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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逢敌手王国桢退赃 报小仇张文达摆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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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龙在田听了不住的摆手道。“不是,不是!若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如何用得着捉拿?那强盗是你认识的人,并且你心里极钦仰的人,你能猜得出么?”

盛大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难道就是张教师吗?”

龙在田哈哈大笑道:“你越猜越离经了,论人品他不至如此,论本领也不能如此。我和几个朋友,费了七夜的工夫,才查出那强盗姓王名国桢,原来就住在李九少爷公馆里。”

盛大听到这里,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是他吗?李九不是要求拜他为师,他还推辞不肯的吗?我就在出事的那天白天里,曾见了王国桢一面,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我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上等人,并且佩服他是一个有道法、有神通的人,何以竟会做强盗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靠得住么?”

龙在田笑道:“这是好玩的事吗?靠不住我怎敢乱说。在一个礼拜以前,有一日我独自去看李九爷,那门房阻拦我,说九爷有事不能见客,我当时并没要紧的事,原可不与李九爷会面的,但因那时曾听得有人说,李公馆里来了一个剑侠,收李九爷做徒弟,正在传授剑术,我听了不相信,所以到李公馆去,见门房这么说,我便向门房及李家当差的打听,好在他家的人,对我的感情都还好,将那剑侠王国桢的来历举动,一一说给我听,并说就在这日还显了一种很大的本领,能将几张三寸来长的纸条粘贴在门缝上,门即和生铁铸的一样,任凭有多大的气力,不能推动半分。我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他们都说确是亲眼看见的。我这日虽没见着李九爷和王国桢,只是心里总不免怀疑这王国桢的行径,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剑侠,为什么要那么藏头露尾的,被捕到巡捕房里去,住在客栈里,无端现出些可疑的举动来,是何用意呢?这时我已疑心他不是一个正路人物。自从府上的念珠珠花被盗之后,我一面派人四处密访,一面亲访彭庶白,邀庶白到一新商号去会柳惕安,问柳惕安认不认识王国桢?柳惕安说不认识。我把王国桢在客栈里的情形说出来,柳惕安道:‘这人恐怕是一个在江湖上行术卖道的,不然便是一个黑道上的朋友。’

我随将府上被盗的事说给他听,他笑道:‘盛大少与李九爷是一样的大少爷脾气,我若是王国桢一样的人,早已搬到他盛公馆里住去了。因为我不与王国桢一样,盛大少爷便懒得和我来往了。’”

盛大听了笑道:“我何尝是懒得和他来往,他懒得与我来往也罢了!”

龙在田道:“我便说:‘倘若有你住在盛公馆里,他老太太的念珠,大少奶奶的珠花,也不至被人盗去了。如今我很疑心王国桢不是个好东西,打算破几昼夜的工夫,暗地侦查他的行动。不过明知道他的能为比我高强得多,我一个决对付不了,求你冲着盛大爷的面子,出头把这案子办穿。’

柳惕安真不愧是个义侠汉子,当即慨然答应道:‘他这种举动,败坏剑侠的声名,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是万不能放他过去的,但是我们得十分小心,不可打草惊蛇,给他知道了。’

庶白道:‘你两人在暗中侦察池的举动,我还可以助一臂之力,求李九介绍去拜他为师,每日去与他盘桓,也或者能看出些破绽来。’

我说:‘你愿意去做个内应,是再好没有的了。’

当下商议好了,即各自着手侦察。

最初三日,我和柳惕安都不曾查出什么来,只庶白对我们说,他第一日去会李九,名片拿进去又退出来,一连三次,李九被缠不过才见了。庶白见面便正色说道:“我一向把你老九当一个血性朋友,和亲哥子一般恭敬,谁知你竟是一个专讲自私自利的人。

李九听了诧异道:‘我何尝干过自私自利的事,你不要这么胡乱责备人。’

庶白道:‘你还不承认是自私自利吗?你拜了一个剑侠做老师,为什么关了门不见客?你与我交朋友这么多年,岂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是多年就希望遇见剑侠,而始终遇不着的,这话也常对你淡过。你既有这种遇合,就应该使人通知我才对,何以我来了,你还挡驾不见呢?你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

李九笑道:‘你为这事责备我自私自利,真是冤枉透了。我至今尚不曾拜师,你只知道剑侠不容易遇着,哪里知道就遇着了,要他肯承认你是他的徒弟,比登天还难呢!’

庶白道:‘这道理我也知道,我早已听人说过,他们收徒弟选择甚苛,完全看各人的缘法怎样。也许我的缘法比你更好,他不肯承认你,难道也跟着不肯承认我吗?总而言之,他若一般的不肯承认,果然与你无损,便是肯收我做徒弟,也只与你有益。你何妨引我去见他,并帮着我说几句求情的话呢!’

李九不能推诿,只得带庶白见了王国桢。

庶白因知道王国桢在客栈里每天叫姑娘的事,见面淡了一番客套话就说道:‘我要在王老师面前放肆,说句无状的话,王老师能不见责我么?’

王国桢见庶白很活泼精明的样子,倒显得非常投契的问道:‘彭先生有话,请不客气的说。’

庶白道:‘我今天虽是初次见王老师,但是心里钦仰已非一日了,我想请王老师喝一杯酒,不知请到堂子里,王老师肯不肯赏光?’

王国桢笑道:‘彭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不过同到堂子里去玩玩,我是很高兴的。’

李九道:‘我以为老师不愿意到那一类地方去,又恐怕耽误我自己的时间,所以一向没动这念头。’

王国桢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我最欢喜的便是那一类地方,不过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罢了。’

这日就由庶白作东,请王、李二人,还邀了几个不相干的陪客在堂子里玩了一夜,第二日便是李九作东,明日应该轮到我了,我不曾在上海请过花酒,不知道一次得花多少钱。李九道:‘老师不须问多少钱,尽管发帖作东好了。’

王国桢道:‘那太笑话了,我作东自然得我花饯,你只说得多少钱够了,我好去拿钱来。’

庶白说:‘有六七十块钱够了。’

王国桢点了点头,伸手将姑娘房中西式梳妆台的小抽屉记抽了出来,把抽屉内所有零星物件倾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日本,用铅笔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草字,庶白不认得写的什么,只见王国桢将这纸撕下来,纳入小抽屉内,仍旧推入梳妆台,回头对庶白笑道:‘我此刻玩一个把戏你看,你知道我刚才这番举动是干什么吗?’

庶白道:‘不知道。’

王国桢道:‘这梳妆台是我存款的银行,刚才这张纸条,便是我签的支票。你说六七十块钱够了,我就只支取七十元,你去取抽屉看看,七十元已支来了没有?’

庶白即起身扯出那抽屉看时,见那纸条还依然在内,并不见有洋钱钞票。李九和几个姑娘也争着凑近身来看,大家笑道:‘王老师使的是一张空头支票。退回来了,没支得一个钱。’

王国桢哈哈笑道:‘这还了得!这台我怎么坍得起,你们不要动,再把抽屉关上,非按款支来不可。’

庶白留神看那页纸上,好象是画的一道符,形式与平常道士所画的符相仿佛,并没一个可以认得出的字,遂将抽屉关上。李九趟在烟坑上烧了一筒鸦片烟,递给王国桢道:‘老师的神通虽大,拿着这鸦片烟恐怕也奈不何。’

王国桢问怎样奈不何,李九道:‘不吸烟的人,吸一两口便醉,老师能多吸吗?’

王国桢一手接过烟枪,一手从烟盘中端起装烟的盒子看了一看笑道:‘这里没有多少烟,也显不出我的神通来,算了吧,若是烟多时,我却不妨试给你们看,看究竟是我奈不何烟呢,还是烟奈不何我?’

李九不信道:‘这合子里的烟,已有二三两,这地方还怕没有烟吗?老师有神通尽管显出来吧!’

王国桢真个躺下去就吸,李九接着又烧,有意装就比指头还粗的烟泡,递给王国桢吸,王国桢和有瘾的人一样,哗哗的连吸了七八筒,彭、李二人及姑娘们看了无不诧异。庶白问道:‘王老师平日莫是欢喜玩这东西么?不然如何能吸这么多口呢?’

王国桢道:‘刚吸了这几口算什么,再吸下给你们看,你们才知道我的烟瘾,比谁都大。’

李九既安心要把王国桢灌醉,烟泡越烧越长大,越装越迅速,不过一点多钟时间,已将二三两烟膏,吸个干净。李九叫姑娘再拿烟来,王国桢跳起来笑道:‘够了,够了!不可再糟沓烟了。彭先生请开抽屉看支票又回头没有?’

庶白拉开抽屉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果见抽屉里面有一卷钞票,那页画符的纸条,已不知去向了。大家看了齐声说怪,王国桢取出钞票来,当众点数,恰是七十块洋钱。庶白将这些情形,告知我和柳惕安,我们知道这夜是王国桢作东请酒,夜间无人在家,我两人商量偷进他房中去查看,不料门窗都不得开,我不能进去,柳惕安不知用什么方法,我一眨眼之间,便见他在房中敲得玻璃窗响。我教他将门缝中的纸条撕下,打开门让我进去,他摇手说使不得,他独自在房中翻看了一阵,忽听得下面有楼梯声响,我也不敢向柳惕安招呼,只得顺手将房中电灯扭熄,从晒台跳上屋顶,细看柳惕安也到了屋上,我问他查了赃物没有,他说这东西必是一个积盗,房中简直查不出一件证据。

次日,庶白故意到王国桢房中,探听他已否察觉有人到他房里搜查。还好,他并不曾察觉。昨夜我和柳惕安第二次到李公馆,才发现王国桢独自在房中使用搬运邪术,偷盗人家的东西。说也奇怪,我和柳惕安同在外面偷看,我见房中只有一盏黄豆般大的油灯,放在方桌中间,灯旁放一个洗脸的白铜盆,此外一无所见。柳惕安却看见王国桢在那里使法,并看见他偷得一小包袱的东西,藏在天花板内,从房门数过去的第七块天花板,有半截被拔去了铁钉,可以移动,府上的念珠、珠花,大概也藏在这里面。我与柳惕安、庶白商量,既经查实了王国桢有强盗的行为,又知道了他藏匿赃物的所在,尽可以动手捉他了,只是还恐怕他见机逃走,约定了庶白趁早仍到李家去,惕安自去邀几个帮手,在李家左右前后守候,我便到你这里来,请你自己打算,应如何下手去捉他。”

盛大听到这里,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是古人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象王国桢这样漂亮的人物,居然会做起贼来,我们去捉他不打紧,但是如何对得起老九呢?”

龙在田道:“这些事与李九毫不相干,有什么对他不起?”

盛大道:“你我自能相信这些事,与老九全不相干,不过王国桢住在他家,赃物也藏在他家的天花板里,一经捕房的手,老九何能脱离干系?待不经过捕房吧,我们便将他捉了怎么办?”

龙在田道:“我以为这事一报捕房就糟了,李九果然不能脱离干系,连我与惕安都得上公堂去,甚至还免不了嫌疑,因我两人侦查王国桢的情形,说出来是不易使人见信的,若硬把伙通的嫌疑,加在我两人头上,岂不糟透了吗?”

盛大点头道:“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

龙在田道:“我打算不管别人家的事,只把你府上的赃物追出来,就放他逃走。”

盛大连连称是道:“我们此去应不应先向老九说明白呢?”

龙在田道:“自然应先向他说明白。我们明知道李九和王国桢没有多大的关系,只因一时迷信他的道法。加以不知道王国桢的品行,才这么恭维他,你我一经把侦查的情形说出来,李九断不至再庇护他。我们此去却用得着你这位张教师了。他的气力大,只要他拦腰一把将王国桢抱住,有我和庶白在旁帮忙,他便有登天的本领也不行了。”

盛大正待叫人把张教师请来,忽见门房走来报道:“李九少爷还带着一个朋友来了。”

盛大和龙在田都吃了一惊,问同来的那朋友,是不是穿洋装的?门房说:“不是。”

盛大只得说:“请!”

龙在田附盛大耳边说道:“若是王国桢同来了,我们不妨就在这里下手。”

盛大刚点了点头,便见李九跟着彭庶白走来,连连打拱说道:“我瞎了眼,对不起人。”

龙在田迎着问道:“庶白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彭庶白笑道:“人已不知逃向何方去了,我不来干吗?”

龙在田不住的跺脚说道:“糟了,糟了!那强盗在什么时候逃跑的?”

李九道:“在什么时候逃跑的,虽不知道,但是可断定在半夜三点钟以后逃去的。昨夜三点钟的时候,王国桢忽走到我房里来说道:“上海这地方,我以为是一个外国商场,凡是住在上海的,十九是生意场中的人,近来才知道不然,做生意的果然很多,一此外各种各色的人,无所不有,就是修行学道的人,上海也比别处多些。

如今有与我同道的人,存心与我过不去,我不愿意与同道的人作对,只得暂时离开上海。

我当下便问他有何人与你过不去,他摇头不肯说,我问他打算何时离开上海,他说:‘到时你自知道,此刻无须打听。你我有缘,将来仍可在一块儿盘桓。明天彭先生来时,我不高兴与他会面,我这里有一包东西送给他,你转交给他便了。’

说时从袋中掏出一个小包儿给我。我见小包几封裹得十分严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随手纳入枕头底下,他说了一句:“请安睡吧,明日再见!,就走上楼去了。今早我还睡着没醒,庶白兄已走进房来,我被他脚步声惊醒了,因王国桢说了不高兴见他的话,我恐怕庶白兄跑上楼去,便将小包儿交给他,并把王国桢的话述了一遍。庶自兄掂了掂小包的份量,用指头捏了几下,来不及说活似的,揣了小包往楼上就跑。我一面翻身下床,一面喊他不要上去,他哪里肯听呢?等我追上楼时,只听得庶白兄唉声顿脚的说道:‘好厉害的强盗,居然让他逃走了。’

我见房门大开,房中已无王国桢的踪影,问庶白兄才知道我自己真瞎了眼睛,白和江湖上人往来了半世,这种大盗住在家里几个礼拜,竟全不察觉。”

庶白从怀中摸出那小包,递给盛大道:“这包虽不曾开看,但是不消说得,除了念珠、珠花,没有第三样。他肯是这般将赃物退还,总算是识相的了。”

盛大拆开小包看了一眼,即欣然对彭、李二人说道:“确是原物退还了,我去送交老太太便来。”

说着匆匆跑向里面去了。龙在田对李九说道:“这王国桢的本领真了得,我们这样机密,还不曾下手就被他知道了。我与惕安昨夜在他房外偷看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当时并不见他有已经察觉的神气,不知道我们走后,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有人和他过不去?”

李九说道:“这却不知道。他昨夜交小包给我的对候,并没有提起这些活。只有一夜我们到堂子里吃花酒回来,他进房很惊讶似的说有人到了他房中,我说恐怕是当差的,他忙说不是。我因不见他再说,遂不注意。”

这对盛大已从里面出来说道:“这王国桢的举动,委实使久难测,他既能预知有人与他过不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走了,偷了我家的东西,又何必退回来呢?他这一走,我们无人知道他去如何方。有谁能追踪前去?”

龙在田笑道:“这倒不然。他王国桢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他既知道有人与他过不去,便知道与他过不去的,本领必不在他之下,所以用得着避开,如果是平常人,他也不看在眼里了。他此去你我不知道他的方向,难道与他同道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方向吗?”

李丸点头道:“柳惕安是练奇门的人,王国桢如何能逃得他手掌心过,并且我看王国桢为人。行为自然是不正当,但是我和他同住了这多时候,看他的言谈举动,倒不是一个不讲交情的人。他明知道盛、李两家有世谊?你我两人又有多年的交情,那日你还当面要求拜在他门下,何以夜间竟到府上来偷东西呢?那日你见他的时候,不是带了那位张教师同上楼的吗?在他房中,张教师虽没开口说话,只是张教师不象一个老走江湖、对人融圆活泛的人,那时张教师心里,或者还有些瞧不起王国桢的念头。我当时一心听你两人谈话,没闲心注意到张教师的脸色,王国桢是何等机灵的人,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张教师心里怎样转一个念头,早已瞒不过王国桢的两眼。你带着张教师走后,他便问我张某是怎样一个人物,我原来也不认识张教师,那日经你介绍,我才知道,就将你说给我听的一番话,述了一遍。

王国桢听了笑道:‘盛公馆请了这位张教师,就和在大门外悬挂一块请强盗上门的招牌一样,强盗本不打算来照顾的,因请了这样一位大身价的护院,也不由得要来照顾了。’

我说这张教师既能到上海来摆擂台,可见不是寻常的本领,普通强盗也休想在他手里讨便宜。盛大少爷其所以愿出大价钱,聘请有大声名的人当护院,便是想借这种声威,吓退强盗。王国桢只管摇头道:‘将来的结果,必适得其反。姓张的那目空一切的神气,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

我当时虽听了他那番不满意的话,以为不过是背后闲谈,说过了便没搁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他来偷府上的东西,十九是为张教师来的。”

盛大道:“我无非是一时高兴,实在并不是看中了张文达真有了不得的本领,值得花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他当护院。租界上有几百万几千万财产的人家,不是很多吗?不请护院,何尝被强盗抢劫了呢?老九是知道我脾气的,我是为托庶白兄去请霍元甲来家当教师,兼当护院,霍元甲不但不肯,反说了不三不四的话,我不服这口气,却又无法可出,凑巧那日在张园遇着张文达,知道他是为打霍元甲来的,不由得一时高兴起来,所以愿意帮他摆擂台,等他打翻了霍元甲之后,我送五百块洋钱一个月给他,是有意这么干给霍元甲看,使他呕气的。这几天若不是因出了这被盗的事,使我不开心,张园的擂台已开台了。”

李九笑道:“原来为争这一口闲气,此时可以不摆了么?”

盛大道:“怎么不摆?广告久已登出去了,擂台执照也领了,无论如何非打不可。我知道你是一个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人,前月帮霍元甲张罗奔走,赔钱费力,大概如今对张文达,总不好意思不帮忙!庶白兄也是对此道极为热心的人,我且把张文达叫来,介绍给庶白兄见见。”

彭庶白还没回答,李九已摇着手说道:“且莫忙着介绍见面,我对你这番举动,有点儿意见,且由我说出来,请你和庶白兄斟酌斟酌。霍元甲是天津人,生长北方,与我并没有交情,去年经人介绍才见面。我赔钱费力替他帮忙,全不是因情面的关系,也不足因我自己生性欢喜干这些玩意,完全为钦仰霍元甲是一个爱国的好汉。他到上海来是要替中国人争气,找英国大力士比赛,在张园摆播台,也是这种用意。一不是好勇斗狠的人,二不是存了借此出风头的心,胸襟气概,何等光明正大。所以他在摆擂台之先,有无数素昧平生的人,自愿出钱或出力来帮助他。擂台摆成了之后,尽量在各种报纸上登着夸大的广告,然一个月当中,除却那个不识相的东海赵,上台勉强较量了一次之外,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去找他动手。我相信能成这样一个局面,断不是因霍元甲的武艺,在中国没有敌手,更不是中国所有会武艺的,都被霍元甲夸大的广告,吓得不敢出头,只因一般人都明了霍元甲摆擂台的用意,与寻常显本领出风头的不同。至于你的这位张教师,本领如何我且不说,只问摆这擂台,有什么意义?你因一时高兴,和养斗鸡的一样,拿他打架寻开心,原没有不可以的道理,若说帮助他向霍元甲报仇,及打翻霍元甲以后,出五百块钱一个月,留在家里当护院,以争这一口闲气,这事我不敢赞成。这番举动不仅没有意义,并且还招人物议。那日我就想说,因有那位张教师在旁边,觉得有些不便。”

盛大笑道:“你把霍元甲看得太高,把张文达看得太低。会武艺的人摆擂台,本是一桩很好玩的事,不算稀希。霍元甲若真个没有借此出风头的心思,既经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何必又摆什么擂台?若说摆擂台是想招外国人来打,又何必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更吹那么大的牛皮?我是不会武艺,不能上台去打他,要我佩服他是不行的。昕说日本角力的相扑家,多是由富贵人家供养,每年春秋二次大比赛,谁胜谁败,全国各处都有通电报告,报馆里因社会一般人,多急欲知道这胜败的消息,都临时发行号外,满街奔走喊卖,其实这些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好听些,是提倡尚武的精神,实在那些富贵人供养相扑家,又何尝不和养斗鸡一样?你平日常说中国应提倡武术,摆擂台不也是有提倡武术的意义在内吗?”

彭庶白道:“我的意思,以为摆擂台,固不必与霍元甲一样,完垒对付外国人才有意义,不过仅为对付霍元甲一个人摆这擂台,又似乎过于小题大做了。我与老九自从去年认识霍元甲以来,彼此过从甚密,意气相投,今忽然出头替张文达撑场面,问心实有些对不起霍元甲。我的心思如此,推测老九也大约差不多,你如今事在必行,我自不能劝你作罢,但求你原谅,我不能替张教师帮忙。”

盛大点头道:“这话倒在情理之中。你们既不肯帮忙,开台的那日,来看看热闹使得么?”

李九笑道:“那如何使不得,你说有人在上海摆擂,我与庶白两人还能忍住不去看热闹么?你打算几时开台,此刻已布置好了没有?”

盛大当时叫屈师爷来问道:“擂台已布置好了没有?”

屈师爷道:“那台本来早就可以完工的,这几日因少爷不曾过问,便没上紧去催促。霍元甲当日的擂台,只有五千个座位,开台的那日,简直坐不下。这台是安排一万个座位,监工的仰体少爷的意思,一切都很精致好看,因此时问也得多些。”

彭、李二人因不满意盛大这种大少爷举动,当即作辞走了。

如今且再说霍元甲,自那日送张文达走后,以为张文达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必不能独自在上海摆成一个擂台,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约定与奥比音较量的时期已到,农劲荪几次走访沃林,前两次还见着沃林的门房西崽,一时说沃林回欧洲去了,一时说往南洋群岛去了,后来连门房西崽都不见了,屋内器具已搬空,大门上悬挂一块“吉屋召租”的木牌,经四处打听,也无人知道沃林的踪迹。至于作保的电灯公司,早已关闭,经理平福也不知去向,连作证的律师都回国去了。明知是因为在上海的英国人,恐怕他本国的大力士,比不过霍元甲,丧失他英国的体面,凡与这事有关系的人,都商通逃走。只是想不出对付的方法,因公共租界完全是英国人的势力,中国人在租界上和外国人打官司,不问理由如何充足,也没有不败诉的,何况被告都已不知去向,又都没有财产事业在上海,谁也能断定这官司打不出结果来。霍元甲见定约到期后,成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心里越发难受,原打算即日回天津去,却因上海有一部分教育界的名人,及想学武艺的学生,都来当面要求霍元甲不回北方去,就在上海提倡武艺,霍元甲虽还不曾决定接受这要求,但觉学界一番盛意,也不便毅然拒绝。这日在报上看见张文达继续摆擂的广告,便笑向农劲荪说道:“我以为教他摆擂台,这题目可以把他难住,世事真难逆料,他这擂台广告已登出来,不过几日大约就可开台了。他这擂台是我教他摆的,我若不上台,显得我畏惧他,我不等到和他打过之后,倒是回天津去不得。”

农劲荪道:“张文达那样的乡老儿,居然能在上海地方,摆下一座擂台,这是使人不易相信的事。我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深知是极麻烦的事,若没有大力量的人在背后主持,休说一个张文达,便十个张文达也办不了。这暗中主持的人,很容易打听出来。”

果然不久就听得有人传说,张文达在张园遭遇盛、顾两个阔少爷,举石头显本领的故事,并传说只须三天,便可开台打擂。霍元甲很诧异的问农劲荪道:“姓顾的我们不认识,且不怪他,这姓盛的屡次和我们见面,不是很说得来吗?他自己虽不懂武艺,他公馆里请的把式很多,并想请我到他公馆里去当教师,为什么忽然帮助张文达摆擂台,跟我作对呢?”

农劲荪道:“他们阔大少的行为,是没有定准的,或者就因为请你不去,心里便不高兴。”

霍元甲叹道:“为人处世真难,稍不经意就得罪了人。”

农劲荪见霍元甲脸上满布忧愁之色,料知他心里很不痛快,使劝慰他道:“这种阔大少,一生只欢喜人家承迎趋奉他,我们这类性格的人,就是遇事小心谨慎,也和他们结交不了,得罪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霍元甲摇头道:“不能说没有多大的关系,倘若不是这姓盛的心里恼我,张文达去哪里找第二个这样有力量的人帮忙?张文达既摆不成擂台,必不好意思回头来见我。这番报仇的事,不就这么阴消了吗?”

农劲荪道:“张文达是个戆人,他既为他徒弟怀恨在心,不出这口气,恨是不容易消除的。与其留着这仇恨在他心中,以后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他,倒不如和他拼个胜负。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在四爷手里栽个跟斗,报仇心也是不会死的。”

霍元甲道:“与外国人动手,无论这外国人的气力多大,声望多高,我敢毫无顾虑的,要打便打,对本国人却不能说这大话。二十年来,经我手打过的,虽还没遇着比我强硬的人,但是我相信国内比我强硬的好手很多,谁也没有打尽全国无敌手的把握。”

农劲荪很惊讶的望着霍元甲,说道:“四爷怎么忽然说出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张文达不过有几斤蛮力,我敢断定不是四爷的对手。”

霍元甲说道:“人说艺高人胆大,我此刻觉得这话说反了。我这回在上海所见各省好手甚多,于我自己的工夫有极大的长进,工夫越是有长进,胆最就跟着越发小了,到现在才知道二十年来没有遇到对手,是出于侥幸,可以说对手没有来,来的不是对手。张文达气力虽大,不见得有惊人的武艺,我也是这般猜度。不过我摆擂台,不想和本国人打,一则因我本来没有向本国人逞能的心思,二则因知道我国练武艺人的积习,一个人被打败了,不以为是仇恨便罢,若认定是仇恨,那么这人的师傅、伯叔、师兄弟,都得出来报仇。岂不是打一个人,惹了一辈子的麻烦吗?我从前对这些事,全不顾虑,无端惹出多少麻烦,也丝毫不觉得可怕,近来把这种心思改变了,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愿意跟人较量胜负。”

农劲荪笑道:“声望增高了,举动就自然慎重了。我在几年前,对于四爷轻易和人动手,早就有意劝四爷略为慎重,所以这次我曾主张若有人来找四爷较量,不妨教震声先出手,如震声打得过,自属幸事,即遇着好手,非震声所能敌,四爷在旁边,看了彼此交手时的情形,亲自动起手来,也比较有把握多了。”

霍元甲听了,不觉喜笑道:“我倒把农爷这话忘了。张文达开台之后。我何不打发震声先上台和他试试。”

农劲荪道:“张文达虽是为四爷摆擂台,但既是摆的擂台,又在报上登了广告,便不能限制只和四爷一个人打,打发震声上台试打一番,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

二人谈话的时候。刘震声坐在隔壁房中都已听得明白,至此忍不住走过来说道:“我正打算在张文达开台的时候,求老师莫急上台,且让我上去打他一顿。因这擂台是张文达摆的,老师一上台把他打翻了?他就得滚蛋,分明使得我没有架打。倘若张文达的本领不济,连我也打不过,更可免得老师费力。”

霍元甲道:“张文达的身材高大,站起来和一座黑塔相似,那日我见了他,便料想他的气力必很大,果然他在张园,能一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并玩几下掌花,与有这样大气力的人交手,是要格外小心的。

讲到练拳术的道理,本不在乎气力大小,不过以我二十年来跟人动手的经验看来,毕竟还是气力大的占便宜,气力太小了的人,身体尽管灵活,手脚尽管快迅,充其量也不过能保得住不被人打倒,要打倒气力大的,实比登天还难。震声,你要知道越是气力大的人,身上越能受人捶打,非打中要害,简直可以不作理会。一个不留神被气力大的揪住了,便休想能脱身。你上台与张文达交手的时候,最要牢记的是不可去顶撞他,与他斗力。”

刘震声道:“我在虎头庄赵家练拳的时候,双手能举起三百二十斤的石头,一双脚落地跳三步,当时好几个气力大的师兄弟,都赶不上我,若一双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我想除老师而外,恐怕也少有能赶得上张文达的了。”

霍元甲道:“张文达举石头的力量比你大,打到人身上的力量,不见得比你大。你的身体活泛,工夫也很老练,只须格外小心,纵然打不倒他,他是奈你不何的。你却不可因听了我的话,便存一个畏惧他的心。”

刘震声道:“我有老师在这里,谁也不怕,只怕不让我打。”

三人研究了一阵,一心等待擂台开幕。

只是连等了六七日,仍不见报上登出开台的广告,霍元甲因住在上海开销过大,想起自己的环境及家庭情形,又不免心中焦急起来。霍元甲此时的身体,表面上绝对看不出起了何等变化,精神气力也都全无改变,然心里一经着急,胸膛内作痛的病,又不知不觉的发作起来,只痛得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的往外直冒。刘震声道:“秋野医生再三劝老师去他医院里,将这病诊治断根,老师存客气,不肯前去,这病不趁在上海治好,将来日到天津发起来,岂不是更苦?我劝老师就乘车往秋野医院去吧!”

霍元甲咬紧牙关摇头,也不回答。农劲荪道:“震声的见解不错,我也主张去医院里看看。在你觉得和秋野没有交情,送他的诊金不受,自受他的诊治,似乎于心不安,其实你在他医院诊病,他所费有限,他既再三说了,你又何苦这么固执!震声,你叫茶房去雇车来,我陪四爷去一趟。这病不赶紧治好,张文达若在日内开台,不更加着急吗?”

霍元甲听了也不阻拦。

刘震声叫茶房雇了马车,农劲荪陪同霍元甲到秋野医院。秋野一见面,即很诚恳的说道:“一星期以来,我非常惦记霍先生的病,很想抽工夫到贵寓瞧瞧,无奈敝院所请的一个助手,近来请假回国去了,我的业务上便忙的了不得,简直不能分身。霍先生的病,原不难治好,但是,得依我前次的话,得不间断的服药诊治,认真静养几个星期,使病根去了,方不至随时复发。”

旋说旋替霍元甲诊脉,复取听肺器在胸部听了一会说道:“霍先生不可见怪,你这病若再延误下去,恐怕终身没有完全治好的希望。”

霍元甲问道:“前日秋野先生给我吞服的那种白色圆片子药,此刻还有没有,可以再给我两片么?”

秋野笑道:“有,有!那药仅能暂时止痛,对于你这病的根本,是全无关系的。”

霍元甲问道:“那止痛的药,是不是每次都有效验呢?”

秋野道:“止痛的药,用着止痛,是确实有效的。”

说时走到隔壁房里,取了两片药,倾了半玻璃杯蒸溜水,递给霍元甲服了。一会儿工夫,果然痛止了,霍元甲道:“我也知道我这病非赶紧静养不可,无奈我现在办不到。秋野先生,这止痛的药,能多给我一些儿么?”

秋野道:“好,止痛的药多带些儿回去,我再多配儿剂根本治疗的药给你,最好能隔几天到这里来诊察一次。”

秋野将两包药交给霍元甲笑道:“最近我接了敝国讲道馆的同学来信,有好几个人因仰慕霍先生的武艺,已准备动身到上海来奉访。我上海的讲道分馆,也正在预备开会欢迎霍先生,等到预备好了,我便当代表来邀霍先生。”

霍元甲逊谢了几句,即和农劲荪回到寓处说道:“我除了胸膛里痛以外,并没有旁的病,这白药片既能止痛,便可治我这病,不痛了就是好人,何必还要服药。”

农劲荪道:“你胸膛里不痛的时候,虽和寻常无病的人一样,然近来连发了儿次,一发就忍受不了,可知病根伏在里面,服白药片后痛便止了,只是得时刻提防复发。秋野所谓根本治疗的药,无疑的非吃不可。”

过了几日,报上已登出张文达开擂的日期来,在广告中并申述了摆这擂台的原因。

摆擂台的广告,本没有惊动人的大力量,因张文达是个没有高大声望的人,所以登出广告多日不开擂,社会上也无人注意。这回在开擂的广告内,刊出张文达因打擂来迟,霍元甲擂台期满,不得不重新登出摆擂的理由来,立时震动了上海全社会,纷纷争着买入场券,预定座位,大家都要看张文达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怎样将霍元甲打翻?一万个座位的入场券,不到开台就买光了。

这日上午十点钟开台,才到七八点钟,便已挤得全场水泄不通。霍元甲和农、刘二人按时走入会场,在场的看客,多有认识霍元甲的,一时大家鼓掌欢呼,声震屋瓦。要知道擂台怎生打法,且俟第七十五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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