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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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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底一生是一个大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春天快一点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底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歌,夏季底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了。山里底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内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没有猛烈的、干燥的西风。山里的潮湿的、迟钝的冷风是令人不快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紧贴在卑湿的地面上。于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了。

在落日底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干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满了阴雨,在这片卑湿的土地上,蒋纯祖无处可去。长期的沉闷唤起了可怕的焦躁。因为没有美丽的女人激赏他,因为当代的权威从未向他伸手,——他承认这是他底最痛苦的题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觉怀才不遇的才子,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蒋纯祖从不愿走入他们底阵营——他自己觉得是如此。他比他们高超,并且比他们野蛮,他问自己:我底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生存。于是他们开始厌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底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根本上就是虚伪的,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美好和价值。他不能在它们底客观的,原来的样子上看见它们,因为,对于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底存在——假如不是最丑恶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个人底成就和光荣。……看到这个,他就对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对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底存在有另外的意义,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热情。他想假如不能摆脱这些丑恶的动机,他底生活便再无任何意义。他发觉一切人都生活在这种丑恶的动机里面,他想他决不能和他们妥协。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东西的和合与统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阴冷。十月上旬,孙松鹤邀他一路进城,他不肯去。孙松鹤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

赵天知因恋爱底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底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会面总被她底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底家庭监禁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了,她说:不要管我。她底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枪了。“我底鸟枪是上海买的,打死过一头牛!”他说。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枪。他说动了他底父亲,要他找人到吴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亲感到痛苦,因为他必定会受到屈辱。吴芝蕙家冷淡地绝拒了媒人,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由是很简单的:赵天知家没有田地,没有钱。赵天知痛苦而愤怒,动手走极端,——蒋纯祖赞成他。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底严肃的理想。放荡的赵天知做了一切,严肃的赵天知就把一切结果承担了起来。他检讨自己底过去,发现了自己底罪恶编入《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本文驳斥了党内的教条主义,,他觉得为了把他底爱人从痛苦中救出来,他应该不惜一切牺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爱吴芝蕙,因为他是可以立刻就离开石桥场,像前几年一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这种观念,常常就是对别人,对世界忠实;从这种观念,一切理想家在这个人间挣持着。一切事情,对于自己底生命,有严肃的意义;一切事情唤起爱、憎、和责任感。人们底内心深处的那些斗争,人们底生活里面的那些热烈的、光荣的行动,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赵天知在外面飘流了好几年,由于某一件不幸,回到家乡来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把他底穷苦的家庭扔开。在人们为自己底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存斗争,走到那个险恶的焦点上去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再顾及家庭、朋友、爱人的;常常的,对于那个险恶的焦点,人们心里有强大的渴望。但这个焦点,总是联系着人们底实际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蒋纯祖,认为目前的实际并不是他所渴望的那个险恶的焦点,他在实际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视着远方,另一些人,由于内心底那种严肃的,单纯的观念,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站住了。于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妨碍他们。有些人,觉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觉得为家庭,爱人牺牲是不大值得的;他们很勉强地做了牺牲,虽然一样的痛烈,有些人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只感觉到他们底实际的生活;在他们底生活里,在他们底焦点上,他们从不向那个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顾:他们知道它,这个理想存在,他们知道自己是它底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时代底激赏,后者沉默地走着他们底道路。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底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底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底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底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在他底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底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底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底身上了。在万同华底访问和他底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义哲学就是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底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底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他底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底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底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气禀中国古典哲学命题。指人生来对气的禀受。战国时,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底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底表情有了变化。他底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底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底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底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么一点交情么!”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底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底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底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底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底先生和他底师母底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底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底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底想象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底想象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底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底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底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有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么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底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底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底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底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底墙上,有时他睁大他底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底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底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底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底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象,他们他底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决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底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底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底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底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底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么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底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底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底“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话底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督教底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底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底行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么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底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底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底自私心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底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赵天知能够改正他底弱点。他和赵天知底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底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着什么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底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历了这个时代底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东西。

蒋纯祖和他底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底丰富的心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真实,要求最高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真实,他有时有迷乱的理解,因为有时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恶棍,在他自己底生活里,也是善良的;而他,蒋纯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他只有一点点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底知识就和妒嫉同样的多了。他怜悯自己,信仰爱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对那压着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从未满足他。首先是,发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为,压迫着他的,是这个时代的机械的、独断的教条,和那些短视的,自以为前进的官僚们:他,蒋纯祖,从不承认人是历史底奴隶和生活底奴隶。接着是一个冰冷的英雄走了出来,如普希金所说:“充满着虚荣心的他,还有一种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时候,都以优越的感觉,认为善行与恶行是毫无区别。”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象的那种人民底力量,并不能满足他,因为他必须强烈地过活,用他自己底话说,有自己底一切。

那个叫做人民底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中国,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抽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见真实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底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巨大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底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底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底精神活动底对象,决定了人底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底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底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底题目,他们底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的,善意的攻击。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底热情。同时他因他们底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底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决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底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底,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底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底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底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底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底最内面的思想和欲望;这些诗歌说,在将来,在他,赵天知底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荒凉的山中去。“在我底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所可告慰于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底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底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后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底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底房间,问她对他底事还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么,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么……这人间底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颁皁的光辉来,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着她;显然的,他底这一切,必需她底赞同。在他底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荡的、荒唐的想象,但同时有神圣的景仰,对于万同华底智慧和善心,他有无穷的信任。

他说,他必得这么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么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芯,然后把书本推开:她努力克制她底烦躁。对这件事,她是不能满意的。她憎恨赵天知底胡涂和荒唐,同时憎恨吴芝蕙底愚笨和卑怯,使鸟枪带信的事,使她愤怒。然而她此刻必须不说真话。她觉得做人艰难。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枪底话,吴芝蕙已经失去了自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赵天知自己,也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假如未失去自由,吴芝蕙决不会好几个月不来看他的。她自己是决不会变心的,因为他们先前曾经那样的相爱。“你真的相信她么?”万同华严肃地问。

“我当然相信。我底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激动起来。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万同华笑,“要是是我,就根本没有事!”“那么你是赞成了?”

万同华嘲笑地点了一下头。

“你前回去的时候,看见些什么?……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妈吓她,要不然就偷着给她吃了药!她自己是决不肯的,她,是决不会的!”赵天知说。他竭力强调这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建筑了他底全部的信心和理想。从这一点,发生了他底顽强的痴心和浪漫的梦幻。常常是,无论人们怎么明白现实,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看见现实:从这里,产生出悲剧的想象来。

万同华笑了一笑,点头同意他。这个同意使他高兴。“是啊,我说的不错吧!”他亲切的叫了起来。他决不愿明白万同华底那几个暗示的,讽谕的微笑,人们特别有一种能力,不注意与他们不利的一切,因为,对于这不利的一切,他们自己已经知道得太多。

沉默了一下,赵天知说,假如事情成功,他明天就要离开石桥场了。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已经看好了地形。假如天亮以后她还不来,我就从后面墙头爬进去……当然我要带家伙……那么,你请安息了!”他站了起来,异常恭敬地说,并且有些困窘,显然他想称呼她,但现在这是特别地不可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你请,请安息了!”他笨拙地说,两眼发光,站着不动。

“天知,小心点啊!”万同华跟着走到门边,说。“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他活泼地说。“好,再见了!”“再见!”万同华说,温柔地,凄凉地笑了一笑,走进去,关上了门。

赵天知在操场边沿上站着。万同华熄了灯。他仍然站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的柔情。

万同华打开了窗户。显然她知道他站在这里。在黑暗中,浮出了她底苍白的、忧郁的脸。秋夜的冷风轻轻地吹着。“天知,你怎么还不走呀!”她说,嘟哝了一句,同时发出笑声来。

赵天知转身,沉默地、迅速地走开去。他打开校门,坐在门槛上,望着田野。

石桥场底灯火完全熄灭了。可以看见在苍白的天上飘着的蓬松的云。在田野上,各处的断岩、浅谷、河岸、庄院、树林被静止的,稀薄的雾霭覆盖着。各处有激烈的犬吠声。每一阵冷风,都带来一阵冰冷的、腥膻的新鲜的气息。

赵天知穿得很单,感到寒冷。他坐着,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帮助他!——他就要和这个石桥场,这些有价值的,高贵的朋友们告别了。从往昔的回忆,发生了悲凉的,兴奋的想象。他觉得他底生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觉得,他,万同华,张春田,蒋纯祖和孙松鹤,他们底生命,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很冷静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

蒋纯祖常常要想到,看见别的,因为他心里的渴望是这样的多,因为,在这个时代底重压之下,他渴望解释他底生命,以和那重压着他的一切抗衡。但赵天知自然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从市民们底戏剧里,产生了光荣底追求者;从农民们底史诗里,走出了虚无的哲人。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追求、遗弃、痛苦,和不值得一顾的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但这是多么辛辣呀,对于那些主人公们,这些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能认识现实!为什么他们总是夸张起来,狂热地喊着:“前进!”

“这一点也不生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要是她自己不愿意,背叛我,轻视我!”赵天知想。他现在不得不这样想了,一种猛烈的渴望,占领了他,他突破了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恋爱的梦想,带着更高的浪漫,站在赤裸裸的现实中了;“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各人负自己底责任!我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理解!她照着她底样子去做,她愚蠢,对朋友不讲信义!我应该负责任,可是像这样就不能束缚我!是的,我这样想!这里是石桥场,这里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经有经验,我相信谁都不能逼迫我,我要自由!如果哪个拦住我对我说:你不准走这条路!我就要杀死——他,走过去!”他看着前面的田野,他看见自己举起了刀子,他发出笑声来。他从身上取出刀子来掷到地上去;发出轻微的声音,刀子插在泥土里,在夜光下发亮;“这样多的丑事,这样多的迫害,我们没有生活底权利吗?至少我有一把刀,至少在我死底时候,我会在你身上戳两个洞!”他说出声音来,望着那把刀子,感到欢乐。显然,失望的生命,有浪漫的、华丽的冠冕。但这种热情也是可惊的朴素。如果人们能理解赵天知底经验,和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感到的痛苦的话,人们便能明白这把刀子有什么意义了。他,赵天知,联结着他底穷苦的家庭,在石桥场底深处激荡着;他是沉没到海底,窒息着,每一个波荡都使他摇晃。他敏锐、诚实、但常常被热情的想象所动,变得出奇的荒唐:请鸟枪带信的事便是例子。仅仅是某些东西的本能的、肉体的、苦闷的厌恶,便足以使人有杀人的念头。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单纯的道德思考,给人们启示了正义的,复仇的权利。

蒋纯祖披着大衣,站在他底后面看着他。蒋纯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显然赵天知底独白和那把刀子使他快乐。他突然地跳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插在地上的刀子。赵天知惊吓地叫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可怕地看着他——几乎不能认识他。

“刀子送我。”蒋纯祖说,拾起刀子来。

他显得严肃而恳切,但赵天知仍然可怕地看着他。赵天知想,在这种紧急的时间,他应该怎样扑击,以便把刀子夺回来:他想得非常认真,他可怕地看着蒋纯祖,以致于蒋纯祖感到不安。随后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显然喜爱悲剧,他们在这里面寻找欢娱。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轻松,和谐,于是他们在石阶上坐下来,开始了亲密的谈话。蒋纯祖偶然地——他自信他是偶然地——问起了万同华底某些事情。赵天知和他说了一些故事,并且说了她,万同华底家庭。赵天知显然明白蒋纯祖,假装是偶然地提起这些故事来的。渐渐地他说到题目上来了。他说,据他看,万同华异常关心某一个人。

蒋纯祖沉默着。在这一类的时候,他曾经是很善良的……那种甜蜜,那种青春的幸福和光荣向他唱着歌,使他,在“爱情的小河”中陶醉,在无上的赞美中露出了羞怯的,欢喜的微笑;在纯洁的青春里,蒋纯祖曾经是多么简单,多么善良啊!但他确信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当人们确信起来的时候,温柔的歌,就唤起了冰冷的傲慢了。

假如是在纯洁的青春里,就要被弄得神魂颠倒了。在冷酷的、愚蠢的生活里,浪漫的心,创造了非常的现象,一道灿烂的,甜蜜的光辉投射了过来!“假如没有这个,人生有什么价值啊!”他们叫喊。但这个时代,对于人生底价值,启示了,发表了,实践了另外的意义,况且蒋纯祖已经生活得深不可测了。于是,在这里,他就用一种冷淡的假面,遮住了他底浪漫的心了。

“老兄,前进吧!”赵天知说。

“前进到哪里去?”蒋纯祖说,顽劣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关于前进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是谈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这里,仍然是重复着这个世界底古老的,古老的主题;蒋纯祖却认为,在中国,他是第一个走进这个新异的、全然新异的主题。他是扬起旗帜来,和那个叫做时代精神的东西宣战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蒋纯祖想:关于爱情,这个时代底理论是非常的令人头痛的。它是工作和爱情统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到了现在,人们不讲灵魂和肉体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们,建设他们底生活的时候,因为工作,或者因为上帝的缘故,就理直气壮地从现成的仓库里取得他们底材料了:他们没有别的材料。

他想:爱情始终不是浪漫的诗歌。从虚荣、保守、苟安,人们产生了一种心理;人们觉得必须使他们底家庭像一个家庭。这就是说,必须服从传统、社会、和现成已有的一切,他们才能够得到他底利益,包括金钱、和平、社会地位,最主要的,压迫、和奴役妇女。新的人们,是顶着新的帽子的,但事情并不两样。一个新的青年,最初是幻梦、理想、反抗,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恋爱了;假如他不破灭,他当然就结婚了。一切都适合于这个时代的教条。但对于家庭生活底复杂的一切,这些教条就太简单。他必须使一切和谐起来。重要的是,能够在教条底指挥下走到这一步,教条对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虚荣的。他无时不注视着他底导师们,无时不以模效他们为光荣。他底理想很单纯:妻子必须服侍他,玩一些爱的花样,赞美他(根据教条,他说是共同工作);他底趣味和智力都是非常的可怜,然而妻子必须追着他,使他喜悦(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精神的统一);他爱好时尚,以别人底趣味为趣味,在装束、发式、体态、表情上,强迫他底妻子服从(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爱情的理想)。假如妻子在一切上面压倒了他,假如生活下去,遇到了琐碎的苦恼的时候,他就公然地求助于道德、伦常、民族底母性、中国底特殊的文化等等了;他也能够使这一切和教条和谐起来。他底建筑底一切材料都从旧的仓库里取来:他悲叹人欲横流,提倡理性主义;他羡慕他所得不到的高位置,鼓吹坚定、道德、不动心。他永远相信:善于利用现成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新人物。

他们维持着、弥补着、保守着。他们得到双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堕到可怕的痛苦里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对于某一些人——蒋纯祖想——和某些虚伪的理论斗争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业;面对着惨苦的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们底一切全暴露了。蒋纯祖特别觉得这一切是惊心动魄的,他站在这种骇人的景象面前,然后,由于某种冰冷的操守,由于傲慢也由于怯懦,他退后了。常常的,由于怯懦,人们就遇到了更可怕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呈显出无比的勇敢,虽然这是很奇怪的。

他确信他不能结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里爱任何人。他确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诅咒、厌恶、和动物的本能。他确信他底理想已经破碎,他已经堕落;而且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蛊惑、诗歌、美妙的、动人的一切;他觉得他必得铤而走险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来。他和自己宣战,常常失败,但更确信。在早晨,他觉得生活美好,人底创造力无穷,中国底情况特殊,他必须信仰理性、道德、现实的方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到了晚上,他就怯懦起来,随后又勇敢起来,向他自己底虚伪,向那骇人的一切挑战了。

他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他永远没有前进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他已经追求到极深的海底和极高的峰巅去了。

但对于赵天知,他是赞美的,因为赵天知不属于他底一类,因为在赵天知,现实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赵天知底汤元担子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担子好得多。“老兄前进啊!”

“不要害别人吧。”蒋纯祖冷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能够睡觉。赵天知睡在长凳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觉得,假如睡在什么地方,他便不能防御自己,他便要做起好梦来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难受的不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苦行。他焦躁地闭着眼睛,天快亮的时候,他起来了。

听到他底响动,蒋纯祖迅速地起来了。蒋纯祖点燃了油灯抽烟;他昏晕,四肢发冷,面孔发烧。他们悄悄地走了出来,外面有大雾。

他们沉默地在大雾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潮湿的雾气使他们清醒。最初一切都看不见,他们在雾中彼此短促的呼唤。快要到达的时候,弥漫的大雾里发出了特殊的,安静的、有生气的白色:黎明来临了,可以看见脚下的潮湿的石板路和三步以内的水田和草坡。走到吴芝惠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嘹亮的鸡啼。在这样的早晨,他们对一切有特殊的,清晰的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完整的世界在沉默地,有力地运动着。

他们走进了潮湿的、静止的竹林,雾里的光明更安静,更有生气:他们走到了水塘边上。水塘静止着,雾气在水面上滚动,水内有黑白分明的投影。

他们站了一下。没有吴芝蕙,她没有来。

赵天知想,他爱这个女子,不管这个世界同意与否,他要把她带到远方去。对这里一切他已经厌恶,只有她、吴芝蕙,是他底希望;他要爱她,对她忠实,一直到死。看见水塘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了他底这个思想底意义。他严肃、注意,动作灵活。蒋纯祖注意着他,觉得他底眼光很可怕。

吴芝蕙没有来,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然后他们退到竹林里去。天亮了,赵天知面孔打抖。

“没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说,立刻走出竹林。

他请蒋纯祖替他站在大门口,他迅速地绕到后面去,在浓雾中爬过了矮墙。他曾经来过吴芝蕙家,知道它里面的道路。他学过军事学,而由于经验,他在任何时候都注意他底周围底地形、方向、道路:这是一种非常的兴趣。现在他又用得着这个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个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后园,打开了园门,因为这是为逃脱所必需的。他绕过碉楼,走进了黑暗的厨房,然后他便在地上爬行,听见声音,他便伏着不动。他进了庄院内部的小天井,这里有路通后园。他爬到吴芝蕙底窗下,站起来,用舌尖舐破窗纸。

床前灯火,已经快要熄灭,显然是点着过夜的。吴芝蕙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眼光疲倦、迟钝、痛苦。赵天知轻轻地叫了一声,她露出恐怖的表情坐了起来。“打开窗子。”赵天知小声说。

她轻轻地,迅速地跑到窗边:她未披衣服,寒颤着。“你走开!走开!”她说。

“让我进来!”赵天知愤怒地说。

“他们知道了!”

赵天知战栗着。这时左边起了叫声,接着吴芝蕙底肥胖的母亲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极端地憎恨鸟枪,因为他是败家子。鸟枪常常偷窃家中的财物,母亲发誓不再给他一个钱。……昨天晚上,他装出严重的,轻蔑的样子来,透露了一句话,要挟母亲。母亲和他大闹,终于他用这个消息卖到了几块钱。

鸟枪胜利、喜悦、兴奋。当里面大闹起来的时候,鸟枪正在门口;他是偷偷地跑到门口去的,他不知道赵天知已经进来了。由于武侠小说式的奇想,他非常的感动,他觉得这正是他保卫家庭,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他打开门,摆好姿势,非常的英武,先把枪口伸了出去。

“好男儿奋勇争先,冲呀!”他叫,冲了出去。

雾罩仍然浓密,冲锋的鸟枪没有看见蒋纯祖。蒋纯祖首先看见了枪口,他提起他底大木棍,闪到墙边去,鸟枪冲了出来,打了一个旋,瞄准池塘。

来不及收回他底得意洋洋的姿势,他看见了蒋纯祖。他恐惧、羞耻,做了一个鬼脸,站住不动了。

“你来罢,我不怕你了,”他底表情说,他不停地挤眼睛,看着池塘。

蒋纯祖愤怒地笑了一笑。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迅速地走了进去。于是鸟枪追着他,在他后面站下来,瞄准他。又追了几步,又转下来,瞄准他。一共瞄准了四次,蒋纯祖走进了院落。

赵天知已经被包围了。在他底周围,爆发着叫骂、诅咒、怒吼、他站着不动,含着愤怒的痛苦的笑容。显然的,吴芝蕙家底愤怒的男女们,对于这个卑贱的家伙,再不能饶恕了。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底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底胸上极其猛烈地击了一拳。但赵天知毫不防御自己,他倒到窗户上去。他底眼睛静止,可怕。他底眼光忽然变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猫。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迷乱、犹豫中醒转,面对着命运,变得坚决,顽强。他想,这就是他底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带给他的一切。他觉得生命很简单,这一切很好;他有奇异的,人们常常在愤怒中感觉到的,强大的快乐。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底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底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底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底人们退后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枪瞥了一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鸟枪无法冲锋;鸟枪底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视着。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底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底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身,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衣服站在房中,苍白、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底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白这句话底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床边。

“我们底关系完毕,我底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后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阳底金色的光。他们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个斜坡顶上,赵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来的痰,蒋纯祖看见了血。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母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底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于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抚慰,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底自由和他底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血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血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底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阳升了起来。蒋纯祖觉得温柔,爱,清醒,有力量。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血肉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兴奋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欧洲底阴谋和战争,张伯伦底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总的原则。谈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闷,和其他一切为他们所特有的话题。他们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闷、灰暗、混乱、艰难的一切,现在突然变得生动、光明、美丽、简单了,“所以,”孙松鹤在每一个话题后面证明地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并不是没有。”

但两天后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底身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于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性质,从这里发生了一切梦想和热情。蒋纯祖觉得,虽然他并未被确定,但已经被规定了,那个不可见的,可以感到的,强有力的样子,正在向他合拢来,他就要被铸成那种固定的,僵死的模样。这种意识,唤起恐怖。

他看见他底青春失去了,他看见那丑恶的一切。在以前,他说不清楚他底将来是怎样,但觉得它动人、热烈、美丽;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陈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现在轮到他来嘲笑无知的幻梦了。他渐渐地麻痹了。他觉得不适意,他觉得厌恶恐惧,但他不想动弹。

现在他常常整天地无感情,无激动。假如他感到厌恶,恐怖的话,这厌恶,恐怖,就奇异地安慰了他。“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觉了。可能的这一切是由于贫穷、混乱、寂寞,它们引起了肉体底厌倦和不适,以致于招致了某种慢性的疾病。理想底火焰,并不是孤独地燃烧的,它需要这种安慰;爱情、光荣、或者仇恨,毁灭的歌。这首先是个人的,就是说,被个人感到,在个人底生命里实现的。但这个时代底另外的一些个人严禁个人,以无可比拟的力量,粉碎了这种反叛。蒋纯祖得不到爱情和光荣,因此就认识了它们;他觉得它们是丑恶的,他自己底情形便是证明。那种冷淡的假面,那种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们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看到陈列在他底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处处被它们围绕,不能再前进一步;他看到它们,但无感觉:任何浪漫的情绪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顺从;他觉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时间迅速地过去,他希望他底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后,他究竟会得到什么;那个灭亡,究竟将以怎样的方式到来。“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弃了一切。

蒋纯祖,或许是过于贞洁、自爱,或许是过于虚伪、罪恶,最后,或许是过于怯懦、自私,在这个社会上,无论从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终觉得,蹲在这个石桥场,他底才能和雄心埋没了;但又始终觉得这种意识,是最卑劣,最卑劣的东西。他觉得前者是虚荣、堕落、妥协、对都市生活的迷恋,后者是历史的,民众的批判,然而对于他,是痛苦、厌恶、消沉。一个热情抵销了另一个热情,这样地生活下去,他暧昧、闪烁、昏沉。他长期地无思想,他厌恶他自己,因此他觉得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是当然的,他底对别人的憎恶是当然的。直到这样的一天,他底内心所蓄积的一切突然爆发,使他经历到狂热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赵天知。他并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着,感到无聊。校工摇铃放学,走过他底面前,年青的、黧黑的脸上有友爱的笑容,向他点头。年青的校工显然觉得他是善良的人,对他无拘束,这种友爱令他喜悦。学生们涌出来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里的简单的喜悦使他感到他必须做什么,他走了出来。沿路有学生向他鞠躬,他觉得,因为什么原因,学生们喜欢向他鞠躬。有的学生走在他底前面,突然转过身来向他鞠躬,希望他说什么,然后带着不安转过身去。他觉得他妨碍了学生们,他走得快起来。孙松鹤不在家,张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馆里,他觉得寂寞,到赵天知家来了。

是阴雨的、粘腻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间这个欲望变得极强烈。赵天知在他底黑暗的,狭小的屋子里,站在桌前,在一个石臼里捣药粉,他底母亲站在旁边和他用低而快的声音说着话。赵天知读了一些医药的书,在医治自己,并且和场上的土医生开了玩笑。他和母亲在谈论医药,母亲反对他。但显然他们并不互相抵销,老人处处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只是老人爱说话。看见蒋纯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来了。对于远方来的客人,这种家庭是非常殷勤的,虽然它是这样的贫穷、艰苦。因为这个缘故,蒋纯祖们就不常到赵天知家里去。常常是,在场上,在学校里的时候,赵天知和他们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里,情形就两样了:赵天知立刻变得客气、殷勤、恭敬、连说话的姿态和声音都变得两样。在别的地方,当他们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是常常争论的,但一到了他底家里,赵天知就总是尊敬地赞同,并且总是带着不变的,愉快的微笑。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的有趣。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底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底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底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底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底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底一切东西都由他底母亲保存。他底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底记忆力底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底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么!”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么。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底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么。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底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底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底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底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底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底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底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底妻子为它底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底象征。是家庭生活底象征。是他底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底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底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底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底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底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底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底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底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底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并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底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底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底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底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的,是他底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底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底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底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底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底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底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底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底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底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底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底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底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底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底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底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底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底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底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底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底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底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底血肉,你底生命,你底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底肉,有她底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底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决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底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底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底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底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底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底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底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底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底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底心中,她觉得她底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底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底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底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底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底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底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底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底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底行为了。她底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底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孩呜咽着,拉她底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底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胡德芳从内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母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她对菜刀摇头,对女儿摇头,对小孩们摇头: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知道,她底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底母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底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母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春田,身上沾满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内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德芳底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底厌恶和恐惧,他底“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底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底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荡旷野,人们在顷刻之间脱离了一切烦琐、挂虑、觉得自己和风暴一同升起。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黄昏里,他是从多日的麻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底“胡德芳”。

走到张春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底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水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小孩底屁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干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底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底‘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底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底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底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底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底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底同情和不满,他底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底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底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底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底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底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底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底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底剧团底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底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底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底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底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底舞台成就超过了她底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底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底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底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底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底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底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底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底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底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底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底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底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底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底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底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呢?人底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底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底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底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底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底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底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底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底“道德的生活”,他底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底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底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底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底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底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底青春,我底健康,我底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底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底可怜的尸首!

我底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底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底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底‘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底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底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底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底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底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底理想世界底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底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底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底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底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底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底公子底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底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底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底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底善良,他底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底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底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底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底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底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底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底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底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底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底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底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底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底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底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底身边。他解她底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底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底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底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底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底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底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底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底爱人底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底诚东,所以,蒋纯祖底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底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底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底伤痛的宣言,放到她底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底真实底理解——对这个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底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底热烈的目光底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眼前,以及在她的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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