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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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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城里突然紧张了起来。街上不断地有些包车飞奔着——叮噹叮噹叮噹!好象在大声吆喝着似的,往丁公馆冲去。墙上贴着的本地报纸都用顶大的字,用很多的篇幅——来记载着丁秘书长返里的消息。打城门口到丁公馆,路上都平平地铺了一层黄土:这是县长叫建设局赶起来的,免得叫车子走过的时候簸得不舒服。

有些绸缎店还挂着旗子,放了一串爆竹。并且用红纸写着:

“本店为欢迎丁秘书长,大减价三天。”

那位秘书长已经由县长跟地方绅士们迎回来了。跟他同来的除开三个公役,只有部里的一位梁秘书——也是本地人,从前跟这位长官一起办过报的。他是个高高个儿,穿着轻飘飘的小纺衬衫。不管天气怎么热,他总是在浆过的领子上扣着那条领结,还加上那件似乎很厚的上衣。

虽然他自己的家也在本地,可是他仍旧拿出办公的精神,每天一早就挽着太太到丁家去,跟秘书长陪客谈天,还代替秘书长接见新闻记者。他老是搓着手,有条有理地谈着那几句话:

“是的,秘书长早就想回来省亲的。但是史部长病了,部里走不开。现在史部长已经复元了,不过血压还有点高。血压是——是——是让我查查看。”

他掏出一本皮面金字的“怀中记事册”来翻了翻,报告了血压的确数之后,又搓搓手:

“是的,是这样子。所以——据我看——部长还要静养一下子。至于秘书长呢顶多在家里呆一个星期。我本人也是如此。是的,部里事情忙得很。”

一送走了新闻记者,他就匆匆忙忙跑到里面厅子去,挨到牌桌边笔挺地站在梁太太后面。

“你们谈了些什么嗄?”梁太太挺内行地问。“他们有没有问起刘秘书调科长的事?”

“没有,”梁秘书歪着身子,看了看上家丁老太太的牌。

老太太赶紧扁着嗓子叫了起来,用力得连腮巴肉都扯动着:

“唵,不许放风啊!”

小凤子瞧了那位男客一眼,又看看梁太太。她在搜着些话要调侃他们一下,可是想不出。于是扫兴地走了开去,踅到另外一桌牌旁边,抿着嘴瞧着五舅老太那副认真劲儿。

“五舅妈你还打牌哩!要打仗了!”

她自己拼命忍住笑。可是别人似乎听都没听见。连旁边的三嫂都没理会:三嫂给逼着出来陪客,可只是低着头盯着手里的孩子,好象怕他逃走似的。这里小凤子横了她一眼:

“你看你!——把孩子竖起来抱,他腰都会给你搞酸哩!”

那个顺从地把孩子身体躺平着,他可哇的哭了。

做姑姑的感到自己有件什么东西给别人打碎了似的:

“哼,这孩子弄成这个样子!……三哥哥呢?”

“还没有家来,”三嫂胆小地答。

小凤子怪她管束不住丈夫,嘟哝了一句——“没有家来!”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心平气和欠下身去,把孩子的腮巴扭两扭,小声儿关照着嫂子:

“你要放快活点个,三嫂。没得哪个委屈你——板着个脸做什么嗄!要给哥哥看见了他一定不高兴。”

可是那边梁太太的话声把她注意力吸了过去:

“呃,刘秘书是什么学堂出身嗄——他学的什么专门?哎唷真是的!都是你!你一来我的手气就不好!你看你看!——简直不上张子!”

“啊喂!”小凤子尖声插了进来。“梁太太只要一看见梁先生——就简直不得住声!”

这逗得梁太太笑得全身的肉都打颤,两条长耳环不安地晃动着。她微微地抬起圆泡泡的膀子,脖子不大灵便地扭一下,仿佛很害羞的样子。一面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几个单音:喘得说不出话来。

芳姑太太只着慌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不知道别人怎么笑开了的,自己没陪着笑,就似乎觉得有点失礼的样子。右手在摸着一张牌,仿佛别人出了个难题叫她解答——心里昏乱起来,她一定要摸清楚——到底是七万还是九万,这两张在她常容易弄错。可是她不敢决定,好象这一下子可以卜定她的气运,不能够随随便便就下断语的。

“怎么搞的呢?……我该怎么样呢?……”

侃大爷一回来——她就没安定过。舅爷那副匆匆忙忙的样子,似乎把她定下来的一些什么都捣得泛起来了。她的心时不时会怔忡一下,手指也情点发抖。肚子里老是打不定主意:她什么时候跟他谈呢?于是她拿着一张牌莫名其妙地晃着,迟疑不决地看看温嫂子。

那个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怎干ta就走呢?”她想。连自己也不明白这个ta指的是温嫂子还是侃大爷。

家里一天到晚不断地有许多客人,叫她没机会跟她哥哥谈天。有时候倒是几个自家人叙在一起,可是要她就开口商量那件事——总觉得不大合适。她似乎想要拣个好日子,拣个好地方,这才能够从从容容对侃大爷说一说。

要是一句话也没跟他说——他就走了呢?

她猛地抬起了脸,冲着梁秘书害怕地问:

“他在那块做什么,他?”

大家都吓了一跳。那位梁秘书睁大眼睛瞧着她,好象眼眶中间撑了一根棍子。直到明白了她的意思才松了一口气,他搓着手,用着报告什么公事的派头答:

“是的,秘书长正在那块陪客。华老先生跟他有点事要商量。”

从前他提起来总是称“老丁”。后来赶着叫“密司脱丁”。现在可只称别人的官衔。他对别人解释过:

“朋友尽管是朋友,位分总有个高下的。秘书长依旧把我当作者朋友,这是秘书长念旧,这是他的道德。而在我——则不可。是的。他总是我的上司。我们是‘法人’。一做了‘法人’就妈糊不得。”

他还说明了“密司脱”这个叫法是不应该的,因为这是外国话。

现在他四面看看,很希望老太太客气几句——叫他别称呼得这么恭敬。可是她老人家大概已经想明白过来了,不象以前那么问他的理由,倒代替他向大家报告这个称呼的来历。

“哪,这是这个样子的:你听我说嗄,”她晃晃手叫别人注意她,还转过身去招呼另外一桌上的人。“五舅老太太你听我说嗄,听我说嗄……”。

于是她追到老从前老从前——打他俩刚认识的那一年说起。

梁秘书微笑着,好象鞠躬一样动动身子,轻轻地插嘴:

“是的,是的。”

一下子他可突然记起了一件什么大事。他眉毛皱着想了想,这就带着告罪的样子——用眼色跟大家告辞。他用种等不及的忙步子走到他秘书长那边去了。

秘书长正在抽着一支老粗的雪茄烟,一会儿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了下去。他在跟华幼亭谈着一件什么事。眉心里打着皱,额头就给挤得小了些。可是他那双闪动着的眼睛,嘴角有点往下弯的嘴巴——都表示他又机警,又有决断。

“我要研究研究,我要研究研究,”他很快地说。

那位华老先生文雅地摇着扇子:

“据我看——这些公司不至于无转机,然而目前——”

进门来的人悄悄地坐下来。两手合在一起,静静地等着发言的机会。华幼亭发着议论的时候,他把视线老盯着茶几上的半杯桔子水,听得很注意,似乎别人要请他判断说得错不错。

“本来——”华老先生抽风样的轻轻动着脑袋,慢条斯理吐着一个个的字音,“外国机器本来就不大容易搞。我不过是试试而已,算起来——利息倒是可观的。我之所以跟你商量,买大纶公司的股票,实在是为此。……我们也用外国机器:以夷制夷,未始不是——不是那个。而如今——唉,竟——竟——为我们始料所不及。”

丁文侃拿起半杯桔子水来喝了一口,坐了下去:

“这当然有个原因的。我不过是想提倡提倡,那两家竟蚀了我——两万多!”

“所以呀!”

那第三个人觉得现在可以插嘴了。他用谈判什么的派头对华幼亭转过身去:

“大纶公司宣告清理——华老先生晓得了吧?东亚的股票也跌得太不成话,只值——只值——”他热心地掏出怀中记事册来翻了一翻,“只值五块上下!——一折五扣!”

未了他谈到中国的实业,又谈到科学。一面说一面瞟着秘书长。他老实替那位长官担心:留着的这些钱买了股票——如今全落了空。可是他嘴里扯到了教育:他用食指在自己大腿上点着,拿种种理由来证明——要是教育不发达,中国的一切就都搞不好。他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决计去进高等师范,后来还进到报界里去过。

这里他还引出了一位教授的话,京里哪个国立大学教育学系的一位教授——

“他的话不错:他说历史的重心在于教育。教育可以决定一切。他说:美国罗斯福的复兴政策——福特怎么要反对呢?因为福特不懂。福特是个工人出身,没有受过教育。……”

秘书长把半截雪茄烟点上了火,着急地站了起来。

“这个话对是对,不过事情不能这个样子办。比如……”

他走去开开电扇,他那身小纺褂裤给鼓得泡了起来。

“呃!呃呃!”华幼亭着慌地摆着手。“不能玩!不能玩!——那年我吹了电扇竟害了一场痢疾!不能玩!……我劝你也少吹为是,少吹为是。……”

这位客人还打算顺着这个往下谈,可是丁文侃把电扇跟华老先生都弄得安静了——又回到了原先的题目。他站在屋子中央,把雪茄烟擎在空中间,眼睛老扫着他的听众,跟他对下属讲话的神气一样。

“教育是——唔,”他说。“不过个个都要受高等教育——这就办不到。比如中国四万万都是大学毕业,那么有许多许多事情就没得人做。种田哪个肯种,我问你?木匠哪个来当,木匠?……只要是替国家服务,劳心劳力都是一个样子。劳心的跟劳力的是分工合作。”

抽了一口烟,稍微想了一想,又抡起眼珠来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劳力者役于人,这万万少不得。难道——难道叫全世界的人都来劳心么。……”

他告诉别人——他在一个中学演讲过这么一个问题。于是他照着那天在讲台上的姿势,并且把本地口音渗进了国语的调子:

“凡事都有个中心,有个主脑,同国家一样。机关里呢——上面有政务官决定大事,下面有许多事务官来办事。如果大家都受了高等教育,很有知识,大家都要做政务官,这就办不通了。……所以学校当局——应该看看各个学生的天才如何。有政治的天才,有哲学或者科学的天才,当然让他升学。否则——国家花了这许多钱来培养,自己又费时间,又费精力,还是一事无成。不如趁早改途学学手艺,学学种田:我们原是以农立国的。”

“对,对,”华幼亭很小心的样子点着头,好象提防着怕它掉下来。“本来是的,民以食为天。”

那个捉摸不定地摆摆手,又要去动那架电扇——不过半路里又退了回来。他显得很高兴,还有几分兴奋。把腰板贴着茶几沿,他微笑着打着手势,对他们进一步发挥着自己的见解。

“我还深进一层——对他们讲明这个道理。”他看看梁秘书,“冰如你还记得吧?……”

别人张张嘴还没发出声来,他赶紧把雪茄烟交给左手,让右手来对空中指点着。他说明天才分成许多部:手艺人也有做手艺的天才。这里他吸足一肺的气,把嗓子提高着来举了几个例:有做木匠的天才的就该让他学木匠。要是他有砌砖头的天才呢——当然送他去做泥水司务。他们要是升了学去受高深教育,那简直是埋没了天才,那简直是——他郑重地说了一句“缘木求鱼”。

“至于有艺术天才的——就有两条路:有钱升学的可以做个画家。如果担负不起教育费,那就可以当漆匠。还有那些……”

可是高福拿了三张名牌来打断了他:

“要会老爷。”

丁文侃皱着眉头看看那些名字,立刻忙乱了起来。他把手里的烟一摔,端起那小半杯桔子水喝干,于是很重地把玻璃杯一顿。他烦躁得连话都说得很快:

“我怎么有工夫见他们呢,我怎么有工夫见他们呢!……连回家都不得安神!——这个小地方真是!……冰如你代我见见罢:说我不得空。……”

那位梁秘书刚出了房门又给喊了转来。丁文侃把手举在半中腰,象宣誓就职似的。

“呃,冰如!……不错,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办哩。冰如,请你打个长途电话到部里去罢:秘书处办的那个那个——部长交下来的电报,要,要……唔,等下子!我想一想……不错,那个电报。叫他们快点个办。……请你打个电话。”

那个似乎巴不得有点事情要他办,他搓了搓手:

“电话马上就打?”

秘书长晃晃手,叫别人让他想一想。他皱着眉,抡了抡眼珠子,刚才那副紧张劲儿给放松了些:

“好,等等再打也可以。你先去会客罢。……呃,冰如!……这样罢:我看——我看——唔,电话明天打吧。那个电报是应酬电报,是吧?迟点个办倒不要紧,不过一定要叫他们办回电,不回不好意思。……”

直到梁冰如走了之后他才安静下来,他打匣子里拿出一支烟,慢慢地用剪刀剪去头子,慢慢点着了火。他有许多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顶好能够把那家公司的股票捞回点本钱来。他觉得只有这么着——别的一些事情也就自然办得通。他一直坐在那里,连华幼亭已经告辞了,他仍旧象陪着客似地坐在这屋子里。脑子里乱七八糟塞着许多东西——他得一件件理出来。

“这个是教育问题啊?”他问自己。一面想到他家里这些亲人,忽然感到恶心的样子。“总之他们都想揩我的油,想剥削我!”

每个月他巴巴地寄钱回来开销家用,他们还不心足,一个劲儿埋怨他小器。于是钱总不往家里存,还不让他们知道他收入的数目。

“他们一定在那里猜疑我,”他想。可是他们不知道他那笔钱如今落了空,只剩下京里造的那幢小洋房。“就是有动产——我也偏不分给他们一个!我偏不给!”

他对梁冰如谈过:

“我按月寄家用是为的父亲母亲:我对他们当然要尽一点孝道。弟弟妹妹怎么也要我养呢——他们已经长得这样大了!他们应当自立,象西洋一样,弟兄姊妹各归各。如今他们简直是——简直是——揩两老的油!”

可是他们还有一着——他没有料到的。这天晚上,他们居然跟他谈判起来了。

这是文侯老三开口的。他大概又在什么地方喝了点酒,眼睛红红的,唾沫星子直喷,他跟小凤子在老太太房里悄悄地商量了二十来分钟,有桩什么事把他激得动了火:

“不行!我们一定要跟他说个明白!”

小凤子可嘟着嘴。四面看了看,又把脸凑到了三哥耳朵边:

“其实啊——我晓得的,他明明有钱。”

于是他们把五舅舅五舅妈留在这里。等其余的客人全走了,他们把全家的人都聚到老太爷书房里,由小凤子去请大哥。

“哥哥,三哥哥有话跟你说哩。”

“什么话?”

小凤子嘴一撇,冷冷地笑了一下:

“哼,晓得他要谈什么!他硬叫我来找你去。”

老太爷书房里静得叫他害怕。大家都规规矩矩坐着,用种期待什么的眼色瞧着他。只有父亲没理会,仍旧坐在平素那个老位子上,低着脑袋在那里擦表。仿佛他简直不知道他屋子里已经坐了那么多人。

文侯老三用力抽着纸烟,在屋子里踱着圈。皱着眉毛垂着脸,好象在深深地想着什么。显然他是拼命装做这样子——叫别人知道他没有喝醉。

这里他抬起眼睛来停住了步子。

“哥哥,”他很平静的样子说。“你家来我们一直没有谈着。今儿个趁五舅舅五舅妈也在这块,那个事我们倒要跟你商量下子。……呃,我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买田?”

做哥哥的咬着牙:

“买田?——这是什么意思?”

老三看看小凤子:那个对他丢了个眼色。他给鼓起勇气——突然瞪起了眼睛:

“哥哥你不要装呆!伯父生前把祖上的田亏空掉了,他就跟你谈过:叫你往后景况好了的话——把田买回来赔祖宗。……如今你一做了官——可只替自己留钱,那个话就简直不提!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我们分家分什么?……你过继给伯父,不错。不过你到底是老太爷老太太养的,亲生弟兄你不管下子啊?”

丁文侃连呼吸都给堵住了,一根根血管都在那里发胀,好象马上就得爆破。他忽然眼睛一亮:觉得他碰到了厄运——一下子给找到了一个根源:这就是老三!什么都是老三!他那两万多块钱股子落了一场空——就是为这个弟弟:连史部长中风说不定也是这个人作的祟!

他跳了起来:

“我管!我管!——我当然要管!你从小老太太就把你惯坏了,一天到晚在外面荒唐!不务正业!我当然要管!我要我要——”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大家把文侯老三揪开,捺着他坐了下去。五舅老太叹着气:

“嗨,亲兄亲弟——闹什么嗄。和和气气的多好呢:和气生财。……”

老太太冲着她摆摆手,扁着嗓子一头一脑告诉她:

“哪,是这个样子的。你听我说嗄,是这个样的。从前呢——我只有十五岁,五舅舅晓得的,那时候……”

于是她叙述了些她准备结婚的情形。然后生了儿女。接着是文侃过继给大房。尽管五舅老太点着头说她全知道,老太太可仍旧背书那么往下说。她认为大老太爷生前过的日子——非讲过明白不可的,可是她的故事给文侃打断了。

“我真想不到老三变成这个样子!”他嚷,“三十几岁还吃家里的饭——不能够自立!……”

“你这是说的哪一家的道理,哪一家的道理,我问你?”

“你去看看欧美各国!——儿女长大了各走各的路,连父母都不管,各人自立。……”

忽然——老三大笑起来。那声音象是有弹性的东西,往四壁蹦出去又跳回来,似乎一下打到了人身上。

“欧美各国!外国文明!……”文候说了又笑。“好极了!好极了!……你自己怎么样说的,你自己?你不是说——中国有顶好的圣贤之道,不该跟外国人学么。……你亲口说的。你怪我不疼哥哥,你说了一大篇‘孝弟’的大道理。你说象洋鬼子他们骨肉分开——是畜生。……你说过没有?——你自己说!”

丁文侃脸发了白,嘴唇颤动着。那个重新打起哈哈来——一声一声打到了他心坎上。

“这是哥哥理!”老三扫了大家一眼。“哥哥的道理我晓得:哪门子有好处——他就说哪门子的道理。……”

坐在摇椅上的五舅老太爷移动了一下身子。他老人家认为现在该替文侃辩护几句。不过舌子打了结:

“老大并没有说错。这个这个——本来——所谓道,这个这个——道也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这个——是变化万端的。……”

五舅妈总是附和五舅舅的话: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这些可更加逗起了文侯的火气。他冲着哥哥跳着嚷着,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咬着牙要跟文侃拼一家伙。他食指差不多指到了对方的鼻尖上,嗄着嗓子骂他哥哥忤逆不孝:伯父吩咐的话他竟不理会,只顾自己发财。

“祖田你非赔不可!非赔不可!……我要跟你闹到底!——不闹个尸山血海不散!……”

他抓着拳头在桌上捶着——訇!訇!

他们父亲一直没理,似乎他没听见,也没看见。这里他可猛的抬起脸来,对着文侯发脾气:

“嗨!小心点个!表给你震坏了!”

接着细细地察看表面上的玻璃,拿到灯面前照了照,又用大拇指去摩。他横了文候老三一眼,自言自语嘟哝着,嘴缝里嘶嘶地响。然后他对它哈了一口热气,使劲地擦了起来。表面上的反光直照到他脸上,一会儿显,一会儿隐。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什么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一震,手里的东西差点儿没掉下地。老太爷恶狠狠地瞅了他们一眼,就把表往桌上一顿,忍不住暴跳起来:

“啊?啊?打架!……出去!——打架到外面去打!给我滚!给我滚!”

其余的人全都拥着这两兄弟,揪着他们,拖着他们。他们的影子把半间屋子挡成了黑的,仿佛把灯光压积成一半,那边显得特别亮。

这黑角落里坐着芳姑太太。她让她身边的祝寿子把脸贴在她胸脯上——她拍着他的背。

“不要怕,不要怕,祝寿子。不要怕。”

她东看看,西看看。腿子鼓着劲,想趁个机会逃出去。

可是办不到。她娘儿俩坐顶里面,又没有别的门。要出去就得从打架的人身边走过,一个不留神就会遭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脏好象给谁一把抓紧了似的。

“唉。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她喃喃地说。

这就一把抱紧了祝寿子,闭上了眼睛,咬紧着牙,索性准备自己娘儿俩同归于尽。

那边好几个嗓子嚷成了一片,一些手在晃着。老太太的声音可盖过了一切:

“还闹哩!爹爹发脾气了!”

小凤子趁这乱哄哄的当口拖拖老三的膀子,压着嗓子小声儿叫:

“盯着手!盯着他!——不要放松!”

“唉,做什么嗄!”五舅老太苦着脸,“兄弟家——和和气气……”

现在五舅舅站起来了。那张摇椅往前面欠着,别人的屁股一凌了空,它就往后一仰。接着很快地摆动起来,好象一个急性人要把这工作赶紧做完似的。

五舅老太爷显然在那里生气:他顶不主张一对兄弟吵架。家庭不和就是个不好的兆头。可是他决不定——要不要上前去劝开他们。做舅舅的这时候当然应该出来责备几句,挺着身子插进他们中间叫他们各人退下去。不过——要是没生眼睛的拳头一家伙落到了他头上呢?……马上就一个疙瘩!而且发青。而且好几天不会好。他的皮肤向来经不住跌打损伤的。

他对自己说一句“明哲保身”,于是远远地对他们摇摇手。

“呃,呃!怎么要打架嗄!怎么要打架嗄!——这象个什么样子!”

到底他们把文侯劝开了。他母亲红着脸喘气,一面怪老三太鲁莽:有事情好好他说就是,动手动脚反倒弄得稀糟。她看见他嘴唇发白了,身上脱得只剩一件背心,膀子上油油地发着光,她越说越伤心起来。她要叫小小高泡一碗白糖水给他喝,可是他不要。他只一个劲儿溅着白沫嚷着:

“哼,你做了官!——连自己家里人都看不起了!……你看我闹到你们部里去!看你还摆这个臭架子!……”

“你们看看瞧!”文侃指指他。“吃了酒——跟我闹这个酒疯!”

“我醉了啊?我醉了啊?”文候老三要跳起来——可给老太太按下了。“祖田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替大家说话。……哼,酒疯!你问问小凤子看!你问她!她不跟我谈过:你问她!……小凤子你说!你说!”

那个把脸一撇,嘴一嘟:

“嗯唷!你真是!”

丁文侃坐在椅子上,用手抹着小褂子扭皱了的地方。身上不住地沁着汗,可是鼻孔里胜利地冷笑一声。

“哼,问小凤子!你当小凤子跟你一样的荒唐?”

“小凤子你自己说!你自己说!”

“说什么嗄!真是!”

一下子大家都闭住嘴。文侯老三眼球要爆出来似地瞪着小凤子,嘴唇用力缩着。别人看得见他腮巴上隆起了一条肌肉——抽痉样的在动着,好象咬着了什么东西。

“嗬!这个样子!”他停了会儿。没刚才那么兴奋了。可是还使劲缩着嘴唇,“这贱丫头!——你怂我一个人来闹,你在旁边做好人!……”

小凤子预备逃了开去,带着哭腔叫:

“我怎干怂你,我怎干怂你!我只说家里钱不够用,老太太当家当得苦。我叫你打架的呀?我叫你打架的呀?”

丁文侯可什么也没再说,很安静的样子,好象这件大事已办停当似的。他拿起脱下的小褂子,一站起身就走,对谁也不看一眼。

他们都突然预感有一个大祸会要到来。老三向来这样:一横了心他就什么都干得出,说不定他简直会杀人放火。看来他如今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怎么对付:这时候他总是来得特别沉着,仿佛已经消了气一样。于是老太太感到有股冷气透过全身,打了个寒噤。她怎么也得把他揪回来。

“老三!老三!……”

角落里那位芳姑太哆嗦起来,求救地抡起眼珠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觉着这屋子在那里打旋,有许多花纹在那里飞舞,她身子几乎要倒下去。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一个怪可怕的念头老钉住了她,叫她想到这娘家的人都会流散,这所房子也成了平地。她带着祝寿子在破瓦堆里哭着,耳朵边只响着老三那种粗嗓子的叫声。可是他不能不到唐家去:一跨进那家的门——大太太跟唐老二就得……

她眼面前一阵黑,脊背往后一靠,身子软软的一点也不能动了。只有祝寿子还紧紧地偎着她。

“唉,怎么的嗄,”五舅老太自言自语地,“唉。”

“好得很,好得很!大家都只认得侃大爷认不得我——哼,一个人发了财就什么都是对的!……我偏不管!——我闹给你们看!我到京里去!看他还有没有这个脸子干下去!看他站不站得住脚!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法子!你看看!……我说到就做得到,嗨!我不到京里去闹的是这个!”——他把膀子一伸,使劲挺着一根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爬了几爬。

那位大哥非常疲倦,手脚都软软的。不过他还努力撑着劲,用种镇静的样子答:

“你去闹好了,你去闹好了!——我怕你?”

“老三!老三!……”老太太叫。

老三显得更加沉着,一个个字好象都是一直从肚子里发出来的音:

“我反正不讲什么臭面子,我也不要命:有这两桩——你怕我干不了你,哼?反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我倒要拼拼命看!……我一干完了我就——”他横了小凤子一眼,“我就再跟这贱丫头算帐!”

“老三!老三!”

可是老三已经冲出了房门,一个劲儿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他眼睛发着红,闪着光,仿佛爆着火星子似的。他翻着箱子,把值钱一点的衣裳全拿出来,一面告诉他老婆:

“今儿个晚上我就走:我不把他闹下台我不算人!”

三太太在拍着孩子。现在她停住了动作,愣着瞧着他,那孩子就哇的哭了起来。

“事情不办好我不家来,”他说。“我只好委屈你守活寡。这块要是住不下去——你就到你家姑妈那块去,孩子要好好地带。”

这时候老太太他们都拥了进来。几张嘴里迸出一些断断续续的话,又埋怨又伤心地劝着他。五舅舅似乎发了脾气,手指着嘟哝着,可是谁也听不见。那位五舅老太太可只叹着,昏乱地往四面瞅着,好象一肚子心事要找个人发泄似的。未了她把视线停到老太太脸上。老太太只顾自己擤鼻涕,哭丧着脸对小儿子嚷着一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房门外面站着芳姑太一个人:她的祝寿子已经交给温嫂子带去上床了。她怕有什么脏东西惹到身上来的劲儿,伸长脖子慌张地往里面看,嗓子里反复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小凤子眼泪巴巴地埋怨三哥哥:

“怎干吵到我头上来的嗄!——我又没有触犯你!”

她三嫂什么也不说,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文侯老三吼。把老婆一推——她跌得倒退了几步,脊背撞到门上,訇的一声响。“哭有什么用,哭!……你哭给哪个听,你这孬种!……如今——嗯,哪个狠点个的哪个活得长!当我不晓得!——假妈假妈的倒是好人,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人家点灯!哼,大家倒来教训我!”他猛地掉转脸来,瞪着眼扫大家一转,谁都畏缩地退了一步。“我偏不买这个帐!我拼这条命跟他来一家伙!——看哪个玩得过哪个……我气受得够了!我倒要望望这些势利鬼瞧!——看你快活得几天!嗯!哼!好得很!只有当秘书长的才是儿子,才是哥哥!……我就不是人——这样也是荒唐,那样也是荒唐!……什么东西!这个世界我看得亮得很!……”

“呃,老三!呃!”五舅舅打了个捉摸不定的手势。自己的话一给别人打断,就咽下了一口唾涎。

老太太抹抹眼泪,带着慌张的样子对大家诉苦。话还是来得有条有理,打怀着文侯的第二三个月说起,想拿来打动这个儿子,她脸子一会向着这个,一会向着那个,要叫别人专心听她的。可是谁都没什么反应:各人只是发挥着各人自己的道理。

五舅老太太也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是亲兄弟,唉!……和气生财。……”

那个老三一个劲儿摆出那副横相,好象连刀子都砍不进的。他发狠地甩甩膀子脱开别人的揪扯,一个劲儿理他的手提箱,把掏出来的衣裳乱塞进去。看来他已经决定一下子不家来了的:连那件狐皮袍子也给装到里面了。

随后他用种斩铁截钉的声调命令他太太:

“你那副镯子拿出来!——拿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老太爷也进了房门。他老人家挤开了别人,走到前面顿着脚来发急:

“什么事!什么事!——这样闹法子,啊?连我——连我——表都震破了!你们两兄弟——啊?你们简直是逼我死!你们你们——啊?这!这!——成什么话!……”

有谁叹了一声:

“唉,真的。成什么话嗄——要给人家听见了……”

“我不怕”文侯把太太的镯子往皮箱里一摔。“你们怕丢面子——你们要这块假面子——我偏要撕破它!我敞开了说:我不要面子!……面子!顾了你们的面子叫我来怄这口闷气呀?……”

全家的高妈们跟听差们都挤到了这屋子外面,带着又好奇又害怕的脸色互相瞧瞧,又压着嗓子问着:

“什么事?什么事?”

只有高升满不在乎,好象办差一样听了一听,就干完了正事似地走开去,冷冷地说:

“哼,留神点个!给三老爷看见了——又好赏你几下子洋火腿!”

那位温嫂子身份到底高些,推开了他们让自己挺了进去。不过她没进房,只紧靠着芳姑太站着,似乎一半为了好保护这位主人,一半为了怕自己这虚弱的身体受不起惊吓。她鼻子边勾起两条皱纹来表示不忍的神气,把上唇吊起了点儿——露出那斩齐一排的光油油的黑牙齿。

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才好,嗓子里轻轻地哼了几声。直到丁秘书长出现了,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这才咕噜了一句——

“嗳唷,我的妈!这样闹法子!”

屋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坏味儿:不知道是太太没把孩子带干净,还是那些皮袍子的臭气。丁文侃一走进来就给熏得脑子发胀,恨不得马上就打转身。仿佛这种味儿就够表示老三的做人,他觉得他天生的有种什么发霉发烂的东西巴在身上。这家伙走了倒是家庭的幸福。

几个人都安静了些,话声跟风一样的息了下去。所有的眼睛都巴巴地看着丁文侃,好象一些事务官碰到了一件难办的事,忽然看见主任长官到来了似的。

然而那个只是记挂着老太爷,他怕他老人家在这里遇险:

“呃,爹爹,爹爹!”

文候走的时候倒没出什么乱子。一鼓作气冲出了门,对谁也看一眼,只沉着地对他哥哥说了一句——

“你留神!”

外面张望着的人赶紧逃开。老小高落了后,缩着脖子安顿来挨揍,可是三老爷没理会一下就走了。

屋子里三太太愣了会儿,瞧瞧打开了的衣箱,瞧瞧房门,忽然——一下子扑到老太太跟前跪下,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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