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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惩淫僧巧断忤逆案 忘形迹罚出押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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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金琰既吩咐了捕头,要传湖萝葡到县衙里来,心里便一面思量,如果湖萝葡真来了,应该如何对付的方法,但是一时也思量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来。因为到任不久,湖萝葡的声名,虽早已如雷贯耳,究竟湖萝葡有多大的本领,何以能在四川蓄成这么大的势力,平日在地方是怎样的行为,都苦于不知道。凭空要想出一个制服他的方法来,本也不是容易的事。一时既思量不出,也只好打算且待他到县衙里来了,会见谈话之后,再作计较。

金琰是个振作精神要做好官的人,到任之初,自然从勤理民刑诉讼案子下手,将前任未了结的案卷,一一翻阅了一遍,应后审的,即时悬牌出去,定期复审。

次日正在坐大堂审案的时候,忽闻下面有妇人喊冤的声音,金琰立时停了审讯,吩咐衙役且将喊冤的妇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那喊冤的妇人已上堂跪下说道:“求青天大老爷,替小妇人做主,惩办忤逆不孝的儿子。”金琰看这妇人,年龄不过三十多岁,身上虽穿着的是粗布衣服,然清洁齐整,可以看得出,是一个很爱好的妇人。脸上不施脂粉,自然面白唇红,眉梢眼角,尤见风情。暗忖这妇人在少年时候,必是一个美人胚子。于今年纪不到四十岁,她的儿子不待说,至多也不过二十岁,怎么就送起忤逆来呢?随即举眼朝堂下一看,只见有一个衙役,抓住一个年约十三四岁,反缚着双手的男孩儿,站在下面好像等候传呼的样子。

那男孩儿把头低着,从堂上看不出面目来,只身上的衣服破敝不堪,仿佛是一个小叫化。科头赤脚,遍体泥污,料想这妇人送的忤逆子,就是这孩子了。遂向这妇人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事冤枉了,来本县这里喊冤?”这妇人又叩了头说道:“小妇人的儿子忤逆不孝,小妇人办他不了。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把这忤逆子办了,小妇人感恩不尽。小妇人这里有一张状纸。”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状纸来,即有站班的衙役上前接了,呈上公案。

金琰看状纸上写的意思是:这妇人张刘氏,年三十八岁,丈夫张汉诚是个秀才,在石泉县很有文名,已于三年前去世了。临死的时候,曾遗嘱十二岁的儿子张天爵,务必用心读书,继续书香。张刘氏遵着丈夫的遗嘱,将替人家做针线、洗衣服得来的辛苦钱,送张天爵到附近蒙馆里读书。无奈张天爵极顽皮懒惰,不肯用功,张刘氏屡次教训,不但不听,竟敢和张刘氏对骂对打。昨日居然把张刘氏推倒在地,拳脚交下,亏得有邻人前来解救,方得脱难。因为如此忤逆,只得捆缚公堂求办。

金琰看了状纸,猛然沉下脸来,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把这忤逆不孝的畜生拖上来。”那衙役答应了一声,即将那男孩子推上,双膝跪在公案下面。金琰看这孩子仍把头低着,筛糠也似的抖个不住,细看他的面貌,虽则是污垢得难看,然五官生得甚是端正,不是下等人模样。两眼流下许多的泪水,将面部的污垢,一道一道地洗得现出肉色,更显得一种可怜的样子。金琰是个精明人,看了这情形,心里已料知其中必有缘故。这孩子纵然不孝,也决不至忤逆到将娘推倒在地,并且拳脚交下。当即喝问这孩子道:“你就是张天爵吗?”

这孩子见问,益发抖得厉害了,口里只是回答不出来。张刘氏跪在旁边指着孩子骂道:“你这畜生,在家里对我那么凶恶,怎么见了大老爷,就装出这般老实可怜的样子。你昨日打娘的本事到哪里去了呢?”张天爵望了望张刘氏,两眼的泪,益发如撒黄豆一般地掉下来。

金琰又将惊堂木拍了一声,对张天爵骂道:“本县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不孝父母的儿子。你这东西,这么小小的年纪,就敢如此不孝,本县正好把你办个榜样,给一般不孝的儿子看。”说毕回过脸来对张刘氏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县平生最痛恨的是逆子,而最钦敬的就是节妇。你的丈夫死了,没有遗下产业,你能靠着替人家做针线,洗衣服,辛苦度日;还遵着丈夫的遗嘱,送儿子读书,这真是了不得的节妇。不过你只有这一个儿子,本县若将他办了忤逆,你的后半世却依赖谁呢?”

张刘氏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小妇人孀居,只有这一个儿子,若不是万不得已,岂肯送惩忤逆。小妇人再四思量,这逆畜既不听教训,凶暴性成,将来必致在外无恶不作,拖累小妇人,并坏他死去父亲的声名。与其日后不仅不能靠他养老,倒得受他的拖累,不如忍痛割舍,求青天大老爷把他办了的好。”

金琰不住地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你且回家去,本县依法办他就是。”张刘氏又叩了个头,起身退下去了。张天爵看见张刘氏退下去,忍不住伏在地下哽咽起来。金琰也不作理会,吩咐带下去好好地看管。

金琰因为自己精干,判案明决,当审案的时候,照例敞开大门,听凭人民上堂观审,以表他公正无私的态度。这时审案,堂上观审的人,两方和前面都挤满了,张刘氏上堂喊冤,金琰留心看观审人的神气,觉得一般人对于张刘氏,都表示一种不高兴的样子。及听到金琰夸奖张刘氏是好节妇,那些人更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那种代为不平的神气,在场的多是一样。

金琰看了,心里益发能断定,张刘氏不是一个好东西了。当时退堂下来,传了两个在衙里当差的本地人,打听张汉诚生时的为人。据说张汉诚是个很有文名的秀才,人品也甚正派,他在日张刘氏并没有不端的声名。只近来外边有些人议论,说张刘氏与舍利寺的当家和尚法缘有染,不过表面上做得很干净,外人只是如此猜疑,却拿不着他们苟且行为的证据。张刘氏自张汉诚死后,家里确是四壁萧条,一点儿遗产没有,替人家做针线洗衣服,也是实情。唯张天爵是否不听教训,是否将张刘氏推倒在地,便不得而知。金琰问道:“外边人议论的仅有法缘和尚呢,还有别人没有呢?”

这本地的人道:“不曾听说有别人,但是还听说有一件好笑的事。张家对门是一家姓王的,家资富有,那个大家都称他为王大少爷的,是本地一个最有名的好色之徒。只是生性悭吝异常,一钱如命,不知在何时看上了张刘氏,屡次向张刘氏调情。大约张刘氏嫌他鄙吝,不愿相从。有一次不知怎的,这王大少爷在街上被张刘氏扭住不放,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举手打王大少爷的嘴巴。亏得过路的人极力解劝,问起缘由,据张刘氏说王大少爷屡次调戏她,她都没理会,这次又向她调戏,并说出些不中听的话,不由得不扭打起来。王大少爷被打得一言不发,自捧着脸回家去了。当时有人在旁听得的说:‘张刘氏因怪王大少爷不该对她提法缘和尚的话,说的她恼羞成怒了。’所以有这场口舌。”

金琰道:“王大少爷有多大年纪了?”这本地人道:“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只因他没有儿子,又不服老,欢喜听人称呼他少爷。若有不知道的人,称呼一声老爷,他必不高兴地问道:‘我是你的老爷,你是我的少爷吗?’因此一般人都称他王大少爷。”

金琰打听明白了,心喜这案倒很顺手,毫不费事就探询出来了。次日即派人将张刘氏传来,金琰坐堂说道:“你这忤逆的儿子,本县决定将他按律处死,不过本县还有一点儿可怜他年幼的心思,想给他一具棺木安葬。这一具棺木,至少也得十多串饯,这十多串钱,本县不能掏腰包,更不能动用公款,只得仍向你要。你和他母子一场,他虽忤逆不孝,死有余辜,但是他既死了,你给他一具棺木,也见见你做娘的情分。这钱你何时能缴纳上来,本县便何时将他处死。”张刘氏道:“小妇人家徒四壁,一时从哪里去筹措这十多串钱呢?”金琰摇头道:“这个本县不管。你何时缴纳,本县何时按律办他便了。下去,休得啰唣!”张刘氏只得下去。

金琰又审讯了几件案情,下午接连审讯,正在讯案的时候,衙役上堂报称张刘氏缴款来了。金琰顿时停了审讯,传张刘氏上堂来。张刘氏跪下说道:“青天大老爷,吩咐小妇人缴纳棺木钱,现在小妇人已筹措了十二串钱,遵示特来缴纳。”说着回头望望堂下,即有一个粗人肩着十二串制钱,送上堂来。

那时用的制钱,照例大小相同,每百钱串起来,两头小、中间大,唯有当店里出来的制钱,便没有小的。定例如此,因为用小钱去买物品,店家多挑剔不要,贫民典质度日,若典来的钱又不能用,岂不苦恼?所以当店里不用小钱,都是两头一样大的,谓之平头典钱。无论什么人一见,便知道是由当店里出来的。

金琰看那粗人肩送上来的十二串钱,每串都是平头典钱,即问张刘氏道:“你既是家徒四壁,这十二串钱,怎的来得这般迅速?”张刘氏道:“小妇人哪有这力量,这钱是借了人家的衣服,向当店里典押得来的。”金琰问道:“能典押十二串钱的衣服,也就不坏了,你倒认识这种阔人。这阔人是谁,难得他肯替你帮这种大忙,你如何认识这样好人的?”

张刘氏道:“并不是阔人,就是小妇人隔壁舍利寺的法缘大师父,借给小妇人两件袈裟。因为小妇人家中贫寒,每日替人缝洗衣服,舍利寺的师父们,有僧衣破了,就送给小妇人缝补;换下来的也送给小妇人洗涤,是这般已有两三年了,因此小妇人认识法缘大师父。今日小妇人受了大老爷的吩咐,回家着急筹不出这宗大款,就在家号哭起来,被法缘大师父听得了哭声,亲来询问原由。小妇人诉说了一番苦情,承大师父慈悲,愿意帮助小妇人。不过他手边也没有钱,所以取出两件袈裟给小妇人去当。”

金琰不住地点头道:“好大师父,难得难得。石泉县有这样好和尚,本县如何能不见他一面。”说着即回顾侍立在旁边的跟随道:“快取本县的名片,去舍利寺请法缘大师父,即刻前来,好了结这桩逆案。”跟随的应声去了。

金琰又问张刘氏道:“是两件什么材料的袈裟,典押在哪家当店里?”张刘氏道:“两件袈裟都是大红缎子的,一件崭新;一件只八成新了。因袈裟不及平常的衣服值价,所以两件仅当十二串钱,押在通济当店里。”金琰道:“棺木钱既经缴来了,这逆子是办定了,本县给你母子见面决别一场。”遂吩咐衙役提张天爵上来。

张天爵提到,法缘和尚也同时传到了。法缘和尚正坐在舍利寺里,等候张刘氏的消息,心中好不自在。忽见小和尚来报,县衙里打发人来了,心中怀着鬼胎的人,就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对小和尚摇手低声说道:“你去回我不在家就是了,进来报什么呢?”小和尚道:“不中用,他知道师父没出外,我也已经说了师父在方丈里。那人来得很客气,他拿了县大老爷的名片,说金大老爷要请师父就到衙门里去。”

法缘见说拿名片来请,心里稍安了一些,只是情虚的人,总不免有些害怕。正待想方法躲避不去,无奈那跟随已闯进方丈来了,对法缘请了个安,将金琰的名片递上说道:“金大老爷要请大师父前去。”法缘接了名片,现出踌躇的样子说道:“我与金大老爷僧俗殊途,并且我平日素不与闻外事,何以要请我去呢?”跟随的答道:“金大老爷是这么吩咐的,至于因何要请大师父去,却不知道。”法缘赔笑说道:“且请坐下来,辛苦了你,我这里有点儿小意思,请你喝一杯茶吧!”边说边从橱里取出一串钱来,递给那跟随。

在衙门里当差的人,谁不是见钱眼开的,假意推辞了一下,即随谢收了。法缘打着笑脸问道:“金大老爷打发你来请我,究竟为的什么事?你断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请你说给我听,我也好有个打算。我出家人不是不识好歹的,将来决不负你帮忙的好意。”

跟随的有钱到了手,自觉不好意思不说,便将张刘氏上堂缴款,和金琰问答的言语,一一述了一遍道:“我们大老爷,不绝口地称赞大师父慈悲,是个好和尚,所以吩咐我拿名片来请。大师父尽管放心前去,我们大老爷若有不高兴的意思,也不教拿名片来请了。”

法缘点头道:“这话不差,金大老爷若来拘我传我,便不妥当。是这般客气地请我去,大约没有妨碍。”遂便换了一身僧衣,和跟随的一同到县衙里来。

法缘以为既是拿名片请来的,一定在花厅里相见,宾主对坐着谈话,就是那跟随的也这么着想,教法缘在门房里等候,自己上堂来回禀。金琰挥手说道:“叫他上来。”法缘听说是堂见,就知道有些不妙。堂见照例得下跪,觉得面子上不大好看,然大老爷既传谕堂见,怎敢违拘?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堂去。立在两排的三班六房衙役,照例齐喝一声堂威,已吓得法缘和尚抖索索地跪下,口里说不出话来。

金琰很和平地问道:“你是舍利寺的当家僧法缘么?”法缘应是。金琰道:“你抬头看看这人是谁?”说时用手指着张刘氏。法缘望了望张刘氏,金琰问道:“你认识她吗?”法缘道:“这是贫僧隔邻的张大娘子,贫僧认识的。”金琰又指着张天爵问道:“你认识他是谁么?”法缘道:“他是张大娘子的儿子张天爵。”金琰道:“你知道他母子,为什么到本县这里来的么?”

法缘道:“贫僧曾听得张大娘子说,这孩子很不率教训,并且凶暴忤逆异常,贫僧因张家就在隔邻,张汉诚先生在日,又常和贫僧往来,有些交谊。曾几次劝张天爵用心诗书、孝顺寡母,只是这孩子人小脾气大,不但不听贫僧的劝告,反骂贫僧多事。贫僧自思出家人,本不应管人家家事,也就不顾与他争闲气。谁知他越大越心高气傲,近几个月以来,时常听得他母子在家争吵,有时竟至母子相打起来。张大娘子每次因怄了儿子的气,便到贫僧寺里来哭诉。前两日张天爵居然将张大娘子,推倒在地,按住痛打。贫僧听得张大娘子,大叫救命的声音,到他家解劝,亲眼看见张天爵打他娘的情形。贫僧虽是出家人,不肯轻生真恼,然看了也实在难过,张大娘子愤极了要送忤逆,贫僧便没有劝阻。今日因听得张大娘子在家号泣,贫僧过去探问,才知道大老爷吩示她缴纳棺木钱的事。贫僧见她无力凑缴,只好借两件袈裟给她典押。”

金琰问道:“张刘氏送忤逆的状纸,也是你替她做、替她写的么?”法缘道:“张大娘子因张天爵种种忤逆不孝的情形,都是经贫僧亲目所见的,所以求贫僧替她做状纸。”金琰又点了点头道:“好和尚,你共有几件袈裟?”法缘道:“旧袈裟还有,新袈裟就只典押的那两件。”金琰道:“像典押的这种袈裟,新制的时候,花多少钱一件?”法缘见金琰专盘问这些不相干的话,不知是什么用意,却又不敢不规规矩矩地回答。

挤在堂上观审的闲人,因见这案子将法缘和尚传来了,多料到有好把戏看。临时增加来看的人不计其数,拥挤得除公案前边,尚留了一块儿隙地外,简直连针也插一口不下了。这许多许多旁观的人,听得金琰专问这些闲话,问得法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都觉得有趣,都存心要看一个结果,没一个舍得走开。只听得法缘答道:“新制一件大红缎袈裟,得花二十来两银子。”

金琰故作吃惊的样子说道:“什么袈裟,得着这么多的银子?本县是读书出身,这样值钱的袈裟,倒不曾看过。当票现在哪里?本县随取出那两件袈裟来见识见识。你的当票呢?”法缘见越问越奇离了,益发摸不着头脑,即从怀中掏出一张当票来答道:“当票在这里,连本带息得十二串五百多钱,才能赎取出来。”衙役接了当票呈上公案。金琰看了看说道:“本县也拿不出这大宗款子来赎当,且叫这当店里记账再说。”又回头向跟随的说道:“拿这当票到通济当店去,取这两件袈裟,并请通济的老板一同前来,快去,快去!”

跟随的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就带了通济的老板,连同袈裟到来。那老板也照例跪下,金琰见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满脸慈祥之风,连忙招了招手,叫衙役呼他起来问道:“你是通济当店主么?”老人答道:“商民周德邻,在老父台治下开设这通济典当店,已有三十七年了。”金琰道:“本县特地请你来,因有事要和你商量,你暂且坐在这公案旁边,本县好和你谈话。”

公案旁边,照例是没有第二个座位的,金琰叫跟随的端了一张靠椅来,让周德邻就坐。周德邻打躬推辞道:“商民怎敢和老父台对坐。”金琰笑道:“你不用客气,且坐下来,本县自有道理。”周德邻这才斜欠着屁股坐了。跟随的呈上两件袈裟,金琰将袈裟反复看了一遍,问周德邻道:“法缘和尚说这种袈裟,新制的时候,每件得花二十来两银子,你是开当店有眼力的人,你看是不是真要花这么多银子一件?”

周德邻道:“法缘师傅的话不差,确是要花二十多两银子一件。”金琰又对法缘说道:“你这样的和尚真难得,为帮邻居的忙,肯拿出这么值钱的袈裟,给人家去典押,实在是少有的了。”法缘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我佛祖当日亲手割下身上的肉,给饿鹰吃,袈裟身外之物,算得什么!”金琰道:“你真不愧释家的好弟子,能体佛祖舍身救人之旨,这么本县还有一件事,要你大发慈悲,想必你是情愿的。张天爵忤逆不孝的东西,本县按律处死他是不用说了,只是本县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孝,觉得不孝的逆子,死有余辜,在未将他处死以前,还应打他几板屁股,也使在这里观本县审案的人,一则看看榜样;二则心里痛快痛快。你说应该打不应该打?”

法缘不敢说不应该打,并且也猜不透金琰问这话的用意,随口答道:“大老爷说该打是应该打的。”金琰接着问道:“该打是该打,不过你看他这小小的年纪,受得住打呢,还是受不住打呢?”法缘一时不好回答,金琰也不待他回答,说道:“本县料他也受不住,佛祖当日割肉喂鹰,你今日就仰体佛祖这一点慈悲之意,脱出屁股来,代他受了这一顿打,也成全你释家舍身救人的功德,想必你是没有不情愿的。”说毕,举起惊堂木一拍,随手抓了一大把签往公案下一掷,喝道:“拉下去打!”

法缘只吓得面如土色,捣蒜也似的叩头哀求道:“贫僧并无过犯,求大老爷看在我佛祖面上,饶了贫僧。”两旁掌刑的见签已掣下,如饿鹰扑兔一般地抢过来,哪容法缘分说,几下就揪翻了,将裤腰褪了下来,举起毛竹板听候催刑的命令。

金琰从容笑道:“你有什么过犯,本县因为知道你是一个好和尚,肯替人救苦救难,才教你代张天爵受刑,这正是本县看佛祖的面子,成全你这一件功德。打!”这“打”字出口,下面一、二、三、四……六、七……九、十地吆打起来了。

在场观审的人,看金琰是这般打法缘,无一个不暗暗称快,大家喜形于色,唯有张刘氏在旁看了,心中好生难受。便是掌刑的,也愤恨法缘刁唆张刘氏送惩忤逆,代为不平,有意重打。不到一百板,已打得皮开肉绽,金琰高声说道:“这是法缘和尚,代替这逆子受刑,打法缘和尚就和打忤逆子一样。”说着又掣了一把签掼下,连声喝重打,直打到法缘叫喊不成声了,血肉狼藉满地才住。金琰吩咐好生搀扶起来,这一顿板子,打得许多看的人,都眉花眼笑。

金琰于无意中仿佛听得看的人当中,有一人低声说道:“王大少爷,你看了不开心么?这也可算是替你出了气了。”金琰一听,记起那桩在街上扭打的笑话来了,故作不经意地循声看去,果见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身上穿得甚是齐整,神气之间,比较一般的人都似乎得意些,站的地位,离公案很近,并听得他又低声说道:“这秃驴的前面太快活了,后面应该吃这么一点儿苦才是。”金琰也不理会,是掌刑的仍将法缘引到公案前边跪下,即带笑说道:“你说张汉诚在日与你颇有交谊,你这回代替他儿子受刑,他在九泉之下,也应含笑点头,说你这和尚真能不负死友。于今张天爵的棺本钱,已经有了,但是他装殓的衣服还没有,本县知道布施为佛门第一功德,这两件袈裟,你既借给张刘氏当了,本县劝你索性布施给张天爵,又成全你一件功德,料你断无不情愿之理。”

法缘到了这一步,心里已明白金琰,是知道他与张刘氏通奸的事,不便明说出来。一则因没有确实证据,又无人告发,不好坐实其事;二则因张汉诚在日是个负文名的秀才,这种玷辱家门的丑事,一经证实,更使张汉诚蒙羞地下,所以借口代替张天爵打他。就是法缘自己也情愿吃这种暗亏,不愿审问出通奸的罪名来,以后无面目在石泉县见人。听金琰说要布施这两件袈裟,逆料说不情愿也是枉然,只得叩头说听凭大老爷吩咐,贫僧无不谨遵。

金琰即掉转脸问周德邻道:“这两件袈裟,典押虽只得十二串钱,然卖出去究竟能值得多少?请你照实估个价值。”周德邻道:“两件好值五十串钱。”金琰点头问道:“你们当店里带徒弟,是怎生一个规矩,照例须缴纳多少钱的押柜?”周德邻道:“敝行带徒弟也是三年出师,须缴押钱六十串。”金琰道:“本县看你是一个老成笃实的商人,劝你做了这一件好事,将这张天爵带在你跟前做个徒弟。押柜钱这袈裟可抵五十串,余十串由本县拿出来。这里棺木钱十二串,原是用袈裟典押得来的,袈裟既抵了五十串,这十二串自然应该归还给你,不能教你这无干之人受此亏累。你愿意带这个徒弟么?”周德邻本是个很慈善的老年人,又受了金琰这番在大堂赐座的优遇,休说他原有意成全这孤苦伶仃的张天爵,便是没有这种好意,也却不过金琰的情面,连忙立起身回道:“老父台如此仁民爱物,商民若再不能仰体盛意,好好调护这孤儿,真是禽兽不如的人了。区区十串钱,何须老父台拿出?”

金琰摇头道:“这个不然。行有行规,店有店例,无不可兴,有不可灭。只要你将张天爵带在身前,从严管教就得了。这三年之内,你不可许他单身出外,等到三年后出师,他已成人了,便可无碍。”遂又回头向张刘氏说道:“你的这个忤逆儿子,本县原打算按律将他处死的,后来仔细一想,他死去的父亲,只留下他这一个儿子,若把他处死了,你虽落得个眼中干净,他张家的礼祀,却从此斩了,殊非妥善的办法。然而张天爵既是忤逆,你已将他送惩,是母子的恩义已绝,勉强教他在你跟前,你固然有多少不便,就是这个以方便为门的法缘和尚,这回既代他受了刑,以后见面也有不便,所以本县将他送进通济当店里去,不许出来。你以后见不着他的面,他也不能再到你跟前来,也就和处死了的不差什么,你看本县这办法对也不对?”

张刘氏跪在下面,耳里听了种种诛心的言语,眼里看了种种伤心的事情,也明知道自己暧昧的事,被金琰察觉了,真是如芒刺在背,时刻不安,万想不到送逆子送得了这么的结果。她心里仗着与法缘通奸的事,外人没有拿着证据,至多也只能背地议论,不敢当面说穿,做父母官的更不敢乱说,光明正大地送惩忤逆子,有谁能道她半个不字呢?谁知金琰偏是这么办理,绝口不说她不应该送子,更借口把法缘打得狼狈不堪。正在说不出的又悔又恨,金琰偏要问她这番话,问得她不知如何回答。

金琰也就不待她回答又说道:“逆子是应该送惩的,送办逆子的状纸,也是应该写的,不过你死了的丈夫,是个负文名的秀才,不见得他生前就没有一个通文墨的朋友,能替你写一张状纸,你为什么偏要找一个和尚代做?在你是因为这和尚,深知张天爵忤逆的情形,又是邻居容易请求,却不知道在旁人看起来,不但于自己没有体面,就是你死了的丈夫,声誉也有些难堪。本县虽是钦敬节妇,但不能容节妇有这种疏忽的举动,为这一点得给些儿痛楚你受,使你以后痛定思痛,好事事谨慎,以保你丈夫的令名。拿下去,掌嘴!”跟着响了一下惊堂木。

掌刑的应声而出,揪住张刘氏的发髻,“啪”“啪”“啪”“啪”,打了几十个大嘴巴。打得两脸红肿如瓢,口吐鲜血,看的人好不快乐。

那王大少爷更是喜得忘了形,跳起来哈哈大笑。忽被后面的人一挤,挤得王大少爷往前一栽,险些儿把公案撞翻了。金琰猛然计上心来,指着王大少爷怒喝道:“抓了,抓了!”金琰既喊抓,两旁衙役自然动手将王大少爷拿到公案前边跪下。金琰带怒问道:“你这东西怎敢这般肆无忌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许你如此无礼?”

王大少爷叩头说道:“求老父台恕罪。生员因见老父台断案,如秦镜高悬,无为不烛,实在痛快人心。生员一时高兴得忘了形,以致冒犯了尊严,求老父台恕了这遭无心之失。”金琰板着脸问道:“你还是一个生员吗?这就更该打了,本县审案,原来任人旁观,若在不知道礼法的愚人,纵有放肆的地方,本县也还可原谅,你既是一个生员,安得知礼不守礼,知法反犯法?像你这样肆无忌惮,尚不惩戒一番,本县将来审案,还能许人旁观吗?看你愿认打呢,还是愿认罚?愿打就打五十戒尺;愿罚就罚十串钱。”

王大少爷心想:不好了,张天爵学徒弟所差的十串钱,着落到我身上来了,这是我合该倒霉。舍了这十串钱吧,挨五十戒尺太难为情了。当下即答道:“生员情愿认罚。”金琰道:“愿罚就得立刻缴来。”王大少爷只得忍痛缴了十串钱。金琰当堂就交给周德邻道:“徒弟和押柜钱,都在这里,请你就此带着回店去。张天爵快过来拜师。”

张天爵原是个聪明的孩子,先向金琰叩了几个头道:“谢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起来才对周德邻叩了四个头,跟着下堂去了。

金琰正要退堂,只见从观审的人从中走出一个人来。衣服华丽,举止安详,走到公案前叩了一个头,起来说道:“我石泉县人民的福分不小,方能得着这样公正仁慈的父母官,使我不能不拜服。”这人来得如此突兀,金琰倒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名震全川的湖萝葡,实在想不到他是这么来见。

金琰因大堂上不便谈话,忙起身让进花厅。湖萝葡先开口说道:“小民承公祖宠召,已足伺候两日了,因见公祖案牍勤劳,不敢进见。只张刘氏这一件案子,已足使小民五体投地,自后决不敢使地方有不安的事发生,操劳公祖。”

不知金琰听了这话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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