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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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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单独一个人去了,我原来以为他要到第二天才回来的,可是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一边拥抱他,一边说:"啊!亲爱的爱弥儿,你回来看你的朋友啦!"可是,他不仅不回答我,反而有一点儿生气似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自己愿意这么早就回来的,我是不得已才回来的。她叫我回来,所以,我回来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你。"一听到他这样天真的说法,我又重新拥抱他,并且向他说:"坦率的人,诚实的朋友啊,关系到我的事情,是隐瞒不了我的。如果说你是为了她才回来,那么,你是为了我才这样说的。叫你回来的人是她,而使你心地这样坦白的人是我。你要永远保持这种高尚的坦率的心灵。我们可以让那些同我们不相干的人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可是,让一个朋友认为我们具有我们本来没有的美德,那是犯罪的。"

我要尽可能使他不要小看他说话这样坦率的意义,因为我发现,他之所以直截了当地说是苏菲叫他回来的,大部分是出于他对苏菲的爱,而不是因为他本来就处事豁达,所以我告诉他说,他不愿意说这次回来是出自他自己的主张,是因为他想把这个功劳归给苏菲。他料想不到无意中就在这句话里向我透露了他的内心:如果爱弥儿慢条斯理、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来,同时,一边走一边又在心里梦想爱情的美景,那么,他充其量也只能算作是苏菲的情人;但是,如果他大踏步地匆匆忙忙地跑回来,跑得满身是汗,那么,尽管他有点儿生气,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确是算得上门特的朋友。

大家可以看出,由于我们做了这些安排,所以这个年轻人是不可能成天同苏菲呆在一起的,是不可能想去看苏菲就去看苏菲的。每个星期顶多只让去一次或两次,而且去一次,也只能够在那里玩半天,很难得在那里呆到第二天的。他常常盼望看到她,而在见她一次之后,又要花许多时间去甜蜜地回味同她见面的情景,他在这两方面花的时间比他实际同她见面的时间多得多。即使他去看她,他一来一去花费在路上的时间,也要比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多。正是这种真诚的、纯洁的、甜蜜的、想象多于实际的快乐,能够刺激他对苏菲的爱情,而又不至于使他变得懦懦弱弱象一个女人的样子。

在他不去看苏菲的日子里,他也并不是懒懒散散地呆在家里不动的。在这些日子里,他还是原来那个爱弥儿,一点也没有改变。他经常到附近的田野去,继续研究他的博物学;他研究当地的土壤、物产和耕作的情形;他把他所见到的耕作方法同他所熟习的方法加以比较,他研究它们之所以不同的原因;当他发现其他的方法比当地的方法好的时候,他就把他所知道的好方法传授给当地的农民;当他设计了一种样式更好的犁头时,他就叫人按照他所绘的图样去制作;他发现了泥灰岩,他就把泥灰岩的用处告诉他们,因为这里的人还不知道泥灰岩的用处;他经常亲自动手去耕作,当地的人都感到惊异,因为他们看见他用起工具来比他们还用得熟练,看见他在田间翻土比他们翻得深,砌垄比他们砌得直,播种比他们播得匀,管理苗床比他们管理得好。他们并不嘲笑他谈起庄稼活来就瞎吹牛,因为他们看见他对庄稼活确实是十分的内行。总之,他对一般重大的公益事情都是很热心地去做的。不仅如此,他还到农民家里去拜访他们,了解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情形,调查他们有多少子女和多少土地,调查他们的产品和销路,调查他们有哪些权利、有多少负担和债务,等等。他只拿很少的现金去发给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一般是不善于支配金钱的;即使他把钱给他们了,他也要亲自去指导他们怎样使用。他找工人来帮他们干活,而且常常是由他给他们偿付工人替他们干活的工资。他帮助这个人修缮半已倒塌的茅屋;他帮助那个人整治因缺乏资金而荒弃的土地;他供给这个人一头母牛、一匹马或其他的牲口,以弥补他所受的损失;当两个邻居要去打官司的时候,他劝服他们言归于好;如果一个农民生病了,他便请人去照护他,并且还亲自去照顾他。当一个农民受到豪强的邻居欺凌的时候,他去保护他;当青年男女互相追求的时候,他帮助他们结成夫妻;当一个善良的妇女失去了他亲爱的孩子的时候,他去看她和安慰她;他并不是去瞅她一眼就转身走开的,他一点也不轻视穷人,他愿意同受苦的人长久地呆在一起;当他去帮助农民的时候,他往往要同那个农民一起吃饭;有些人虽然不需要他的帮助,但他也接受他们的邀请,到他们家里去作客;他在成为一些人的恩人和另外一些人的朋友的同时,始终把自己看做是同他们平等的人。总而言之,正如他善于使用他的金钱去帮助他们一样,他也善于使用他的体力去帮助他们。

他有时候走到那个幸福的人家的近旁,希望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看见苏菲,看见她散步而自己又不被她看出来。不过,爱弥儿的一举一动始终是很坦然的,他不会也不愿意有越轨的行为。他这种可爱的天性能够激励他的自尊心,对他自己的行为作公正的见证。不准许他做的事,他就严格遵守,绝对不做;他绝不走得太近,绝不想在偶然中得到只有经过苏菲的许可才能得到的机会。反之,他倒乐于在附近漫游,寻找他的情人走过的足迹,甜蜜地想象她为了使他感到欢喜,曾经在这条路上花费了许多苦心。在他去看苏菲的前一天,他就到附近的村庄去订第二天吃的东西。我们在表面上好象是无意之间向那个方向走去的,好象是偶然走近那个村庄的;我们买到了一些水果、糕点和奶油。考究饮食的苏菲当然能看出我们在这方面花费了一番心思,她称赞我们准备得十分周到。我虽然在这方面没有出多少主意,但她在称赞的时候也说我有一份功劳;这个女孩子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不好意思直接感谢她的情人。她的父亲和我一边吃点心一边喝酒,而爱弥儿则同她们在一起,注意地瞧着苏菲的匙子接触过哪一个奶油碟子,就急忙把它拿过来自己吃。

提起糕点,我便向爱弥儿谈到他从前赛跑的故事。大家都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我把它详细地叙述了一下,大家都笑了起来,并且问爱弥儿现在还能不能跑。"比以前跑得更快,"他回答道:"要是把赛跑的法子忘记了的话,那太可惜了。"在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很想看他怎样一个跑法,可是不敢说出来;另外一个人建议请爱弥儿再跑一次,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两三个年轻小伙子来;我们确定要给一个奖品,并且仿照从前做游戏的样子,在终点放一块点心。每一个人都准备好了,苏菲的爸爸双手一拍便发出了起跑的信号。矫捷的爱弥儿象疾风似地跑到了终点,那三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才跑出去几步路哩。爱弥儿从苏菲手中接过了奖品,并且象伊尼阿斯那样慷慨大方地把它分给那几个跑输了的人。

正当大家欢欢喜喜庆祝胜利的时候,苏菲竟大着胆子向胜利的爱弥儿挑战,说她跑得不比爱弥儿差。他马上赞成同她比赛一下。当她准备进入跑道的时候,当她把她的衣服的两边卷起来的时候,当她怀着比在赛跑中胜过爱弥儿更急切的心情把一条美丽的腿呈现在爱弥儿眼前的时候,她把她的裙子看了一下,看它是不是够短,同时悄悄地在她母亲的耳朵边上说了一句话,她的母亲微微地笑了一下,并且还做了一个赞成她那么办的手势,她来到她的对手的旁边;起跑的信号刚一发出,大家就看见她象鸟儿似地向前飞跑去了。

妇女们生来就是不善于跑步的,即使她们向前飞奔,那也是可以被人家赶上的。尽管跑步不是妇女们做起来唯一显得笨拙的事情,然而是她们做起来姿势唯一难看的事情。她们的两个胳臂肘紧紧地贴在身子后边,使我们一看就觉得好笑,而且,她们穿的是高跟鞋,所以跑起来就好象会跑而不会跳的蚱蜢似的。

爱弥儿没有想到苏菲比其他的妇女善跑,所以不仅呆在起跑的地方动都不愿意动一下,并且还带着轻蔑的微笑看着她跑。但是,苏菲的脚步很轻快,而且穿的是平底鞋,她是不需要用高跟鞋来使她的脚显得小巧的;她是那样迅速地一下子就跑到前面去了,以致在爱弥儿发现她领先那样远的时候,他得马上起跑,否则,他还没有追上去,这位当今的阿塔兰特就已经跑到终点了。他立刻象老鹰捕小鸟似地跑去,他赶快追,紧紧地在她脚跟后面跑,最后,终于在她跑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赶上了她,轻轻地用左手去扶着她的腰,把她象一片羽毛似地搂在胸前,一直跑到终点,使她领先达到目标,这时候,他一边高声喊道:"苏菲胜利了!"一边把一只腿跪下去承认他跑输了。

除了以上所说的事情以外,我们也到另外的地方去做我们以前所学的手艺活儿。我和爱弥儿每个星期至少要到一个木工师傅家里去干一天活,而且,凡是因天气不好,不能到田间去工作的时候,我们也要到他家里去干活。我们不象那些身分比木工师傅高的人那样,只是到他家里去做个样子给人家看,而是诚心诚意地以工人的身分去替他干活的。苏菲的父亲有一次来看我们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们在工作,因此他一回去就十分称赞地把他所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的妻子和女儿。他说:"你们去看一看那个在工场里工作的年轻人,你们去看他是不是看不起穷人!"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苏菲听到这一番话心里是多么高兴。他们反复的谈论这件事情,而且想出其不意地去看他工作的情形。她们问我,而且在表面上装着是随便问一问似的,把我们去干活的日期打听确实以后,母女两人就坐着一辆马车到镇上来看我们了。

一走进工场,苏菲就看见那边有一个身穿背心、头发极其散乱的年轻人:他是这样专心干他的活儿,以致在她进去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看见她。她停下来,并且向她的母亲做了一个手势。爱弥儿一手拿凿子,一手拿榔头,即将凿好一个榫眼;凿好榫眼之后,他又去锯木板,锯好之后又用夹子把它夹住,以便把它刨光。苏菲见到他这种工作的情形,一点也没有笑;相反地,她很受感动,对他产生敬意。女人啊,你要尊重你的主人,他为你工作,为你挣钱买面包,这样的人才算是男人咧。

当她们注意地看他的时候,我便瞧见她们了,我把爱弥儿的袖子拉了一下,他一转过身来,就看见她们了,于是,扔下工具,一边高兴得叫起来,一边向她们跑过去。他欢喜一阵之后,就找个地方请她们坐下,然后,他又继续去干他的工作。可是苏菲不能安静地坐下来,她兴奋地站起来,在工场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工具,一会儿又去摸一摸刨光的木板,一会儿又到地上去拾刨花,一会儿又来看我们的手,并且说她喜欢这门手艺,因为它是十分清洁的。这个活泼的女孩子还学了一下爱弥儿干活的样子。她用她白嫩的手拿着一把刨子去刨木板,刨子在木板上滑来滑去,就是没有刨下木花来。我好象是看见了爱神在空中一边飞一边笑,我好象是听见了它在欢欢喜喜地叫道:"海格立斯报了他的仇了。"

这时候,苏菲的母亲去问那位木工师傅:"师傅,你一天给他们两个人多少钱?""夫人,我每人每天给二十个骗子,另外还管他们的伙食;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愿意的话,他还可以挣更多的钱,因为他在这里要算是最好的工人了。""一天二十个骗子,还管伙食!"苏菲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们。"是的,夫人。"木工师傅说道。说完这句话,她就跑过去拥抱爱弥儿,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接连喊了几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她同我们谈了一阵话(但没有耽误我们的工作)之后,就向她的女儿说道:"我们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要让家里的人等我们。"说完之后,她又走到爱弥儿的身边,轻轻地摸着他的脸儿说道:"啊!出色的工人,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他很难过地回答道:"我跟这个师傅订了合同,所以你要去问一问他。"她去问师傅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走,师傅回答说不可以。"我们的活儿很紧迫,后天就得完工。由于我信任这两位先生,所以我谢绝了许多前来找工作的工人;如果没有他们这两个人,我现在就找不到另外的工人来代替,因此我就不能按期交货。"苏菲的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等着瞧爱弥儿怎样讲法。爱弥儿把头低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讲。这种沉默的样子使她有点儿感到吃惊,她说:"先生,你怎么不讲话呢?"爱弥儿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女儿,只简简单单地说道:"你们看,我必须留在这里干活。"一听到这句话,她们转过身就走了。爱弥儿陪着她们走到门口,目送她们一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才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继续去干他的活儿。

在回家的路上,苏菲的母亲因为对爱弥儿回答她的话感到有点不痛快,便和她的女儿谈起他这一次为什么这样古怪。"怎么!"她说:"难道说木工师傅就那样难于对付,不留下来就不行吗?还有,爱弥儿本来是很大方的,在不必要的时候尚且不吝惜金钱,怎么在该花钱的时候反而舍不得花了呢?""啊,妈妈!"苏菲回答道:"谢谢上帝,爱弥儿并不那么样相信金钱的魔力,所以他不愿意利用金钱去破坏他个人的信约,不愿意依靠金钱的力量使他自己和另外一个人都同时违背各自的诺言!我知道,他是可以花点钱去弥补那个师傅因他们离开而受到的轻微的损失的;但如果他这样做了,他就会使他的灵魂变成财富的奴隶,他就会常常用金钱去代替他应当履行的义务,他就会认为只要花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得到。爱弥儿决不会抱这种想法的。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而改变了他原来的想法。你以为他留在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吗?妈妈,你不要搞错了,他是为了我才留在那里继续工作的,这一点,我在他眼睛的表情里看得很清楚。"

这并不是说,苏菲对别人是不是真正爱她,是看得无所谓的;恰恰相反,她在爱情上是要求得极其严格的;她宁可不为任何一个人所爱,也不愿意被一个人半心半意地爱。她对她自己的美德有一种高贵的骄傲感,她认为而且也希望别人对她的德行给予应得的尊重。要是一个人意识不到她的美德的价值,要是他不象爱她的美色那样爱、而且加倍地爱她的美德,要是他不知道他应当首先尽他应尽的义务然后才去爱她,要是他不知道他爱她应当胜于爱其他一切的东西,那么,她是看不起这样一个人的。她并不希望得到一个完全按她的意志办事的情人,但是她希望驾驭一个不因为她而损坏其本身优点的男子。西尔塞把尤利西斯的同伴败坏成下贱的痞子以后,就通通加以鄙弃,而唯一无二地委身于她无法败坏的尤利西斯。

除了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以外,苏菲对所有一切的权利也是极端重视的。她暗中窥察爱弥儿是不是真诚地尊重她的权利,是不是热心热肠地照她的心意去做,是不是善于猜测她的心,是不是准确无误地按她规定的时间到她那里去,她既不希望他去得太晚,也不希望他去得太早,她希望他准时到达她那里。去得太早,这表明爱弥儿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她;去得太晚,这表明他对她满不在乎。对苏菲满不在乎!只要对她有一次满不在乎,就不用想再来第二次。即使她的怀疑没有根据,那也会把整个的希望一笔勾销的;不过,苏菲是很公正的,她一发现她做错了,她就会想办法弥补她的过失的。

有一天黄昏,他们在等我们到他们那里去,爱弥儿是已经接到了命令的。他们到路上来迎接我们,可是我们没有去。出了什么事情吗?遇到了什么意外吗?怎么没有人给他们送个信去!他们等我们一直等到天黑。可怜的苏菲以为我们死了,她感到伤心,感到难过,她哭了整整的一个夜晚。当天晚上他们派了一个人来探问我们,并且叫他第二天早晨把我们的消息带回去。我们也派了一个人同那个人一起去,替我们说明我们的歉意,并且告诉他们说我们的身体都很平安。过了一会儿,我们也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了。这时候,他们的心才放下来,苏菲擦干眼泪,或者,如果说她还在哭的话,那是因为她很不高兴才哭的。我们还活着,固然是使她放下了心,但是,她高傲的心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不愉快的感觉,因为爱弥儿虽然活着,可是叫她白白地等了一个夜晚。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她就想回到她的房间去。她的父母叫她不要走,于是她只好留下来;但是,她立刻打定主意,假装一付镇静和满意的神情来经过大家的眼睛。她的父亲来迎接我们,并且向我们说:"你们使我们等得好苦啊,在这个屋子里,有一、两个人是不会轻易就原谅你们的。""谁呀,爸爸?"苏菲说道,尽量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笑脸。"只要没有说你,关你什么事?"她的爸爸回答道。苏菲没有争辩,埋着头继续干她的活儿。她的母亲很冷淡但有礼貌地接待我们。爱弥儿觉得很难为情,不敢走近苏菲。她先向他说话,问他身体好不好,并且请他坐;她表面的样子假装得那样好,以致这个还听不懂愤怒的语言的年轻人简直被她这种表面上冷冷静静的样子经过了,而且几几乎要怪自己做得不对了。

为了使他不继续蒙在鼓里,我走过去抓着苏菲的手,象往常那样拿到嘴唇边去亲吻,她突然一下把手缩回去,并且用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叫了一声"先生",于是,这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态度才立刻使爱弥儿明白了她真正的心情。

至于苏菲本人,由于她发现她真实的心情已经暴露,便索性不再是那样克制自己的情感了。她表面上的冷静的态度也变成一种带讥讽的样子了。无论你向她说什么,她都只慢吞吞地、用疑惑不定的口气说一、两个简单的字眼来回答你,好象是生怕你看不出她在生气似的。爱弥儿吓得半死,怀着很痛苦的心情看着她,竭力想使苏菲把眼睛转过去望他,以便看出她内心的真正情感。苏菲对他这种冒失的做法更感到生气,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就打掉了爱弥儿想她再看第二眼的念头了。幸亏爱弥儿因为吓得发抖,所以才没有大着胆子正眼看她和向她说话;因为,即使他没有做什么错事,但要是他看见她生气的时候也满不在乎,谈笑自若的话,她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我认为,现在是我应该出来讲话,应该做一番解释的时候了,因此,我又走到苏菲的身边。我拉着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把手缩回去,因为她快要晕倒了。我用很温柔的语气向她说道:"亲爱的苏菲,我们的心里是很难过的;不过,你是一个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你在没有听到我们讲一讲这次事情的经过以前,不要就断定我们是做错了;现在,请你听我说一说昨天的经过。"她没有吭声,跟着,我就说道:

"我们昨天是四点钟出发的,尽管规定我们到达的时间是七点钟,但我们总是提前动身,以便在快要到达这里以前略事休息。当我们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的时候,突然间听到离我们不远的山谷里传来了痛苦的叫声,我们向那个地方跑去,发现一个可怜的农民因为从城里回来喝醉了酒,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大腿。我们叫喊,请人来帮助,然而喊了一阵也没有人回答,我们只好试着再把他扶上马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稍稍动一下,那个人就痛得受不了。于是,我们决定把马拴在林中的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用我们两个人的胳臂交叉地搭成一个担架,把他抬起来,按照他所指的方向和道路尽量稳妥地把他抬回家去。路很远,我们在路上休息了好几次。我们终于走到了,但身体已经是十分的疲乏;我们极其吃惊地发现,这个农民的家我们是去过的,我们费了许多气力抬回去的这个人,正是在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曾经热情地招待过我们的那个农民。不过,由于一路上弄得手忙脚乱,所以一直到走到了他的家,才把他认出来。

"他家里只有两个小孩子。他的妻子不久就要生第三个孩子了,由于在看见我们把他抬回去的时候着了一惊,所以几个小时以后她便生了。在一个孤孤单单的茅屋里,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没有人来帮助,怎么办呢?爱弥儿出了一个主意:他去把我们拴在树林中的马牵出来,他骑上马去,飞也似地跑到城里去找医生。他把马给医生骑。由于他不能及时找到一个看护,所以在他派人给你送信来以后,就和一个仆人又走回那个农民的家;你可以想象得到,要照管一个断了腿的男子和一个生孩子的女人,我是很忙的,凡是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需用的东西,我都要替他们做好准备。

"其它的细节我就不谈了,因为它们同我们的事情没有关系。我们一刻不停地一直忙到半夜两点钟。最后,在天亮以前我们才来到附近的一个屋子里,等你们醒了以后,把我们经过的情形告诉你们。"

我说到这里就停止了,就不再多说了。这时候,谁都没有说话;爱弥儿走到他的情人的身边,提高嗓子,以我料想不到的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苏菲,你是我的命运的主宰,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你可以使我伤心而死,但是你不可能使我忘掉仁爱的权利;我认为,这种权利比你的权利是更加神圣的;我决不能够因为你就把这种权利完全抛弃了。"

一听到这些话,苏菲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用一只胳臂去搂着爱弥儿的颈项,并且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吻完以后,便用一种无法形容的温雅的姿态向他伸出一只手去,向他说道:"爱弥儿,握着这只手,它是属于你的。你什么时候愿意,你什么时候就可以做我的丈夫和我的主人,我要尽我的力量来享受这个荣誉。"

在她刚一亲吻爱弥儿的时候,那位乐得心花怒放的父亲便拍手叫道:"再吻一次,再吻一次!"而苏菲也果真不慌不忙地又在爱弥儿的脸上吻了两下;然而,也就是在她吻他的同时,她对她刚才所作的举动感到吃惊,因此便扑在她母亲的身上,把羞得通红的脸儿藏在她母亲的怀里。

大伙儿在当时的喜悦心情,我在这里就不描写了,因为这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饭罢以后,苏菲便想去看一看那两个生病的人,她问我们到那里去有多少路程。苏菲想去看他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我们到达那个农民的家里,发现他们两个人分躺在两张床上(因为爱弥儿派人去搬了一张床来),我们看到有些人在照顾他们,这些人也是爱弥儿请来的。但除此以外,他们两个人的床上的东西都很零乱,以致使他们既生病,又睡得不舒服。苏菲围上一条女佣人的围裙,便去整理那个农妇的床,随后又去整理那个男子的床;由于她灵巧的手摸得出哪些东西将刺痛他们的身体,所以她能够把他们的床铺垫得很软和,使之适合于他们疼痛的身躯。这两个病人一看见她去,已经是感到很大的安慰了,大家都说她能够估计得到哪些东西将使那两个病人感到不舒服。本来是极其娇气的这个女孩子,现在既不嫌脏,也不嫌臭;她既不要人家帮忙,也没有打扰那两个病人,一会儿工夫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臭气。平常大家都觉得她是十分害羞,而且有时候还显得十分倨傲;她,在世界上连指尖儿都没有接触过男人的床,现在竟毫不迟疑地去扶起那个受伤的男子,替他换包伤口的布,使他睡得更舒服,能够多睡一会儿。慈善的心肠胜过了害羞的心。无论她做什么事情,她的动作都是极其轻巧和敏捷的,所以把病人的痛苦减轻了,病人还没有看见她摸着他们的身子哩。那个农民和他的妻子都异口同声地祝福这个来帮助、同情和安慰他们的可爱的女子。她是上帝给他们派来的天使,她具有天使的容貌和风度,她具有天使的温存和善良的心。爱弥儿悄悄地看着她,内心十分地感动。男人啊,你要爱你的伴侣,因为上帝之所以把她赐给你,是为了在你痛苦的时候由她来安慰你,在你生病的时候由她来照护你,这样的女人才算是妻子。

大家给新生的婴儿施洗礼。这两个情人把婴儿抱到洗礼盆里的时候,内心都在急切地盼望他们不久也将有自己的婴儿。他们祈求他们期望的时刻早日到来,而且认为这个时刻已经到来。苏菲心中的一切疑虑已完全消失,可是这时候我的疑虑反而产生了。他们还没有达到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好的程度,每一个人都有他产生疑虑的时候。

他们有两天没有见面了,第三天早晨,我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爱弥儿的房间,我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问他:"如果有人来告诉说苏菲死了,你怎么办?"他大叫一声,把手一拍,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用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你回答我怎么办?"我仍然是那样沉着地问道。他对我这种冷静的样子感到生气,他向我走过来,眼睛里冒出了愤怒的火焰,并且摆出一副吓人的姿势站在那里说:"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过,我要说明的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这一生就永远不再见他。""你放心吧,"我微笑地回答道:"她活着,她身体很好,她在想念你,而且还在等我们今天晚上到他们那里去哩。现在,让我们出去散一会儿步,聊一聊天。"

他心中充满了情欲,所以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同我谈纯粹理性的问题,因此,我必须利用他这种情欲的本身去引起他对我给他的教训加以注意。我之所以要在我们谈话之前向他提出这样一个可怕的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此。我深深相信,他现在可以倾听我向他讲的话了。

"我们应当生活得很幸福,亲爱的爱弥儿,这是一切有感觉的人的最终目的,这是大自然使我们怀抱的第一个欲望,而且也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放弃的唯一的愿望。但是,幸福在什么地方?谁知道它在哪里?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它,可是就没有一个人找得到它。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追求它,一直到死的时候也得不到它。我的年轻的朋友,当你出生的时候,我把你抱在手里,凭至高的上帝为证,我大胆地许下诺言:我要以我毕生的精力为你谋求幸福。我对我自己承担的工作是不是充分了解呢?不了解,我只知道我使你幸福了,我自己也就得到了幸福。在为你追求幸福的同时,我要使我们两个人都共同来承担这个工作。

"当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什么事情也不做。在一切格言中,这是对人最有用处的格言,同时也是人们最最难于奉行的格言。如果你还不知道幸福在什么地方就去追求幸福,那就会愈追愈远,就会走多少道路便遇多少危险。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这种无所为然后才有所为的办法的。当一个人怀着满腔热情,急于得到幸福的时候,他是宁可在寻求的过程中走错道路,也不愿意为了寻求幸福而呆在那里一点事情也不做;然而,只要我们一离开我们有可能发现它的地方,我们就再也不能够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正因为我对我承担的工作不十分了解,所以我要尽量避免在这方面发生错误。在教育你的过程中,我下定决心不走一步弯路,同时也防止你去走弯路。我按照自然的道路前进,以便它给我指出通往幸福的道路。我最后发现,自然的道路就是幸福的道路,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按照这条道路前进了。

"你要做我的见证,做我的裁判,我决不反对你所做的判断。你出生的头几年并没有白白地浪费,它们对你以后的年岁是有益处的;你享受了大自然赋予你的一切美好的礼物。在大自然使你遭受疾病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疾病的危害,而你所遭受的疾病都有助于你的身体,使它能够忍受其他的疾病。你之所以要经历那些疾病,其目的在于使你能够避免更大的疾病。你没有经历过仇恨和奴役的事情。你过着自由和快乐的生活,你保持了公正和善良的人品,因为痛苦和邪恶是分不开的,而一个人是只有在他过着痛苦的生活的时候才会变成坏人的。但愿你能够把童年的记忆一直保持到你的晚年!我深深相信,你那颗善良的心在回忆童年的时候,一定会祝福那只在你童年时期教育过你的手。

"当你长到明白事理的年岁时,我保护着你不受人们的偏见的影响;当你的心变得能感受情感的时候,我保护着你不受欲念的支配。如果我能够把这种内心的宁静延长到你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的事业的成绩就有了保证,而你也就可以得到一个人可能获得的最大的幸福;可是,亲爱的爱弥儿,我徒然把你的心灵放在冥河的水里去浸过,我没有使它能够坚强到可以抵抗一切力量的袭击;你现在遇到了一个你不知道怎样去战胜的新的敌人,而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你从这个敌人的手中挽救出来。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大自然和命运让你过着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你能够忍受贫穷,你能够忍受肉体的痛苦,至于精神上的痛苦,你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那时候,你一切都取决于你这个人,而现在,你一切都取决于你所迷恋的事物,完全以它们为转移;在你开始产生欲念的同时,你使你自己也变成了你的欲念的奴隶。尽管没有任何东西来侵犯你,尽管你身体上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然而你的心灵可以产生无限的哀伤!你没有生病也将感到巨大的痛苦!你没有死也觉得自己是死了千百次!或者是谁造了一个谣言,或者是谁弄错了一件事情,或者是谁产生了一个怀疑,都将使你感到灰心丧气。

"在戏院里,你看到戏台上的英雄象痛断肝肠似地嚎啕大哭,使整个的戏院也回响着他们的哭声;他们象妇人似地咽咽哀鸣,象小孩似地哭出了眼泪,从而赢得了观众的掌声。你可记得:你本来是想看到那些人表现出坚定果断的行为的,然而一看到他们诉苦诉怨、哭哭啼啼的样子,你说他们是多么可耻啊。'怎么!'你以轻蔑的语气说道:'这就是人们要我们学习的榜样,要我们仿效的模范!他们要把人类的弱点蒙上虚假的美德的外衣来加以吹嘘,是不是他们认为人类还不够渺小,不够可怜,不够软弱吗?'我的年轻的朋友,你从今以后要对戏台上的人物表示宽容,因为你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人物当中的一个了。

"你不害怕痛苦和死亡。当你肉体上遭遇痛苦的时候,你能够忍耐需要的法则的制约,但是你还没有做到用法则去约束你心中的贪欲;我们一生中之所以有许多烦恼,正是由于我们有所爱好而不是由于我们有所需要。我们的欲望愈增加,我们的力量就几几乎要等于零了。一个人按他的欲望来说,他必须要依赖千百种事物,而按他本身来说,他对任何事物都是不需要依靠的,甚至可以不依靠他自己的生命;可是,如果他喜爱的东西愈多,他的痛苦就必然会愈益增加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有一个完结的时候,我们所喜爱的东西早晚是会失去的,然而我们却紧紧地依恋着它们,好象它们要永远存在似的。一想到苏菲死了,你为什么就那样害怕?难道说你以为她会长生不死吗?有一些象她那样年纪的人不也是死了吗?她终归是要死的,我的孩子,也许还会比你先死咧。谁知道她在此刻是不是还活着?大自然只不过是要你死一次,而你自己却要你再死一次,你现在的做法是会使你死两次的。

"你成了你自己的放纵的欲念的奴隶,这是多么可怜啊,你经常在感到空虚,经常在患得患失,经常在惊惶恐惧,甚至连让你享受的自由你也不能享受。你什么也舍不得牺牲,结果你是什么也得不到的。由于你一心追逐你的欲念,结果你是永远也不能够满足你的欲念的。你时时想心灵保持平静,然而你的心灵却一时一刻也得不到平静;你将成为一个可怜的人,你将成为一个坏人。象你这样使一切都屈从于你的欲念,你怎能不成为坏人呢?如果你不能够忍受迫不得已的穷困,你又怎能自觉自愿地抛弃你已经占有的东西呢?你又怎能为了履行你的天职而牺牲你的爱好,为了听从理智而反抗你的欲念呢?你说,谁要是来告诉你说你的情人死了,你就再也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既然是这样,那么,要是一个人把她从你手中活活地夺去,要是他敢于向你说:'你必须把她看作是已经死去,美好的德行要你同她分离,'你又怎样对待这个人呢?如果说,不管后果如何,不管苏菲是不见已经嫁人,不管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不管她是爱你还是恨你,不管她的父母是把她许配给你还是不许配给你,不管怎样你都要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这是你的志愿,你可以不计代价地占有她。但是,请你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心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他一点也不抵抗他自己的贪欲,他还有什么罪恶的事情做不出来呢?

"我的孩子,没有勇气就得不到幸福,不经过斗争就不能完成德行。'德行'这个辞就是从'力量'这个辞产生出来的,力量是一切德行的基础。一个力量微弱的人之所以能够实践德行,固然是由于他的天性,但必须凭借他的意志,他才能坚决果断地去完成;正直的人们之所以能够赢得我们的称誉,其原因就在于此;尽管我们说上帝是善良的,但我们不说他是有德行的,因为他做善良的行为是不需要经过一番努力的。这样一句如此亵渎上帝的话,我一直等到你具有理解的能力时才告诉你。当我们不花什么代价就能够完成德行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对它作一番认识的。只有在我们的欲念已开始产生,我们才感觉到有认识德行的必要。对你来说,这种时刻已经到来。

"我在朴实的大自然中把你抚养起来,在这段期间,我一方面没有向你讲述那些难以履行的天职,另一方面我还保护着你不受恶习的浸染,以免使你感觉到履行天职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使你认为种种谎言是无益的,但不是可恨的;我很少教导你象重视你自己的权利那样重视他人的权利;我已经使你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但尚未使你成为有德行的人。但是,一个善良的人是只有在他愿意做善良的人的时候,他才能够保持他的善良,因为在人类的欲念的冲击之下,他的善良的心会被破坏和消失的。一个善良的人只不过是就他自己来说是一个好人罢了。

"要怎样才算是一个有德行的人呢?一个有德行的人是能够克制他的感情的,因为,要这样,他才能服从他的理智和他的良心,并且能履行他的天职,能严守他做人的本分,不因任何缘故而背离他的本分。到现在为止,你只不过在表面上是自由的,正如一个奴隶一样,只不过因为主人没有使唤而享受暂时的自由罢了。现在,你应当取得实际的自由,你要学会怎样做自己的主人,指挥你自己的心,啊,爱弥儿,要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

"所以,你还需要再刻苦学习一个时期,这次学习的内容比你以前所学的东西要困难得多,因为,大自然可以替我们解除它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或者教导我们怎样忍受那些痛苦,但是,它从来没有说过它可以解除我们自己造成的痛苦,它将抛弃我们,让我们做我们自己的欲念的牺牲品,让我们去遭受我们无谓的烦恼的折磨,让我们拿我们本来是应该觉得可羞的眼泪来夸耀自己。

"你的第一个欲念现在已经产生,也许这是你应得的唯一的欲念。如果你能够以男人的气概对它加以控制的话,它也许就会成为你最后一个欲念,而你也就可以遏制一切其他的欲念,也就可以除了受美德的驱使以外,不再受其他的欲念的驱使了。

"不能把产生这种欲念看作是犯罪的事情,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它和感受它的心灵是同样的纯洁。它产生于纯洁的心地,它受到天真烂漫的心灵的培养。幸福的情人啊,对你们来说,道德的美是必然会增加你们的爱情的美的;你所期待的甜蜜的结合既是你心地善良的报偿,也是你忠实于爱情的报偿。不过,诚实的人啊,请你告诉我,这个如此纯洁的欲念,岂不仍然是支配你的一切行动的主人吗?而你岂不仍然是它的奴隶吗?如果它明天不再是那样的纯洁了,你能不能够从明天起就克制住它呢?现在正是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如果要等到试验你的力量的时候才试验的话,那就来不及了。可怕的试验应该在危险还没有到来以前早早进行。我们不能临阵磨刀,我们要在打仗以前做好准备,我们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去作战。

"把欲念分成可以产生的欲念和禁止产生的欲念,以便自己能够追逐前一种欲念而克制后一种欲念,这是不对的。任何一种欲念,只要你能够控制它,它就是好的;如果你让它使役你,它就会成为坏的欲念了。大自然不许可我们使我们的爱好超过我们的力量可能达到的范围,理性不许可我们希望得到我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良心并不是不许可我们受到引诱,而是不许可我们屈服于引诱。产生或不产生欲念,这不取决于我们,但是,能不能够控制欲念,那就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了。所有一切我们能够加以控制的情感都是合法的,而所有一切反过来控制我们的欲念就是犯罪的。一个人去爱他人的妻子,这并不算是犯罪,如果他能够使他这个不好的欲念受到天职的法则的约束的话;反之,如果他爱他自己的妻子竟爱到不惜牺牲一切去取悦她的话,那就是犯罪的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向你讲许多啰嗦的道德的格言,我只向你讲一个格言,而这个格言实际上也就包括了所有其他的一切格言了。你要做一个人,把你的心约束在你的条件所能许可的范围。你要研究和了解这个范围,不管这个范围多么窄,只要你不超过它,你就不会遇到痛苦;如果你想超过的话,你就必然会遭遇许多不愉快的事情的;我们之所以有许多痛苦,正是由于我们毫无节制地追逐我们的欲念;当我们忘记了我们做人的环境,而臆造种种想象的环境,从想象的环境中回到现实的环境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我们的生活是很不幸福的。只有在我们缺少我们有权利占有的东西的时候,我们才值得花力气去获取那些东西。如果事情已经很明显地表明我们不可能得到我们所想望的东西时,我们就应该转移我们的念头;当我们的愿望没有实现的希望时,我们就不能因之而感到苦恼。一个乞丐尽管有当国王的愿望,但他决不会因为这个愿望而感到苦恼的;一个国王正因为他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人,所以他才想成为神。

"妄自骄傲是我们一切巨大的痛苦的根源,所以,对人间的苦难一加沉思,睿智的人就会变得很有节制的。他将牢牢地守着他的地位,而不作任何超出他的地位的事;他决不会浪费他的精力去寻求他不可能保持的东西;他将用他全部的精力去享用他确实占有的东西;他决不会象我们这样想得到这个又想得到那个,因此他实际上比我们富得多和强得多。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在变化着的,一切都是要成为过去的,而我也许明天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灭的,作为一个终归要死亡的人,要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些永久不解的关系呢?啊,爱弥儿,我的儿子!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然而我必须想到我有失去你的可能,因为,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被人家从我手中夺去呢?

"如果你想生活得又快乐又严肃,你的心就只能够去爱那永恒不变的美,你应当按你的条件去限制你的欲望,应当先履行你的天职然后才去满足你的欲望,你应当把需要的法则也用之于道德的行为,你应当学会在你失去了你可能失去的东西时怎样应付,你应当学会在实践美德的时候,如果必要的话,怎样抛弃一切的东西,怎样应付各种事变,怎样转移你的心,使它不受事变的摧残,怎样鼓起勇气应付逆境,以便使你永远不会落到悲惨的境地,怎样坚定地履行你的天职,从而使你永远也不会做犯罪的行为。这样一来,尽管你的命运作祟,你也会生活得很愉快;尽管你的欲念丛生,你也会生活得很严肃。你将发现即使你所占有的东西是容易丧失的,你也会从中享受到极大的快乐,而不会有任何忐忑不安的心理;是你占有它们,而不是它们占有你;你将认识到,对人来说,一切东西都是有失去的一天的,所以要舍得牺牲,才能够得到享受。的确,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幻想什么虚假的快乐,从而也就不会尝到从虚假的快乐中产生的痛苦。这样一转变,将使你获益匪浅,因为这些痛苦是经常的和实际的,而快乐则是很稀罕的,是空的。你不仅将打破许多骗人的偏见,而且还将打破认为生命有了不起的价值的说法。你可以毫无忧虑地享受你的生命,你可以毫无恐惧地结束你的生命,你可以象舍弃一切东西似地舍弃它。其他的人因为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认为一没有生命就停止存在了;可是你,由于你深知生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所以你将认为在离开生命的时候才真正地开始生活哩。死亡对恶人来说是生命的结束,然而对正直的人来说却是生命的开始。"

爱弥儿很专心地听着我,但也时而流露出不安的表情。他担心我先把这一段话说完之后,便跟着做出可怕的结论。他料想,我在向他讲述为什么一定要锻炼心灵的力量以后,便要使他去受这种严格的锻炼;正如一个受了创伤的人,一看见外科医生走来便打哆嗦一样,他感觉到那极其厉害、然而是治人疾病和使人免于腐败的手,已经接触到他的创伤了。

由于他感到疑惑,感到不安,急于想知道我将做出什么结论,因此,他不但不回答我,反而问我,而且在问我的时候是显得有一点儿害怕似的。"怎么办呢?"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我。"怎么办?"我以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应该离开苏菲。""你说什么?"他气冲冲地叫道:"离开苏菲!离开她,欺骗她,要我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成为一个坏人,一个发假誓的人!""怎么!"我打断他的话说道:"爱弥儿,你以为我要你去做这种人吗?""不,"他仍然以激烈的语气说道:"你不会这样,别人也不会这样;即使你这样做,我也能够保持你对我的教育,决不会成为这种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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