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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留守的兵士们每人领到两块钱。有人发起捐款给黎纯五:一元,五角,二角,听各人的便,一唱百和,一会儿由七八十个兵士凑集了三十四块钱,推出代表送到永扬医室,不管黎纯五怎样谢卸,代表把钱塞到他的衣袋里,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了。

勤务兵来了,黎纯五吩咐他把钱退回去,但结果依然带回了,他只得收下,随即又叫勤务兵到袜厂关照他的妻,要她下午来一趟。

下午她来了,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壮健的女工。她嫁给他不过一年多,原想丈夫升官发财享一点子福,因为丈夫眼睛总不肯睁开,大概生了气,有好几个星期不来了。

“这是陈家驹先生,我的好朋友。……你看,客人来了,你得招呼招呼呀!”黎纯五欢笑的对妻说。

那女人起首是脸孔板着的,现在微笑着,点了一点头,两眼向着陈家驹溜了好几趟。

“明天我想请请客,我要离开此地了,办点什么菜好呢?老婆,你替我全权办理吧,劳驾劳驾,好久不见,一来就请你做事。”

“讲啥格客气,勿要面皮!……拿钱来!”那女人伸出手接了四块钱,插在衣袋里,两眼又向陈家驹溜着。

“你离开这里又怎么办呢,老黎?我真替你担心,”陈家驹关切的说。

“不要紧,我老婆每月可以赚十五块钱,她会养我的。老婆,你一定会养我,对吗?哈哈哈!老婆……”

“呸,我养你,我养了你,我自己交给谁养去?世上没有女人养男人的!”那女人瞪着眼向丈夫,又转向着陈家驹微笑了一下。

“呀,你看这个坏女人,她当众侮辱我。……你要轧姘头就轧姘头吧,我并不反对。但是,我问你,你变卦怎么变得这样快呢?说不定我的眼睛还会好起来的,也许还会升团长。可不是?这儿的医生先生老早就叫我‘营长营长’呢!现在你逼着我朱买臣休妻,到那时你会后悔的。你这没良心的,几个月之前,你不是很爱我的吗?你这没良心的。”黎纯五带笑的骂着,他的脸色可惨白了,但还是故意打趣的自宽的继续说:“来,来,来,走拢来,让我抱抱你,你再变卦吧,不管你待我怎样,我今生不指望再娶别的女人啦,来来,我要看你近来究竟是胖了还是瘦了,来来来!”他伸出两手在空中,期待着,期待着……

“什么爱不爱啦,什么胖啦瘦啦,你自己眼睛是这样,不关我的事。”

“你不要搭架子,”黎纯五缩回来了手,插进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我不要你养,我来养你好吧,我还有很多很多的钱存在交通银行呢!……喽,这是什么?……”

女人不说什么,转过头独自望着窗外笑。随后她立起来向陈家驹点点头,走进医生的卧室,和医生夫人商量宴客的事。

这也不是猜不透的事,老婆走开了,黎纯五却尽沉思着。由他的脸色上呈现着无可奈何的焦躁的愤妒的神情,不能坐,不能躺,也不能说话,心绪紊乱的,意识模糊的,好象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败到这地步的,伸出去的手抱了一个空虚,抱了一个失望,一个悲哀,“呸,我养你!”“什么爱不爱,你自己眼睛是这样。”他把刚才的情景检点了一下,究竟明白了,她是应该离开他,一切都应该,离开他,他早就该尸一般被扔在黑漫漫的一片荒凉的沙漠上,是自己由天空中跌下的,跌伤了是永远不必妄想再爬起来的,这只怪他自己。

陈家驹也一声不响的怅闷的呆坐着,诊室寂静得真同沙漠一般,只有烟氛在缭绕。这时候,忽然勤务兵仓猝的走来,立在门口报告道:

“排长,不好了。”

“什么事,什么事,克明?”黎纯五惊异的问。

“明天没有饭吃了,连长吩咐军需处从明天起停止你的伙食津贴,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紧,我现在还有饭吃,明天我请客,叫弟兄们都到我这儿来吃吧。”

沉默了一阵,黎纯五振作起来,很兴奋的在室内踱着,既而严肃的说:

“我马上到连上去一趟,克明,你给我引路。”

走进留守处,兵士们把黎纯五包围在办公室,亲切的慰问着。

“唉,你们真是……虽然是出自你们的好意,可是我万分的不愿意接受,这算什么呢?象给你们的排长化缘似的。唉,……弟兄们,我预备明天离开医寓,今我来,一则是向你们告别,二则我要退还你们的钱,三则我很想和你们多谈谈心,以后是……不知道……”

“排长,请不要提及钱。排长要和我们谈话,很好,让我去叫他们去。”一个班长说着飞跑的去了。

“不知道连长他们在家不呢?”另一个班长稍稍顾忌的说。

“不要紧,怕什么。连长,二排三排的排长,军需官统统出去了,今天不是领了五成薪水吗,他们。”是一个大胆的兵士的声音。

顷刻间,七八十个兵士都到了院子里,排成队伍,严肃的候着瞎子排长的训话,那班长布置好了,走进办公室报告道:

“排长,我们全体在院子里集合了。”

“好的。”黎纯五答着,走出办公室,立在院子里的阶砌上,对着肃立着的队伍鞠了躬,开始苦笑着说:

“亲爱的弟兄们,今天,你们的黎排长见了你们,真抬不起头来了。我是个瞎子,唉,我是个瞎子。但我虽然看不见你们,我却能看得见你们每个人的心,你们每个人的灵魂。你们每个人的心,都和我的心温和的慈善的联接着。我虽然指不出那里站着的是谁,这里站着的是谁,可是在我的心上显明的刻着你们每个人的面貌,永远不会磨灭的。你们实在太好了,谁都替我担忧,替我这瞎子难受。你们每个人都怜悯我。一排的不用说,二排三排的,也是时时在挂念我。这还不算,此外,你们还常常凑集一些钱给我用,今天又凑了这许多。本来要退给你们,又怕你们不高兴。唉,你们的排长见了你们,真抬不起头来了。你们自己想想,一个月每人才领两块钱,做零用还不够,吃的是黑米饭,冬天穿的是夹衣,有时连鞋袜都没有,一身是脏的臭的,同叫化子一样,但是你们却给我这样多的钱,你们的心安了,是的,要这样你们的心安了,但是你们知道,你们的排长是多末惭愧,心里多末痛苦!……你们哭吗,唉,爱惜你们的眼泪吧,你们的排长是不值得使你们流泪的。

“我们是革命军人,这是不错的,但是想想看,七八年来,我们革了什么命,七八年来,我领导了你们一些什么。革命革命,革来革去,没有革出什么,只是反而多革出一些贫民,一些残废。成功,成功,却只看见一二个人成功,象大多数的无量数的我们这样的人,是永远失败着。七八年来,带着你们由南到北的打来打去,死的死,伤的伤,旧的死了,新的又补上,伤了的,诊好了,再上前线;好不了的跛脚、瞎子,五官不全,只有讨米的份儿。那些没有带伤的,一年到头也跟叫化子一样。革命究竟成功了吗?我们究竟真正革了命吗?说是为民众解除痛苦,民众的痛苦解除了吗?你们也是民众,你们的痛苦解除了吗?

“不错,现在,我黎纯五是个瞎子,但是,有人知道吗?我的眼睛是早已瞎了的,早已瞎了的。倘我黎纯五不是个瞎子,我就该带你们往光明的路上走,往我们所认为最有价值最有幸福的路上走,即令我们自己没有享着幸福,可是为着别人,为着劳苦的大众创造了幸福,那末,我们辛苦了也值得,我们牺牲了也值得。但是我却带着你们跑到永远不变的一条死路上,听着魔鬼的命令,守着魔王的纪律,忍受着无穷的苦痛,受着无限度的牺牲。龙塘岗的那一仗,我们是该退却的,我却不许一个人退却,不许一个人逃走,虽然我自己没有受伤,可是我们这一连的弟兄们只剩了一半还不到,我们这样送死,固然,不是为着升官发财,可也不是一心要来当叫化子。谁都知道,我们是为着几块钱生活费,也是为着伟大的革命。但是,我刚才讲过,我们并没有革命呀,我们的生活费也没有得着呀,然而我们却白白的把生命往死里送,排山倒海的往死里送,这不太冤了吗?这不是瞎了眼睛吗?你们虽则没有瞎,只是服从命令,可是至少你们的排长是瞎了眼睛了。想起以前,你们饿了,在大饭馆里吃了两碗面没有钱给,我还狠毒的打过你们。你们在大洋货店里拿了双把袜子少给钱,我还狠毒的打你们,现在仔细想起来,你们不对吗?谁都要生活,人家要发财,你们要生活,难道你们是绝对不可原谅的吗?从前我打过你们,现在我希望你们来打我这瞎眼的排长。

“不中用的我,是没有指望了的,我劝你们以后大家要明白,下一个决心,团结起来,打开眼睛,向着你们所认为对的方向,光明的方向,勇敢的向前冲去。这便是我瞎子报答诸位弟兄的一点临别的礼物。至于我以后的生活,当然只好凭着命运去瞎闯,倒在那儿便那儿是棺材,将来也许会中流弹,也许会冻死饿死,至于死在象以前那样的阵线上是绝对不会的。江西的家,你们有些人知道,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回去。如果我不想偷生的话,虽然我什么都没有,我可有权利钻到泥土里去。这算不了什么,犹如中了敌人的防不胜防的毒气弹一样,不知不觉就倒了,这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要偷生的话,那末,我们现在虽然分手了,以后也许仍然可以会面的。亲爱的弟兄们,你们只须稍微留心点,当你们在街上,或者在乡村里,看见一个穿着九破十烂的瞎子,拿着讨米袋,拿着打狗棍,口里喊着‘老爷、太太’,甚至挡着你们的路,叫着‘老总,老总’。你们打开眼睛看看,那也许就是你们当年的黎排长吧。

“我很感谢你们每个人,将来也永远记念你们每个人。可是我希望你们忘记我。永远忘记我这该死的瞎子。一记起我这瞎子会使你们心里不快活的,亲爱的弟兄们,前途珍重吧,完了。”

黎纯五不断的揩着眼睛,咳了咳嗽,对着那些悲哀着的兵士们连连颠着头,鞠着躬,慢慢的向门外走去,走几步回头一下,走几步回头一下,勤务兵王克明紧紧的牵着他。离开留守处几十步远以后,他仿佛听见兵士们的兴奋的嚣叫的声音,齐一的雄壮的呐喊声;随后仿佛也有许多赶出来的。他那愁惨的脸上表现着一种解放的快慰,一种得胜的快慰,真象这一生也曾打开眼睛生活过一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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