則息利倍稱,不足以償逋債;豐凶既若此,爲農者何所望焉!”所論可與此詩互證。

哭孔戡〔一〕

洛陽誰不死?戡死聞長安;我是知戡者,聞之涕泫然〔二〕。戡佐山東軍〔三〕,非義不可干〔四〕;拂衣向西來〔五〕,其道直如弦〔六〕。從事得如此,人人以爲難。人言明明代,合置在朝端〔七〕。或望居諫司〔八〕,有事戡必言;或望居憲府〔九〕,有邪戡必彈。惜哉兩不諧〔一〇〕,没齒爲閑官〔一一〕;竟不得一日,謇謇立君前〔一二〕。形骸隨衆人,斂葬北邙山〔一三〕;平生剛腸内〔一四〕,直氣歸其間。賢者爲生民,生死懸在天。謂天不愛人〔一五〕,胡爲生其賢?謂天果愛民,胡爲奪其年!茫茫元化中〔一六〕,誰執如此權〔一七〕?

〔一〕孔戡:字君勝。其生平事蹟見《贈樊著作》詩注。

〔二〕泫(xuàn)然:落淚的樣子。

〔三〕山東軍:澤潞鎮在太行山東,故稱山東軍(節署設在今河北省邢臺市)。

〔四〕非義句:澤潞節度使盧從史和王承宗、田緖暗中勾結,陰謀反抗朝廷,叫孔戡草擬攻擊朝廷文告,孔戡認爲不義,斷然拒絶。干,侵犯。

〔五〕拂衣句:拂衣,猶振衣,人欲起行,必先振其衣。亦即拂袖而去之意。向西來,指自山東西來洛陽。

〔六〕直如弦:形容孔戡的性格非常耿直。漢代童謡:“直如弦,死道邊。”

〔七〕人言二句:人們都説在這政治清明的朝代,理應把他(指孔戡)放在朝廷上。

〔八〕諫司:諫職。唐代有諫議大夫、左右補闕、左右拾遺等。

〔九〕憲府:彈劾機關。唐代有御史臺,設大夫一人,中丞二人,掌邦國刑憲(法)及彈劾中外百僚。詳《舊唐書·職官志》。

〔一〇〕諧:成功,遂意。

〔一一〕没齒句:没齒,終生。閑官,有職無權的散官。

〔一二〕謇(jiǎn)謇:剛直敢言的樣子。

〔一三〕北邙山:在洛陽北,爲古墓地。

〔一四〕剛腸:剛正的心腸,亦即耿直的性格。《文選》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

〔一五〕謂天:下“謂天”二字,一本作“爲天”,非。

〔一六〕元化:即造化。

〔一七〕誰執句:此句表面似在問天,實則質問朝廷,是誰在掌握這種壓抑賢才的特權?

此詩即《與元九書》所謂:“聞僕《哭孔戡》詩,衆面脈脈盡不悦矣”的那一首。孔戡死在元和五年(八一〇),此詩當作於是年。

折劍頭〔一〕

拾得折劍頭,不知折之由。一握青蛇尾〔二〕,數寸碧峯頭〔三〕。疑是斬鯨鯢〔四〕,不然刺蛟虬〔五〕。缺落泥土中,委棄無人收〔六〕。我有鄙介性〔七〕,好剛不好柔。勿輕直折劍〔八〕,猶勝曲全鈎〔九〕。

〔一〕折劍頭:被折斷的劍鋒。此詩爲寓言體,作者借以自喻。

〔二〕一握句:一握,一把來長,形容其短;青蛇,見前《新樂府·鵶九劍》注,蛇尾,比喻劍鋒。

〔三〕碧峯頭:古人常以劍名山,如廬山有雙劍峯,川北有大劍山、小劍山是。白氏此處則以峯喻劍。

〔四〕鯨鯢:漢李尤《寶劍銘》:“水截鯨鯢。”案:雄曰鯨,雌曰鯢,海中大魚名。鯨鯢在海裏興風作浪,故詩以比唐朝一些野心勃勃的方鎮節使(即藩鎮)。餘詳前《答箭鏃》詩注。

〔五〕蛟虬(qiú):龍子。蛟虬意即蛟龍。蛟龍雖能爲人害,然我國古代則多刺蛟、斬蛟的英雄:如楚之佽飛,見《吕氏春秋·知分》篇;晉之周處,見《世説新語·自新》。此詩蓋以蛟虬暗喻大宦官吐突承璀等竊據要職,把持軍政者。

〔六〕委棄:拋棄。

〔七〕鄙介性:樸實而又耿直的性格。

〔八〕直折劍:白氏曾因直言而得罪憲宗李純,直道而受摧折,故以直折劍自比。

〔九〕曲全鈎:鈎雖全而曲。比喻靠逢迎諂媚而當權的奸臣。漢代童謡:“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

此詩當作於元和五年(八一〇)。在這一年以前,白居易連上了許多奏摺,揭發和反對于頔、裴均、王鍔向皇帝行賄以及吐突承璀竊取軍權的非法行爲。這些人不是方鎮節使,就是深受皇帝寵信的大宦官。同時又寫了五十篇《新樂府》,十首《秦中吟》,甚至還和皇帝李純當面争論。李純曾怒對李絳説:“白居易小子是朕提擢致名位,而無理於朕,朕實難奈!”(見《舊唐書》本傳)賴李絳勸解,方才免禍。這是白氏在政治上第一次受到打擊,故寫詩以“折劍頭”自比,表明自己寧肯“直折”,不願“曲全”的堅強鬭志。

登樂遊園望

獨立樂遊園〔一〕,四望天日曛〔二〕。東北何靄靄〔三〕,宫闕入煙雲!愛此高處立,忽如遺垢氛〔四〕。耳目暫清曠,懷抱鬱不伸。下視十二街〔五〕,緑樹間紅塵。車馬徒滿眼,不見心所親。孔生死洛陽〔六〕,元九謫荆門〔七〕。可憐南北路,高蓋者何人〔八〕?

〔一〕樂遊園:即樂遊原,在長安西南。宋敏求《長安志》:“樂遊原居京城之最高,四望寬敞,城内瞭如指掌。”

〔二〕曛:日入餘光。

〔三〕靄靄(ǎi ǎi):煙雲密集貌。

〔四〕垢氛:土氣,亦指都市濁氣。謝靈運《述祖德詩》:“兼抱濟物性,而不嬰垢氛。”

〔五〕十二街:《長安志》:“唐皇城,城中南北七街,東西五街,其間並列臺、省、寺、衞。”

〔六〕孔生句:見前《哭孔戡》詩。

〔七〕元九句:元九即元稹,稹於元和五年被貶作江陵士曹參軍。荆門,縣名,在今湖北省。唐代屬江陵府,見《元和郡縣志》。《元氏長慶集》有《和樂天登樂遊原見憶》詩。

〔八〕高蓋:蓋,車蓋。高蓋指駟馬高車的大官僚。四皓《紫芝歌》:“駟馬高蓋,其憂甚大。”

此詩即《與元九書》所説:“聞《登樂遊原》寄足下詩,則執政者扼腕矣”那一首。考孔戡的死,元稹的貶,皆在元和五年(八一〇),則此詩當亦作於是年。

寄唐生〔一〕

賈誼哭時事〔二〕,阮籍哭路歧〔三〕;唐生今亦哭,異代同其悲。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飢。不悲口無食,不悲身無衣;所悲忠與義〔四〕,悲甚則哭之。太尉擊賊日〔五〕,尚書叱盜時〔六〕,大夫死凶寇〔七〕,諫議謫蠻夷〔八〕。每見如此事,聲發涕輒隨。往往聞其風,俗士猶或非〔九〕。憐君頭半白,其志竟不衰。我亦君之徒〔一〇〕,鬱鬱何所爲〔一一〕?不能發聲哭,轉作樂府詩〔一二〕。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一三〕;功高虞人箴〔一四〕,痛甚騷人辭〔一五〕。非求宫律高〔一六〕,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一七〕,願得天子知。未得天子知,甘受時人嗤。藥良氣味苦〔一八〕,琴淡音聲稀〔一九〕。不懼權豪怒,亦任親朋譏;人竟無奈何,呼作“狂男兒”。每逢羣盜息〔二〇〕,或遇雲霧披〔二一〕。但自高聲歌,庶幾天聽卑〔二二〕。歌哭雖異名,所感則同歸。寄君三十章〔二三〕,與君爲哭詞。

〔一〕唐生:生,猶如後世稱“先生”,唐生,是對唐衢的敬稱。唐衢,滎陽人。曾應進士試,未被録取,關心國家大事,看到貞元、元和國事日非,時常痛哭流涕,因以善哭著名,享年約五十多歲。據説他著作達千篇,惜未留存。貞元十八年前後,他在滑州李翺家裏與白居易相識。其生平事蹟,《舊唐書》一六〇、李肇《國史補》都有簡略記載。

〔二〕賈誼句:賈誼(前二〇〇—一六八)洛陽人,漢文帝時政論家,他在《陳政事疏》中説:“臣竊唯事勢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太息者六。”此詩所謂“哭時事”即指此。

〔三〕阮籍句:阮籍(二一〇—二六三)字嗣宗,三國時陳留尉氏(今河南尉氏縣)人,爲魏正始時傑出詩人,和嵇康齊名,並稱“嵇阮”。又是“竹林七賢”之一。《晉書》本傳説他:“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爲常……時率意駕車,不由路徑,車迹所窮,遂慟哭而返。”其《詠懷詩》有“楊子泣路歧”之句,實其自我寫照。

〔四〕所悲句:傷悼當時忠臣義士,或死非命,或遭貶謫。

〔五〕太尉句:白氏自注:“段太尉以笏擊朱泚。”案段太尉指段秀實。秀實字成公,汧陽(今陝西千陽)人。德宗時爲司農卿。太尉朱泚想叛唐自立,謀結秀實自助;秀實知其謀,奪取别人的笏版痛打朱泚,並唾面大駡,打得朱泚頭破血流,因此遇害。後追贈太尉。事詳新、舊《唐書》本傳。朱泚後來果自立爲帝,國號大秦,又改稱漢;不久被李晟趕出長安,爲部將所殺。

〔六〕尚書句:白氏自注:“顔尚書叱李希烈。”按顔尚書指顔真卿。真卿,字清臣,臨沂人。作吏部尚書,爲奸臣盧杞所忌,值淮西藩鎮李希烈起兵叛唐,攻下汝州。杞借刀殺人,使真卿前往勸諭;希烈以利誘真卿,真卿不爲動;並駡不絶口,因而遇害。事詳新、舊《唐書》本傳。李希烈後自立爲帝,國號楚,旋爲部將所殺。

〔七〕大夫句:白氏自注:“陸大夫爲亂兵所害。”案陸指陸長源。長源字泳之。貞元十二年,作檢校禮部尚書宣武軍行軍司馬。宣武鎮節度使董晉死後,長源繼爲該鎮留後;開始整頓軍紀,結果爲驕兵悍將所殺。事詳《舊唐書》本傳。案《長慶集》有《哀二良文》,即爲哀悼陸長源和徐州軍副使祠部員外郎鄭通誠而作。

〔八〕諫議句:白氏自注:“陽諫議左遷道州。”案陽指陽城,事蹟見前《贈樊著作》詩注。諫議大夫是唐朝最高一級的諫官。

〔九〕非:不以爲然。

〔一〇〕君之徒:您的同道。

〔一一〕鬱鬱:憂悶狀。

〔一二〕樂府詩:指《新樂府》和《秦中吟》等詩。

〔一三〕盡規:盡規勸諷諫之道。

〔一四〕虞人箴:虞人,古代掌山澤園囿的官吏。《虞人箴》,見《左傳·襄公四年》。大意是諫諍周王不問國政,而專事射獵的遊蕩行爲,舉夏代后羿失國作爲教訓。白氏於元和十五年,曾作《續虞人箴》,諷諫唐穆宗溺於游獵,見《白氏長慶集》文集卷三十九。

〔一五〕騷人辭:指屈原所作《離騷》、《九章》等揭露楚國政治黑暗的作品。

〔一六〕宫律:古人以宫、商、角、徵、羽等五音代表五個調號。此處泛指音律、曲調。

〔一七〕生民病:人民疾苦。

〔一八〕藥良句:《史記·留侯世家》:“良藥苦口而利於病,忠言逆耳而利於行。”

〔一九〕琴淡句:琴,即古代的五弦琴。音色和琴曲的旋律大抵樸素無華,故曰“淡”。《老子》:“大音稀聲。”意爲正派的音樂不耍花腔。此處喻正派的詩歌作風樸素,不事浮華。

〔二〇〕羣盜:指稱兵作亂的藩鎮。

〔二一〕雲霧披:《世説·賞譽》:“披雲霧,見青天。”此處借喻皇帝暫時不爲邪臣所蔽的時機。

〔二二〕庶幾句:庶幾,表希望。《史記·宋微子世家》:“天高聽卑。”白氏引此,表明作者希望皇帝聽納臣民的意見。

〔二三〕三十章:《新樂府》共五十篇,此云三十,當是指其中戰鬭性較強的作品。還可能有一部分是《秦中吟》裏的。

白氏《傷唐衢》第二首説:“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唯有唐衢見,知我平生志”;《與元九書》也説:“有唐衢者,見僕詩而泣。”所詠正是寫這首詩時候的情況。假使《秦中吟》完成於元和五年,則知此詩必五年以後所作。白氏寫《新樂府》和《秦中吟》時,除元稹、李紳等唱和者外,唐衢、孔戡是少數的知音。

納粟〔一〕

有吏夜扣門,高聲催納粟;家人不待曉〔二〕,場上張燈燭〔三〕。揚簸淨如珠,一車三十斛〔四〕;猶憂納不中〔五〕,鞭責及僮僕。昔余謬從事〔六〕,内愧才不足〔七〕;連授四命官〔八〕,坐尸十年禄〔九〕。常聞古人語:損益周必復〔一〇〕。今日諒甘心,還他太倉穀〔一一〕!

〔一〕納粟:觀此詩所寫,“納粟”當非繳納正税,而極像當時強迫執行的“和糴”。“和糴”始行於天寶,當時因關中缺糧,軍供不足,因此由少府出錢,遇豐年將糧買進;遇荒年賣出。本具有平衡糧價的積極作用。但行到後來,弊端百出,實爲對百姓的額外攤派。白氏《論和糴狀》曾説:“臣久處村閭,曾爲和糴之户。親被迫蹙,實不堪命。”雖事非同時,但所述情况,可與此詩互證。

〔二〕不待曉:不等天亮。

〔三〕張燈燭:燃起燈燭。

〔四〕斛(hú):十斗。

〔五〕納不中:繳納不上。

〔六〕謬從事:從事,意即從政。謬,錯誤。此處爲自謙之辭,即才力不足,謬蒙任用之意。

〔七〕内愧句:自此以下至末尾,皆憤慨語。

〔八〕四命官:白氏做過校書郎、盩厔縣尉、左拾遺、京兆户曹參軍,都由朝廷任命(命官)。四命官,是四次爲命官他如制策考官之類,是臨時委派性質,故不計入。

〔九〕坐尸句:白白地喫了十年的俸禄。尸禄,典出《漢書·鮑宣傳》:“以恭默尸禄爲智。”顔師古注:“尸,主也,不憂其職,但主食禄而已。”意爲乾領禄米,未盡職責。白氏從貞元十八年任校書郎起,到元和六年丁憂退休,恰好是十年。故自謙“坐尸十年禄”。

〔一〇〕損益句:“損”和“益”是《易》裏意義相反的兩個卦名。損卦象徵減少或下降,益卦象徵增多或上升。增減升降,周流變化,故有“七日來復”的説法(見《易·復卦》)。

〔一一〕今日二句:意思是説:按照《易》的“損”、“益”循環反復的規律,則知今日之損,正是昨日之益的後果,因此甘心把以前取之於太倉之穀,還之太倉。唐太倉在長安宫城北,禁苑西,是朝廷貯藏糧食的倉庫。官員的禄米,都由那裏發放。

此詩至以下《新製布裘》等諸篇,皆元和六年(八一一),白氏退居渭村時所作。

秋遊原上〔一〕

七月行已半〔二〕,早涼天氣清。清晨起巾櫛〔三〕,徐步出柴荆〔四〕。露杖筇竹冷〔五〕,風襟越蕉輕〔六〕。閑攜弟侄輩,同上秋原行。新棗未全赤,晚瓜有餘馨。依依田家叟〔七〕,設此相逢迎。自我到此村,往往白髮生〔八〕。邨中相識久,老幼皆有情。留連向暮歸〔九〕,樹樹風蟬鳴〔一〇〕。是時新雨足〔一一〕,禾黍夾道青。見此令人飽,何必待西成〔一二〕。

〔一〕原:指渭村附近的原野。

〔二〕行已半:將到一半,指月之十四五日。

〔三〕巾櫛:猶言梳洗。用巾擦面,用櫛(木梳)梳髮。

〔四〕柴荆:即柴門。村舍門常編柴薪或荆條爲之。

〔五〕露杖句:筇竹杖因着露而覺冷。筇(qióng),字亦作邛。筇竹,四川名産,可以爲杖。

〔六〕風襟句:用葛布做成的長衫遇風而顯得格外輕爽。越蕉,即廣東所産的葛布。《廣東新語》:“蕉類不一,其可爲布者曰蕉麻。山生或田種,以蕉身熟踏之,煮以純灰水,漂澼(沖洗)令乾,乃績(織)爲布。出高要、寶查、廣利等村者尤美。”

〔七〕依依:親熱貌。

〔八〕往往:有忽忽之意,韓愈《祭十二郎文》:“比得軟脚病,往往而劇。”别本作“往來”。此從汪立名本。

〔九〕留連句:留連,或作流連、留戀,不忍離開的樣子。向暮,近晚、傍晚。

〔一〇〕樹樹句:林風送來陣陣蟬鳴。

〔一一〕新雨足:剛下了一場透雨。

〔一二〕西成:即秋收。古人以秋天配西方,秋天萬物成熟,故叫“西成”,見《書·堯典》孔疏。

觀稼〔一〕

世役不我牽〔二〕,身心常自若〔三〕。晚出看田畝,閑行旁村落〔四〕。纍纍繞場稼〔五〕,嘖嘖羣飛雀〔六〕。年豐豈獨人〔七〕,禽鳥聲亦樂。田翁逢我喜,默起具杯杓〔八〕。斂手笑相延:“社酒有殘酌〔九〕。”愧兹勤且敬,藜杖爲淹泊〔一〇〕。言動任天真,未覺農人惡〔一一〕。停杯問生事〔一二〕,夫種妻兒穫,筋力苦疲勞,衣食常單薄〔一三〕。自慚禄仕者〔一四〕,曾不營農作〔一五〕;飽食無所勞,何殊衞人鶴〔一六〕?

〔一〕觀稼:看農夫收穫。

〔二〕世役句:世間的勞役。此處指做官的差事。牽,是糾纏羈絆的意思。不我牽,就是不再糾纏羈絆我。古代語法習慣,外動詞是否定式時,賓語居動詞前。

〔三〕自若:安閑自在。

〔四〕旁(bàng):沿着。

〔五〕纍纍:堆積貌。

〔六〕嘖(zè)嘖:同喳喳,雀叫聲。

〔七〕豈獨人:言不僅人快樂;“樂”字涉下文而省略。

〔八〕具杯杓:準備酒食,杓(shuò),酌酒器。這句寫農夫不聲不響待客的純樸性格。

〔九〕社酒句:此社當指秋社而言。秋社是從秋分後數到第五個戊日(古代以甲、乙等十干計日)。古時農民,於社日集會,殺猪宰羊,祭神飲宴,叫做作社。殘酌,即餘酒。此句是農民宴客的謙辭。

〔一〇〕藜杖句:藜,蒿類,莖堅老時可以作杖。爲,因此,爲之。淹泊,逗留。

〔一一〕言動二句:意思是説:我感到農民待人,純是一片天真至誠,並不(如某些貴人那樣)感到他們粗野可厭。

〔一二〕生事:生計,生産。

〔一三〕夫種三句:記農民的答辭。

〔一四〕禄仕者:白氏此時雖已退居渭上,但不久前却是有俸禄的官僚。

〔一五〕曾不:見前《觀刈麥》詩注。

〔一六〕衞人鶴:見前《感鶴》詩注。

溪中早春

南山雪未盡〔一〕,陰嶺留殘白〔二〕;西澗冰已消〔三〕,春溜含新碧〔四〕。東風來幾日,蟄動萌草坼〔五〕;潛知陽和功〔六〕,一日不虚擲。愛此天氣暖,來拂溪邊石;一坐欲忘歸,暮禽聲嘖嘖〔七〕。蓬蒿隔桑棗〔八〕,隱映煙火夕;歸來問夜餐,家人烹薺麥〔九〕。

〔一〕南山:即終南山。

〔二〕陰嶺:山北曰陰,陰嶺即朝北的山峯。

〔三〕西澗:即渭水。

〔四〕春溜:春天山上冰雪溶化,流入河中,叫做春溜。

〔五〕蟄動句:《莊子·天運篇》:“蟄蟲始作。”作、動同義。又《禮記·月令》:“孟春之月……草木萌動。”坼,草木破土發芽。

〔六〕潛知句:潛知,默默領會;陽和功,陽春化育萬物的作用。

〔七〕嘖嘖:見前《觀稼》詩注。

〔八〕蓬蒿:漢代張仲蔚居處,蓬蒿没人;白氏此處借喻其清貧。

〔九〕薺麥:把薺菜和麥飯煮在一起,此亦清素家庭食物。

歸田三首 (選一)

種田計已決,決意復何如?賣馬買犢使〔一〕,徒步歸田廬。迎春治耒耜〔二〕,候雨闢菑畬〔三〕。策杖田頭立〔四〕,躬親課僕夫〔五〕。吾聞老農言,爲稼慎在初〔六〕。所施不鹵莽,其報必有餘〔七〕。上求奉王税〔八〕,下望備家儲〔九〕。安得放慵惰〔一〇〕,拱手而曳裾〔一一〕。學農未爲鄙〔一二〕,親友勿笑余。更待明年後,自擬執犂鋤〔一三〕。

〔一〕賣馬句:已休官,所以賣馬;想歸耕,所以買牛(犢);白氏表明自己歸田的决心。

〔二〕治耒耜:修整好耕具。耒(lěi),犂的木把;耜(sì),木製犂頭。

〔三〕闢菑畬:即墾荒。菑(zi),一年新墾地;畬(yú),二年新墾地。

〔四〕策杖:拄着拐杖。

〔五〕課:指揮監督。

〔六〕爲稼句:種莊稼須認真做好開頭的農活。

〔七〕所施二句:所施,指全部耕作過程;鹵莽,粗疏、草率。報,指收穫成果。詩意爲精耕細作,必獲豐收。

〔八〕奉王税:交納封建王朝的租税。

〔九〕家儲:家庭糧食儲存。

〔一〇〕安得句:安得,哪能?放,聽任;慵(yong)惰,懶散怠惰。

〔一一〕拱手句:形容游手好閑。裾(ju),長衫的大襟。陶淵明《勸農詩》:“曳裾拱手。”

〔一二〕學農句:這句話批判封建統治階級輕視體力勞動的傳統觀念。春秋時,孔丘弟子樊須,向老師問耕種、園藝技術,孔丘鄙薄樊須是“村小子”。見《論語·子路》。此後,士大夫就引爲經典而作爲他們鄙視體力勞動的口實。

〔一三〕自擬句:打算親自扶犂種地。

得袁相書〔一〕

穀苗深處一農夫,面黑頭斑手把鋤〔二〕。何意故人猶識我,就田來送相公書。

〔一〕袁相:指袁滋。滋字德深,陳州汝南人。順宗永貞(八〇五)時,太子李純(憲宗)監國,由左金吾衞大將軍拜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故此詩稱他爲“袁相”;實際的意思是“前宰相”。生平事跡,《舊唐書》入《良吏傳》。

〔二〕頭斑:頭髮花白。

此詩反映退居渭村第二年,詩人親自參加農業生産勞動的生活。

聞哭者

昨日南鄰哭,哭聲一何苦!云是妻哭夫,夫年二十五。今朝北里哭,哭聲又何切〔一〕!云是母哭兒,兒年十七八。四鄰尚如此,天下多夭折。乃知浮世人〔二〕,少得垂白髮。余今過四十,念彼聊自悦。從此明鏡中,不嫌頭似雪〔三〕。

〔一〕切:悲慘。

〔二〕浮世:猶言浮生。這是舊時知識分子的一種消極思想。意謂世事虚空,人壽短促。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三〕頭似雪:言頭髮全白。

元和中,人民生活困苦,所在多至夭亡。詩人在渭上所聞所見,實際上具有普遍意義。詩言“余今過四十”,則當是元和七、八年退居渭村時作。時詩人年四十一二歲。

村居苦寒〔一〕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竹柏皆凍死〔二〕,况彼無衣民!迴觀村閭間〔三〕,十室八九貧〔四〕。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五〕,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歲,農者尤苦辛。顧我當此日〔六〕,草堂深掩門,褐裘覆絁被〔七〕,坐卧有餘温。幸免飢凍苦,又無壠畝勤〔八〕。念彼深可愧〔九〕,自問是何人?

〔一〕村居苦寒:村,即白氏所居的渭上蔡渡的紫蘭村。《舊唐書·憲宗紀》:“元和八年冬十月丙申,以大雪放朝(停止朝見),人有凍踣(pù,僵倒)者,雀鼠多死。十一月,京畿水旱霜損田三萬八千頃。”參此詩所記,知元和八年冬季,關中一帶,凍災十分嚴重。

〔二〕竹柏句:竹柏經冬不凋。此句記元和八年冬十二月,關中一帶發生歷史上罕見的酷寒現象,和東漢桓帝延熹九年在洛陽發生“竹柏枯傷”的現象相同(事載《後漢書·桓帝紀》);故宋人王楙《野客叢談》引述此詩時,稱道它“於以見當時之氣令,亦足以裨史之闕。”

〔三〕村閭(lu):里門,此處意爲鄉村。

〔四〕室:家。

〔五〕蒿棘:黄蒿和枳棘。

〔六〕顧:念。

〔七〕褐裘句:身穿毛布面的綿袍,蓋綿綢的被子。褐,毛布;裘,皮袍;但亦可指綿袍,白氏《新製布裘》詩可證。絁(shi),綿綢。

〔八〕壠畝勤:田間勞動的辛苦。

〔九〕念彼句:想想農民的苦難,自己深感慚愧。

新製布裘〔一〕

桂布白似雪〔二〕,吴綿軟於雲〔三〕。布重綿且厚〔四〕,爲裘有餘温〔五〕。朝擁坐至暮〔六〕,夜覆眠達晨。誰知嚴冬月,支體暖如春〔七〕。中夕忽有念〔八〕,撫裘起逡巡〔九〕。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一〇〕。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一一〕;穩暖皆如我〔一二〕,天下無寒人。

〔一〕布裘:布做的棉袍。

〔二〕桂布:用棉紗織成的布。唐時桂管(今廣西壯族自治區一帶)盛産木棉,棉紗可織布,稱桂布。

〔三〕吴綿:吴,今蘇南一帶,其地唐時盛産絲綿,見《元和郡縣志》。

〔四〕且:又。

〔五〕餘温:謂暖體而有餘,極言其的温暖。

〔六〕擁:披覆,遮護。

〔七〕支:同肢。

〔八〕中夕:半夜。

〔九〕逡巡:此處刻畫心有所思的來回踏步。和《重賦》篇的“逡巡”用法少别。

〔一〇〕丈夫二句:語出《孟子·盡心》:“古之人得志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但白氏志在“兼濟”,而不滿於“獨善”。《月夜登閣避暑》:“獨善誠有計,將何救旱苗?”是一例;這首:“丈夫貴兼濟,豈獨善一身?”又是一例。這是他思想的積極之處。

〔一一〕四垠(yín):四方的極遠處。

〔一二〕穩:舒適。

此詩當與《村居苦寒》爲同時之作。蓋白氏感於元和八年冬季的關中嚴寒,親眼看到百姓無衣無褐;而自己則還能穿得温暖;因步杜甫寫《茅屋爲秋風所破歌》之意,寫成此篇。集中尚有《新製綾襖成感而有詠》一篇,與此同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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