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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贾友恒建议治河 韩山童妖言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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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脱脱闻贾鲁估计治河的工程约需民夫二十万人,心下不免吃惊。但脱脱的为人,颇有百折不回的毅力,他心内已赞成了贾鲁的议论,虽然觉得工程浩大,也不肯因此中止。遂命工部尚书成遵、大司农秃鲁先行视河,核实报闻。成遵等奉命出京,南下山东,西入河南,沿途履勘,悉心规划,所有地势的高低,河道的曲折,水量的浅深,都一齐测量准确,探听明白,然后绘图列说,相偕回京。先至相府,谒见脱脱。脱脱正在悬心河工,闻得他们视河已返,立即延见,询问视河情形。

成遵劈口便道:“黄河的故道,决不可复;贾郎中的议论,万不可行。”脱脱问是何故,成遵即将图说呈上。脱脱接过看了一遍,置于桌上,淡淡地说道:“你们沿途辛苦,且请回去休息,明日至中书省核议便了。”两人起身辞去。次日赴中书省,脱脱与贾鲁已在那里,其余如台省两院的大臣也先后到来。人已齐集,遂即开议。

成遵与贾鲁两人意见不同,彼此互相辩论,不免争执起来。

台省两院的大臣,未曾身历其境,平日又不留意于治河的事情,所以见两人争执不已,只好两眼瞧着,两耳听着,不便多言。

自辰至午,贾鲁和成遵两人尚是争议未决。便由各官解劝,散坐就膳。膳罢,又重行开议,仍是互相反对,格格不入。脱脱遂向成遵道:“贾郎中的计划,使黄河复行故道,可以一劳永逸,公何故如此反对?”成遵答道:“黄河故道,可复兴否,现今尚不暇议及。但就国计民生而言,府库日虚,司农仰屋,倘若再兴大工,财政益加支绌。即如山东一带,连年荒欠,人民困苦,已达极点,大工一兴,须调集二十万民夫,如此骚扰,百姓怎样支持得住?必致铤而走险,祸变纷起,比较现今黄河之患,还恐加重了。”脱脱闻言,勃然变色道:“你这番话说,不是疑惑人民要造反么?”成遵道:“如果必欲使黄河复行故道,兴动大工,此等事情,唯恐难免。”诸大臣见成遵一味执拗,语言之间竟与丞相斗起嘴来,深恐互相争执,有失体制,忙将成遵劝将开去。脱脱余怒未息,向众官说道:“主上视民如伤,为大臣者,理应代主分忧。河流湍急,最不易治,若再迁延下去,将来为患更大。譬如人患疾病,不去延医诊治,一日一日地迁延下去,必致病入膏盲,不可救药。黄河为中国的大病,我要将它治愈,偏生有人出头硬行反对,不知是何居心?”众官齐声答道:“丞相秉国钧,无论何事应凭钧裁,何用顾虑。”脱脱道:“我看贾郎中才大心细,所言黄河复归故道之策,目前虽觉工程浩大,但能办理得法,河患即可永除,免得枝枝节节,时虑崩溃。我意任他治河,当可奏功。”众官齐声赞成,贾鲁却上前固辞。脱脱道:“此事非君不办,明日我当入朝奏闻主上。”说罢,起身回去。众官亦陆续而散。

次日入朝,成遵亦至,有几个参政大臣与成遵交谊密切,暗中关照他道:“丞相已决计用贾友恒治河,公可不必多言。”原来贾鲁,号叫友恒,这几个参政,昨日也与会议,听得脱脱曾言今日入朝奏闻顺帝,保荐贾鲁治河,深恐成遵又要出头拦阻,所以秘密地关照他,免得触怒脱脱,至招祸患。成遵听了他们的话,却作色言道:“吾头可断,吾议不可更易。承蒙诸君关爱,我心甚为感激!”正在说着,顺帝已经升座,随班朝见。脱脱即奏言,贾鲁才可大用,令其治河,必奏大功。顺帝闻奏,便宣贾鲁。贾鲁奏对称旨,便命退朝候旨。成遵此时不便多言,只得嘿嘿而退。

过了一日,上谕下来,罢成遵之职,出为河间监运使,升任贾鲁为工部尚书,并充总治河防使,进秩二品,颁赐银章,发大河南北兵民十七万,令归节制,听凭便宜行事。原来脱脱退朝之后,早已将贾鲁的计划秘密地奏知顺帝,并言成遵执拗成性,才具短绌,远不及贾鲁的议论明畅,精擅工程之学。顺帝听了脱脱的密奏,所以有此诏敕。成遵奉了旨意,即将原职交卸,出京就任。贾鲁受职,对于治河一事,倒也尽心竭力,不敢稍懈。当日离京就道。到了山东,一面征集工役,一面巡视堤防,规划工程,某处派万人修缮,某处派万人增筑,一律主张障塞,不令泛滥。从山东而入河南,由黄陵冈起,南连白茅,直至黄固哈只等口,见有淤塞的地方,便浚之使通,遇有曲折的地方,又导之使直,随地派工,锹锤并施。又自黄陵冈西至杨青村,在北加防,以行塞北河之策;在南开浚,以行开南河之议;共计修治的地段,有二百八十里有奇。这位贾尚书,终日里奔波跋涉,仆仆道途;到了夜间,还要估工考绩,阅簿稽财,真个是耐劳耐苦,辛勤异常。朝中虽派了中书右丞玉枢虎儿吐华、知枢密院黑厮前来帮助,以分其劳,无如两人毫不经心,一味袖手旁观,绝不过问,一切事情,都要贾鲁主持。

自至正十一年四月内起手动工,七月内疏凿完竣,八月内决水故河,九月内可通舟楫,至十一月内诸堤一齐筑成,黄河已复故道,南汇淮水,东流入海。当即以治河告竣入奏。顺帝大为称赏,一面遣使祭河,一面召贾鲁还朝。贾鲁奉召来京,顺帝亲加慰劳,升授集贤大学士。又因脱脱荐贤有功,赐号答剌罕,其余跟随贾鲁治河的官员,也一一升赏有差。又命翰林学士承旨欧阳玄制河平碑,称扬脱脱与贾鲁治河的劳绩。

朝廷上面方才铺张扬厉,颂功称德,哪里知道河流虽平,兵灾已起,元朝的命脉,竟从此丧尽无遗。你道兵灾自何而起?

原来竟在治河的一个小小谣言上发生起来,应了成遵恐有变故的言语,岂不奇怪!在下说到这里,便有看官诘问道:“是什么谣言有如此力量,能使元朝一百数十年的江山,断送在谣言上面?”在下经此一问,微微笑道:看官莫要小观了谣言,它的力量颇为巨大。当初陈胜的篝火狐鸣,竟可以一举而亡秦呢;现在元代开河的谣言,论其内容,也和陈胜的篝火狐鸣一般作用,所以作起来,甚是厉害。但是在下说那谣言,已经讲了一大篇话,还没说出那谣言的根由来,无怪看官们要诘问了。原在至正十年的时候,贾鲁还没有建议开河,河南、河北已有两句童谣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两句童谣在大河南北,沸沸扬扬,凡是小儿,莫不口中唱着。当时的人听了这两句童谣,也不以为意。便是有几个留心谶语的人,闻得这个谣言,心内虽然一动,但是黄河好端端的,风平浪静,谁又来挑动呢?因此这两句谣言,黄河南北的儿童虽是到处歌唱,竟没有人能够解说这两句谣言的意义。直到贾鲁奉旨治河,塞北疏南,锹锄齐施,尽夜动工,方才有人明白“挑动黄河”

四个字的意义。但是那“天下反”和上句的“石人一只眼”,又是什么意思呢?非但无人能够解说,就是能解说的人,因为“天下反”三个字遭着当时的忌讳,也不敢去研究解释。

哪知贾鲁治河,疏浚到黄陵冈地方,有个工人一锄下去,几乎将手中所执的铁锄也碰飞了。这工人觉得很是奇怪,疑心下面有什么珍宝在内,所以这片土地较他处尤为坚牢。当下两臂攒劲,狠命发掘,竟掘出一个石人来。雕琢虽不精工,但是身体四肢,一切俱全,独有面上的眼睛只有一只,好像在那里启视一般。这工人掘了出来,不禁口中喊道:“石人!石人!

一只眼!一只眼!“他这一喊,早惊动了旁的工人,一齐围拢来观看。便你言我语,说是谣言有”石人一只眼“的话说,现在果然掘了一只眼的石人来,岂非怪事么?那工人头儿,因众人纷纷议论,不敢隐瞒,只得去禀告贾鲁。贾鲁闻报,亲来验看,不觉也暗暗称奇,只是丝毫不动声色,吩咐工役举起锹锄,击得粉碎。在贾鲁心内,以为石人虽然应着童谣,如今将它击碎,灭了形迹,就可无事了。他击碎石人之后,便去赶他的工程,早把这件事情丢在九霄云外,连做梦也想不起来。不料众工人自从掘出石人之后,大家以为奇事,早已你讲我说,一传十,十传百,黄河南北,竟没有一人不知道这件事了。偏生颍州地方发生了一件勒逼充工的事来,竟借着谣言鼓动人心,大起兵祸。原来贾鲁奉命治河,上谕有发大河南北兵民十七万,归其节制的命令。这十七万兵民一时如何齐集得起来。又因工程紧急,不能略延,贾鲁着令地方官限期召募。地方官奉到命令,便遣胥役四出召集。这修黄河乃是极辛苦的事情,谁人肯来应募做工?况兼山东、河南连年荒欠,老弱之人已填沟壑。

强壮之人早已流徙在外,如何召集得起?地方官没有法想,只得行起输丁之法,命胥役挨户输派,不论贫富贵贱,依照他家中的人丁,派遣工役。胥役们奉到这个命令,真是发财的机会到了,便拣有钱的人家,捏报进去。譬如这家是有钱的,因怕派去充工,少不得花了钱财,运动胥吏。胥吏得了费用,他家中明明的有三丁,或是四丁,也只填一丁两丁。没有用钱的人家,其实只有三四个丁口,他偏报称有七个丁口,或是八个丁口。地方官都是昏昏懂懂,不肯留心细查的人居多;因此胥吏们报了数目,就照数派遣,直弄得那些富户们叫苦连天,只得想了法子,去运动胥吏,避免工役。

其时颍州地方,有个富户姓韩,名唤山章,本是栾城人氏,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白莲会的领袖,借着烧香惑众,画符治病,到处开堂授徒,敛取钱财。传到山童,已经三代。所以家中的钱粮谷帛,堆积如山,要算颍州地方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到了山童手里,他的手段更滑,志愿更大,将白莲会的会字,改为教字,范围愈加扩大,势力格外雄厚。便在山东、直隶等省,分设白莲教,各派心腹头目去充任教主,收取徙众。河南、河北殆由山童自己亲任教主,作为总教。他手下最信任的头目名叫刘福通,其余次一等的,又是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等,都是年方强壮,富有膂力的人物。山童招聚了这些亡命之徙,本意要想惊天动地的做一番事业,所以在各省分立白莲教,专门迷惑那些愚民。刘福通又出了个主意,叫韩山童诡造一部《白莲经》,说是天下将要大乱,山童乃是弥勒佛降世,下凡来救护人民的,无论男女,只要信仰白莲教,就可免却水火刀兵之厄。那些无知愚民,居然被他哄动,争先入教。山童见人民大家信仰,久想起事,无奈没有机会,只得暂时忍耐。

这日闻得元廷命贾鲁治河,要塞北疏南,使黄河复返故道,竟有发大河南北兵民十七万的上谕下来。山童不禁拊髀叹道:“天下从此多事了!”过了几时,又闻得有照丁派工之命,不觉暗中喜道:我欲举事,正愁没有机会,现在有这样的事情,必然逼得百姓们人人嗟叹,个个怨恨!我正可利用此时收拾人心,发动起来。但是机会虽至,我却如何下手呢?正在独自沉吟,没有计较,恰巧刘福通从山东赶来,一见山童便道:“总教的机缘来了,如何还不赶速进行呢?”山童道:“我想大举,又想不出大举的法儿来,因此尚在迟疑。”刘福通附着山童之耳说道:“大河南北不是有两句童谣,说是‘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么?当初解说不出这个意义,哪知却应在此时!我们何不如此如此,做作一番,效那陈胜亡秦的故智呢!”山童闻言大喜道:“此计甚妙!想必天欲亡元,所以在数年之前,便发生了这个童谣,原来还是替我做机会的。”当下商议既定,便派了几个心腹教友,前去秘密进行。不到几日,便沸沸扬扬地各处传说道:“贾尚书开河,开至黄陵冈,忽然掘出一个石人,只有一只眼,果然应了从前的童谣,天下想必要反了。”这话一传扬出去,便有那些受了胥吏勒逼,损失了钱财的富户,和那怕去充当工人的贫民,一齐附和说道:“朝廷这样地无道,官吏这样地贪污,小民被逼不过,也只有谋反的一条路,可以救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惜没有英雄豪杰,像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我们就跟他造反,又有何妨呢?”山童听得百姓们有这般话说,遂又进行他的第二步计划,命各处的教友四下扬言,说总教韩山童是宋徽宗的后裔,当为中国之主。胡元占据了我们汉族的江山,已有一百年了,其数运将终,仍要宋朝的后裔出来,方能救民于水火之中,而登之袵席之上。

这一席话传扬开去,又触动了百姓思念故宋之心,都盼望宋朝的后裔早些出头,好使天下太平,共享幸福。山童默察人心,知道时机已熟,使暗中部勒教下,将平日积聚的盔甲、兵器、钱粮一一取出,颁发于各教友,顿时竖起红旗,乘夜扑入颍州。那颍州的官吏一些消息也没有,还在睡梦之中,早被山童部下的亡命之徒一拥入署,糊里糊涂地送了性命。山童得了颍州,遂即以刘福通为平北大元帅,罗文素为左丞相,盛文郁为右丞相,杜遵道、王显忠、韩咬儿等为将军,乘胜而进,将河南地方攻陷了十余处,声势大振。不料山童在河南一经起事,那徐州的李二,蕲水的徐寿辉,也就乘机响应,顿时觉得天下大势,岌岌可危。你道这李二、徐寿辉又是何等人物,如何跟随山童接踵而起呢?原来李二绰号芝麻李,本是个无赖子弟,平时专以烧香焚符,愚惑众民,也和韩山童一样的举动,联结了私党赵均用、彭早住等,暗谋不轨。山童举事之后,有信去约他起事,好使元廷照顾不来。李二便乘机而起,攻陷徐州,作为巢穴。那徐寿辉乃罗田人氏,本来经营商业,生得状貌魁梧,异于常人。一日贩卖布匹经过黄州,适遇一个和尚,名叫莹玉,善能相面,他碰见寿辉,便说是大贵之相,将来必为九五之尊。寿辉闻言,心上大动,遂暗中结纳江湖豪杰,如邹普胜、倪文俊等一班人,欲图大举。闻得韩山童在颍州造反,遂与党人攻取蕲水、黄州,所有部下,皆以红巾抹额,当时称为红巾贼。这三处叛乱一时并起,把个顺帝弄得手足无措。未知如何平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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