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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卡尔·伊万内奇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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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伊万内奇要永远离开我们的头一天夜里,他穿着棉袍,戴着小红帽,站在床边弯着腰,很仔细地往提包里装东西。

最近卡尔·伊万内奇对我们似乎特别冷淡:他好像避免同我们有任何接触似的。因此现在,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就继续干他的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以前卡尔·伊万内奇总是严格禁止我这样做,今天他却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一想到他再也不会斥责我们,再也不会管束我们,他同我们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就清楚地了解即将来临的别离。他不再爱我们了,这使我很悲哀,我很想对他表达出这种感情。

“让我来帮您的忙,卡尔·伊万内奇。”我走到他跟前说。

卡尔·伊万内奇望了我一眼,就又转过身去,但是在他向我投来的匆匆的一瞥中,我看到的并不是我用来解释他的冷淡的漠不关心神情,而是出自内心的深沉的悲痛。

“上帝无所不见,无所不晓,万事都取决于他的神圣意旨。”他说着,挺直身子,长叹了一口气。“是的,尼古连卡,”他接着说,注意到我望着他时所含着的真诚的同情,“我命中注定从小到死都要不幸。我总是行善,而人家总是善将恶报,我的奖赏不在这儿,而在那儿,”他指着天说,“但愿您知道我的身世和我一生中的遭遇!……我做过鞋匠,当过兵,做过逃兵,在工厂里做过工,做过教师,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是上帝的一个儿子,却举目无亲。”他结束说,闭上眼睛,坐在安乐椅上。

我注意到卡尔·伊万内奇十分伤感,在这种心情下,他并不注意听者,他自言自语地倾吐自己的心事,我不声不响地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仁慈的面孔。

“您不是小孩了,您会懂得的!我来对您讲讲自己的身世和我一生中吃过的一切苦头。孩子们,总有一天你们会非常想念我这个非常疼爱你们的老朋友的!……”

卡尔·伊万内奇把一只胳膊支在身边的小桌上,吸了一撮鼻烟,翻着眼珠向上望,用他那平日要我们默写的那种特别的、悠扬的喉音开始讲述起来:

“我在母琴(亲)的肚子里就已今(经)是卜新(不幸)的了。das unglück verfolgte mich schon im schosse meiner mutter![10]”他更加动感情地重复说。

由于卡尔·伊万内奇用同样的程序,同样的说法和一成不变的语调,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过自己的身世,我希望尽量一字不漏地把它转述出来。当然,语音上的错误我就不照录了,这一点读者由他的第一句话可以略见一斑。这究竟是他的真实经历呢,还是他在我们家中过着孤独生活时所产生的幻想,而由于反复讲述,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呢?抑或他只是用虚构的事实来点缀自己生平的实况呢?这些我至今无从判断。在一方面,当他述说自己的身世时,他的感情是那么充沛,前后是那么连贯(这是真实的重要表征),令人不能不相信它;而在另一方面,他的经历中过多地充满了美妙的诗意,就是这些美妙之处引起人的怀疑。

“在我的血管中流着封·佐默布拉特伯爵家的高贵血液!in meinen adern fliesst das edle blut des grafen von sommerblat!我的母亲结婚后六个星期就生下了我。我母亲的丈夫(我管他叫爸爸),是佐默布拉特家的佃户。他忘不了我母亲的耻辱,因此不喜欢我。我有个弟弟约翰,和两个妹妹;但是我在自己家中是个外人!ich war ein fremder in meiner eigenen familie!约翰做了蠢事,爸爸就说:‘有了卡尔这个孩子,我一刻也不得安宁!’于是把我责骂、处罚一顿。我的两个妹妹吵嘴,爸爸就说:‘卡尔从来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于是又把我责骂、处罚一顿。只有我的好妈妈疼爱我,抚慰我。她常常对我说:‘卡尔,到我的房间里来!’于是她偷偷地吻我。‘可怜的、可怜的卡尔!’她说,‘没有人爱你,但是我不愿意拿你去换任何人。你妈妈要求你一件事,’她对我说,‘要好好学习,永远做一个诚实的人,上帝不会抛弃你的!’‘trachte nur ein ehrlicher deutscher zu werden-sagte sie-und der liebe gott wird dich nicht verlassen!’于是我就努力这样做。我十四岁能够去领圣餐时,妈妈就对我爸爸说:‘卡尔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古斯塔夫,我们拿他怎么办呢?’爸爸说:‘我不知道!’于是妈妈说:‘我们把他送到城里舒尔茨先生那里,让他将来做个鞋匠吧!’于是爸爸说:‘好!’und mein vater sagte‘gut’。我在城里鞋匠师傅那儿待了六年零七个月,主人很喜欢我。他说:‘卡尔是个好工人,不久他就会成为我的geselle[11]。’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七九六年实行conscription[12],凡是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能服兵役的人都要到城里集合。

“爸爸和约翰弟弟到城里来,于是我们一齐去抽loos[13],看看谁当soldat[14],谁不当soldat。约翰抽到一个不好的号码,他得去当soldat,而我抽到一个好号码,我不用当soldat。于是爸爸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但是我得同他分离!ich hatte einen einzigen sohn und von diesem muss ich mich trennen!’

“我拉住他的手说:‘您为什么这么说,爸爸?跟我来,我有几句话对您讲。’爸爸来了。爸爸来了之后,我们就坐在酒馆的一张小桌旁。‘给我们拿两个bierkrug[15]!’我说,于是给拿来了。我们一人喝了一杯,约翰弟弟也喝了。

“‘爸爸!’我说,‘您不要说您只有一个儿子,而您得同他分离。听见这话,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约翰弟弟不用服兵役,我去当soldat!……这儿谁也不需要卡尔,卡尔去当soldat。’

“‘你是个老实人,卡尔·伊万内奇!’爸爸对我说,吻了吻我。‘du bist ein braver bursche!’sagte mir mein vater und küsste mich!

“于是我就当了sold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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