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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选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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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看牡丹三首[1]

霧雨不成點,映空疑有無,時於花上見,的皪走明珠[2]。秀色洗紅粉,暗香生雪膚。黄昏更蕭瑟,頭重欲相扶。

明日雨當止,晨光在松枝,清寒入花骨,肅肅初自持。午景發濃豔[3],一笑當及時。依然暮還斂,亦自惜幽姿。

幽姿不可惜,後日東風起。酒醒何所見,金粉抱青子[4]。千花與百草,共盡無妍鄙。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蘂[5]。

[1]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作。題一作《黄州天慶觀牡丹三首》。

[2]的皪句:紀批(卷二十):“‘走’字似落葉矣,作‘落’字、‘綴’字即得。”按,“走”乃形容花上霧雨圓轉流動之貌,頗得神理,紀批非。

[3]午景句:楊慎《升庵詩話》卷一《月黄昏》條:“蓋晝午後,陰氣用事,花房斂藏。”故下句云“暮還斂”。

[4]金粉:花粉。温庭筠《牡丹二首》其二亦用“曉來金粉覆庭莎”字面。

[5]牛酥句:《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引《復齋漫録》(即《能改齋漫録》,今本無此條)引蘇軾《雨中明慶賞牡丹》及本篇云:“孟蜀時,兵部尚書李昊每將牡丹花數枝分遺朋友,以牛酥同贈,且曰:‘俟花彫謝,即以酥煎食之,無棄穠豔。’其風流貴重如此。”(又見宋邱濬《洛陽貴尚録》)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七亦云:“好事者多用牛酥煎牡丹花而食之,可見其流風餘韻。此事得之《蘇東坡集》中。東坡《雨中明慶寺賞牡丹》詩云‘故應未忍著酥煎’,又詩云‘未忍汙泥沙,牛酥煎落蘂’是也。”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三首一氣相生。”

五禽言五首[1](選一)

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穀兒,勸我脱破袴。不辭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2]。

[1]原共五首,選第二首。元豐三年(一〇八〇)作。詩前有自序云:“梅聖俞嘗作《四禽言》。余謫黄州,寓居定惠院。遶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葦。春夏之交,鳴鳥百族,土人多以其聲之似者名之,遂用聖俞體作《五禽言》。”按,梅堯臣《禽言四首》詩,分咏子規、提壺、山鳥(婆餅焦)、竹鷄四鳥。

[2]蘇軾自注:“土人謂布穀爲脱却破袴。”但《甕牖閒評》卷五云,蘇軾此詩“以布穀爲脱却破袴也。然脱却破袴乃是不如歸去,子規之鳥耳,非布穀也”。

【評箋】 黄徹《溪詩話》卷八:(引張耒詩略)“余謂此詩亦不可不令操權者知也。東坡云:‘不辭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等閒戲語,亦有所補。”

紀批(卷二十):“此種題目,初作猶是樂府變體歌謡遺意,再作則陳陳相因,轉入窠臼矣,何效之者至今不已也。”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1]

十日春寒不出門,不知江柳已摇村。稍聞決決流冰谷[2],盡放青青没燒痕[3]。數畝荒園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温。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4]。

[1]元豐四年(一〇八一)作。施注:“此詩墨迹,刻石成都府治。題云《正月二十一日出城至虎跑作》。虎跑在黄州北二十餘里。”七集本《續集》重收此詩,則題作《代書寄桃山居士張聖可》。潘、古、郭三人,皆蘇軾在黄州的新交。《東坡八首》其一云:“潘子久不調,沽酒江南村;郭生本將種,賣藥西市垣;古生亦好事,疑是押牙孫。”指潘大臨(一説潘丙,潘大臨之叔)、郭遘、古耕道。女王城,《東坡志林》卷四《黄州隋永安郡》條:“今黄州都(東)十五里許有永安城,而俗謂之女王城。”一説爲楚王城的訛稱。

[2]決決:水流聲。

[3]燒:讀去聲,作名詞用。

[4]去年二句:用前《梅花二首》所寫去年來黄途中情景,來渲染今日旅途所感。此梅花常引起蘇軾回憶,如元豐八年所作《王伯敭所藏趙昌花四首》其一有“南行渡關山”,“殷勤小梅花”句,又另見本書所選《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詩。

【評箋】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坡詩不可以律詩縛,善用事者無不妙。他語意天然者如此,儘十分好。”

馮班云:“於題不甚顧,力大才高也。”(《瀛奎律髓》批)

紀昀《瀛奎律髓刊誤》卷十:“東坡七律,往往一筆寫出,不甚繩削。其高處在氣機生動,才力富健;其不及古人者在少鎔鍊之工與渾厚之致。”又批《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一云:“一氣渾成。”

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飲酒,以詩戲之[1]

孟嘉嗜酒桓温笑[2],徐邈狂言孟德疑[3],公獨未知其趣爾,臣今時復一中之。風流自有高人識[4],通介寧隨薄俗移[5]。二子有靈應撫掌,吾孫還有獨醒時[6]。

[1]元豐四年(一〇八一)作。徐大受,字君猷;孟震,字亨之,時分别爲黄州知州、通判。

[2]孟嘉句與下公獨句:兩句見《晉書·孟嘉傳》:“嘉好酣飲,愈多不亂。温(桓温,孟嘉爲其參軍)問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

[3]徐邈句與下臣今句:兩句見《三國志·魏志·徐邈傳》:徐邈爲尚書郎,“時科禁酒,而邈私飲,至于沉醉。校事趙達問以曹事,邈曰:‘中聖人!’達白之太祖(曹操),太祖甚怒。度遼將軍鮮于輔進曰:‘平日醉客謂酒清者爲聖人,濁者爲賢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竟坐得免刑。”後曹丕稱帝時,問他:“頗復中聖人不?”他答曰:“時復中之!”

[4]風流句:指孟嘉。《晉書·孟嘉傳》:太尉庾亮正旦大會江州人士,孟嘉“坐次甚遠”,“(豫章太守褚裒)問亮:‘聞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曰:‘在坐,卿但自覓。’裒歷觀,指嘉謂亮曰:‘此君小異,將無是乎?’亮欣然而笑”。又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嘉)傳》,高陽許詢“嘗乘船近行,適逢君(孟嘉)過,嘆曰:‘都邑美士,吾盡識之,獨不識此人。唯聞中州有孟嘉者,將非是乎?’”

[5]通介句:指徐邈。《三國志·魏志·徐邈傳》,盧欽著書,推崇徐邈“志高行絜”,“或問欽:‘徐公當武帝之時,人以爲通;自在涼州及還京師,人以爲介,何也?’欽答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貴清素之士,于是皆變易車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爲通;比來天下奢靡,轉相倣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與俗同。故前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之無常而徐公之有常也。’”此詩調侃孟、徐二人,故用同姓古人事,一、三、五句用孟嘉典,二、四、六句用徐邈典,中二聯分承首聯,章法獨創。

[6]二子二句:言外指徐、孟二人“不飲酒”,不同先人;而風流品德却同乃祖。獨醒,用《楚辭·漁父》“衆人皆醉我獨醒”語。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漫叟詩話》云:‘杜詩有“自天題處濕,當暑着來清”,自天當暑,乃全語也。東坡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可謂青出于藍。’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詩‘不止天生此對,其全篇用事親切,尤爲可喜……皆徐、孟二人事也’。”

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上:“詩人喜用全語。東坡戲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飲酒詩云:‘公獨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近世王才臣詩云:‘歸去來兮覺今是,不知我者謂何求。’……下語皆渾然天成,然非詩之正體。”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因姓援古以爲着題,古人所有也。只咏孟嘉、徐邈二人事,承説到底,章法獨創,後人亦未見有效之者。”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中二聯兩兩分承起句,章法獨創。”卷下又云:“用兩人事實作兩聯,天成好對仗。首尾一意反覆,章法新奇。”

紀批(卷二十一):“小品自佳。”“此種從姓起義,恰有孟、徐二酒事佐之,又不以切姓爲嫌。”

元豐四年十月二十二日,謁王文父於江南,坐上得陳季常書報,是月四日,种諤領兵深入,破殺西夏六萬餘人,獲馬五千匹。衆喜忭唱樂,各飲一巨觥[1]

聞説官軍取乞誾[2],將軍旂鼓捷如神,故知無定河邊柳,得共中原雪絮春[3]。

[1]七集本此詩以《聞捷》爲題,以“元豐四年”云云爲引。《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一六:元豐四年(一〇八一)九月庚戌,“种諤(鄜延路經略安撫副使)攻圍米脂寨三日,城堅守未下。……賊兵八萬餘人自無定川出,直抵我軍,將合米脂之衆以夾攻我”。二十八日,种諤命“諸軍從高前後擊之,賊奔潰”,“獲首五千餘級,獲馬五千,孳畜鎧甲萬計”。又同書卷三一八:“是日(十月十六日己巳),种諤入銀川。”

[2]乞誾(yín):亦作乞銀,即銀川,西夏語“驄馬”之意。

[3]故知二句: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蘇詩由此翻出,一悲一喜,情調迥異。

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1]

東風未肯入東門[2],走馬還尋去歲村。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江城白酒三杯釅[3],野老蒼顔一笑温。已約年年爲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4]。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參見前《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於女王城東禪莊院》詩。

[2]東風句:指城中尚無春色。

[3]釅(yàn):濃,味厚。

[4]故人句:謂老友不必設法把我調離黄州貶所。招魂,見前《題寶鷄縣斯飛閣》詩注。

【評箋】 《昭昧詹言》卷二十:“此詩無奇,開凡庸滑調。”

紅梅三首[1](選一)

怕愁貪睡獨開遲,自恐冰容不入時。故作小紅桃杏色,尚餘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隨春態,酒暈無端上玉肌。詩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緑葉與青枝[2]。

[1]原共三首,選第一首。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此詩蘇軾曾改寫成《定風波·咏紅梅》詞。

[2]詩老二句:蘇軾自注:“石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蘇軾《付過》(一作《元祐三年十二月書付過》)亦云:“若石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蓋村學中語。”(又見《東坡題跋》卷三《評詩人寫物》條)《王直方詩話》贊同云:“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爲難。”石曼卿此兩句,“恨其黏皮骨也”(又見《韻語陽秋》卷三)。《溪詩話》卷八亦云:“曼卿《紅梅》云:‘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坡謂有村學中體,嘗嘲之:‘詩老不知梅格在,强拈緑葉與青枝。’至于‘未應嬌意急,發赤怒春遲’,成均(古代學校)瞽宗,無以加也。”王士禛《花草蒙拾》亦云:“疏影横斜、月白風清等作,爲詩人詠物極致。若‘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及李筠翁之‘勝如茉莉賽得荼’,劉叔擬‘看來畢竟此花强,祇是欠些香’,豈非詩詞一劫。程邨(即鄒祇謨)常云:‘詠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二語可謂簡盡。”但劉克莊對蘇軾此論有異議:“曼卿《紅梅》詩云:‘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坡公以爲村學堂中語。然卒章云:‘未應嬌意急,發赤怒春遲’,不害爲佳作也。”又,蘇軾作詩亦有與石曼卿詩句構思、句式一致者,如《戲作鮰魚一絶》“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言鮰魚比之石首魚、河豚,只是無骨、無毒而已;《書林逋詩後》“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言林逋詩如孟郊但不作寒苦之語,書法如李建中但却瘦勁;《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絶。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决無此味也》“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亦言玉糝羹之香、味可比龍涎、牛乳,而釅白、澄清則過之。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不着意紅字則泛衍,然一落色相,則又如塗塗附矣。石延年句豈不切貼,而詩謂其不知梅格,知此者可與言詩。”

紀批(卷二十一):“細意鈎剔却不入纖巧,中有寓託,不同刻畫形似故也。”

寒食雨二首[1]

自我來黄州,已過三寒食[2],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3]。卧聞海棠花,泥汙燕脂雪[4],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5]。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6]。

春江欲入户,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空庖煮寒菜[7],破竈燒溼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8]。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9]。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10]!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今存蘇軾手書此二詩墨蹟。寒食,梁代宗懍《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隋松公瞻注:據歷合在清明前二日,亦有去冬至一百六日),禁火三日。”

[2]三寒食: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到黄州,至作此詩時已過三個寒食節。

[3]兩月句:謂春雨連綿兩月,氣候一如秋季。

[4]燕脂雪:指海棠花瓣。從杜甫《曲江對雨》“林花着雨燕脂濕”化出。

[5]暗中二句:《莊子·大宗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此處言海棠被造物主暗中背去,實謂花謝。

[6]何殊二句:喻海棠之被淫雨摧殘,猶如少年病後變成白髮老人。何殊,無異。

[7]寒菜:原特指冬季之菜,此係泛指。

[8]那知二句:因見烏鴉啣取坟前燒剩之紙錢,才悟已是寒食節。寒食墓祭焚燒紙錢之俗,唐時已盛。如王建《寒食行》:“三日無火燒紙錢,紙錢那得到黄泉。”張籍《北邙行》:“寒食家家送紙錢,烏鳶作窠啣上樹。”

[9]君門二句:君門有九重之深,欲歸無望;祖坟在萬里之遥,欲弔不能。

[10]也擬二句:上句用阮籍典故。《晉書·阮籍傳》: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杜甫《陪章留後侍御宴南樓得風字》:“此身醒復醉,不擬哭途窮。”下句用韓安國典故。《史記·韓長孺列傳》:“安國坐法抵罪,蒙(縣名)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這句又上承“烏銜紙”,切合寒食節特殊風光。兩句謂自己擬學阮籍途窮之哭,不作死灰復燃之望,以免再受迫害。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二詩後作尤精絶。結四句固是長歌之悲,起四句乃先極荒涼之境,移村落小景以作官舍,情況大可想矣。”

賀裳《載酒園詩話》:“黄州詩尤多不羈,‘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裏’一篇,最爲沉痛。”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與《鄆州新堂二首》(指《和鮮于子駿鄆州新堂月夜二首》)皆次首勝。”

魚蠻子[1]

江淮水爲田,舟楫爲室居。魚蝦以爲糧,不耕自有餘。異哉魚蠻子,本非左衽徒[2]。連排入江住,竹瓦三尺廬[3],於焉長子孫,戚施且侏儒[4]。擘水取魴鯉,易如拾諸塗。破釜不著鹽,雪鱗芼青蔬[5]。一飽便甘寢,何異獺與狙。人間行路難,踏地出賦租。不如魚蠻子,駕浪浮空虚。空虚未可知,會當算舟車[6]。蠻子叩頭泣,勿語桑大夫[7]。

[1]元豐五年(一〇八二)作。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張芸叟(舜民)作《漁父詩》曰:‘家住耒江邊,門前碧水連。小舟勝養馬,大罟(大網)當耕田。保甲原無籍,青苗不着錢。桃源在何處?此地有神仙。’蓋元豐中謫官湖湘時所作。東坡取其意爲《魚蠻子》云。”蘇軾此詩亦含有諷刺新法之意。但張詩是寫桃花源式的漁民,突出其擺脱賦役壓迫的自由、幸福;蘇詩却寫過着艱苦水上生活的漁民,比遭受賦役壓迫的一般農民强,則與《捕蛇者説》的思想相類。

[2]左衽:《論語·憲問》:“子曰:‘微管仲,吾其被(披)髮左衽矣。’”左衽,前襟向左掩,喻少數民族或受其統治之人。

[3]竹瓦句:指水中木排上的小屋,剖竹爲瓦。

[4]戚施:駝背之人。下“侏儒”,矮子。

[5]芼(máo):指芼羹,以菜雜肉爲羹。

[6]算:計數的籌碼,這裏指抽税。

[7]桑大夫:桑弘羊,漢武帝時任治粟都尉,領大司農;昭帝時任御史大夫。推行鐵鹽官營等政策(包括收取軺車、船隻等運輸税),爲舊時理財名臣。這裏喻指推行新法的官吏。按,蘇軾因不滿新法之擾民,故對桑弘羊特持偏見,論説中每加貶抑,例如熙寧二年十二月《上皇帝書》:“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羊之説,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其他類似議論尚多。

【評箋】 曾季貍《艇齋詩話》:“樂天《鹽商婦》詩云:‘南北東西不失家,風水爲鄉舟作宅’,東坡《魚蠻子》詩,正取此意。”

紀批(卷二十一):“香山一派,讀之宛然《秦中吟》也。”

琴詩[1]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1]詩前有自序云:“武昌主簿吴亮君采,攜其友人沈君十二琴之説,與高齋先生空同子之文、太平之頌以示予。予不識沈君,而讀其書如見其人,如聞十二琴之聲。予昔從高齋先生游,嘗見其寶一琴,無銘無識,不知其何代物也。請以告二子:使從先生求觀之。此十二琴者,待其琴而後和。元豐五年閏六月。”高齋先生,趙汴,字閲道,曾任參知政事。卒謚清獻。此序似與詩無涉。蘇軾另有《與彦正判官書》:“古琴當與響泉韻磬,并爲當世之寶,而鏗金瑟瑟,遂蒙輟惠,報賜之間,汗不已。又不敢遠逆來意,謹當傳示子孫,永以爲好也。然某素不解彈,適紀老枉道見過,令其侍者快作數曲,拂歷鏗然,正如若人之語也。試以一偈問之:‘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録以奉呈,以發千里一笑也。”則蘇軾自認此詩爲“偈”。舊注即有引佛經爲之闡釋者,如《蘇詩續補遺》卷下(附于《施注蘇詩》後)馮景注云:“《楞嚴經》:‘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汝與衆生亦復如是。’又偈云:‘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緣離,是則常真實。’此詩宗旨,大約本此。”所説亦非無據。但蘇軾《西山詩和者三十餘人,再用前韻爲謝》:“石中無聲水亦静,云何解轉空山雷?”自注云:“韋應物詩云:‘水性本云静,石中固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按,此韋《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詩)亦與此詩同類,説明蘇軾接受多方面的思想資料的啓發,不必泥定佛經一源。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一):“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蒐輯者强收入集,千古詩集有此體否?”

六年正月二十日復出東門,仍用前韻[1]

亂山環合水侵門,身在淮南盡處村。五畝漸成終老計[2],九重新埽舊巢痕[3]。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温[4]。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5]。

[1]此詩仍用前《(元豐四年)正月二十日往岐亭……》等兩詩之韻。

[2]五畝:《孟子·梁惠王上》:“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此指蘇軾在黄州所墾殖之東坡和建造的住宅。

[3]九重句:陸游《施司諫注東坡詩序》:“昔祖宗以三館養士儲將相材,及官制行,罷三館。而東坡蓋嘗直史館,然自讁爲散官,削去史館之職久矣,至是史館亦廢,故云‘新掃舊巢痕’,其用事之嚴如此。而‘鳳巢西隔九重門’,則又李義山詩也。(按,李商隱《越燕二首》其二亦有“安巢復舊痕”句)”其説是。蘇軾《王中甫哀辭》在追叙罷制科取士時也説“堪笑東坡癡鈍老,區區猶記刻舟痕”,與此詩同意,且亦押“痕”字,可證。

[4]豈惟二句:《列子·黄帝》記古有好鷗者,日與鷗鳥游。其父説:“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次日至海上,鷗鳥舞而不下。這裏謂與黄州鷗鳥相熟,合下句“釣石温”,皆言居日已久,且暗寓放達忘機之意。《宋詩精華録》卷二:“讀五六兩句,覺《旄丘》(按,《詩·邶風》篇名,舊謂乃黎臣怨衞伯不救而作)之何多日也,何其久也,殊少含蓄矣。”

[5]長與二句:宋吴聿《觀林詩話》:“一僧問王茂公云:凡花皆經歲復開,東坡何獨于梅花言返魂香耶?茂公云:以梅花清絶能醒人,非餘花可比故耳,遂引蘇德哥及聚窟洲返魂香事爲證。僧來從余借二書驗之,皆與梅花了不相關,遂憾茂公之欺。余爲言其事見韓偓《金鑾密記》,出内廷詩,有‘玉爲通體尋常見,香號返魂容易回’之語。其題云:嶺南梅花,一歲再發,故作此詩題于花下。東坡云:‘返魂香入嶺頭梅。’(按,見《岐亭道上見梅花戲贈季常》詩)僧遂釋然。”按,韓偓《湖南梅花一冬再發,偶題于花援》詩三四句云“玉爲通體依稀見,香號返魂容易迴”;結句云“夭桃莫倚東風勢,調鼎何曾用不材”,言梅是“調鼎”之才以喻輔佐君主之宰執大臣。(見《書·説命下》任命傅説爲相之辭:“若作和羹,爾惟鹽梅。”)蘇詩亦含有希望朝廷復用之意。

【評箋】 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亂山環合”四句,“謂元豐官制行,罷廢祖宗館職,立秘書省,以正字、校書郎等爲差除資序,而儲士之意淺矣。觀此等語,豈惟可以考大賢之出處,抑亦可見時事之更張,仁廟之所以遺燕安於後世者何其盛,熙豐之政所以大有可恨者何其頓衰!坡下句云‘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温’,又可痛坡翁一謫數年甘心于漁樵而忘返也。”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詞旨温厚,意味深長,在集内近體詩中更進一格。至於陸游之解,方回之評,俱似索解過高,然不可謂非解音知己也。”

南堂五首[1]

江上西山半隱堤,此邦臺館一時西。南堂獨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淺溪。

暮年眼力嗟猶在,多病顛毛却未華。故作明牕書小字,更開幽室養丹砂[2]。

他時夜雨困移牀,坐厭愁聲點客腸。一聽南堂新瓦響,似聞東塢小荷香[3]。

山家爲割千房蜜,稚子新畦五畝蔬。更有南堂堪著客,不憂門外故人車[4]。

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牕浪接天[5]。

[1]元豐六年(一〇八三)作。南堂,在黄州南臨臯亭,俯臨長江。(蘇軾有另一南堂在惠州)蘇轍《次韻子瞻新葺南堂五絶》其二:“旅食三年已是家,堂成非陋亦非華。”是其家居之所。

[2]更開句:蘇軾《與王定國書》:“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悦神度日。”

[3]一聽二句:因雨足而聯想到荷花盛開,香氣四溢,亦舉因引果法。

[4]不憂句:《漢書·陳平傳》:陳平“家乃負郭窮巷,以席爲門,然門外多長者車轍”。這裏化用此典。

[5]此第五首又見《淮海集·後集》卷二,題作《無題》。

洗兒戲作[1]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1]元豐六年(一〇八三)九月二十七日蘇軾第四子遯生(朝雲所生),小名幹兒,詩作于滿月時。孟元老《東京夢華録·育子》:“至滿月大展洗兒會,親賓盛集。浴兒畢,落胎髮,遍謝座客,致宴享焉。”

【評箋】 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二十二:“詩中有玩世疾俗之意,當是生幹兒時所作。”

紀批(卷二十二):“此種豈可入集。”

東坡[1]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确坡頭路[2],自愛鏗然曳杖聲。

[1]元豐六年(一〇八三)作。蘇軾《東坡八首·序》:“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爲于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爲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以其地在黄州東門外,又效白居易的忠州東坡之名,故云東坡,并作爲自己的别號。

[2]犖确:指險峻不平的山石。

【評箋】 紀批(卷二十二):“風致不凡。”

《宋詩精華録》卷二:“東坡興趣佳,不論何題,必有一二佳句,此類是也。”

和秦太虚梅花[1]

西湖處士骨應槁[2],只有此詩君壓倒[3],東坡先生心已灰,爲愛君詩被花惱。多情立馬待黄昏,殘雪消遲月出早,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4]。孤山山下醉眠處,點綴裙腰紛不掃[5],萬里春隨逐客來,十年花送佳人老[6]。去年花開我已病,今年對花還草草,不知風雨捲春歸,收拾餘香還畀昊[7]。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作。秦觀,字太虚。有《和黄法曹憶建溪梅花》詩。蘇軾此篇即爲和作。

[2]西湖句:謂林逋去世已久。林逋,字君復,錢塘人,隱居西湖孤山,酷愛梅花,其《山園小梅》云“疏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昏”,傳爲名句。事迹參看《宋史·林逋傳》。

[3]只有句:此語過分推許秦觀。《東坡題跋》卷三《評詩人寫物》條:“詩人有寫物之功。‘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殆不可以當此;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昏’,决非桃李詩。”對林詩亦甚傾倒。

[4]江頭二句:紀批(卷二十二):“實是名句。謂在和靖‘暗香’、‘疏影’一聯上,固無愧色。”《詩人玉屑》卷十七引范正敏《遯齋閑覽》云:“東坡吟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語雖平易,然頗得梅之幽獨閒静之趣。凡詩人詠物,雖平淡巧麗不同,要能以隨意造語爲工。”

[5]裙腰:白居易《杭州春望》:“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緑裙腰一道斜。”謂孤山寺前,路連白沙堤(即今白堤),草緑時望如裙腰。這裏即指孤山。

[6]萬里二句:紀批(卷二十二):“悲壯似高岑口吻。”

[7]畀昊:《詩·小雅·巷伯》:“投畀有昊。”畀,與;有昊,指天。

【評箋】 元韋居安《梅磵詩話》卷下:“梅格高韻勝,詩人見之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爲古今絶唱,詩家多推尊之。其後東坡次少游槁字韻,及謫羅浮時賦古詩三篇,運意琢句,造微入妙,極其形容之工,真可企媺孤山,以此見騷人詠物,愈出而愈奇也。”

海棠[1]

東風嫋嫋泛崇光[2],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3]。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作。

[2]東風句:嫋嫋,一作“渺渺”。按,《楚辭·九歌·湘夫人》有“嫋嫋兮秋風”句,形容微風吹拂。蘇詩作“嫋嫋”爲是,“渺渺”爲悠遠貌,似不恰切。泛崇光,《楚辭·招魂》:“光風轉蕙,汎崇蘭些。”此用其字面。泛,同“汎”,摇動貌。崇光,指在高處的海棠光澤。

[3]只恐二句:《冷齋夜話》卷一指出此二句事見《太真外傳》,曰:“上皇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顔殘妝,鬢亂釵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四《二花睡足》條亦引此,并曰:“李賀詩‘西施曉夢綃帳寒,香鬟墯髻半沉檀。轆轤咿啞轉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以芙蓉睡足事爲西施用,亦佳。”皆以花喻美人,并言花能“睡”;蘇詩轉而以美人睡去喻指花兒萎縮。據舊説,花卉午後轉爲萎縮,夜半後又復舒展。楊慎《升庵詩話》卷一《月黄昏》條:“蓋晝午後,陰氣用事,花房斂藏;夜半後,陽氣用事,而花敷蕊散香。凡花皆然,不獨梅也。坡詩‘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粧’。”故夜闌賞花之意境,詩中習見,如白居易《惜牡丹花二首》:“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李商隱《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卷一斷言蘇詩即從李商隱此句“脱出”,似太鑿。)又,此爲名句,常被稱贊,如《冷齋夜話》卷五即推爲“造語之工”、“盡古今之變”之例證,并引黄庭堅語:“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但紀批(卷二十二)引查(慎行)云:“此詩極爲俗口所賞,然非先生老境。”(見《初白庵詩評》卷中)

壽星院寒碧軒[1]

清風肅肅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緑霧沾人衣。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静翠羽穿林飛。道人絶粒對寒碧,爲問鶴骨何緣肥[2]?

[1]壽星院,在杭州葛嶺下,院中有寒碧軒、此君軒、觀台、盃泉,蘇軾皆有詩吟詠。宋潛説友《咸淳臨安志》卷七十九,記壽星院有石刻,蘇軾自書此詩,後云:“僕在黄州,偶思壽星竹軒作此詩。今録以遺通悟師。元祐五年十一月,東坡居士書。”(一説,石刻作“五年五月十二日”)此詩舊注均繫在元祐五年蘇軾第二次在杭州任知州時,實係作者手書之年;其作年應在黄州,故移于此。

[2]道人二句:戲謔之語。意謂道士絶食修煉,何故肥胖?絶粒,猶辟穀,道士以摒除火食、不進米穀爲一種修煉方法。

【評箋】 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蘇文忠公詩,初若豪邁天成,其實關鍵甚密。再來杭州《壽星院寒碧軒》詩,句句切題而未嘗拘。其云:‘清風肅肅……’,‘寒’‘碧’各在其中;第五句‘日高山蟬抱葉響’,頗似無意,而杜詩云:‘抱葉寒蟬静’,并葉言之,‘寒’亦在中矣;‘人静翠羽穿林飛’固不待言;末句却説破,‘道人絶粒對寒碧,爲問鶴骨何緣肥’,其妙如此。”

紀批(卷三十二):“渾成脱灑。前六句有杜意,後二句是本色。”

别黄州[1]

病瘡老馬不任鞿,猶向君王得敝幃[2]。桑下豈無三宿戀[3],尊前聊與一身歸[4]。長腰尚載撑腸米[5],闊領先裁蓋癭衣[6]。投老江湖終不失,來時莫遣故人非[7]。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三月,蘇軾改遷汝州(今河南臨汝)圑練副使、本州安置。四月離黄州作此詩。自《初到黄州》至本篇,皆作于黄州。

[2]病瘡二句:以病馬自比,言雖老病不能任事,皇上還給我一官半職,領取俸禄。鞿,馬絡頭。敝幃,典出《禮記·檀弓下》:“敝帷不棄,爲埋馬也。”帷、幃同,指帷幔。一本即作“帷”。晚年所作《和陶〈詠三良〉》却反用此典:“我豈犬馬哉,從君求蓋帷。”“仕宦豈不榮,有時纏憂悲。所以靖節翁,服此黔婁衣!”對君主、仕途的認識有變化。

[3]桑下句:謂久居黄州,不免有情。《後漢書·襄楷傳》記襄楷上書中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

[4]尊前句:牛僧孺《席上贈劉夢得》:“休論世上昇沉事,且鬭樽前見(現)在身。”此用其字面,謂獨與尊前現在之身前赴汝州。

[5]長腰米:楚語,一種上等粳米。蘇軾《和文與可洋州園池三十首·灙泉亭》亦有“勸君多揀長腰米”句。

[6]闊領句:汝州飲用水缺碘,多大脖子病。歐陽修《汝癭答仲儀》詩云:“傴婦懸甕盎,嬌嬰包鳧鷇,無由辨肩頸,有類龜縮殼。噫人稟最靈,反不如鳧鶴。”可見患病者苦狀。

[7]投老二句: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上(神宗)手札徙汝州,略曰:‘蘇軾黜居思咎,閲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士大夫知上之卒喜公也。”則上句謂老滯江湖,終有起用之日;下句,紀批(卷二十三):“‘來時’作將來解,‘非’字作非議解。”并云結二句:“既邀量移,似乎漸可自遂,故有此句。”所言與上句意思相貫。兩句或解爲今日離别黄州,日後不免“投老江湖”,再來黄州時必不使故友非議。亦可通。時所作《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黄州鼓角》、《滿庭芳》(“歸去來兮”)的結句,皆抒他日重回黄州之意。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三):“婉轉清切,薄而不弱。”

廬山二勝[1]

開先漱玉亭[2]

高巖下赤日,深谷來悲風[3],擘開青玉峽,飛出兩白龍[4]。亂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5],餘流滑無聲,快瀉雙石谼[6]。我來不忍去,月出飛橋東,蕩蕩白銀闕,沈沈水精宫[7]。願隨琴高生,脚踏赤鯶公[8],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9]。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蘇軾赴汝州,途經廬山作此詩。兩詩前有自序云:“余游廬山,南北得十五六(所游之處達十分之五六),奇勝殆不可勝紀,而懶不作詩,獨擇其尤佳者作二首。”

[2]開先,南唐中主李璟所建佛寺,見黄庭堅《南康軍開先禪院修造記》:“廬山開先華藏禪院,江南李氏中主所作也。”一本作開元寺,誤。漱玉亭,因亭前有瀑布噴濺如玉石,故名。

[3]高巖二句:點出時爲傍晚:紅日降落,風生深谷。

[4]兩白龍:喻兩道瀑布。《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九:“大率東坡每題詠景物,于長篇中只篇首四句,便能寫盡,語仍快健。如《廬山開元漱玉亭》首句云。”

[5]古潭句:古潭因瀑布汹湧流入,恍然如摇,益顯清空。

[6]谼(hóng):大山溝。一作“硔”。

[7]蕩蕩二句:指天上月宫和水中水晶宫。

[8]願隨二句:劉向《列仙傳》卷上:“琴高者,趙人”,後成仙,“入涿水中取龍子”,後“乘赤鯉”來享用弟子們的奉祠。赤鯶(huàn))公,鯉魚的尊稱。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七:“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號赤鯶公,賣者杖六十,言鯉爲李也(與皇帝李姓同音)。”

[9]手持二句:芙蕖(qú),芙蓉,即荷花。李白《廬山謡寄盧侍御虚舟》:“遥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亦寫游仙事。清泠(líng),《莊子·讓王》:“舜以天下讓其友人北人無擇”,無擇以爲羞,“因自投清泠之淵。”此用其字面,謂意欲隨仙入水遨遊,極寫瀑布溪流之美。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三):“不必定有深意,直是氣象不同。”“寫瀑布奇勢迭出,曲盡其妙。此巨靈開山手,徐凝惡詩誠不足道。”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三:“此詩前亦易辦。後四句陡然便住,有非神工鬼斧所及,他人縱來得,亦了不得也。”

棲賢三峽橋[10]

吾聞太山石,積日穿綫溜[11],況此百雷霆,萬世與石鬭。深行九地底,險出三峽右,長輸不盡溪,欲滿無底竇[12],跳波翻潛魚,震響落飛狖。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13],空濛煙靄間,澒洞金石奏[14]。彎彎飛橋出,半月彀[15],玉淵神龍近[16],雨雹亂晴晝。垂缾得清甘,可嚥不可漱[17]。

[10]蘇轍《廬山棲賢寺新修僧堂記》記元豐三年蘇轍過廬山:“入棲賢谷。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間,其聲如雷霆,如千乘車行者,震掉不能自持,雖三峽之嶮不過也,故其橋曰三峽。”三峽橋,一名棲賢橋。

[11]吾聞二句:漢枚乘《上書諫吴王》:“泰山之霤穿石,單極之斷幹,水非石之鑽,索非木之鋸,漸靡使之然也。”霤,即溜,流水。兩句謂泰山之石,年久亦爲水流所穿。

[12]長輸二句:寫水勢之盛,似欲灌滿無盡之溪和無底之淵。紀批(卷二十三):“此種皆韓句。”

[13]清寒二句:紀批:“十字絶唱。”王文誥評下句:“五字瘦勁,確是三峽橋草木。”

[14]澒洞(hòng tóng):形容水勢汹湧無際,其聲洪亮。

[15]彀(gòu):張滿弓弩。這裏以弓形比喻橋影。

[16]玉淵:潭名,棲賢谷水即注入此潭。

[17]可嚥句:谷水清甜,若僅用以漱口,殊爲可惜。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三):“《開先漱玉亭》詩,與《三峽橋》詩俱奇警。此(《漱玉亭》)近太白,彼(《三峽橋》)近昌黎。初白謂《三峽橋》詩似杜,未然。”又評《三峽橋》詩:“奇景以精理通之,發爲高談,結爲香艷,絡繹間起,使人應接不暇。”

題西林壁[1]

横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2]。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3]。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作。西林,寺名,一名乾明寺。此詩舊注本編在《廬山二勝》前,但據《東坡志林》卷一《記游廬山》條,自記游廬山作諸詩,“最後與總老同游西林”,作此絶句,“僕廬山詩盡于此矣”,則應編在《廬山二勝》之後。

[2]遠近句:一作“遠近看山總不同”。

[3]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二十三引姚寬《西溪叢語》卷下:“南山宣律師《感通録》云:‘廬山七嶺,共會于東,合而成峯。’因知東坡‘横看成嶺側成峯’之句,有自來矣。”施元之等《施注蘇詩》卷二十一引《華嚴經》云:“於一塵中,大小刹種種差别如塵數,平坦高下各不同,佛悉往詣,各轉法輪。”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三駁云:“凡此種詩,皆一時性靈所發,若必胸有釋典而後鑪錘出之,則意味索然矣。《合注》《施注》以《感通録》、《華嚴經》坐實之,詩皆化爲糟粕,是謂顧注不顧詩。”所駁頗有理。詩人感興之間,哲理即在其中,未必演繹理念。蘇軾于此詩指明身在其中、有時反而不能認識事物的全貌,而在同時所作《初入廬山三首》其一中,却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指以前)是故人。”則强調要認識事物必須熟悉事物,親近事物。所論角度不同,但都指出人的認識具有不可避免的種種局限性。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引《冷齋夜話》記黄庭堅評此詩云:“此老於般若横説豎説,了無剩語,非其筆端有舌,亦安能吐此不傳之妙。”(此條見《冷齋夜話》卷七,文字較差。)

紀批(卷二十三):“亦是禪偈而不甚露禪偈氣,尚不取厭,以爲高唱則未然。”

《宋詩精華録》卷二:“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

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爲謝,且遺二古銅劍[1]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2]。平生好詩仍好畫,書墻涴壁長遭駡;不瞋不駡喜有餘,世間誰復如君者!一雙銅劍秋水光,兩首新詩争劍鋩[3];劍在牀頭詩在手,不知誰作蛟龍吼[4]?

[1]郭祥正,字功父,當塗人。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三月,他以汀州通判、奉議郎勒停家居;七月,蘇軾過當塗爲他作畫,并寫此詩。翁方綱《蘇詩補注》卷四云:“初白(查慎行)補注云:‘黄山谷有和詩,殘脱不全,故不録。’按,山谷詩,崇寧元年在荆南作。其詩曰:‘郭家髹屏見生竹,惜哉不見人如玉。凌厲中原草木春,歲晚一碁終玉局。巨鼇首戴蓬萊山,今在瓊房第幾間。’黄注云:‘家藏此詩真迹,題云《次詠東坡先生屏間墨竹》,止此六句。功甫跋云:東坡作于予家漆屏之上,觀魯直之詩,可以見其髣髴矣。次詠,一作次韻。’愚謂次詠者,次他人所詠,非和坡韻也。查注以爲殘脱,誤矣。”據此,蘇軾曾爲郭祥正漆屏作墨竹,但蘇軾此詩及詩題均爲在壁上作竹石,兩事并不相關,查注固誤,翁注亦未明確指明。李之儀有此詩和作,句、韻全同,且題爲《次韻東坡所畫郭功甫家壁竹木怪石詩》(見《姑溪居士後集》卷四),可作佐證。

[2]空腸四句:芒角,原指植物初生的尖葉,引申爲鋒芒。槎牙,同“杈枒”。黄庭堅《題子瞻畫竹石》:“東坡老人翰林公,醉時吐出胸中墨。”又《題子瞻枯木》:“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宋鄧椿《畫繼》卷三:蘇軾“所作枯木,枝幹虬屈無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盤鬱也。”均可幫助理解蘇軾創作個性的發揮。又查慎行評此四句云:“稜角四射。”紀昀評云:“奇氣縱横,不可控制。”(卷二十三)亦可從中看出蘇詩和蘇畫風格的一致。

[3]兩首新詩:今郭祥正《青山集》已佚此二詩。

[4]蛟龍吼:杜甫《相從歌》:“把臂開樽飲我酒,酒酣擊劍蛟龍吼。”此用其語。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畫從醉出,詩特爲醉筆洗剔精神。讀起四句,森然動魄也。句句巉絶,在集中另闢一格。”

次荆公韻四絶[1]

青李扶疎禽自來[2],清真逸少手親栽[3]。深紅淺紫從争發,雪白鵝黄也鬭開。

斫竹穿花破緑苔,小詩端爲覓榿栽[4]。細看造物初無物,春到江南花自開[5]。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6],從公已覺十年遲[7]。

甲第非真有,閒花亦偶栽。聊爲清浄供,却對道人開[8]。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八月蘇軾赴汝州、途經金陵作此詩。王安石于元豐三年被封爲荆國公,時罷相退居金陵。王安石原作題爲《池上看金沙花數枝過酴醿架盛開》(七絶二首、五絶一首,押“開”韻)、《北山》(七絶一首,押“遲”韻),一本此四首合題爲《薔薇四首》。

[2]青李句:蘇軾《次韻米黻二王書跋尾二首》其一:“三館曝書防蠹毁,得見來禽與青李。”《和王晉卿送梅花次韻》:“東坡先生未歸時,自種來禽與青李。”來禽,即林檎(禽),俗稱花紅、沙果,果味似蘋果,以其食美,引禽來食,故名。這裏用“禽自來”,實指來禽。

[3]清真句:王羲之,字逸少,有求青李來禽帖:“青李、來禽、櫻桃、日給藤,子皆囊盛爲佳,函封多不生。足下所疏云:此果佳,可爲致子當種之。……吾篤喜種果,今在田里,惟以此爲事,故遠及足下,致此子者大惠也。”(張彦遠《法書要録》卷十《右軍書記》)李白《王逸少》詩:“右軍本清真,瀟洒在風塵。”這裏以王羲之比王安石。

[4]覓榿栽:杜甫有《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詩,此用其語,謂因植樹而作小詩。

[5]細看二句:郭象《南華真經序》稱莊子“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兩句謂,造物主并無其物,春天一到,花自開放,不靠造物主主宰。

[6]勸我句:指王安石約蘇軾在金陵買田卜鄰,相從林下。蘇軾《上荆公書》云:“某始欲買田金陵,庶幾得陪杖屨,老于鍾山之下。”

[7]十年:一説指十年前,即熙寧七年前王安石執政時代早該和睦相從了。王十朋注本卷二十四引師尹曰:“介甫得詩曰:‘十年前後,我便不廝争。’”一説指王安石退隱的十年,從熙寧七年到元豐七年,意謂在王安石退隱的十年中,早該杖屨追陪。亦可備一説。

[8]此首蘇軾自注:“公病後捨宅作寺。”《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四六:元豐七年六月戊子,“集禧觀使王安石請以所居江寧府上元縣園屋爲僧寺,乞賜名額,從之,以‘報寧禪院’爲額”。

【評箋】 紀批(卷二十四):“東坡、半山,旗鼓對壘,似應别有佳處,方愜人意。”

同王勝之游蔣山[1]

到郡席不暖[2],居民空惘然,好山無十里,遺恨恐他年[3]。欲款南朝寺,同登北郭船,朱門收畫戟,紺宇出青蓮[4]。夾路蒼髯古,迎人翠麓偏[5]。龍腰蟠故國[6],鳥爪寄層顛[7]。竹杪飛華屋,松根泫細泉。峯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8]。略彴横秋水[9],浮圖插暮煙[10]。歸來踏人影,雲細月娟娟。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作。王益柔,字勝之,宰相王曙之子,河南人。時知江寧府,到任一日,改移南都(宋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蔣山,鍾山,即今紫金山,在南京市東。

[2]席不暖:班固《答賓戲》:“是以聖哲之治,栖栖遑遑,孔席不,墨突不黔(煙囱未黑)。”謂忙于奔波,不得安居。

[3]好山二句:謂對蔣山勝景,而遊無十里之遥,他年憶及,恐必抱恨。

[4]朱門二句:蘇軾自注:“荆公宅已爲寺。”參見前首詩注。舊制:三品以上官,門皆列戟。紺(gàn),黑中帶紅的顔色。青蓮,寺院。

[5]夾路二句:蒼髯,指松檜。蘇軾《佛日山榮長老五絶》其一:“山中只有蒼髯叟,數里蕭蕭管送迎。”《戲作種松》亦云:“朅來齊安野,夾路鬚髯蒼。”皆指松。典出《高僧傳》:東晉法潛稱松爲“蒼髯叟”,引爲“山中勝友”。

[6]龍腰句:晉張勃《吴録》記諸葛亮論金陵地形云:“鍾山龍盤,石頭(石頭城)虎踞。”(《太平御覽》卷一五六引,又見《六朝事迹編類·形勢門》)

[7]鳥爪句:舊謂六朝時僧寶誌,生于鷹窠,手類鳥爪,卒“葬于鍾山獨龍阜”(《景德傳燈録》卷二十七)。

[8]峯多二句:蔡絛《西清詩話》卷上:“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黄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公嘆息,謂人曰:‘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東坡渡江至儀真,和游蔣山詩寄金陵守王勝之益柔,公亟取讀,至‘峯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乃撫几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并作和詩。

[9]略彴:小木橋。《錦繡萬花谷·前集》卷二十五《略彴音灼》條:“横木渡水。陸龜蒙詩:‘頭經略彴冠微亞,腰插笭箵帶矗頻。’”

[10]浮圖:塔。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次第寫景,不必作崚鬱屈之勢,而斲削精潔,神彩飛揚,自無一孱筆剩語,不獨‘峯多’、‘江遠’一聯差肩杜老。”

金山夢中作[1]

江東賈客木棉裘[2],會散金山月滿樓。夜半潮來風又熟[3],卧吹簫管到揚州。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作。

[2]江東句:《溪詩話》卷六:“(此詩)集中題云《夢中作》。蓋坡嘗衣此,坐客誤云:‘木棉襖俗。’飲散乃出此詩,且云:‘雖欲俗不可得也。’坐客大慚。”當時士大夫以皮裘爲常服,故以木棉裘爲俗。此句自指,謂自己的衣着像商人一般。

[3]風熟:紀批(卷二十四):“今海舶有‘風熟’之語。蓋風之初作,轉移不定,過一日不轉,則方向定,謂之‘風熟’。”

【評箋】 紀批(卷二十四):“此有感而託之夢作耳。一氣渾成,自然神到。”

《宋詩精華録》卷二:“公與蔡忠惠(蔡襄)、歐陽文忠(歐陽修)皆有夢中作,詩境皆奇。”

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1]

土暈銅花蝕秋水[2],要須悍石相礱砥。十年冰檗戰膏粱,萬里煙波濯紈綺[3]。歸來詩思轉清激,百丈空潭數魴鯉。逝將桂浦擷蘭蓀,不記槐堂收劍履[4]。却思庾嶺今何在?更説彭城真夢耳[5]!君知先竭是甘井[6],我願得全如苦李[7]。妄心不復九迴腸[8],至道終當三洗髓[9]。廣陵陽羨何足較[10]?只有無何真我里[11]!樂全老子今禪伯[12],掣電機鋒不容擬[13]。心通豈復問云何[14],印可聊須答如是[15]。相逢爲我話留滯,桃花春漲孤舟起[16]。

[1]元豐七年(一〇八四)冬作。王鞏,字定國,自號清虚先生。長于詩,與蘇軾友善。元豐二年因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貶爲監賓州(今廣西賓陽)鹽酒税,七年放歸。

[2]土暈句:言鏡面色澤模糊。秋水,喻銅鏡之面,唐鮑溶《古鑑》詩:“曾向春窗分綽約,誤迴秋水照蹉跎。”

[3]十年二句:多年清苦生活戰勝膏粱趨尚,長途飄泊奔波洗清紈袴習氣。冰檗,白居易《三年爲刺史二首》其二:“三年爲刺史,飲冰復食檗。”檗,黄檗,味苦。

[4]逝將二句:上句謂貶往賓州;下句謂剥奪朝廷賜予的特權。槐堂,王鞏家有三槐堂,這裏指王家。劍履,《漢書·蕭何傳》:漢高祖劉邦論功行賞,“乃令何(蕭何)第一,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後世有功大臣亦有享此殊寵者。王鞏係王旦(真宗時知樞密院、進太保)之孫、王素(仁宗時工部尚書)之子,世代顯宦之家,故云。

[5]更説句:蘇軾自注:“來詩述彭城舊遊。”參看前《百步洪》詩。

[6]君知句:《莊子·山木》記“大公任”語:“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7]我願句:《晉書·王戎傳》:“(王戎)嘗與羣兒嬉于道側,見李樹多實,等輩競趣之,戎獨不往。或問其故,戎曰:‘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取之信然。”

[8]妄心句:司馬遷《報任安書》:“是以腸一日而九迴。”

[9]至道句:舊題漢郭憲《洞冥記》卷一:“(東方朔)以元封中,游鴻濛之澤,忽見王母(一本無王字)采桑于白海之濱。俄有黄翁(一本作黄眉翁)指阿母以告朔曰:‘昔爲吾妻,託形爲太白之精,今汝此星精也。吾却食吞氣已九千餘歲,目中瞳子色皆青光,能見幽隱之物。三千歲一反骨洗髓,二千歲一刻骨(一本作剥皮)伐毛,自吾生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10]廣陵句:蘇軾自注:“余買田陽羨,來詩以爲不如廣陵。”

[11]無何:《莊子·應帝王》記“無名人”語:“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又《逍遥遊》:“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

[12]樂全句:蘇軾自注:“謂張安道也。定國其婿。”張安道即張方平,號樂全居士。

[13]掣電句:機鋒,佛教禪宗指問答迅捷、不落迹象、含有深意的語句。《人天眼目》卷三“汾陽禪師”:“霹靂機鋒着眼看,石火電光猶是鈍,思量擬議隔千山。”

[14]心通句:心通,禪宗教義不立文字,不依言語,直以心爲印,以心印心,心心不異。問云何,佛經中記述問答時的常用語。

[15]印可句:印可,承認,許可。《維摩詰所説經》卷上《弟子品第三》:“若能如是坐者(指“宴坐”),佛所印可。”答如是,佛經用語,《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善現啓請分第二》記長老須菩提白佛言:“云何降伏其心?”《大乘正宗分第三》接云:“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

[16]相逢二句:意謂請代向張安道轉告我行路滞留之故,待明春水漲時,我當舟抵南都拜謁。

【評箋】 紀批(卷二十四):“筆筆精鋭。”“盤空硬語,具體昌黎。”

寄吴德仁兼簡陳季常[1]

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2]。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由玄[3]。龍丘居士亦可憐[4],談空説有夜不眠[5]。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6]。誰似濮陽公子賢[7],飲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8],在家學得忘家禪[9]。門前罷亞十頃田,清溪繞屋花連天。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風顛[10]。我游蘭溪訪清泉[11],已辦布襪青行纏[12]。稽山不是無賀老,我自興盡回酒船[13]。恨君不識顔平原[14],恨我不識元魯山[15]。銅駝陌上會相見,握手一笑三千年[16]。

[1]吴瑛,字德仁,蘄州蘄春人。曾官知郴州、虞部員外郎。年四十六即致仕。見《宋史·隱逸傳》中。陳慥,字季常,見前《陳季常所蓄朱陳村嫁娶圖二首》注。

[2]東坡二句:凡鉛,即外丹,道家修煉方法之一。用礦石藥物投入爐中燒煉成“金丹”,能長生不老(“内丹”指從人體内部修煉而成者),亦能用丹點鐵成金。宋張君房《雲笈七籤》卷六十三《金丹訣》原注:“凡鉛者,銅鐵草并有,鉛及有鑛鉛并凡鉛也。”即謂凡鉛在銅鐵草中皆有,與身内之“鉛”不同。此爲戲語,言作者貧困無錢,十年煉丹,并無所得。下二句一轉,言即使黄金可以煉成,但亦不能返老還童。

[3]黄金二句:《史記·封禪書》:漢武帝時方士欒大云:“臣之師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此反用其意。

[4]龍丘居士:指陳慥。

[5]空、有:《後漢書·西域傳論》論佛教宗旨爲“清心釋累之訓,空有兼遣之宗”。唐李賢注:“不執着爲空,執着爲有。兼遣謂不空不有,虚實兩忘也。維摩詰云:‘我及湼槃,此二皆空。’”

[6]忽聞二句:一説指陳慥懼内。《容齋隨筆·三筆》卷三《陳季常》條:陳慥“好賓客,喜畜聲伎,然其妻柳氏絶凶妬”,此詩“河東獅子”即指柳氏。又見王十朋注本卷十六引趙次公注、《西清詩話》卷下等。今日成語“河東獅吼”即本此。一説爲一般戲語,并無懼内之意。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五:“《志》(指張耒《吴大夫墓誌》)稱德仁不喜聞人過(按,原文爲“客有臧否人物,公不酬一語”),公素未識面,必不以柳妬告之也。”又云:“佛説獅吼,皆喻法也。本集有柳簿者,行二,季常之客,即真齡也。其遺《鐵拄杖》詩,有‘柳公手中黑蛇滑’句。二人嘗訝公,而語多諧讔。又云‘季常示病,正如小子圓覺,可謂害脚法師鸚鵡禪,五通氣球黄門妾’,餘如《秀英君》則託諸醉,《脊記》則託諸戲,而季常雄冠之説亦云非實語,詩當參看。”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三亦贊同王説。兩説似皆有一定道理。盧文弨《鍾山札記》卷四《師子吼》條:“相傳季常之妻柳氏頗妒,然與其良人皆篤好釋典,故蘇之意雖主于靳,而所謂師子吼者,實用禪門語,并未嘗斥言其隱也。偶閲内典,《佛説長者女菴提遮師子吼了義經》云:舍衞國城西有一村,名曰長提,有一婆羅門,名婆私膩迦,有女名菴提遮。佛告舍利弗,是女非凡,已值無量諸佛,常能説《如是師子吼了義經》。蓋師子吼雖佛家常語,而此則女人事,用來尤切。注家但引杜詩,證河東之爲柳,是已(按,見杜甫《可嘆》“河東女兒身姓柳”);而此尚失援引。今人率以河東師子作見成語,不知四字本不相連也。”指陳慥與妻相與説佛,亦可備一説;其辨“河東獅吼”原非成語,則頗有據。(今日已爲成語乃另一回事)獅子吼,佛家喻威嚴。《景德傳燈録》卷一:“佛(釋迦牟尼)初生刹利王家,放大智光明,照十方世界,……分手指天地,作師子吼聲,上下及四維,無能尊我者(即唯我獨尊)。”

[7]濮陽公子:指吴德仁。《元和姓纂》謂吴姓者先世自濮陽過江。

[8]平生句:蘇軾《寶繪堂記》:“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爲樂,雖尤物不足以爲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爲病,雖尤物不足以爲樂。”

[9]忘家禪:《景德傳燈録》卷四,記杭州鳥窠禪師語:“汝(指會通禪師)若了浄智妙圓,體自空寂,即真出家,何假外相?汝當爲在家菩薩戒施俱修,如謝靈運之儔也。”

[10]門前四句:張耒《吴大夫墓誌》:“(吴德仁)既謝仕,歸蘄春,有薄田僅給伏臘,臨溪築室,種花釀酒,家事付子弟,一不問。賓客有至者,不問賢愚,與之飲酒,必盡醉;公或醉卧花間,客去亦不問也。”罷亞,吴景旭《歷代詩話》卷五十二:“杜牧之詩:‘罷亞百頃稻,西風吹半紅。’吴旦生(景旭)曰:《詞林海錯》:‘罷亞,稻多貌。一作稏,又作稏。’《字學集要》謂:‘皆稻名。’蘇軾《寄吴德仁》詩:‘門前罷亞十頃田,清溪繞屋花連天。’”蘇詩此處應解作稻多摇動貌。溪堂,查慎行注本卷二十五引《名勝志》:“溪堂在蘄州(今蘄春縣)治南。至和中吴瑛隱居也。”紀批(卷二十五):“得此四語,意境乃活,如畫山水者,烘以雲氣。”查云:“筆有仙氣,自是太白後身。”(見《初白庵詩評》卷中,“有”作“挾”,“自”作“故”。)

[11]蘭溪:在蘄水縣境,參看後《游沙湖》文。

[12]行纏:猶今綁腿,以便遠行。

[13]稽山二句:李白《重憶(賀監)》:“稽山無賀老,却棹酒船回。”這裏反用其意。下句“興盡”又兼用王子猷事。《世説新語·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以上四句大意謂作者曾去蘄州,未能訪晤吴德仁。

[14]恨君句:顔平原,唐顔真卿,曾爲平原太守。安史亂時,河朔盡陷,唯平原仍城守完備,唐玄宗説:“朕不識真卿何如人,所爲乃若此!”(《新唐書·顔真卿傳》)一説,顔爲“東坡自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八);一説,喻陳季常,如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謂此句“以顔比陳,蓋顔亦用心仙佛故也。若胡仔謂‘東坡自謂’,則文義就吴瑛一直説下,於陳慥絶無照應,而前幅龍丘居士四句但值詼嘲,豈‘簡’之之意耶?”兩説皆可通。

[15]恨我句:元魯山,唐元德秀,字紫芝,曾爲魯山令。“蘇源明常語人曰:‘吾不幸生衰俗,所不恥者識元紫芝也。’”(《新唐書·元德秀傳》)這裏以元德秀喻吴德仁。

[16]銅駝二句:銅駝陌,陸機《洛陽記》:“銅駝街在洛陽宫南、金馬門外,人物繁盛。俗語云:‘金馬門外聚羣賢,銅駝街上集少年’。”徐陵《洛陽道》:“東門向金馬,南陌接銅駝。”握手,《後漢書·薊子訓傳》:薊子訓爲東漢時異人,“後人復于長安東霸城見之,與一老翁摩挲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銅人爲秦始皇時所鑄)’”此二句謂作者與吴德仁日後終當相遇。

書林逋詩後[1]

吴儂生長湖山曲[2],呼吸湖光飲山緑,不論世外隱君子,傭奴販婦皆冰玉。先生可是絶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3]。我不識君曾夢見,瞳子瞭然光可燭[4]。遺篇妙字處處有,步遶西湖看不足。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5]。平生高節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録,自言不作封禪書[6],更肯悲吟白頭曲[7]!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盞寒泉薦秋菊[8]。

[1]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作。林逋,見前《和秦太虚梅花》詩注。

[2]儂:吴語,自稱或他稱。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評此詩開端云:“將以稱美林逋,乃至謂吴儂之傭販皆如冰玉,深一層説入,而林之神清骨冷,其爲高節難繼處,不待羅縷矣。”紀批(卷二十五):“起手如未覩佛相,先現圓光。”

[3]先生二句:謂林逋雖非與世隔絶之人,然其生稟氣質原自不俗。可是,豈是。蘇軾《送歐陽季默赴闕》:“郎君可是筦庫人!乃使騄驥隨蹇步。”

[4]瞳子句:皇甫湜《唐故著作佐郎顧況集序》:“湜以童子見君楊(揚)州孝感寺,君披黄衫白絹頭,眸子瞭然,炯炯清立。”

[5]詩如二句:蘇軾《祭柳子玉文》:“郊寒島瘦。”西臺,李建中,字得中,蜀人。宋書法家,善真行書。掌西京(洛陽)留司御史臺,因稱李留臺、李西臺。見《宋史·李建中傳》。一作“留臺”,不如西臺與東野對偶更工。兩句謂林逋詩似孟郊,但無其寒苦之狀;書法似李建中,却較瘦硬。意即兼有二人之長而去其所短。

[6]自言句:蘇軾自注:“逋臨終詩云:‘茂陵他日求遺草,猶喜初無封禪書。’”《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後之矣。’使所忠(人名)往,而相如已死,家無遺書。問其妻,對曰:‘長卿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長卿未死時,爲一卷書,曰:“有使來求書,奏之。”’其遺札書言封禪事,所忠奏焉。”

[7]白頭曲:漢劉歆《西京雜記》卷三:“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爲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絶,相如乃止。”

[8]不然二句:蘇軾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廟。”紀批(卷二十五):“結得夭矯”,“‘修竹’‘秋菊’,皆取高潔相配,不圖趁韻”。

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1](選一)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2]。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3]。

[1]原共三首,選第三首。元豐七年十二月,蘇軾赴汝州途中至泗州度歲,後再次上表請求回常州居住,不再前往汝州。次年(一〇八五)二月轉至南都候旨,不久獲准。四月離南都。五月一日經揚州作此詩。竹西寺,一名山光寺,在揚州。

[2]此生二句:王維《奉和聖製重陽節宰臣及羣臣上壽應制》:“四海方無事,三秋大有年。”此用其語。大有年,豐收之年。

[3]山寺二句:王維《既蒙宥罪,旋復拜官,伏感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王維作詩背景和心情,與蘇軾十分相類。此二句曾爲蘇軾政敵作羅織中傷之資,《續資治通鑑》卷八十二,記元祐六年八月,侍御史賈易指控蘇軾此詩“以奉先帝遺詔爲‘聞好語’”,“誹怨先帝,無人臣禮”。歷盡波折,蘇軾請求外任(原任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兼侍讀),出知潁州。蘇軾《辯謗劄子》:“是歲(元豐八年)三月六日,在南京聞先帝遺詔,舉哀掛服了當,迤邐往常州。……至五月間,因往揚州竹西寺,見百姓父老十數人,相與道傍語笑,其間一人以兩手加額云:‘見説好箇少年官家(指剛即位的哲宗)。’其言雖鄙俗不典,然臣實喜聞百姓謳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誠。又是時臣得請歸耕常州,蓋將老焉。而淮浙間所在豐熟,因作詩云。”但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蘇軾“南至揚州,常人爲公買田書至,公喜,作詩有‘聞好語’之句。”兩者解釋不同。葉夢得《避暑録話》卷上評述二蘇異説時説:“子瞻山光寺詩‘野花啼鳥亦欣然’之句,其辨説甚明,蓋爲哲宗初即位,聞父老頌美之言;而云神宗奉諱在南京,而詩作于揚州。余嘗至其寺,親見當時詩刻,後書作詩日月,今猶有其本,蓋自南京回陽羨時也。始過揚州則未聞諱,既歸自揚州,則奉諱在南京,事不相及,尚何疑乎?近見子由作子瞻墓誌載此事,乃云:公至揚州,常州人爲公買田書至,公喜而作詩,有‘聞好語’之句,乃與辨辭異。且聞買田而喜可矣,‘野花啼鳥’何與而亦‘欣然’?尤與本意不類,豈爲《誌》時未嘗深考而誤耶?然此言出于子由,不可有二,以啓後世之疑。余在許昌時,《誌》猶未出,不及見,不然,當以告迨與過也(蘇軾二子)。”

送楊傑[1]

天門夜上賓出日,萬里紅波半天赤。歸來平地看跳丸,一點黄金鑄秋橘[2]。太華峯頭作重九[3],天風吹灔黄花酒。浩歌馳下腰帶鞓[4],醉舞崩崖一揮手。神游八極萬緣虚,下視蚊雷隱汙渠。大千一息八十返,笑厲東海騎鯨魚[5]。三韓王子西求法[6],鑿齒彌天兩勍敵[7]。過江風急浪如山,寄語舟人好看客[8]。

[1]詩前有自序云:“無爲子嘗奉使,登太山絶頂,鷄一鳴見日出;又嘗以事過華山,重九日飲酒蓮華峯上。今乃奉詔與高麗僧統游錢塘,皆以王事而從方外之樂,善哉未曾有也!作是詩以送之。”楊傑,字次公,無爲人。自號無爲子。元祐中爲禮部員外郎,出知潤州,除兩浙提點刑獄。參看《宋史·楊傑傳》。元釋覺岸《釋氏稽古略》卷四記宋神宗元豐八年,“二月帝崩。春三月,哲宗即帝位。”“義天僧統,高麗國君文宗仁孝王第四子,出家名義天。是冬航海至明州,上表乙(乞)游中國詢禮,詔以朝奉郎楊傑館伴,所至二浙、淮南、京東諸郡迎餞如行人禮。”八年冬始至明州,則詔游錢塘當在此以後。(查慎行注本卷二十六引《教苑遺事》亦同)但《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三五八,元豐八年秋七月“癸丑,高麗國佑世僧統求法沙門釋義天等見于垂拱殿,進佛像經文,賜物有差。”所記時間不同。從本篇末句看,此詩作于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九月蘇軾由常州赴知登州途中、在楚州(今江蘇淮安)遇楊傑之時。(按,《釋氏稽古略》卷四又云:後“義天朝京師,禮部郎中蘇軾接伴”。)

[2]天門四句:天門,在泰山頂,見《送頓起》詩注。賓,引導,《書·堯典》:“寅賓出日。”跳丸、秋橘,葛洪《抱朴子》卷六《微旨》謂:“真人守身鍊形之術”時云:“始青之下月與日,兩半同昇合或(成)一,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彈丸黄如橘。”首四句言紅日欲出前,只見紅滿半天;及至觀初升之旭日,猶如彈丸、秋橘。《五燈會元》卷十六:楊傑“奉祠泰山,一日,鷄一鳴,睹日如盤涌,忽大悟,乃别‘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偈曰:‘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討甚閑工夫,更説無生活?’”

[3]太華:華山,在陝西華陰縣南。

[4]腰帶鞓:華山地名。

[5]神游四句:寫楊傑之曠達、豪邁。蚊雷,衆蚊飛聲如雷。大千,見前《端午徧游諸寺,得“禪”字》詩注。厲,涉深水而過。

[6]三韓:指高麗國,漢時朝鮮南部有馬韓、辰韓、弁韓三國。

[7]鑿齒句:《晉書·習鑿齒傳》:“時有桑門釋道安,俊辯有高才,自北至荆州,與鑿齒初相見。道安曰:‘彌天釋道安。’鑿齒曰:‘四海習鑿齒。’時人以爲佳對。”此以喻義天、楊傑。

[8]過江二句:《唐摭言》卷十三《矛盾》條:“令狐趙公(令狐楚)鎮維揚,處士張祜嘗與狎讌。公因視祜改令曰:‘上水船,風又急,帆下人,須好立。’祜應聲答曰:‘上水船,船底破,好看客,莫倚拖(柁)。”此爲“好看客”用語所出。結句因蘇軾與楊傑在淮上相遇,送其南行,遥囑舟人在風急浪高之中,小心謹慎,平安行駛。紀批(卷二十六):“筆墨横恣”,“結亦波峭”。

登州海市[1]

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没空明中,蕩摇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宫[2]?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歲寒水冷天地閉,爲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爲雄?率然有請不我拒[3],信我人厄非天窮。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4],自言正直動山鬼,豈知造物哀龍鍾[5]。伸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斜陽萬里孤鳥没,但見碧海磨青銅[6]。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7]。

[1]詩前有自序云:“予聞登州海市舊矣。父老云:‘嘗出於春夏,今歲晚,不復見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爲恨,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焉。乃作此詩。”蘇軾于元豐八年(一〇八五)十月到登州知州任,五日後改任禮部郎中赴京。詩作于其時。此詩石刻末題“元豐八年十月晦書呈全叔承議”。廣德王,即俗稱東海龍王。

[2]貝闕、珠宫:水神所居宫室。《九歌·河伯》:“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珠)宫。”

[3]率然:率爾,貿然不加深思貌。

[4]潮陽二句:韓愈于永貞元年秋,由陽山令移掾江陵,曾游衡山,默禱神靈,天宇轉清,看到峯巒。蘇軾誤爲韓愈從潮州刺史召還北歸途中,則時在元和十五年。韓愈《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須臾静掃衆峯出,仰見突兀撑青空。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紫蓋、天柱、石廩、祝融,皆衡山峯名。

[5]龍鍾:衰憊萎縮之態。

[6]但見句:謂海市幻景已滅,海面明晰如鏡。

[7]新詩二句:紀批(卷二十六):“是海市結語,不是觀海結語。”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六:“此詩出之他人,則‘斜陽’二句已可結矣。公必我(找)截乾浄而唱嘆無窮,此猶海市靈奇不可以端倪也。”

【評箋】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只‘重樓翠阜出霜曉’一句着題,此外全用議論,亦避實擊虚法也。若將幻影寫作真境,縱摹擬盡情,終屬拙手。”

紀批(卷二十六):“海市只是‘重樓翠阜’,此正不盡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從未見之前、既見之後、與歲晚得見之實,結撰成篇,煒煒精光,欲奪人目。”

惠崇春江曉景二首[1]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2]。蔞蒿滿地蘆芽短[3],正是河豚欲上時[4]。

兩兩歸鴻欲破羣,依依還似北歸人。遥知朔漠多風雪,更待江南半月春。

[1]詩題諸本多作《惠崇春江晚景二首》,此據《東坡七集》本《前集》卷十五。宋刊《東坡集》亦作“曉景”。從詩意看,似作“曉景”爲勝。七集本《續集》卷二重收此二首,題作《書袞儀所藏惠崇畫二首》。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作于汴京。惠崇,淮南人(一作建陽人),宋初“九僧”之一,能詩善畫。宋郭若虚《圖畫見聞誌》卷四《花鳥門》條:“建陽僧慧崇工畫鵝雁鷺鶿,尤工小景,善爲寒汀遠渚,蕭灑虚曠之象,人所難到也。”王安石《純甫出釋惠崇畫要予作詩》亦推崇他:“畫史紛紛何足數?惠崇晚出吾最許。”此詩第一首詠鴨戲圖,第二首詠歸雁圖。

[2]鴨先知:清毛奇齡《西河合集》中《西河詩話》卷五説:“與汪蛟門(汪懋麟)舍人論宋詩。舍人舉東坡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時’,不遠勝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間覓路鳥先知’,唐人句也。覓路在人,先知在鳥,以鳥習花間故也。此‘先’,先人也;若鴨,則先誰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先及鴨,妄矣。”汪懋麟之師王士禛在《漁洋詩話》卷下中故意把毛奇齡的看法説成“鵝也先知,怎只説鴨?”(其《居易録》卷二亦記此事,且有“衆爲捧腹”一句作結)毛奇齡的門人張文檒又表示不滿,指責王士禛“直借先生此言作笑柄”,“先生評坡詩幾百餘言,而王止摘八字。”(《螺江日記》卷六《又東坡條》)嗣後兩説争論不休:反毛奇齡者有袁枚《隨園詩話》卷三:“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鳩、鳲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指《國風·關雎》)‘止邱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黄鳥’耶?(指《小雅·綿蠻》)”徐卓《荒鹿偶談》卷二指責毛奇齡“惟喜駁辯以求勝”。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説毛“豈真傖父至是哉?想亦口强耳!”支持毛説的王鶴汀説:“毛先生以水暖先知僅屬于鴨,爲坡詩病;予之病坡詩志(者)不然。鴨之在水,無間冬夏,又何知有冷暖,而謾以‘先知’予之?雖一時諧笑之言,然自是至理,爲格物家所不廢。若然,則坡詩誠不無可議矣。蓋緣情體物,貴得其真,竊恐‘先知’之句,于物情有未真也。”(見《螺江日記》卷六引)毛奇齡對藝術形象以個别表現一般的特性未能理解,王鶴汀則對生活真實和藝術實真的區别有所混淆。

[3]蔞蒿句:王士禛《居易録》卷十三:“《爾雅》:購,蔏蔞。郭璞注:蔏蔞,蔞蒿也,生下田,初出可啖,江東用羹魚。故坡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七字非泛詠景物,可見坡詩無一字無來歷也。”其《漁洋詩話》卷中,又稱蘇軾此詩“非但風韻之妙,蓋河豚食蒿蘆則肥,亦梅聖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無一字泛設也”。張耒《明道雜志》:“余時守丹陽及宣城,見土人户食之(河豚),其烹煮亦無法,但用蔞蒿、荻筍、菘菜三物,云最相宜,用菘以滲其膏耳,而未嘗見死者。”則蔞蒿可使河豚肥,又是魚羹佐料,且能解毒。

[4]正是句: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一引孔毅夫《雜記》云:“永叔稱聖俞《河豚詩》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于此時,貴不數魚蝦。’以謂河豚食柳絮而肥,聖俞破題兩句,便説盡河豚好處。乃永叔褒譽之詞,其實不爾。此魚盛于二月,至柳絮時,魚已過矣。”胡仔據以批評蘇詩所寫“正是二月景致,是時河豚已盛矣,但‘欲上’之語,似乎未穩”,即與時令不合。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八引陳巖肖《庚溪詩話》卷下云:“余嘗寓居江陰及毘陵,見江陰每臘盡春初已食之,毘陵則二月初方食。其後官于秣陵,則三月間方食之。蓋此由海而上,近海處先得之,魚至江左則春已暮矣。……然則聖俞所詠乃江左河豚魚也。”(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亦有類似記載)高步瀛推斷云:“據此,則河豚上時各地不同,子瞻所詠殆與聖俞同耳。”即南京附近暮春柳絮飛揚之日,正是當地河豚“欲上”之時。此説似有理而實非:蘇詩明明寫早春景象,并非暮春三月間事。按,河豚是作者從原畫畫面引起的聯想,與畫中鴨、桃花等物共同表現自然景物在季節轉换時的特徵,以表達他對早春的喜悦和禮贊,胡、高兩説于藝事均嫌未諦。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吹畦風馨,適然相值。”

紀批(卷二十六):“此是名篇,興象實爲深妙。”

西太一見王荆公舊詩偶次其韻二首[1]

秋早川原浄麗,雨餘風日清酣。從此歸耕劍外[2],何人送我池南[3]。

但有尊中若下[4],何須墓上征西[5]。聞道烏衣巷口,而今煙草萋迷[6]。

[1]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七月立秋日,蘇軾以中書舍人奉勅祭西太一壇,作此詩。范鎮《東齋記事》卷一:“太平興國六年,司天言:‘五福太一,自甲申年入黄室巽宫,在吴分。’仍于京城東南蘇村作東太一宫。至天聖六年,又言:‘戊辰自黄室趣蜀分。’乃于八角鎮築西太一宫。春夏秋冬四立日,更遣知制誥、舍人率祠官往祠之。”蔡絛《西清詩話》卷中:“……二公(王安石、蘇軾)相誚或如此。然勝處未嘗不相傾慕。元祐間,東坡奉祠西太乙,見公舊題:‘楊柳鳴蜩緑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2]劍外:劍閣以南,指蜀地。

[3]池南:池陽(今陝西涇陽西北)之南,指歸蜀之路。

[4]若下:村名,在吴興,産酒聞名于世,代指酒。鄒陽《酒賦》:“其品類則沙洛渌酃,程鄉若下。”參看《唐音癸籤》卷二十《酒名春》條:“東坡云:唐人酒多以春名”,“烏程有若下春,劉禹錫詩:‘鸚鵡杯中若下春。’”

[5]何須句: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建安十五年):“後徵爲都尉,遷典軍校尉,意遂更欲爲國家討賊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將軍,然後題墓道言:‘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此其志也。”此反用,謂何須追求身後名聲。

[6]聞道二句:暗指王安石去世以後,舊居荒蕪。王安石于是年四月卒。烏衣巷,在金陵秦淮河南。東晉王導卜居于此,後爲王、謝兩大世族住宅區。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七):“六言難得如此流利。”

武昌西山[1]

春江渌漲蒲萄醅[2],武昌官柳知誰栽[3]?憶從樊口載春酒[4],步上西山尋野梅。西山一上十五里,風駕兩腋飛崔嵬。同游困卧九曲嶺[5],褰衣獨到吴王臺[6]。中原北望在何許,但見落日低黄埃。歸來解劍亭前路[7],蒼崖半入雲濤堆。浪翁醉處今尚在[8],石臼抔飲無樽罍[9]。爾來古意誰復嗣,公有妙語留山隈。至今好事除草棘,常恐野火燒蒼苔。當時相望不可見[10],玉堂正對金鑾開[11]。豈知白首同夜直,卧看椽燭高花摧。江邊曉夢忽驚斷,銅環玉鎖鳴春雷。山人帳空猿鶴怨,江湖水生鴻雁來。請公作詩寄父老,往和萬壑松風哀。

[1]詩前有自序云:“嘉祐中,翰林學士承旨鄧公聖求爲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軾謫居黄岡,與武昌相望,亦常往來溪山間。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試館職,與聖求會宿玉堂,偶話舊事。聖求嘗作《元次山窪尊銘》刻之巖石,因爲此詩,請聖求同賦,當以遺邑人使刻之銘側。”武昌,今湖北鄂城縣。西山,一名樊山。鄧潤甫,字温伯,建昌人。後以字爲名,改字聖求。屬王安石變法派,哲宗親政時亦主張“紹述”熙寧變法。玉堂,翰林學士院的正廳。邑人,指王齊愈,字文甫。此詩有三十餘人唱和,蘇軾又作《西山詩和者三十餘人,再用前韻爲謝》。

[2]春江句:《梁谿漫志》卷七《二州酒名》條:“東坡在齊安,有‘春江緑漲蒲萄醅’之句,靖康初元,韓子蒼舍人駒作守,有旨添賜郡釀,因名其庫曰‘蒲萄醅’。”蘇詩以酒色形容江水,此又轉爲酒庫專名。

[3]武昌官柳:《晉書·陶侃傳》,陶侃鎮武昌時,“嘗課諸營種柳,都尉夏施盜官柳植于己門。侃後見,駐車問曰:‘此是武昌西門前柳,何因盜來此種?’施惶怖謝罪”。蘇軾《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詩:“無復陶公柳。”

[4]憶從句:蘇軾友人潘彦明在樊口開酒店,蘇軾常渡江往訪。

[5]九曲嶺:在西山南嶺,山路九折,故名。其上有九曲亭,蘇轍有《武昌九曲亭記》。

[6]吴王臺:又稱吴王峴。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七十六《樊山》下云:“在縣(武昌縣)西三里。……南有九曲嶺,九曲嶺下爲吴造峴,亦曰吴王峴。昔孫權于樊口,被風破船,鑿樊嶺而歸。”

[7]解劍亭:王十朋注本卷十七引子仁(林敏功)曰:“解劍亭在武昌。先生嘗云:子胥渡江處也。”

[8]浪翁:指元結。其《自釋》云:“天下兵興,逃亂入猗玗洞,始稱猗玗子;後家瀼濱,乃自稱浪士。”

[9]石臼句:元結退居武昌樊水邊之郎亭山下時,作《抔樽銘》,其序云:“郎亭西乳有藂石,石臨樊水,漫叟(即元結)構石顛以爲亭,石有窊顛者,因修之以藏酒。士源(孟彦深)愛之,命爲抔樽。乃爲士源作《抔尊銘》。”銘文云:“時俗澆狡,日益僞薄。誰能抔飲,其守淳樸?”

[10]當時句:以上回憶昔日之游,此句以下叙寫今日會宿翰林院情景。

[11]玉堂句:因翰林院與金鑾殿相對,故云。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述舊游,則中原迷于落日;叙會宿,則曉夢驚于江邊,互相鈎貫,情文相生,健筆圓機,開出劍南一派。”

虢國夫人夜游圖[1]

佳人自鞚玉花驄[2],翩如驚燕蹋飛龍,金鞭争道寶釵落[3],何人先入明光宫[4]?宫中羯鼓催花柳[5],玉奴絃索花奴手[6]。坐中八姨真貴人[7],走馬來看不動塵[8]。明眸皓齒誰復見[9],只有丹青餘淚痕。人間俯仰成今古,吴公臺下雷塘路[10],當時亦笑張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11]!

[1]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作。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五:“余嘗見《虢國夫人夜游圖》,乃晏元獻公(晏殊)家物,後歸于内府,徽宗親題其上云:‘張萱所作。’蘇東坡諸公有詩皆在其後。而黄太史(黄庭堅)跋東坡此詩乃云‘周昉所作《虢國夫人夜游圖》,疑太史未嘗見此圖,以意而言之耳。”李之儀《姑溪居士後集》卷三有此詩和作,序云:“内侍劉有方蓄名畫,乃内《虢國夫人夜游圖》,最爲絶筆。東坡館北客都亭驛,有方敢(請)跋其後。”蘇軾于是年十二月館伴北使,詩即作于其時。

[2]佳人句:唐鄭處誨《明皇雜録》卷下:“虢國每入禁中,常乘驄馬,使小黄門御。紫驄之俊健,黄門之端秀,皆冠絶一時。”鞚,有嚼口的馬絡頭,此作駕御講。玉花驄,唐玄宗名馬之一。《能改齋漫録》卷十四引《明皇雜録》(今本無此條):“上所乘馬有玉花驄、照夜白。”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3]金鞭句:《舊唐書·楊貴妃傳》:“(天寶)十載正月望夜,楊家五宅夜游,與廣平公主(《新唐書·楊貴妃傳》作“廣寧公主”)騎從争西市門。楊氏奴揮鞭及公主衣,公主墮馬。”

[4]明光宫:漢長安宫殿名,此借指唐宫。

[5]宫中句:唐南卓《羯鼓録》:“(玄宗)嘗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當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小殿内庭,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爲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羯鼓,見前《有美堂暴雨》詩注。

[6]玉奴句:玉奴,楊貴妃小名;花奴,汝陽王李璡小名。楊妃善琵琶,李璡善羯鼓。見《楊貴妃外傳》。

[7]坐中句:楊貴妃姐妹得寵,三姨封虢國夫人,八姨封秦國夫人。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二十七:“余初疑先生詩詠虢國而作八姨似誤”,後據蘇轍詩及鄭刊施注,皆稱《秦虢圖》,因疑“題中脱去秦國字”;同時懷疑詩中脱去虢國二句,因此詩皆四句一轉韻,而“宫中”云云,“止二句一轉韻”。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二十七反駁説:言八姨只是“作襯”,與“玉奴”句以楊貴妃等作襯一樣;又從李之儀和作來看,也共十四句,脱落二句之説亦無據。王説較勝。

[8]走馬句:用杜甫《麗人行》“黄門飛鞚不動塵”句意。

[9]明眸句:用杜甫《哀江頭》“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句意。

[10]吴公臺、雷塘:均在揚州。隋煬帝國亡身死後,先被葬于吴公臺,後改葬雷塘。

[11]當時二句:意謂隋煬帝曾譏笑陳後主、張麗華一味游樂,最後被隋將韓擒虎所俘亡國;但自己也不免逸游誤國亡身。暗指唐玄宗和楊氏姐妹也同一行徑和結局。顔師古《大業拾遺記》:隋煬帝“嘗游吴公宅鷄臺,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後主談及亡國情景,正與張麗華游于臨春閣,韓擒虎擁兵破門而入。最後,“後主問帝龍舟之游樂乎?始謂殿下致治在堯舜之上,今日復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圖快樂,曩時何見罪之深邪?”杜牧《臺城曲二首》其一:“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亦用此事。又,《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引《緗素雜記》,引蘇軾此詩寫作“當時亦笑潘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齊東昏侯妃潘淑妃),並指責蘇軾誤用,其實,作“潘麗華”,乃少數蘇集版本的誤刊。

【評箋】 紀批(卷二十七):“收得淡宕,妙于不黏唐事,彌覺千古一轍之慨。”“直以莊論作收,而唱嘆有神,此爲詩人之言,異乎道學之史論。”

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1]

扶桑大繭如甕盎[2],天女織綃雲漢上[3]。往來不遣鳳銜梭,誰能鼓臂投三丈[4]。人間刀尺不敢裁[5],丹青付與濠梁崔。風蒲半折寒雁起,竹間的皪横江梅。畫堂粉壁翻雲幕,十里江天無處著。好卧元龍百尺樓[6],笑看江水拍天流。

[1]元祐二年(一〇八七)作。趙令晏,宋宗室。崔白,北宋畫家,字子西,濠梁(今安徽鳳陽東)人。擅畫花竹、禽鳥,尤工秋荷鳧雁。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六引《藝苑雌黄》:“東坡《觀崔白驟雨圖》云‘扶桑大繭如甕盎,……’此語豪而甚工。”胡仔認爲,“《畫品》中止有李營丘《驟雨圖》,從無崔白者”,且本詩有蒲葦、寒雁、竹、梅等景物,應是《冬景圖》。《詩人玉屑》卷三、《詩林廣記》卷四引《藝苑雌黄》逕改爲《冬景圖》。

[2]扶桑句:梁任昉《述異記》卷上:“園客者,濟陰人,貌美色,人多欲妻之,客終不娶”,“有一女自來助養蠶,以香草食之,得繭一百二十枚,繭大如甕,每一繭繅六七日,絲方盡”。

[3]天女句:《史記·天官書》:“織女,天女孫也。”

[4]三丈:指此圖“幅徑三丈”。以上四句極寫幅徑之“大”,非人間所能織成。

[5]人間句:這句以下始正面寫崔白作畫。

[6]好卧句:《三國志·魏志·陳登傳》,漢末人許汜對劉備説,陳登(元龍)對他不禮,“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劉備却説,“君有國士之名”,竟然“求田問舍,言無可采”,如碰上我,“欲卧百尺樓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耶!”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有蔚然之光,有蒼然之色,有鏗然之韻,不徒爲是大言炎炎。”

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幹馬[1]

潭潭古屋雲幕垂,省中文書如亂絲。忽見伯時畫天馬,朔風胡沙生落錐[2]。天馬西來從西極[3],勢與落日争分馳。龍膺豹股頭八尺,奮迅不受人間羈。元狩虎脊聊可友[4],開元玉花何足奇[5]?伯時有道真吏隱[6],飲啄不羨山梁雌[7]。丹青弄筆聊爾耳,意在萬里誰知之?幹惟畫肉不畫骨[8],而況失實空留皮。煩君巧説腹中事[9],妙語欲遣黄泉知[10]。君不見韓生自言無所學,厩馬萬匹皆吾師[11]。

[1]李公麟,字伯時,號龍眠居士,舒城人。擅畫人物、佛道像,尤精鞍馬,論者以爲勝過韓幹,爲宋代最有成就的畫家。他又是鑒賞家和收藏家。蘇轍有《韓幹三馬》詩,此爲和作。按,蘇軾此詩其他人和作(如蘇頌、黄庭堅、劉攽、王欽臣)均寫到李公麟畫馬,有人因疑題中“藏”字有誤。但據蘇轍原唱及黄庭堅和作《次韻子瞻和子由觀韓幹馬因論伯時畫天馬》,實在韓幹三馬外,李公麟另有摹作,“藏”字不誤。

[2]錐:筆鋒。

[3]天馬:《史記·樂書》:“(漢武帝時)嘗得神馬渥窪水中,作《太一之歌》:‘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後伐大宛,得千里馬,又作歌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

[4]元狩句:《漢書·禮樂志》載《郊祀歌》十九章,其第十章《天馬》,一爲“元狩三年馬生渥窪水中作”:“太一況,天馬下,霑赤汗,沫流赭。”一爲“太初四年誅宛王獲宛馬作”:“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元狩虎脊”實應爲“太初虎脊”。參看注[3]所引《史記·樂書》。

[5]玉花:玉花驄,唐玄宗名馬之一,見前《虢國夫人夜游圖》詩注。

[6]吏隱:隱于吏中,謂雖居官而仍行雅逸之志,如隱士然。

[7]飲啄句:《莊子·養生主》:“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以形容“安時處順”之狀。山梁雌,《論語·鄉黨》:“山梁雌雉,時哉時哉!”何晏解:“言山梁雌雉得其時。”句意言李公麟淡於趨競。

[8]幹惟句:此爲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成句,參看前《書韓幹牧馬圖》詩注。紀批(卷二十八):“至此才入韓幹。用筆之妙,前無古人。”

[9]煩君句:君,指蘇轍。蘇轍原唱《韓幹三馬》有“畫師韓幹豈知道,畫馬不獨畫馬皮。畫出三馬腹中事,似欲譏世人莫知。伯時不見笑不語,告我韓幹非畫師”。腹中事,見《後漢書·禰衡傳》:禰衡爲江夏太守黄祖作書記,“輕重疎密,各得體宜”。黄祖持其手曰:“處士,此正得祖意,如祖腹中之所欲言也。”

[10]黄泉:指死去的韓幹。

[11]君不見二句:朱景玄《唐朝名畫録》:唐玄宗令韓幹“師陳閎畫馬,帝怪其不同,因詰之”。韓幹奏云:“臣自有師,陛下内厩之馬,皆臣之師也。”

【評箋】 紀批(卷二十八):“只就伯時生情,韓幹只于筆端縈繞,運意運筆,俱極奇變。”

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1](選二)

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2]。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3]。

若人今已無[4],此竹寧復有。那將春蚓筆,畫作風中柳[5]?君看斷崖上,瘦節蛟蛇走。何時此霜竿,復入江湖手!

[1]原共三首,選第一、二首。元祐二年(一〇八七)秋作。晁補之,字无咎,濟州鉅野人。“蘇門四學士”之一。

[2]嗒然:《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喪其耦。”嗒然,物我兩忘的境界。

[3]疑神:簡直與神一般,疑,不作“懷疑”解。《莊子·達生》:“用志不分,乃疑(一作凝)于神。”蘇軾《答晁君成》(《蘇軾文集》卷五十九):“《莊子》‘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古語以‘疑’爲似耳。如《易》‘陰疑於陽’,世俗不知,乃改作‘凝’,不敢不告。”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疑凝二字》條:“東坡云:近世人輕以意改書……遂使古書日就訛舛。”“蜀本大字書皆善本,蜀本《莊子》云:‘用志不分,乃疑於神。’此與《易》‘陰疑於陽’、《禮》‘使人疑汝於夫子’同。今四方本皆作‘凝’。”張淏案云:“‘用志不分,乃疑于神’之語,本出于《列子》。今《列子》皆作‘疑’,則《莊子》之誤,于此是可證矣,何待引《易》、《禮》然後知其爲誤也。”但今公認《列子》乃魏晉時僞書,後于《莊子》,其説不當。後不少注家均贊同蘇軾之説,如翁方綱《蘇詩補注》卷五:“乃疑于神者,謂直與神一般耳,非謂見疑之疑也。坡公所引《易》、《禮》二語,其釋疑字最精。”但亦有反對“疑神”説者,如元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冶曰:四注所援東坡之説,吾恐非蘇子之言也。信如蘇子之言,則蘇子之見厥亦偏矣。所謂先輩不敢改書,是固有理,若斷凝神以爲疑神,則吾不知其説也。《莊子》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正如《系辭》所謂‘精義入神以致用也’。今東坡以爲與‘陰疑于陽’,‘使人疑汝于夫子’同,殆非也。何者?‘陰疑于陽’,乃見疑于陽,‘使人疑汝于夫子’,乃見疑于人,此‘用志不分’亦見疑于神乎?凡人之心,以先入者爲主。東坡蜀人,先見蜀本,因目生心,承文立義,皦如星日,牢如膠漆,久之又久,心與理化,忽覽别本,如覩怪物,矛前盾後,能無改乎?東坡以蜀本爲善本,而四方本皆後人所改,又安知四方本不爲善本而蜀本獨非前人之誤乎?”

[4]若人:那人,指文同。文同已于元豐二年去世。

[5]那將二句:那,誰,豈。春蚓筆,喻書畫筆法拙劣。《晉書·王羲之傳》言蕭子雲擅大名而筆法低劣,“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蘇軾《和孔密州五絶·和流杯石上草書小詩》:“春蚓秋蛇病子雲。”二句謂劣手將竹畫成風中之柳,蓋反襯文同筆力之勁拔。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讀‘其身與竹化’一語,覺《墨君堂記》爲繁;次作見畫而思其人,却言人亡而畫不復得,珍惜之至。”

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1]

野水參差落漲痕,疎林欹倒出霜根。扁舟一櫂歸何處[2]?家在江南黄葉村。

人間斤斧日創夷[3],誰見龍蛇百尺姿!不是溪山成獨往,何人解作掛猿枝[4]?

[1]元祐二年(一〇八七)作。時李世南在汴京參加《元祐敕令式》的編寫工作。宋鄧椿《畫繼》卷四:“李世南,字唐臣,安肅人。明經及第,終大理寺丞”,“長于山水”。“予嘗見其孫皓(李皓,字雲叟)云:此圖(即此詩所題之畫)本寒林障,分作兩軸。前三幅盡寒林,坡所以有‘龍蛇姿’之句,後三幅盡平遠,所以有‘黄葉村’之句。其實一景而坡作兩意。”

[2]扁舟:《畫繼》卷四作“浩歌”,且云:“‘浩歌’字,雕本皆以爲‘扁舟’,其實畫一舟子張頤鼓枻作浩歌之態,今作‘扁舟’,甚無謂也。”但紀昀校查注本云:“如不出‘扁舟’字,則‘浩歌’一曲茫然無着,不見定是鼓枻。此必後來改定,不得執墨跡駁之。”

[3]創夷:砍伐,作動詞用。

[4]不是二句:謂若非畫家獨入溪山觀察實景,焉能作如此百尺長枝之畫?

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1]

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隣。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2]。詩畫本一律[3],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4],趙昌花傳神[5]。何如此兩幅,疎淡含精匀!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低昂枝上雀,摇蕩花間雨。雙翎决將起[6],衆葉紛自舉。可憐採花蜂,清蜜寄兩股。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7]。懸知君能詩,寄聲求妙語。

[1]《畫繼》卷四:“鄢陵王主簿,未審其名,長于花鳥。”

[2]論畫四句:前人闡述甚多:(一)指出蘇軾意在反對詩畫片面追求“着題”、“形似”。宋人多强調此點,并加以推崇。如《詩人玉屑》卷五引《禁臠》:“東坡曰:善畫者畫意不畫形,善詩者道意不道名。故其詩曰:‘論畫以形似……’”又引《漫叟詩話》:“世有《青衿集》一編,以授學徒,可以諭蒙。若《天》詩云:‘戴盆徒仰止,測管詎知之?’《席》詩云:‘孔堂曾子避,漢殿戴馮重’,可謂着題,乃東坡所謂‘賦詩必此詩’也。”《童蒙詩訓》:“東坡詩云:‘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或一道也。魯直作詠物詩,曲當其理。如《猩猩筆》詩:‘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其必此詩哉!”《梁谿漫志》卷七:“此言可爲論畫作詩之法也。世之淺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詩便説‘明’,做雪詩便説‘白’,間有不用此等語,便笑其不着題。此風晚唐人尤甚。”《王直方詩話》論“論畫以形似”六句云:“余以爲若論詩畫,于此盡矣。每誦數過,殆欲常以爲法也。”(二)認爲蘇軾并非片面輕形重神,而是要求形神結合。如《韻語陽秋》卷十四記有人懷疑“不以形似,當畫何物?”“曰:非謂畫牛作馬也,但以氣韻爲主爾。謝赫云:衞協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雄傑,其此之謂乎!”王若虚《滹南詩話》卷二:“夫所貴于畫者,爲其似耳,畫而不似,則如勿畫;命題而賦詩,不必此詩,果爲何語?然則坡之論非歟?曰:論妙于形似之外,而非遺其形似;不窘于題,而要不失其題,如是而已耳。”(三)指斥蘇軾此論有“輕形重神”之“偏”。如楊慎《升庵詩話》卷十三《論詩畫》條引此四句曰:“言畫貴神、詩貴韻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論也。晁以道和公詩云:‘畫寫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其論始爲定,蓋欲以補坡公之未備也。”按,蘇軾論藝,因時因事而異,有時强調重意,如“善畫者畫意不畫形,善詩者道意不道名”,似失分寸,實來源于歐陽修《盤車圖》詩:“古畫畫意不畫形”,“忘形得意知者寡”,則楊慎之説亦非無據;但此詩下文又强調邊鸞“寫生”和趙昌“傳神”,則王若虚等之解更爲允當。

[3]詩畫句:蘇軾一再强調詩、畫異體而同貌:《韓幹馬》:“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幹丹青不語詩。”《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次韻吴傳正枯木歌》:“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韓幹馬十四匹》:“蘇子作詩如見畫。”《與可畫墨竹屏風贊》説文同“詩不能盡,溢而爲書,變而爲畫”。《題趙山几屏風與可竹》贊美文同“詩在口,竹在手”。張舜民《畫墁集》卷一《跋百之詩畫》詩亦云:“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孔武仲《宗伯集》卷一《東坡居士畫怪石賦》:“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跡而同趣。”

[4]邊鸞:《唐朝名畫録》:“邊鸞,京兆人也,少攻丹青,最長于花鳥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近代折枝,居其第一。”

[5]趙昌:北宋畫家,字昌之。范鎮《東齋記事》卷四:“趙昌者,漢州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遶欄檻諦玩,手中調采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人謂:‘趙昌畫染成,不布采色,驗之者以手捫摸,不爲采色所隱,乃真趙昌畫也。’其爲生菜、折枝、果實尤妙。”李廌《畫品·菡萏圖》:“趙昌作。昌善畫花,設色明潤,筆跡柔美。國朝以來有名于蜀。上(士)大夫舊云:‘徐熙畫花傳花神,趙昌畫花寫花形’,然比之徐熙,則差劣。其後譚宏、王友之輩,皆弗逮也。”蘇軾推崇趙昌花“傳神”,此兩則却謂“寫生趙昌”,重在“花形”,所論不同。

[6]决:急起貌。

[7]毫楮:筆紙。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前首“直以詩畫三昧舉示來哲”。“次首言竹、言花、言雀、言蜂,又言花之枝,花之葉,花間之雨,雀之翎,蜂之蜜,合之廣大,析之精微,濃淡淺深,得意必兼得格。”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1]

江上愁心千疊山[2],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絶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爲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3]?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4]。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絶處[5],東坡先生留五年[6]。春風摇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7]。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8]。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9]。

[1]題下蘇軾自注:“王晉卿畫。”王詵,字晉卿,英宗女蜀國長公主之夫。曾任利州防禦使。能詩善畫,所畫山水學五代宋初李成皴法,着金緑之色。王定國,即王鞏,見前《百步洪》詩注。此詩王詵有和詩云:“平生未省山水窟,一朝身到心茫然”,“幾年漂泊漢江上”,“四時爲我供畫本”,是所畫爲漢江景色。查慎行《補注東坡編年詩》卷三十:“墨蹟後有‘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書’十三字”,當爲作年。

[2]江上句:“江上”以下十二句爲第一段,寫畫中景色。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起段以寫爲叙,寫得入妙,而筆勢又高,氣又遒,神又王。”紀批(卷三十):“奇情幻景,筆足達之。”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孟子》長篇多兩扇法。……如此詩,即用兩扇法。以上自首句憑空突起,至此爲一扇,道圖中之景也。”

[3]使君句:“使君”以下十句爲第二段,寫觀畫人(作者)的情况和感慨。

[4]二頃田:語出《史記·蘇秦列傳》:“蘇秦曰:‘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

[5]樊口:見前《次韻前篇》詩注。

[6]五年:蘇軾于元豐三年二月到黄州,七年四月改遷汝州,共四年另兩個月。“五年”,舉成數而言。

[7]春風四句:分寫黄州春、夏、秋、冬的景色。伴水宿,指人,不指鴉。翁方綱《蘇詩補注》卷五:“此句自指人言也。”

[8]桃花四句:典出陶潛《桃花源記》。武陵句,《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東坡云:‘世傳桃源事,多過其實。考淵明所記,止言先世避秦亂來此,則漁人所見,似是其子孫,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殺鷄作食”,豈有仙而殺者乎?舊説南陽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餘家,飲其水皆壽,或至百二三十歲。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孫者,道極嶮遠,生不識鹽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龍蛇,飲其水,故壽。近歲道稍通,漸能致五味,而壽亦益衰。桃源蓋此比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則已化爲争奪之場久矣。常意天壤之間,若此者甚衆,不獨桃源。’苕溪漁隱曰:東坡此論,蓋辨證唐人以桃源爲神仙,如王摩詰、劉夢得、韓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作《桃源行》,與東坡之論暗合。”按,王維《桃源行》提出神仙之説:“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劉禹錫《游桃源一百韻》亦以仙境目之,惟韓愈《桃花圖》反對神仙之説:“神仙有無何眇芒,桃源之説誠荒唐。”“世俗寧知僞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胡仔説韓愈與王維、劉禹錫之見相同,誤。去路尋無緣,見《桃花源記》:武陵人既出桃花源,“詣太守説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王文誥云:“自‘使君’句起,至此爲一扇,道觀圖之人也。後僅以二句作結。”

[9]還君二句:上句承圖;下句承觀圖之人。歸來篇,《楚辭·招隱士》:“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陶潛亦有《歸去來兮辭》。

【評箋】 許顗《彦周詩話》:“畫山水詩,少陵數首,後無人可繼者,荆公《觀燕公山水》詩前六句差近之,東坡《煙江疊嶂圖》一詩亦差近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四:“竟是爲畫作記。然摹寫之神妙,恐作記反不能如韻語之曲盡而有情也。‘君不見’以下,煙雲卷舒,與前相稱,無非以自然爲祖,以元氣爲根。”

書王定國所藏王晉卿畫着色山二首[1]

白髮四老人[2],何曾在商顔?煩君紙上影,照我胸中山。山中亦何有?木老土石頑!正賴天日光,澗谷紛斕斑。我心空無物,斯文何足關!君看古井水,萬象自往還。

君歸嶺北初逢雪,我亦江南五見春。寄語風流王武子[3],三人俱是識山人[4]。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作。此二詩均從“山”發慨,不着意再現畫中景色,與前首(前半寫畫中景、後半抒情)寫法不同。自《惠崇春江曉景》至本篇,皆作于汴京。

[2]四老人:秦末漢初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黄公四人,隱居商山(今陝西商縣東南),年皆八十餘,稱“商山四皓”。見《史記·留侯世家》。

[3]王武子:《晉書·王濟傳》:“濟字武子。少有逸才,風姿英爽,氣蓋一時。”“尚常山公主。”此指王詵(晉卿),詵亦駙馬。

[4]三人:蘇軾謫黄州近五年,王鞏(定國)因“烏臺詩案”牽連謫監賓州鹽酒税三年,王詵先亦因“烏臺詩案”被罰追兩官勒停,後復因黨争被謫均州三年。

送子由使契丹[1]

雲海相望寄此身,那因遠適更沾巾[2]。不辭驛騎凌風雪[3],要使天驕識鳳麟[4]。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5]。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6]!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七月,蘇軾抵杭州知州任。八月,蘇轍作爲賀遼國生辰國信使出使契丹。

[2]雲海二句:暗用杜甫《南征》“偷生長避地,適遠更霑襟”句。意謂在杭原已相隔遥遠,自不必爲此次遠别格外傷心。

[3]驛:一作“馹”。《左傳·文公十六年》杜預注:“馹,傳車也。”

[4]天驕:指契丹。漢時,匈奴自稱“天之驕子”,見《漢書·匈奴傳》。後泛指强盛的邊地民族。〔鳳麟〕喻杰出而罕見的人或事物,此指宋朝的人才和文明。

[5]沙漠二句:謂蘇轍在遼地必然想念汴京朝廷和杭州作者。清禁,皇宫,蘇轍時任翰林學士,經常出入皇宫。武林,指杭州。

[6]單于二句:單(chán)于,匈奴最高首領的稱號,原義“廣大”。此指遼國國主。第一人,見《新唐書·李揆傳》:“揆美風儀,善奏對,帝(肅宗)嘆曰:‘卿門地、人物、文學,皆當世第一,信朝廷羽儀乎!’故時稱三絶。”他在德宗時以“入蕃會盟使”至蕃地,“酋長曰:‘聞唐有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揆畏留,因紿之曰:‘彼李揆安肯來邪!’”李揆怕覊留而不敢承認真實身分;蘇詩却用以表明中原人才衆多,維護宋朝聲威。按,蘇氏一家,特别是蘇軾在契丹聲名甚盛。蘇軾《次韻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見寄四首》其三有“時時鴃舌問三蘇”句,并自注云:“余與子由入京時,北使已問所在;後余館伴,北使屢誦三蘇文。”蘇轍《神水館寄子瞻兄》:“誰將家集過幽都,逢見胡人問大蘇。”王闢之《澠水燕談録》卷七《歌咏》載張舜民(芸叟)使遼,有范陽書肆刊刻《大蘇小集》等。《溪詩話》卷五:“老杜‘卿到朝廷説老翁,漂零已是滄浪客’,又‘朝覲從容問幽仄,忽云江漢有垂綸’。其後(劉)夢得送陳郎中云:‘若問舊人劉子政,而今頭白在商於’……坡‘單于若問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皆有所因也。”

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爲海浪所戰,時有碎裂,淘灑歲久,皆圓熟可愛,土人謂此彈子渦也。取數百枚以養石菖蒲,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1]

蓬萊海上峯,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雲骨有破碎。陽侯殺廉角[2],陰火發光彩[3]。纍纍彈丸間,瑣細或珠琲[4]。閻浮一漚耳[5],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6]。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7]。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明年菖蒲根,連絡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8]。

[1]元祐四年(一〇八九)作。文登,即登州。蓬萊閣,在山東蓬萊縣北丹崖山上。舊爲海神廟,宋治平時移廟于西,于廟址建閣。垂慈堂老人,僧了性,杭州千頃廣化院住持。

[2]陽侯句:陽侯,古陽國之侯,溺死而成水神。廉角,棱角。此句指海浪磨平石之棱角。

[3]陰火句:用劉禹錫《望賦》:“送飛鴻之滅没,附陰火之光彩。”參看前《游金山寺》詩注。

[4]或:一作“成”。 琲(bèi):成串的珠。

[5]閻浮句:佛教認爲自然和人生皆空虚短促,猶如水泡旋生旋滅,虚無空寂。《施注蘇詩》卷二十八引《楞嚴經》:“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蘇詩常用此意,如《龜山辯才師》“羨師游戲浮漚間”,《次韻林子中、王彦祖唱酬》“蚤知身寄一漚中。”閻浮,閻浮提的略稱,佛教指須彌山之南的大洲,即人類所居之地。

[6]我持二句:《冷齋夜話》卷五引此二句推爲“造語之工”,“盡古今之變”之例證,并引黄庭堅語:“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袖中東海’,語至奇而理至平,進于《易》則天在山中,通于禪則一毫端現寶王刹也。”

[7]大塊:大地,大自然。

[8]倘有二句:或釋爲海中若有蟠桃,亦待之有日(王十朋注本卷八引吕祖謙注);或釋爲因服菖蒲而長壽,故可待蟠桃之長成(同上引趙次公注),似皆不確。《博物志》卷九:西王母“索七桃,大如彈丸,以五枚與帝(漢武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輒以核着膝前,母曰:‘取此核將何爲?’帝曰:‘此桃甘美,欲種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實。’”蘇詩反用此典,謂若有蟠桃,早晚即能生成。此乃與僧人借石談佛理之詩,前言大小相等(小石而謂“袖中有東海”,盆盎而謂“日與山海對”)此則言時間久暫無别,三千年不過旦暮而已。蓬萊本因漢武帝于此北望海中蓬萊山而得名,與《博物志》所載同爲漢武帝事;另“彈丸”字面亦相切。

【評箋】 紀批(卷三十一):“筆筆奇警,不覺題之瑣碎。”

真覺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1]

緑暗初迎夏,紅殘不及春。魏花非老伴[2],盧橘是鄉人[3]。井落依山盡,巖崖發興新。歲寒君記取,松雪看蒼鱗[4]。

[1]元祐五年(一〇九〇)作。真覺院,在杭州西湖龍山北。洛花,牡丹。洛陽牡丹聞名于世,故名。劉季孫,字景文,開封祥符人。時任兩浙兵馬都監,在杭州。蘇軾以國士目之,曾予以舉薦。

[2]魏花:牡丹品種之一。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花釋名第二》:“魏家花者,千葉肉紅花,出于魏相仁溥家。……錢思公嘗曰:人謂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爲王,而魏花乃后也。”

[3]盧橘:與橘近似,其皮經久變黑,故名(盧,黑色)。但蘇軾指爲枇杷。《冷齋夜話》卷一:東坡詩:“客來茶罷空(空字原缺)無有,盧橘微黄尚帶酸。”張嘉甫問蘇軾:“盧橘何種果類?”答云:“枇杷是矣。”且謂出于司馬相如《上林賦》。張嘉甫指出,《上林賦》言“盧橘夏熟,黄甘橙榛,枇杷橪柿,亭柰厚樸”,四果并列,則盧橘不應爲枇杷。蘇軾竟笑曰:“意不欲耳。”後人辨者甚多,見《藝苑雌黄》中《盧橘》條、《韻語陽秋》卷十六。又參看後《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詩注。

[4]歲寒二句:據此詩續篇《又和景文韻》詩“牡丹松檜一時栽”,則結二句指松檜不凋,兼指批杷晚翠。紀批(卷三十二):“宕開作收,不結本題,而恰結本題。”

贈劉景文[1]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黄橘緑時[2]。

[1]元祐五年(一〇九〇)作。劉景文,見前首詩注。

[2]正是:一作“最是”。

【評箋】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遥看近却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絶勝煙柳滿皇都。’此退之早春詩也(按,《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荷盡已無擎雨蓋……’此子瞻初冬詩也。二詩意思頗同而詞殊,皆曲盡其妙。”

《蘇詩選評箋釋》卷五:“淺語遥情。”

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十首[1](選四)

緑髮尋春湖畔回,萬松嶺上一枝開[2]。而今縱老霜根在,得見劉郎又獨來[3]。

月地雲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4]。臨春結綺荒荆棘,誰信幽香是返魂[5]。

君知早落坐先開[6],莫着新詩句句催。嶺北霜枝最多思[7],忍寒留待使君來。

寒雀喧喧凍不飛,遶林空啅未開枝[8]。多情好與風流伴,不到雙雙燕子時[9]。

[1]原共十首,選第三、四、六、八首。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楊蟠,字公濟,章安人。時任杭州通判。

[2]緑髮二句:緑髮,喻少年。萬松嶺,潛説友《咸淳臨安志》卷二十八:“(萬松嶺)在和寧門外西嶺上。舊夾道栽松。樂天夜歸詩云:‘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河隄明月中。’東坡蠟梅詩亦有‘萬松嶺下黄千葉’之句。”兩句回憶熙寧時任杭州通判時事。

[3]劉郎:指劉禹錫。見前《留别釋迦院牡丹呈趙倅》詩注。紀批(卷三十三):“劉郎自是桃花事,而用來不覺其借。”

[4]玉奴句:《南史·王茂傳》:王茂助梁武帝攻占建康,“時東昏(齊明帝,被梁廢爲東昏侯)妃潘玉兒有國色,武帝將留之以問茂。茂曰:‘亡齊者此物,留之恐貽外議。’帝乃出之。軍主田安啓求爲婦,玉兒泣曰:‘昔者見遇時主,今豈下匹非類。死而後已,義不受辱。’及見縊,潔美如生”。這裏以玉兒比梅花,言其潔白、“堅貞”。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十五《注書難》條,記政和初有一士人注蘇詩,錢伸仲告他,此詩乃出于牛僧孺《周秦行紀》。《周秦行紀》記作者夢入薄太后廟,“見古后妃輩,所謂月地雲階拜洞仙,東昏以玉兒故,身死國除,不擬負他,乃是此篇所用。”那士人焚稿,不敢再爲蘇詩作注。但洪邁又指出,“玉奴乃楊貴妃自稱,潘妃則名玉兒也”。吴幵《優古堂詩話》中《以玉兒爲玉奴》條亦指出,“玉兒,妃(潘妃)小字。東坡蓋兩用此,而以‘兒’爲‘奴’者誤也。然不害爲佳句”。《韻語陽秋》卷六亦認爲是“筆誤”。王文誥却認爲言奴言兒皆可,并非真名,“蓋從其少與小也”。(《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三)

[5]臨春二句:《南史·張貴妃傳》,陳後主張貴妃名麗華。至德二年,後主“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并數十間”,“皆以沉檀香爲之”,“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返魂,謂梅花香氣乃是舊時貴妃靈魂所返。紀批(卷三十三):“全不是梅花典故,而非梅花不足以當之。”

[6]坐:因爲。

[7]嶺北:大庾嶺北。大庾嶺以産梅著名,又稱梅嶺。

[8]啅(zhuó):通“啄”。一本即作“啄”。

[9]多情二句:指燕子來時,梅花早謝。紀批(卷三十三):“情思深婉。”

次韻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1](選一)

夜半幽夢覺,稍聞竹葦聲[2]。起續凍折絃[3],爲鼓一再行[4]。曲終天自明,玉樓已峥嶸。有懷二三子,落筆先飛霙[5]。共爲竹林會,身與孤鴻輕。秀語出寒餓,身窮詩乃亨[6]。禪老復何爲,笑指孤煙生[7]。我獨念粲者,誰與予目成[8]。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此第一首,另一首爲七律。仲殊,俗姓張,名揮,安州人。出家爲僧,居錢塘,能詩,嗜蜜,蘇軾有《安州老人食蜜歌》贈之。

[2]夜半二句:暗用白居易《夜雪》:“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3]凍折絃:賈島《朝飢》:“坐聞西牀琴,凍折兩三絃。”此用其字面。

[4]爲鼓句:語出《漢書·司馬相如傳》:臨邛卓氏宴客,“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司馬相如)好之,願以自娱。’相如辭謝,爲鼓一再行(行,指曲引)”。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評“夜半”四句云:“忽作東野語。”

[5]霙(ying):雪花。

[6]秀語二句:蘇軾《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參見前《次韻張安道讀杜詩》詩注。

[7]孤煙:此指早晨炊煙。

[8]我獨二句:粲者,美女。《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粲者!”目成,兩心相悦,以目傳情。《楚辭·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兩句戲譽仲殊所作奇絶秀美,與作者心心相通。第二首結句云:“乞得湯休(南朝釋惠休)奇絶句,始知鹽絮是陳言。”同一構思。

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别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浄師以醜石贈行,作三絶句[1]

當年衫鬢兩青青[2],强説重臨慰别情。衰髮祇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話來生[3]。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閒居二十年[4]。

在郡依前六百日[5],山中不記幾回來。還將天竺一峯去,欲把雲根到處栽[6]。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三月赴京任翰林承旨離杭時作。蘇軾第一次來杭任通判在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七年(一〇七四)離任,第二次來杭任知州在元祐四年(一〇八九),相隔十六年;至此又離去,近二年。蘇軾常以白居易相比,如《軾以去歲春夏侍立邇英,而秋冬之交子由相繼入侍,次韻絶句四首,各述所懷》其四:“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緣終淺道根深。”自注云:“樂天自江州司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誥,遂拜中書舍人。軾雖不敢自比,然謫居黄州,起知文登,召爲儀曹,遂忝侍從。出處老少,大略相似,庶幾復享此翁晚節閒適之樂焉。”參看《容齋隨筆·三筆》卷五《東坡慕樂天》條。“平生”,一作“平日”。自《送子由使契丹》至本篇,皆作于杭州。

[2]衫鬢:查注作“雙鬢”。馮應榴《合注》駁云:“首句用‘衫’字,方合‘兩’字。若用‘雙’字,則複‘兩’字矣。查注意以下句止言髮白,故從‘雙’字,未免太拘。至他本作‘霜’,尤非也。”

[3]紀批(卷三十三):“沉着語,又恰是對僧語。”

[4]便從二句:白居易于會昌二年致仕,在洛陽閒居,會昌六年卒,實僅五年。這裏説二十年,乃用白居易洛下所作《閒居自題,戲招宿客》“水畔竹林邊,閒居二十年”字面,係期望約略之辭。

[5]在郡句:白居易《留題天竺、靈隱兩寺》:“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迴。”蘇軾元祐四年七月至杭,六年三月離去,也是六百日。既是用白詩之意,又是記實。

[6]還將二句:白居易《三年爲刺史二首》其二:“三年爲刺史,飲冰復食蘖。惟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雲根,即指醜石(形狀奇異的石),亦即“天竺一峯”。到處栽,喻行蹤多變。

聚星堂雪[1]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初行雪:暎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絶。衆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2];恨無翠袖點横斜[3],祇有微燈照明滅。歸來尚喜更皷永,晨起不待鈴索掣[4];未嫌長夜作衣稜,却怕初陽生眼纈[5]。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飆驚落屑[6],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汝南先賢有故事[7],醉翁詩話誰續説[8]?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9]!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八月,蘇軾罷去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出知潁州,此詩作于十一月。詩前有自序云:“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公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僕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聚星堂,歐陽修爲潁州知州時所建。張龍公,張路斯,潁上人。歐陽修《集古跋尾》卷十《張龍公碑》:“(唐)趙耕撰。云:君諱路斯,潁上百社人也。”“景龍中爲宣城令”,“公罷令歸,每夕出,自戌至丑歸,常體冷且澀。石氏(其妻)異而詢之,公曰:吾龍也。”“余(歐陽修)嘗以事至百社村,過其祠下……歲時禱雨,屢獲其應,汝陰人尤以爲神也。”禁體物語,指歐陽修《雪》詩自注云:“時在潁州作。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等字,皆請勿用。”蘇軾早年所作亦有此格,如《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爲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公之二子,指歐陽棐,字叔弼;歐陽辯,字季默。

[2]衆賓二句:賓客起舞,猶如風吹竹亂;作者醉倒,猶如老松卧折。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向非禁體物語,此等妙句,亦未必出。”

[3]恨無句:謂無歌妓在左右侑酒。“翠袖”指佳人,與上“衆賓”、“老守”并列,語出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横斜”指梅,與上“竹”、“松”并列,分别用作比喻,語出林逋《山園小梅》:“疎影横斜水清淺。”

[4]鈴索掣:宋制:州府衙門有鈴閣,擊鈴以報時。

[5]未嫌二句:承上晚歸早起,謂長夜未睡,還保持着衣稜,不皺不髒;却怕初陽雪光眩人眼目。眼纈(xié),眼花時所見星星點點。

[6]欲浮二句:李冶《敬齋古今黈》卷八:“東坡雪詩‘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風驚落屑。’或以爲落屑亦體物語。或者之言非也,此蓋用陶侃竹頭木屑事耳。”

[7]汝南先賢:指歐陽修。潁州,舊汝南之地。故事,即指歐陽修“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事。

[8]醉翁詩話:即《六一詩話》。

[9]白戰:徒手戰,喻白描手法。結四句意謂“禁體物語”之説可作爲《六一詩話》的補充。日本近藤元粹《螢雪軒叢書》本《漫叟詩話》案語云:“據《六一詩話》,自宋初進士許洞始,非歐陽氏創之。特以潁川賓主一時之盛,遂成佳話耳。《唐宋詩醇》論之。”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五:“賦雪者多以悠揚飄蕩取其韻致,此獨用生劖之筆,作硬盤之語,誓脱常態,匪徒以禁體物語標其潔清。”

紀批(卷三十四):“句句恰是小雪,體物神妙,不愧名篇。”

賀裳《載酒園詩話》:“殊不足觀。固知釣奇立異、設苛法以困人,究亦自困耳。”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本色正鋒。起八句撫寫細景如畫。‘歸來’四句,虚字語病。奇麗,公自云。”

陳衍《宋詩精華録》卷二:“畫龍最後點睛,結不落套。”

喜劉景文至[1]

天明小兒更傳呼[2]:髯劉已到城南隅。尺書真是髯手迹,起坐熨眼知有無[3]。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4]!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鬚[5]。相看握手了無事,千里一笑毋乃迂?平生所樂在吴會[6],老死欲葬杭與蘇。過江西來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吴姝。新堤舊井各無恙[7],參寥六一豈念吾[8]?别後新詩巧摹寫,袖中知有錢塘湖。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冬作。時劉景文因蘇軾舉薦,由杭州赴知隰州(今山西隰縣),過潁州來會作者。劉景文,即劉季孫,見前《真覺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詩注。

[2]更:更迭。

[3]尺書二句:王文誥云:“此聯乃既聞其至,復見其書,而反疑是夢,皆喜極之詞也。”(《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三十四)

[4]今人二句:意謂劉季孫遠道來訪,古道熱心,今人罕見。蘇軾此時所作《和劉景文見贈》“西來爲我風黧面”。

[5]江淮二句:以久旱得雨,烘托故友久别驟至的歡樂氣氛。

[6]平生句:此句以上寫相見之喜;以下轉寫對杭州的懷念,因劉季孫從杭州來此。吴會,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吴會,謂吴、會稽二郡也。”是,不單指蘇州,以與下文“杭與蘇”相應。

[7]新堤句:新堤,蘇堤。舊井,唐代六井。

[8]參寥、六一:二泉名。

【評箋】 紀批(卷三十四):“起數語旁面寫出,愈加飛動,多少交情,都在無字句處。”

次前韻送劉景文[1]

白雲在天不可呼,明月豈肯留庭隅。怪君西行八百里,清坐十日一事無[2]。路人不識呼尚書,但見凛凛雄千夫[3]。豈知入骨愛詩酒,醉倒正欲蛾眉扶。一篇向人寫肝肺,四海知我霜鬢鬚[4]。歐陽趙陳皆我有[5],豈謂夫子駕復迂。爾來又見三黜柳[6],共此煖熱餐氈蘇[7]。酒肴酸薄紅粉暗,祇有潁水清而姝。一朝寂寞風雨散,對影誰念月與吾[8]。何時歸帆泝江水,春酒一變甘棠湖[9]。

[1]元祐六年(一〇九一)作。

[2]十日:《史記·范睢蔡澤列傳》,記秦昭王致趙平原君信云“寡人願與君爲十日之飲”,表示友好的豪舉。劉季孫留潁十日。蘇軾另有《和劉景文見贈》:“留子非爲十日飲。”

[3]路人二句:蘇軾自注:“君一馬兩僕,率然相訪,逆旅多呼‘尚書’,意謂君都頭也。”

[4]一篇二句:自注:“君前有詩見寄云:‘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

[5]歐陽趙陳:歐陽棐(叔弼)、趙令畤(景貺)、陳師道(履常)等人,時皆在潁州。

[6]三黜柳:《論語·微子》:“柳下惠爲士師,三黜。”此指柳戒之,僅爲切姓而與柳下惠事無涉。

[7]餐氈蘇:用蘇武被拘匈奴囓雪食毡事,見《漢書·蘇武傳》。此蘇軾自指,亦僅切姓而已。

[8]一朝二句:自注:“郡中日與歐陽叔弼、趙景貺、陳履常相從,而景文復至,不數日柳戒之亦見過,賓客之盛,頃所未有。然不數日叔弼、景文、戒之皆去矣。”

[9]何時二句:自注:“景文近卜居九江,近甘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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