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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享受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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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乐园失掉了吗?

在这行星上的无数生物中,所有的植物对于大自然完全不能表示什么态度,一切动物对于大自然,也差不多没有所谓“态度”,然而世界居然有一种叫做人类的动物,对于自己及四周的环境,均有相当的意识,因而能够表示对于周遭事物的态度:这是很可怪的事情。人类的智慧对宇宙开始在发出疑问,探索它的秘密,而寻觅它的意义。人类对宇宙有一种科学的态度,也有一种道德的态度。在科学方面,人类所想要发见的,就是他所居住的地球的内部和外层的化学成分,地球四周的空气的密度,那些在空气上层活动着的宇宙线的数量和性质,山与石的构成,以及统御着一般生命的定律。这种科学的兴趣与道德的态度有关,可是这种兴趣的本身纯粹是一种想知道和想探索的欲望。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有许多不同的表现,对大自然有时要协调,有时要征服,有时要统制和利用,有时则是目空一切的鄙视。最后这种对地球目空一切的鄙视态度,是文化上一种很奇特的产品,尤其是某些宗教的产品。这种态度发源于“失掉了的乐园”的假定,而今日一般人因为受了一种原始的宗教传统的影响,对于这个假定,信以为真,这是很可怪的。

对于这个“失掉了的乐园”的故事是否确实,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来,可谓怪事。伊甸乐园究竟是多么美丽呢?现在这个物质的宇宙究竟是多么丑恶呢?自从亚当和夏娃犯罪以后,花不再开了吗?上帝曾否因为一个人犯了罪而咒诅苹果树,禁止它再结果呢?或是他曾否决定要使苹果花的色泽比前更暗淡呢?金莺,夜莺,和云雀不再唱歌了吗?雪不再落在山顶上了吗?湖沼中不再有反影了吗?落日的余晖,虹影,和轻雾,今日不再笼罩在村落上了吗?世界上不再有直泻的瀑布,潺潺的流水,和多阴的树木了吗?所以,“乐园失掉了”的神话是什么人杜撰出来的呢?什么人说我们今日是住在一个丑陋的世界呢?我们真是上帝纵容坏了的、忘恩负义的孩子。

我们得替这位纵容坏了的孩子写一个譬喻。有一次,世界上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们现在暂且不说出来。他跑去向上帝诉苦说,这个地球给他住起来还不够舒服,他说他要住在一个有珍珠门的天堂。上帝起初指着天上的月亮给他看,问他说,那不是一个好玩的玩具吗?他摇一摇头。他说他不愿看月亮。接着上帝指着那些遥远的青山,问他说,那些轮廓不是很美丽吗?他说那些东西很平凡。后来上帝指着兰花和三色堇菜的花瓣给他看,叫他用手指去抚摩那些柔润的花瓣,问他道,那色泽不是很美妙吗?那个人说:“不。”具有无限的忍耐的上帝带他到一个水族馆去,指着那些檀香山鱼的华丽的颜色和形状给他看,可是那个人说他对此不生兴趣。上帝后来带他到一棵多阴的树木下去,命令一阵凉风向他吹着,问他道:他不能感到个中的乐趣吗?但那个人又说他觉得那没有什么意思。接着上帝带他到山上一个湖沼边去,指给他看水的光辉,石头的宁静,和湖沼中的美丽的反影,给他听大风吹过松树的声音,可是那个人说,他还是不感到兴奋。上帝以为他这个生物的性情不很柔和,需要比较兴奋的景色,所以便带他到落矶山顶,到大峡谷,到那些有钟乳石和石笋的山洞,到那时喷时息的温泉,到那有沙冈和仙人掌的沙漠,到喜马拉雅山的雪地,到扬子江水峡的悬崖,到黄山上的花岗石峰,到尼格拉瀑布的澎湃的急流,问他说,上帝难道没有尽力把这个行星弄得很美丽,以娱他的眼睛、耳朵和肚子吗?可是那个人还是在吵着要求一个有珍珠门的天堂。那个人说:“这个地球给我住起来还不够舒服。”上帝说:“你这狂妄不逊、忘恩负义的贱人!原来这个地球给你住起来还不够舒服。那么,我要把你送到地狱里去,在那里你将看不到浮动的云和开花的树,也听不到潺潺的流水,你得永远住在那边,直到你完结了你的一生。”上帝就把他送到一间城市的公寓里去居住。他的名字叫做克里斯建(christian——译义为“基督徒”——译者注)。

这个人显然是很难满足的。上帝是否能够创造一个天堂去满足他,还是问题呢。以他的百万富翁的心理错综,我相信在天堂住到第二星期,对于那些珍珠门一定会感到相当厌倦,而上帝到那时候一定是束手无策,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博这个纵容坏了的孩子的欢心了。一般人都相信:现代的天文学在探索整个看得见的宇宙时,是在强迫我们承认这个地球本身便是一个天堂,而我们梦想中的“天堂”必须占据相当的空间;它既然占据了相当的空间,一定是在穹苍的什么星辰上,除非它是在星辰当中的空虚之中。这个“天堂”既然是在一颗有月亮或无月亮的星辰上,我真想象不出一个比我们的地球更好的处所。当然那边也许不只有一个月亮,而有十二个月亮,粉红色的,紫色的,绀青色的,青色的,橙黄色的,刺贤垤尔色的(lavender),绿色的,蓝色的,此外也许还有更好而且更常见的彩虹。可是我相信一个人如果对一个月亮感不到满足,对十二个月亮也会感到厌倦;一个人如果对于时或出现的雪景和彩虹感不到满足,对更好而且更常见的彩虹也会感到厌倦。那边一年中也许不只有四季,而有六季,春和夏,昼和夜的递变也许一样的美丽,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同。如果一个人不会享受地球上的春和夏,他怎么能够享受天堂上的春和夏?我现在说起这种话来,也许是个傻瓜或非常明哲的人,可是我的确不赞成佛教徒或基督教徒的愿望:他们假想着一个不占空间,而由纯粹的精神创造出来的天堂,因此企图逃避感官和物质上的东西。在我自己看来,住在这个行星上跟住在别个行星上是一样的。的确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这个行星上的生活是单调无聊的。如果一个人对于气候的变迁,天空色彩的改变,各季节中的果实的美妙香味,各月中盛开着的花儿,感不到满足,他还是自杀的好,不要再徒劳无功的企图追求一个无实现可能的天堂,因为这个天堂也许可以使上帝感到满足,却不能使人类感到满足。

以今日的实际事实而言,大自然的景色、声音、气息和味道,与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感官之间,是有着一种完美的、几乎是神秘的协调的。这种宇宙的景色、声音和气息与我们的知觉之间的协调,乃是极完美的协调,这种协调成为目的论(伏尔泰所讥笑的目的论)最有力的理由。可是我们不必都变成目的论者。上帝也许会请我们去参加这个宴会,或许不曾请我们。中国人的态度是:不管上帝有没有邀请我们,我们都是要参加宴会的。当菜肴看来那么美味可口,而我们的胃口又这么好的时候,不去尝尝盛宴的味道,可就太不近情了。让哲学家们从事他们的形而上的研究,探索出我们是否也被邀请的宾客吧;那个近情的人却趁菜肴还没有冷的时候,狼吞虎咽起来。饥饿往往是和健全的常识结连在一起的。

我们这个行星是个很好的行星。第一,这里有昼和夜的递变,有早晨和黄昏,凉爽的夜间跟在炎热的白昼的后边,沉静而晴朗的清晨预示着一个事情忙碌的上午,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二,这里有夏天和冬天的递变;这两个节季本身已经是十全十美了,可是还有春天和秋天可以逐渐地把它们引导出来,使它们更加完美,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三,这里有沉静而庄严的树木,在夏天使我们得到阴影,可是在冬天并没有把温暖的阳光遮蔽了去,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四,这里在十二个月的循环中,有盛开的花儿和成熟的果实,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五,这里有多云多雾的日子,也有明朗光亮的日子,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六,这里有春天的骤雨,有夏天的雷雨,秋天的干燥凉爽的清风,也有冬天的白雪,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七,这里有孔雀、鹦鹉、云雀和金丝雀唱着不可摹拟的歌儿,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八,这里有动物园,其中有猴子、老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以及各色各样的奇特的动物,其种类之多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九,这里有虹霓鱼、剑鱼、电鳗、鲸鱼、鲦鱼、蛤、鲍鱼、龙虾、小虾、枪辍14约案魃各样的奇特的鱼类,其种类之多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第十,这里有雄伟的美洲杉树,喷火的火山,壮丽的山洞,巍峨的山峰,起伏的山脉,恬静的湖沼,蜿蜒的江河,和多荫的水涯,宇宙间真没有一样东西比此更好。这种可以配合个人口味的菜单,简直是无穷尽的;人们惟一近情的行为便是去参加这个宴会,而不要埋怨人生的单调。

二 论伟大

大自然本身始终是一间疗养院。它如果不能治愈别的疾病,至少能够治愈人类的狂妄自大的病。大自然不得不使人类意识到他自己的分位;在大自然的背景里,人类往往可以意识到他自己的分位。中国绘画在山水画中总是把人画得那么小,原因便在于此。在一幅名叫“雪后看山”的中国山水画中,要找到那个雪后看山的人是很难的。在细寻一番之后,你发见他坐在一棵松树下——在一幅高十五钡幕里,他那蹲坐的身体只有一备撸而且是以几下画笔迅速画成功的。又有一幅宋代的绘画,画中是四个学者装束的人在一个秋天的树林里漫游着,仰首在眺望上头那些枝桠交错的雄伟的树木。一个人有时觉得自己渺小了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卧在山顶上,那时我开始看见两个跟蚂蚁一样大的小动物在一百英里外的南京,为了要服务中国而互相怨恨,钩心斗角;这种事情看来真有点滑稽。所以,中国人认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欲的功效,使人除掉许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烦恼。

人类往往忘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且常常是多么无用的。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高的大楼时,常常夜郎自大;医治这种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他想像中的摩天楼搬移到一个小山边去,使他更确切地知道什么可以叫做“伟大”,什么没有资格叫做“伟大”。我们喜欢海的无涯,我们喜欢山的伟大。黄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块的花岗石造成的,由看得见的基础到峰尖共有一千案撸而且有半英里长。这些东西鼓动了中国艺术家的灵感;这些山峰的静默、伟大和永久性,可说是中国人喜欢画中的石头的原因。一个人未旅行过黄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间有这么伟大的石头的;十七世纪有一些黄山派的画家,由这些静默的花岗石山峰得到了他们的灵感。

在另一方面,一个人如果和自然界伟大的东西发生连系,他的心也会真正变得伟大起来。我们可以把一片风景看做一幅活动的图画,而对于不像活动的图画那么伟大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地平线上的热带的云看做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对于不像舞台的背景那么伟大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园,而对于不成为私人花园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怒吼的波涛当做音乐会,而对于不成为音乐会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我们可以把山上的微风看做冷气设备,而对于不成为冷气设备的东西不能感到满足。这样我们便变得伟大起来,像大地和穹苍那么伟大。正如中国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义者阮籍(公元二一○——二六三)所描写的“大人先生”一样,我们以“天地为所”。

我一生所看见的最美妙的“奇观”,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现的,那真伟大。那舞台有一百英里阔,三英里高,在这舞台上,大自然上演了一出长半小时的戏剧,有时是庞大的龙,恐龙,和狮子在天空移动着——狮头涨大起来,狮鬃伸展开去,龙背弯着,扭动着,卷曲着!——有时是一队队的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穿灰色制服的兵士,和佩着金黄色的肩章的军官,踏步前进,发生战斗,最后又退却了,那些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突然换上了橙黄色的制服,那些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似乎换上了紫色制服,而背景却满布着火焰般的金黄的虹色。后来当大自然的舞台技师把灯光渐渐弄暗时,那紫色军把那橙黄色军克服了,吞没了,变成深的红紫色和灰色,在最后五分钟里表现着一片不可言状的悲剧和黑暗的灾难的奇观,然后所有的光线才消灭了去。我观看这出一生所看见的最伟大的戏剧,并没有花费一个铜板。

此外还有静默的山,那种静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那些静默的山峰,静默的石头,静默的树木,一切是静默而且雄伟的。每座作围绕之状的佳山都是疗养院。一个人像婴孩那样地偎依在它的怀中时,是觉得很舒服的。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学,可是我却相信那些伟大的老树和山中胜地的精神治疗力量,这些东西不是要治疗一根折断了的肩骨或一块受伤染病的皮肤,而是要治疗肉体上的野心和灵魂上的疾病——盗窃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债券病,证券病,“统治他人”的病,战争神经病,忌诗神经病,挟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览欲,一般的糊涂,以及各式各样道德上的不调和。

三 两位中国女人

大自然的享受是一种艺术,与一个人的心境和个性极有关系,同时,和一切的艺术一样,其技巧是很难说明的。一切必须自然而然发生出来,由一种艺术的脾性中自然而然发生出来。所以,对于这棵树或是那棵树的享受,对于这块石头或那块石头的享受,或在某种时刻对于这片风景或那片风景的享受,要定下一些条规是很困难的,因为世间没有绝对相同的景物。一个人如果能够了解,便会知道怎样享受大自然的景物,无须人家告诉他。霭理斯(havelock elis)和范德未特(van der velde)说,讲到丈夫和妻子在他们私人的卧房里的恋爱艺术,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或什么是风雅的,什么是粗鄙的,是不能以条规去限定的。这种话是很明智的。享受大自然的艺术也是如此。最好的办法也许是研究那些具有艺术脾性的人物的生活。对于大自然的感觉,一个人对于一年前所看见的一片美景所做的梦,以及一个人突然想游历某一地方的愿望——这些东西是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刻涌现的。一个具有艺术脾性的人,无论到甚么地方都会表现这种脾性,那些由大自然的享受获得真正乐趣的作家,往往会全神贯注地描写一片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布局。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常常充满着过去事迹的回忆,而文人的自传则应该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忆一个欢乐之夜或与友人同游某山谷的情景。由这种意义上说来,我觉得祁卜林(rudyard kipling)和吉斯透顿的自传很使人失望。他们一生中的重要轶事为什么看着那么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轶事却又看着那么重要呢?人,人,人,到处是人,而完全没有提到花鸟和山川!

中国文人的回忆录以及书信在这方面是两样的。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谈到在湖上度过一夜的情形,或在自传里描写一个欢乐无比的日子,以及度过这么一天的情景。中国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欢在文字中回忆他们的婚姻生活。关于这种著作,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论香烟与香”一节中曾援引过一段。,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镫琐忆》是最佳的例子。前二书是两个男人在他们的妻死后写的,而后一书则是一个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还活着的时候写的此外还有一些别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写过两篇关于他的两妾的文章,这两妾都善唱歌,是他亲自训练起来的。。我们现在要先由《秋镫琐忆》(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录几段出来,然后由《浮生六记》(主人公是芸)中摘录几段。这两个女人都具有适当的脾性,虽则她们并不是特别受过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优秀的诗人。这没有关系。没有一个人应该以写不朽的诗歌为目的;一个人学会写诗,其目的应该仅在描写一个有意义的时刻,描写一种私人的心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乐趣。

(甲) 秋芙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妖杂鸣,不知天风声环紊也。琴声未终,船臀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何止薰犹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阴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旁,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

昨日胜今日;

今年老去年。

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重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独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倍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泊试疲骸棒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倍,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余为醮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常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 芸

《浮生六记》一书是一个中国无名画家关于他和他的妻芸所过的婚姻生活的回忆录。他们俩都是朴实而有艺术趣味的人,企图尽情享受每一个获得到的欢乐时刻,这个故事是用很率真很自然的态度叙述出来的。不知怎样,我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他们所过的是一种悲惨的生活,然而也是最快乐的生活,那种快乐是由灵魂里产生出来的。我们试着大自然的享受怎样成为他们的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这一点是很有趣的。我们现在由此书中摘录三段,描写他们怎样度过七夕及七月十五日这两个节期,以及他们在苏州城内怎样度过一个夏季: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芸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运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书中简直到处都是这么美丽动人的文字,表现着一种对大自然的无限爱好;读者由下面一段描写他们怎样度过一个夏季的文章可见一斑: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见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鳌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四 论树与石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又要做什么事情了。我们把房屋造成四方形的,造成一列一列的;我们建筑一些没有树木的直路。再也没有弯曲的街道了,再也没有古旧的房屋了,花园中再也没有井了,城市里如果有私人花园的话,常常好像是一幅讽刺画。我们把大自然完全排除在我们的生活之外了,我们居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屋,屋顶是一座建筑物中被忽略的部分;当实利的目的已经达到的时候,当建筑师有点疲倦,想快点结束工作的时候,屋顶成个什么样子,便没有人去管了。一般的房屋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乖张的、易变的孩子所造的四方木头,这个孩子还没有把木头造好时,对这种工作已经感到厌倦,终于把没有造好的木头弃置在一边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经离开了现代的文明人;在我看来,我们正在企图使树木本身也开化了。如果我们记得把树木种在大街两边,我们常常用数字把它们编列号码,把它们消毒,把它们修割剪裁,使它们成为我们人类认为美丽的形状。

我们常常把花儿种在一块土地上,使它们看来好像是一个圆圈,一颗星,或几个英文字母;当我们看见这样种起来的花儿生长到旁边去时,我们惶骇了,像看见一个美国西点军官学校的学生走出队伍外时那样地惶骇,我们开始拿剪刀去剪裁它们了。在凡尔赛,我们把这些剪成圆锥形的树木一对一对很整齐地种成一个圆圈,或种成直行,像一排排的军队那样。这就是人类的光荣和力量,这就是我们训练树木的能力,像我们训练穿制服的兵士那样。如果一对树木中有一棵长得比另一棵更高,那么,我们的手便痒起来,把树顶剪平,使它不至破坏我们的均称的感觉,不至破坏人类的力量和光荣。

所以,我们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恢复了大自然,把大自然带回家庭里来。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当一个人居住在公寓里,离开了土地的时候,最优越的艺术脾性又是什么用处呢?纵使他有钱租得起摩天楼上的厢房,他怎么能够得到一片草地,一口井,或一个竹丛呢?什么都错了,绝对地,无可挽回地错了。除了高大的摩天楼和夜间的一列有灯光的窗户之外,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以欣赏的呢?一个人看见这些摩天楼和夜间的一列有灯光的窗户时,对于人类文明的力量越发感到骄傲而自负,而忘记人类是多么孱弱而渺小的动物。所以,我只好放弃这个问题,认为无解决之望了。

所以,我们第一步必须给人类很多的土地。不管藉口多么有道理,文明如果使人类失掉了土地,便是一种不好的文明。假使在未来的文明中,每个人都能够拥有一英亩的土地,那么,他便有一点东西可以开始发展了。他可以有树木,他自己的树木,他可以有石头,他自己的石头。他会小心谨慎的选择一块已有长成的树木的土地;如果那边还没有长成的树木,他会种植一些可以长得很快的树木,如竹和柳之类。这么一来,他可就不必再把鸟儿关在笼里了,因为鸟儿会飞来找他;他也会想法子使附近的地方有些青蛙,如果同时也有一些蜥蜴和蜘蛛,那就更好了。他的孩子便可以在大自然的环境中研究自然的现象,而不必在玻璃匣中研究自然的现象了。至少他的孩子可以看得见小鸡怎样由卵中孵出来,他们对于性和生殖的问题,也不必像“优秀”的波斯顿家庭(goodbost onfamilies)的孩子那样地丝毫不懂。同时,他们将有欣赏蜥蜴和蜘蛛打架的乐趣。他们也将有把身体弄得相当肮脏的乐趣。

关于中国人对石头的感情,我在前一节里参阅本章第二节。已经说明过,或已经暗示过。这个说明可以使我们了解中国风景画家为什么那么喜欢多石的山峰。这个说明是根本的说明,所以还不能充分解释中国人的石花园和一般人对石头的爱好。根本的观念是:石头是伟大的,坚固的,而且具有永久性。它们是静默的,不可移动的,而且像大英雄那样,具有性格上的力量;它们像隐居的学者那样,是独立的,出尘超俗的。它们总是古老的,而中国人是爱好任何古老的东西的。不但如此,由艺术的观点上说起来,它们是宏伟的,庄严峥嵘的,古雅的。此外更使人有“危”的感觉。一个三百尺高直耸云霄的悬崖,看起来始终是有魔力的,因为它使人有“危”的感觉。

可是我们必须进一步想。一个人既然不能天天去游山,必然须把石头带到家里来。讲到石花园和假石洞(这是在中国游览的西洋人士很难了解和欣赏的东西),中国人的观念还是在保存多石的山峰的峥嵘的形状,“危”崖,和雄伟的线条。西洋的游历者并没有可以责难的地方,因为假山多数造得趣味很低,不能表现大自然的庄严和宏伟。几块石头造成的假石洞,常常是用水泥去粘接的,而水泥却看得出来。一座真正艺术化的假山,其结构和对比的特点应该和一帧画一样,假山景的欣赏和风景画中的山石的欣赏,在艺术上无疑地有很密切的关系,例如宋代画家米芾曾写过一部关于石砚的书,宋代作家杜宽写过一部《石谱》,列举百余种各地所产的可造假山的石头,并详述其性质;可见在宋朝大画家的时代,造假山已经是一种极发达的艺术。

中国人除了欣赏山峰石头的雄伟之外,对于花园里的石头也产生另一种欣赏的趣味,其所着重的是石头的色泽、构造、表面、和纹理,有时也着重石头被敲击时所发出的声音。石头越小,对于其构造的质素和纹理的色泽也越加着重。收藏最好的砚石和印石(这两样东西是中国文人每天接触到的)的好癖,对于这方面的发展也大有帮助。所以雅致、构造、半透明和色泽变成最重要的质素;关于后来盛行的石鼻烟壶,玉鼻烟壶,和硬玉鼻烟壶,情形也是如此。一颗精致的石印或一只精致的鼻烟壶有时值六七百块钱。

然而,我们如果想彻底了解石头在房屋中和花园中的一切用途,必须回头去研究中国的书法。因为书法不外是对于抽象的韵律、线条和结构的一种研究。真正精致的石头虽则应该暗示雄伟或出尘超俗的感觉,然而线条正确倒是更重要之一点。所谓线条,并不是指一条直线,一个圆圈,或一个三角形,而是大自然的嶙峋的线条。老子在他的《道德经》里始终看重不雕琢的石头。让我们不要干犯大自然吧,因为最优越的艺术品,和最美妙的诗歌或文学作品一样,是那样完全看不出造作的痕迹的作品,跟行云流水那么自然,或如中国的文艺批评家所说的那样,“无斧凿痕”。这种原则可以应用于各种的艺术。艺术家所欣赏的是不规则的美,是暗示着韵律、动作和姿态的线条的美。艺术家对于盘曲的橡树根(富翁的书室里有时用之以为坐凳)的欣赏,也是根据着这个观念。因此,中国花园里的假山多数是未加琢磨的石头,也许是化了石的树皮,十盎蚴五案撸像一个伟人孤零零地直立着,屹然不动,或是由湖沼和山洞得来的石头,上有窟窿,轮廓极为奇突。一位作家说:如果那些窟窿碰巧是非常圆的,那么,我们应该把一些小圆石塞进去,以破坏那些圆圈的有规则的线条。上海和苏州附近的假山多数是用太湖的石头来建筑的,石上有着从前给海浪冲击过的痕迹。这种石头是由湖底掘出来的;有时如果它们的线条有改正的必要,那么,人们就会把它们琢磨一下,使它们十全十美,然后再放进水里浸一年多,让那些斧凿的痕迹给水流的波动洗掉。

人类对于树木的感觉比较容易了解,而且这种感觉当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果没有树木,看来便很裸露,像男人和女人没有穿衣服一样。树木和房屋的分别就是:房屋是人类建筑的,而树木是生长起来的;而生长起来的东西总是比建筑起来的东西更为美观。我们为了实际上的便利,不得不把墙壁造直,把楼层造平,虽则在地板方面,我们为什么不使屋中各个房间的地板有不同的高度呢?这是很没有理由的。虽然如此,我们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倾向,就是喜欢直线和四方形;这些直线和四方形只有在树木的陪衬下,才能够显出它们的美点。在颜色方面,我们也不敢把房屋漆成绿色,可是大自然却敢把树木漆成绿色。

我们可以在隐藏的技巧中看出艺术的智慧来。我们多么喜欢夸示啊。在这方面,我须向清朝一位大学者阮元致敬;当他做道台的时候,他在西湖上建筑一个小岛屿(今日称为阮公屿),而不愿使岛屿上有什么人造的东西,不要亭子,不要柱石,甚至连纪念碑也不要。他把自己的建筑家的名誉完全抹煞。阮公屿今日屹立于湖的中央,一片一百多码阔的平地,比水面高不到一埃岛屿上四周满种着柳树。今日当你在多雾的天气中眺望时,你会看见那个奇幻的岛屿好像是由水中浮起来似的,柳树的影儿反映于水中,打破湖面的单调,同时又与湖面调和。因此,阮公屿是与大自然调和的。它不像隔邻那座灯塔形的纪念物那么碍目;那座灯塔形的纪念物是一位美国留学生造的,我每次看见它就觉得眼睛不舒服。我已经宣告天下,如果我有一天做起土匪将军,攻陷杭州,我的第一道命令,一定是叫部下架起一尊大炮,把那座灯塔轰得粉碎。

在种类繁多的树木之中,中国的批评家和诗人觉得有几种树木因为有特别的线条和轮廓,在书法家的眼光下是有艺术之美的,所以特别适于作艺术的欣赏的对象。一切树木都是美的,然而某些树木却具有一种特殊的姿态,力量,或雅致。因此,人们在许多树木之间,选出这些树木,而使它们和某些情感发生连系。普通的橄榄树没有松树那种峥嵘的样子,而柳树虽很文雅,却不能说是“庄严”或“有感应力”,这是很明显的。所以,世间有少数的树木比较常常成为绘画和诗歌的题材。在这些树木中。最杰出的是松树(以其雄伟的姿态得人们的欣赏),梅树(以其浪漫的姿态得人们的欣赏),竹树(以其线条的纤细和引动人们家乡的联想,而得人们的欣赏),以及柳树(以其文雅及象征纤细的女人,而得人们的欣赏)。

人们对于松树的欣赏也许是最显著的,而且是最有诗意的。松树比其他的树木更能表现出清高的性格。因为树木有高尚的,也有卑鄙的,有些树木以姿态的雄伟而出类拔萃起来,而有些树木则表现着平庸的样子。所以中国的艺术家讲到松树的雄伟时,正如阿诺特(matthew arnold)讲到荷马(homer)的雄伟一样。要在柳树的身上找到这种雄伟的姿态,有如在诗人史文朋(swinburne)的身上找到雄伟的姿态一样的徒劳无功。世间有各式各样的美,温柔的美,文雅的美,雄壮的美,庄严的美,奇怪的美,峥嵘的美,纯然的力量的美,以及古色古香的美。松树因为具有这种古色古香之美,所以在树木中占据着一个特殊的地位,有如一个态度悠逸的退隐的学士,穿着一件宽大的外衣,拿着一根竹杖在山中的小道上走着,而被人们视为最崇高的理想那样。为了这个原因,李笠翁说:一个人坐在一个满是桃花和柳树的花园里,而近旁没有一棵松树,有如坐在一些小孩和女人之间,而没有一位可敬的庄严的老人一样。同时中国人在欣赏松树的时候,总要选择古老的松树;越古越好,因为越古老是越雄伟的。柏树和松树姿态相同,尤其是那种卷柏,树枝向下生着,盘曲而峥嵘。向天伸展的树枝似乎是象征着青春和希望,向下伸展的树枝则似乎是象征着俯视青春的老人。

我说松树的欣赏在艺术上是最有意义的,因为松树代表沉默,雄伟,和超尘脱俗,跟隐士的态度十分相同。这种欣赏又和“顽”石与在树阴下闲荡着的老人的形状发生关系,这是中国绘画中常常可以看见的。当一个人站在松树下仰望它时,他感到松树的雄伟,年老,和一种独立的奇怪的快乐。老子曰:“天无语。”古松也是无语的。它静默的,恬然自得的站在那里;它俯视着我们,觉得它已经看见许许多多的小孩子长成了,也看见许许多多的壮年人变成老年人。它跟有智慧的老人一样,是理解万物的,可是它不言,它的神秘和伟大就在这里。

梅树一部分由其枝丫的浪漫姿态,一部分由其花朵的芬芳而受人们的欣赏。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在我们所欣赏的众树之中,松、竹和梅是和严冬有关系的,我们称之为“岁寒三友”,因为松和竹都是常青树,而梅树又在残冬和初春开花。所以,梅树特别象征着清洁的性格,那种清爽的、寒冷的冬天空气所具有的清洁。它的光辉是一种寒冷的光辉,同时,它和隐居者一样,在越寒冷的空气中,它便越加茂盛。它和兰花一样,象征着隐逸的美。宋朝一位诗人和隐士林和靖说,他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他在西湖的隐居之地孤山,今日常常有诗人和学士的游踪,而在他的墓下便是他的“儿子”,鹤的墓。讲到人们对于梅树的芬芳和轮廓的欣赏,这位诗人在下述这句名诗里表现得最为恰切:

暗香浮动影横斜

一切诗人都承认这七个字最能够表现出梅树的美,要找到更切当的表现法是不可能的。

竹因其树身和叶的纤细而受人们的爱好,因为它比别的树木更纤细,所以文人学士把它种在家宅里来欣赏。它的美比较是一种微笑的美,它给与我们的快乐是温和的,有节制的。种得很疏的细竹欣赏起来最有意思,因此无论在现实生活上或绘画上,两三株竹跟一个竹丛一样的可爱。人们能够欣赏竹树的纤细的轮廓,所以在绘画里也可以画上两三枝竹,或一枝梅花。竹树的纤细的线条与石头的嶙峋的线条很是调和,所以我们往往看见画家把一两块石头和几枝竹画在一处。这种石头在绘画中是有纤细之美的。

柳树随便种在甚么地方,都很容易生长起来,它常常是长在水岸边的我在《吾国吾民》中曾译出李笠翁一段欣赏柳树的文学。。它是最美妙的女性的树。为了这个缘故,张潮认为柳树是宇宙间感人最深的四物之一,他也说柳树会使一个人多情起来。人们称中国女人的细腰为“柳腰”;中国的舞女穿着长袖子的长旗袍,是想摹仿柳枝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的。柳最容易种植,所以在中国,有些地方满植着柳树,蔓延数英里之远;风吹过的时候,造成一片“柳浪”。不但如此,金莺喜欢栖息在柳枝上,因此无论在现实生活上或绘画上,柳树和金莺常常是在一起的。在西湖的十景之中,有一景叫做“柳浪闻莺”。

此外当然还有别种的树木,其中有一些是为了其他的原因而受人们赞颂的,例如梧桐因为树皮洁净,人们可以用刀在其树身上铭刻诗句,所以甚受赞颂。人们对那些伟大的古藤,那些盘绕着古树或石头的古藤,也是极为爱好的。它们那种盘绕和波动的线条,和树木挺直的树身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有些非常美丽的古藤,看来真像卧龙,便有人称之为“卧龙”。树身弯曲或倾斜的古树也为了这缘故大受人们的爱好和看重。在苏州附近的太湖上的木渎地方,有这种柏树四棵,其名称是“洁”,“罕”,“古”,“怪”。“洁”有一个又长又直的树身,上头满生枝叶,看起来好像一把大伞;“罕”蹲在地上,树身蜿蜒盘曲,其形有如英文字母z字;“古”的树顶光秃无物。树身肥大而矮短,散漫的枝丫已干枯了一半,其形状有如人类的手指;“怪”的树身盘曲,像螺旋那样的一直旋到最高的树枝。

除此之外,人们不但欣赏树木本身,而且也将树木和大自然其他的东西,如石、云、鸟、虫及人发生联系。张潮说:“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们同时在欣赏树木和鸟声,同时在欣赏石头和蟋蟀,因为鸟儿是在树木上唱歌,而蟋蟀是在石头间唱歌的。中国人在欣赏青蛙的咯咯声,蟋蟀的唧唧声和蝉的鸣声的时候,其乐趣是比他们对猫狗及其他家畜之爱更大的。在一切动物之中,只有鹤与松树和梅树同属一个系统,因为它也是隐士的象征。当一个学者看见一头鹤或甚至一头苍鹭,既庄严又纯洁的静立在隐僻的池塘时,他真希望他自己也会化成一只鹤呢。

那个与大自然协调的人是快乐的,因为动物是快乐的。这种观念在郑板桥(一六九三——一七六五年)寄他的弟弟的信里表现得最为恰切;他在信里不赞成人们把鸟儿关在笼子里: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予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得媸口啜茗,见其扬恼癫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汉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巨细仁忍何如也!

五 论花与花的布置

花的享受和花的布置似乎是和机缘有点关系的。花的享受和树的享受一样,第一步必须选择某些高贵的花,以它们的地位为标准,同时以某种花与某种情调和环境发生联系。第一是香味,由茉莉那种强烈而显著的香味到紫丁香那种温和的香味,最后到中国兰花那种纯净而微妙的香味。香味越微妙,越不易辨别出来是甚么花,便越加高贵。此外又有色泽,外观,和吸引力的问题,这也有很大的差异。有的像肥美的少女,有的像纤瘦的,有诗意的,恬静的贵妇。有的似乎是用它们的妩媚去引诱人们,有的则在它们自己的芬芳中感到快乐,似乎以在闲静中过日子为满足。有的颜色鲜艳夺目,有的则表现着比较柔和的色泽。不但如此,花和周遭的环境及开花的季节更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我们的心目中,玫瑰花自然而然和晴朗的春日发生关系;莲花自然而然和池塘边的凉爽的夏之晨发生关系;木樨自然而然和收获时的月亮与中秋节发生关系;菊花和残秋吃蟹的季节发生关系;梅花自然而然和白雪发生关系,而且它和水仙花成为我们新年享受的一部分。每种花在其周遭的环境中似乎是很完美的;爱花的人们最容易使这些花在我们的心中构成各种不同季节的图画,有如冬青树代表圣诞节那样。

兰花、菊花和莲花,与松竹一样,人们是因为它们有某些质素而选择它们的;它们在中国文学上是君子的象征,尤其是兰花,因为它有一种异样的美。在一切花类之中,梅花也许是中国诗人最爱好的;关于这种花,我在前面一节中已经谈过几句。据说梅花在众花中是占“第一”把交椅的,因为它在新年开花,所以在众花中占第一位。当然,人们也有不同的意见,牡丹在传统观念中是被称为“花王”的,尤其是在唐朝。在另一方面,牡丹因为颜色鲜艳,所以常常被视为富足和快乐的象征;而梅花则是诗人之花,象征着恬静而清苦的学者。因为前者是属于物质的,而后者是属于精神的。唐朝的武则天有一天大发狂妄之念,命令皇宫花园中一切的花儿应当顺从她的意思,在仲冬的某一天开花,结果只有牡丹敢违反女皇帝的命令,迟了数小时才开花,因此武则天下令把几千盆的牡丹花由西安(当时的京都)贬到洛阳去。有一位文人就只为了这个缘故同情牡丹花。牡丹花虽然失宠,可是在一般民众之间还保持着它的地位,而洛阳也变成牡丹花的大本营了。我想中国人对玫瑰花之所以不更加重视,乃是因为它的色泽和形状属于牡丹一类,可是没有后者的华丽。据中国古代的记载,牡丹花可分为九十种,每种都有一种极富诗意的名字。

兰花和牡丹不同,象征着隐逸的美,因为它常常生长于多阴的幽谷。据说它有“孤芳自赏”的美德,不管人们看不看它,而且极不情愿被人们移植到城市里去。如果它被人们移植在城市里,它须顺自然的本性生长起来,否则便会枯萎而死。所以,我们常常称美丽的、隐逸的少女,或隐居山中、鄙视名利权势的大学者为“空谷幽兰”。它的香味是很微妙的,似乎并不故意要去取悦任何人,可是当人们欣赏它的时候,其香是多么飘逸啊!为了这个缘故,它便成为不与凡俗为伍的君子以及真友谊的象征,因为有一本古书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因为这人的鼻子已经充满了花香了。李笠翁说:欣赏兰花的最好办法,不是把它们放在各房间中,而是只放在一个房间中,使人们进出的时候享受它们的香味。美国种的兰花似乎没有这种微妙的香味,可是其花较大,形状与色泽亦较为华丽。我的故乡的兰花据说是全中国最好的,称为“福建兰”。这种花色泽浅绿,上有紫色的斑点,花形比普通的兰花小得多,其花瓣只有一寸余长。最佳最宝贵的兰花种名为陈孟良,与水同色,浸在水里几乎看不出来。牡丹的种类是以出产的地方为名的,兰花的种类则和美国花一样,以它们的主人为名,如“浦将军”,“申军需官”,“李司马”,“黄八哥”,“陈孟良”,“徐锦楚”。

种兰极杂,其花又极纤弱易萎,人类公认它具有高贵的性格,其原因无疑地即在于此。在群花中,兰花如栽植稍有不当,最易朽萎。所以爱兰的人往往亲自种植,不把它交给佣仆去照顾;我看见过有些人照顾兰花,有如奉养父母那样地小心。一株极贵重的植物能够像一具极好的铜器或花瓶那样地引起人家很大的妒忌;一个朋友如果不愿分一些新枝给人家,也会造成很深的怨恨。中国古书中有一段记载说,一位学者因为朋友不愿把一种植物的新枝送给他,便实行偷窃,结果被捕入狱。对于这种情感,沈复在《浮生六记》里曾有过这么美妙的描写: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菊是诗人陶渊明所爱的花,正如梅是诗人林和靖所爱的花,莲是儒家学者周莲溪所爱的花一样。菊花开于深秋,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具有“冷香”和“冷艳”的。菊花的“冷艳”和牡丹的华丽比较起来,其特色是显而易见的。据我所知,菊花共有数百种,宋代一位大学者范成大以极美丽的名字去称呼各种的菊花,居然造成一种风气。种类之繁多似乎便是菊花的特色,其形状及色泽具有不同之处。人们视白与黄为菊花的“正”色,对紫与红则视为变体,所以比较低贱。白菊与黄菊的色泽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名称,如“银碗”,“银铃”,“金铃,“玉盆”,“玉铃”,“玉绣球”等。有的则用著名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有时它们的形状和女人剪短了头发一样,有时它们的爪须则和长发一样。有几种菊花比其他的菊花更香,最佳的菊花据说有麝香或“龙脑”香的香味。

莲花自成一类。据我看来,它是花中最美丽的花,因为它的花与茎叶整个在水上漂着。夏季没有莲花可赏是不觉其乐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房子在池塘之畔,尽可以把莲花种在大缸里。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却很难享受莲花蔓延半英里的美景,它们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以及花上的白色与红色,和点缀着水珠的大绿叶互相辉映的妙趣。(美国种的水莲和莲荷不同)宋代学者周氏写了一篇小品文,说明他爱莲花的原因。他说莲花像君子,生于污浊的水中而保持着清白之身。他所说的话证明他是一个儒家的理论家。由实利主义的观点上看起来,莲花的各部分都有用处,莲藕可以制成一种冷饮,莲叶可以包裹水果或其他的食物去蒸,莲花的形状和香味可供玩赏,莲子被人们视为神仙的食品,或剥出生吃,或晒干拌糖而食。

海棠和苹果花相象,与其他的花同样地得到待人的爱好。虽则杜甫不曾提起这种产于他的故乡四川的花。人们提出过各种的解释,其中最可相信的解释是:海棠是杜甫的母亲的名字,他为避讳起见,故不提起。我觉得只有两种花的香味比兰花更好,这两种花就是木樨和水仙花。水仙花也是我的故乡漳州的特产,此种花头曾大量输入美国,有一时期竟达数十万元之巨,后来美国农业部禁止这种清香扑鼻的花入境,以免美国人受花中或有的微菌所侵染。白水仙花头跟仙女一样地纯洁,不是要种在泥土里,而是要种在玻璃盆或磁盆里,内放清水和小圆石,而且需要极细心的照顾的;说这种花里有微菌,可真有点想入非非。杜鹃花虽有含笑之美,却被视为悲哀的花,图为据说它是杜鹃泣血而化成的;杜鹃从前是一个男孩子,为了他的兄弟被后母虐待而逃亡,特地跑出来寻觅他的。

花怎样插在瓶里,也与花的选择和品第同样重要。这种艺术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一世纪的时候。在十九世纪的初叶,《浮生六记》的作者曾经在“闲情记趣”一卷里描写插花的艺术;他主张应该把花播得好像—幅构造均称的图画:

惟每年篱东菊绽,秋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具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麦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斜偏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栽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乱枝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吨。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 袁中郎的《瓶史》

关于插花的文章,写得最好的也许是袁中郎;他生于十六世纪的末叶,是我最爱好的一位作家。他的一部名为《瓶史》的讨论插瓶的书,在日本获得很高的评价,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的插花。他在《瓶史》的小引里说:“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可是,他又说:赏玩瓶花系“暂时快心事”,“无狃以为常,而忘山水之大乐。”

他说书斋中欲插花时,取花宜慎,宁可无花,不可“滥及凡卉”;接着他便叙述各种可用的铜器花瓶和陶器花瓶。花瓶可分两类:富翁有汉代古铜花瓶和大厅堂,宜用大瓶插长枝大花;学者书斋中则宜用小瓶插较小的花,所插的花亦宜慎择。可是牡丹和莲花,形体既大,宜插大瓶,不在此限。

关于插花一节,他说: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伦,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

择枝折枝时,宜择瘦者雅者,枝叶亦不宜太繁。一瓶只插花一二种,插二种时,宜加排列,使之如生自一枝者然。……花宜与瓶相配,高于瓶约四五寸,若瓶高二尺,腹底宽大,则花出瓶口以二尺六七寸为佳。……若瓶身高而细,宜插两枝,一长一短,弯曲伸出瓶外,花则短于瓶数寸。插花切忌太稀,亦忌太繁,若以绳束缚之如柄,则韵致全失尽矣。花插小瓶中,宜短于瓶身二寸,伸出瓶外。八寸细瓶,宜插长六七寸之花。然若瓶形肥大,则花长于瓶二寸亦无妨也。

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卓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在“沐”花方面,作者对于花的情趣表现着深切的了解: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风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檀唇烘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哉?

浴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连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见解,某种花插在瓶中时,应该有某种花做它的使令。依中国人的旧习惯,淑女贵妇都有终身随从服侍的婢女,因此一般人认为美人有艳婢随侍在侧,看来便是十全十美的。淑女贵妇和婢女都应该是美丽的,可是不知何故,人们认为某一种美是属于婢女的,而不是属于主妇的。婢女和她们的主妇看起来不调和,就像马厩和地主的田宅不配合一样。袁氏把这种观念应用于花,所以他主张说:“梅花以迎春瑞香山茶为婢,海棠以苹婆林檎丁香为婢,牡丹以玫瑰蔷薇木香为婢,芍药以莺粟蜀葵为婢,石榴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以山碛耵10婢,木樨以芙蓉为婢,菊以黄白山茶秋海棠为婢,腊梅以水仙为婢。诸婢姿态,各盛一时,浓淡雅俗,亦有品评。水仙神骨清绝,织女之梁玉清也。山茶鲜妍,瑞香芬烈,玫瑰旖旎,芙蓉明艳,石氏之翔风,羊家之净琬也。……山山喽逸,有林下气,鱼玄机之绿翘也。……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郑康成崔秀才之侍儿也。”据说郑康成的侍儿能用古文和她的博学的主人说话,其情形跟中世纪学者彼此以拉丁文对话一样。

袁氏认为一个人如在某方面——甚至在棋弈或其他方面——特殊的成就,一定会爱之成癖,沉湎酣溺而不能自拔的;所以于爱花的癖好,他也表现同样的见解: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谭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范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鳞,汗垢如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福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于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关于赏花一点,他说:

茗赏者上也,谭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苦夫内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寒,宜华堂。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故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最后,袁氏又拟出花快意凡十四条,花折辱凡二十三条中国作家对算术数目之类显然是很淡漠的。我把找得到的袁氏著作的最佳版本拿来比较,还是找不出那所谓“二十三条”。数目对否事实上没有甚么关系。只有琐碎的人才会斤斤于数学上的准确问题。:

花快意——明窗 净几 古鼎 宋砚 松涛溪声 主人好事能诗 门僧解烹茶 苏州人送酒 座客工画 花卉盛开 快心友临门 手抄艺花画 夜深炉呜 妻妾校花故实花折辱——主人频拜客 俗子阑入 蟠枝 庸僧谈禅 窗下狗斗莲子 胡同歌童戈阳腔。 丑女折戴 论升迁 强作怜爱 应酬诗债未了 盛开家人催算帐检《韵府》押 字 破出狼藉 福建牙人 吴中赝画 鼠矢 蜗涎 童仆偃蹇令初行酒尽 与酒馆为邻 案上有黄金白雪 中原紫气等诗

七 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经知道大自然的享受不仅限于艺术和绘画。大自然整个渗入我们的生命里。大自然有的是声音、颜色、形状、情趣、和氛围气;人类以感觉的艺术家的资格,开始选择大自然的适当情趣,使它们和他自己协调起来。这是中国一切诗或散文的作家的态度,可是我觉得这方面的最佳表现乃是张潮(十七世纪中叶)在《幽梦影》一书里的警句。这是一部文艺的格言集,这一类的集子在中国很多,可是没有一部可和张潮自己所写的比拟。这种文艺的格言和通俗谚语的关系,有如安徒生的童话和古代英国童话的关系一样,或如休伯特(schubert)的艺术诗歌和民间歌曲的关系一样。他这部书极得人家的爱好,有一些中国学者甚至在他的每句格言下加上一些轻松而清逸的注释。然而,我现在只能译出一些关于大自然的享受的最佳警句。他有一些论人生的警句非常之妙,而且是整部格言集中的主要部分,所以我也选出一些,附在后边。

论何者为宜[ht〗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罗,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艺花可以邀蝶,垒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傍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敷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瞻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惟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闻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好花,犹且爱护而怜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

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老。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论 山 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鹃,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邱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的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着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时呋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 春 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画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四松,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惟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水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叶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 风 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 闲 与 友

天下有一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辨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画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

乡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且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得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

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灾之余,或值旱涝灾胖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

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撇荻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邱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朋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厌催租之败意,亟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

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子尝欲建一无遮大会,一祭历代才子,一祭历代佳人。俟遇有真正高僧,即当为之。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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