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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初会微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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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沿着临枣支线两侧,进行疯狂的扫荡,一直继续了十天。老洪带着他的游击队,在火光和枪声里,从各路敌人的空隙里,穿来穿去,避免和优势的敌人正面作战。当敌人侦察出他们住的庄子,大队鬼子扑来时,他们又早已无影无踪了。

政委感觉到,经过这次反扫荡,这支从矿山拉出的小武装,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环境,熟悉农村的游击战了。照例是天一黑,队员们都准备好行装,到队部指定的道南或道北的秘密村庄里宿营。一进庄,陈四被选为司务长,很会和庄长打交道,号房子要给养,从彭亮手里去取钱买菜。因为彭亮是全队的经济委员,从票车上搞下的款,一批交给上级,一批留下公用。他们不象一般游击队那样一切都靠老百姓供给,而是要东西都给钱。夜里大家都睡在草铺上,只有岗哨在村边巡逻。天拂晓,这是敌人奔袭的时候,他们便拉出庄子,到山上隐蔽起来,派人在高处了望着敌人的动静。当发现敌人向这里来时,他们就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这夜,他们宿营在道南的山坡上一个小山庄里。队员们都睡下了,只有队部住的小草屋子里还有着灯光。政委坐在草铺上,热情地注视着小坡,这年青人正在灯下擦枪,他使的是从票车上缴获下来的一支日本匣枪。从他熟练的擦枪动作中,政委感到他简直是一个很干练的青年游击队员了。“小坡,这些日子怎么样?”

小坡知道政委问这话的意思,是问自己过不过得惯游击队生活,因为政委经常这样问队员,解释游击生活是艰苦的,他们要靠两条腿和敌人捉迷藏似的转圈子,但他们的任务是很光荣的。所以当听到政委“怎么样”的问话时,他就扬着眉毛,睁大眼睛笑着回答:

“很好呀!我们这样生活很有意思,现在再要叫我象在炭厂时那样蹲起来,我倒过不惯了。我们这样很好,鬼子可就不痛快了,他们老挨揍,总找不到我们,鬼子的肚子要气破了!”说到这里,小坡哈哈的笑起来,笑得是那么天真。接着他又指着脚上两只飞了花的鞋子说:

“政委!论意见么,就是鞋子老不够穿,往日在枣庄,三个月穿不破一双,现今一个月一双还不够。再一个就是咱们好久不搞火车了,有时夜间放哨,听见远处火车呜呜的叫,我心里就痒痒的。政委,咱们以后得多搞火车呀!”

“当然!”政委肯定的说,“我们是铁道游击队,任务就是在敌人铁道上活动,当然会经常搞火车的。”

政委打了个呵欠,准备到草铺上睡了。他看见王强在那里呼呼的睡得很甜。可是老洪却蹲在墙角,在那里闷闷的抽烟。李正知道老洪这两天的心事,他在为打旗工人老张的死而难过着。前两天从枣庄跑出来的人说,贴标语的第二天夜里,老张就被鬼子抓去了。这老人为了帮助铁道游击队的抗日工作,受尽了鬼子的折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了。

“休息吧,老洪!”政委安慰着他的大队长说,“我们会为老张报仇的!”

“没有什么!”老洪是个刚强如铁的人,不轻易流露自己悲痛的感情。当胸中的悲愤象火烧的时候,他的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微向上斜着的眼睛显得特别亮,说话时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愤怒到极点的时候,他的上下牙就磨得格格的响。他无论有多大的悲痛,也不喜欢别人安慰,这是他充满苦难的童年,毫无援助的向残酷的命运搏斗所形成的性格。政委对他的性格是充分了解的,可是他还是不愿把他心底的悲痛表现出来,只说了声:“没有什么!”但他对政委是很敬爱的,所以又象解释又象申诉的说:

“他是个很好的老头呀!”

“是呀!”擦好枪的小坡也插进话了。虽然他们都没谈出名字,可是心里都知道谈的是谁,因为工人老张的死,使每个队员心中都引起不小的波动。这热情的年青人就说:

“打票车的那天晚上,我跳墙到他家里,一见面他紧握着我的手。当我把标语传单交给他时,他只说:‘行!行!’一点也没考虑到自己的危险,却连连的问我打票车伤了自己人没有,你说他多关心咱们呀!听说他死时一句熊话都没说,他对着鬼子的刺刀没有低头。他说:‘我就是通游击队,因为我是中国人!’可是他没有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就这样被刺刀戳死了。……”

屋里一片沉静,人们都在默默的悼念这位壮烈牺牲了的可敬的老工人。突然外边一阵脚步声,站门岗的小山在队部屋门口喊了一声:

“报告!”

“进来!”

随着老洪简短的回话,小山引进两个人来,头一个老洪认得是老周区中队的通讯员,后边是个穿庄稼人衣服的老头。他没有看清老人的脸,只看到老人颏下的白胡须。他认为这可能是通讯员找来带路的向导,可是却奇怪为什么找这样足有六十岁的老人呢?

在老洪端详老人的时候,政委把信接过去了,因为老洪不大识字,在山里部队上一年多曾学了点文化,但识的字还不多,尤其是草字,所以有信照常都是政委接过去。李正对老人招呼了声:“请坐吧,老大爷!”然后在灯下看信了。信是两封:“一封是老周交换情况的信,另一封是山里司令部来的急信。政委的目光在第二封信上停的时间较久,甚至每个字都在过滤似的仔细看着。他很快就给老周开了收条,打发通讯员回去。当小山和通讯员敬了个礼走出屋门时,老洪看见白须老人还依然坐在小坡身边,他心想这个向导怎么不和通讯员一道回去呢?正诧异间,政委从信纸上抬起眼睛,严肃的对老洪说:

“大队长!山里司令部来了命令,我们有新任务。”老洪听说有新任务,忙推了王强一把,王强忽的从草铺上坐起来,揉了下眼睛问:

“什么事?”

坐在灯光远处的老人,有神的眼睛直盯着看信的人,好象急等着把信读完,他才能喘过一口气似的。当李正向他走来,老人很知礼的站起来。政委握了老人的硬硬的手,虽然他看见老人的背微微有点驼,但他从握手中感到这老人是健康的。

“来,我给介绍一下”政委回头望着老洪和王强说。“这是山里来的冯老大爷!”

显然这称呼使老人很不高兴,他纠正着说:“不,同志!不要叫大爷,咱们都是同志呀!”

“对!是同志!”政委笑着说,“因为你的年纪大,我们对上年纪的人叫老大爷叫顺嘴了。这是我们的刘大队长,王副大队长。”

还没等李正介绍自己,老人就说:“那么,你就是李政委吧?”他露出对部队很了解的样子。

“对的!”王强插进来说。

经过介绍后,老人显得活泼起来了,他又走过来,一一的和政委、正副大队长紧紧的握手。他握手时像要把每个人都抱起来似的,并且在每个人脸上都要端详一会,嘴里还叨叨的说:

“好!好!我可认识你们了,你们真是一些了不起的英雄!”看样子,老人在为结识这些英雄而兴奋着,他又重新坐下去,胸部不住起伏着,他白胡子下边的嘴巴也笑得咧开了。屋里静下来,大家在听政委传达司令部的新任务。

“山里的来信,是张司令亲自写的。他谈到由于整个鲁南形势和任务的需要,司令部命令我们马上把部队往西插到临城附近,以微山湖为依托,开辟那个地区,展开津浦铁路干线的对敌斗争。因为那个地方是敌人的战略要点:临城位于徐州和兖州之间,临枣支线从这里往东伸出,南北敌人进攻鲁南山区,都从这里分兵;兖临干线和临枣支线对我鲁南根据地正成环抱形势。如果我们铁道游击队能象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对敌人是最大的威胁。这样对配合我们鲁南根据地的斗争,将更富有意义。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临城附近是我们鲁南根据地与湖西根据地联系的交通线,最近国民党周侗部队不断的配合敌人,进攻我湖西八路军,向湖这边侵袭,企图配合鬼子从这里割断湖西与鲁南的联系,以便各个击破我们。所以我们到那里后,不但要破坏敌人的交通,而且要维护我们的交通。就是要我们掌握住敌人的封锁线,使两个抗日地区联系起来。……”

李正看了下老洪和王强,他们在点着头,领会着上级的意图。他是尽力把信上的字句都带讲解的谈出来。他看了一下信的后半段,又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枣庄活动的任务,现在已告一段落。在这里,我们按照上级的指示,完成了组织武装的任务,并且有力的配合了山里的反扫荡。我们搞洋行、打票车的战斗,震撼了敌伪,对山里反扫荡的斗争,作了很大的贡献。并且在这几次的战斗锻炼中,我们的队伍是壮大了。司令部希望我们克服一切困难,来完成党和上级交给我们的新任务。

“当然,这任务是艰巨的,而且到了新地区,一切不如我们在枣庄熟悉,是会遇到困难的,这一点司令部也为我们打算到了。因为我们在枣庄、临枣支线上已闹得天翻地覆,惹怒了敌人,敌人将加强对临枣支线的控制,我们今后的活动是会更困难了。现在敌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临枣线,我们突然插到临城,乘敌人的空隙,在那里是可以创造出立脚的条件的。再一个,就是司令部已经指令在微山湖一带活动的黄河大队和运河支队今后主动配合我们。到时我们可以和他们联系。再其次,就是最近那边铁道线上也有一部分会扒车的,听到我们搞火车,也要求成立铁道游击队。听说他们已初步组织起来。”说到这里,政委就指着白须老人笑着说,“这位冯老同志,就是这班人的鼓动者和组织者,他和张司令是老朋友,这次到山里去请求,请司令部能给他们一个番号,作为八路军的铁道游击队,正式活动起来。司令部的意见,要我们到那里去,和他们合编在一起。他们也同意。他们都是临城本地人,对当地情况很熟悉,这也是我们在那里活动的有利条件。这次冯老同志到我们这里来,就是作为我们到那边去的向导的。司令部指示我们到那里去后,主要是先熟悉那里的情况,如有困难,最近就调我们进山去整训一个时期,以便今后再大力开辟那个地区,看样子司令部是下了决心的。”

政委结束了传达,老洪捶了下大腿,有力的说:

“我们有决心开辟那个地区,临城那地方,队员们也并不生疏,因为过去扒车也常到那里,那边车上车下的工友也熟悉。”

现在刘洪望着这刚才被误认为向导的冯老头,感到分外的亲切。老人紫铜色的脸上那一条条的皱纹,象刻在钢板上深而不乱。虽然他是个庄稼老头,但老洪却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有点象打旗工人老张,所以笑着问:

“你认识张司令么?”

“是啊!我们是老朋友了!”老人说,“说起来话长啦,想当年大革命搞农民协会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说句不中听的话,那时您还小啊!十多年前了。”

听说老人是老革命,政委和王强都围着老人坐下,以非常尊敬的眼色望着老人。老人继续说:

“那时节,咱们共产党和国民党第一次合作,北伐大革命,闹的轰轰烈烈,那时毛主席就在湖南搞农民运动呀!我们山东也搞起来,张司令和我就在这一带领导农民打土豪劣绅。可是以后国民党向洋鬼子、封建军阀投降了,回头杀起共产党来了。杀农民、杀工人,我们搞革命的那一伙子,有的被杀了,有的坐牢了,有的就远走高飞了。我跑到外乡,流落了好几年,才偷偷的回到家乡。可是老同志一个也不见了,从此,我失掉了党的关系好多年。抗战了,”说到这里,老人说话更有劲了,他说:

“咱们的党又从地下站出来。鬼子来了以后,张司令又在鲁南拉队伍,我就去找他,他一见面就说:‘老伙计,还没有被杀呀!’我说:‘还活着!咱们再怎么干一伙吧!’他说:‘你没看看你的胡子么?’我用手把胸前的胡子向眼前挪一挪,一看的确是白了!可是我说:‘老了就不能干了么?革命又来了,咱光看着别人干么?’以后张司令看我坚决,就说我干部队是不行了,还是回到地方上,去作地方工作,发动群众抗战吧!我就回去了。我在地方上和穷人还有些关系,干革命的人,一刻也不能离开群众呀!鬼子占了铁道线,驻在临城车站,有些平时好扒火车的年青人在闲着逛荡。前些时听说枣庄有一伙子游击队杀鬼子、劫火车,票车上的鬼子叫他们杀的一个不剩,这边临城的鬼子听着头皮都发麻。这事件传遍了俺微山湖一带,风传着这一班子游击队会飞,跑的比火车都快,一纵身子就飞上火车去。听说里边有能人,他的手往车头上一拍,火车就不出气了,得马上停下。他们的枪法,是百步穿杨,从不落空。总之,这活象神话样的到处传开,想不到就是你们干的呀……”

老人是那么兴奋在述说临城一带的敌伪、还有老百姓对铁道游击队的传说,不时的引起老洪、政委、王强阵阵的笑声。老人又说:

“我就去鼓动这一班年青人,说人家都能这样杀鬼子,你们空有一身扒车的本事,为什么不干起来呢?以后和他们商量着,他们要我去山里给他们领公事。组织了七八个人,开始偷鬼子点东西,以后又弄了几支步枪。我就去找张司令,请他下个委任状,算作八路军的一个部分。张司令就提到你们,原来你们这班子就是咱们共产党领导的铁道游击队。是呀!只要有咱共产党领导,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能干起来呀!听张司令说要调你们到我们那里去,而且我们那班人,要和你们编在一起,这太好了!你们到那边去,得好好领导我们呀!我们那里有山有水,是个好地方,到那里,我们一定请你们吃微山湖的大鲤鱼!”

听完老人的讲话,老洪才感到他们过去这一段斗争,在敌伪以及沿铁路线人民群众的心里,引起多么大的影响啊!他现在又要带领他的队员到老人的家乡去迎接新的斗争任务了。现在他迫切需要了解的,是那里的一部分未来的队员的情况。他问:

“他们人数、装备怎么样?”

“九个人,五棵枪!”

“都是短枪么?”

“不!四棵长枪,一棵短枪;步枪都是土压五!”

“土枪不管用,上火车找步枪也不得劲呀!”王强从旁边插进话来了。

“是呀!我们也很想弄短枪呀!可是没机会。搞这几支土枪也还是费尽了唇舌,从地方上动员出来的,我们那里的地主很顽固呀!”老人诉苦似的说。

老洪点了点头,他从老人的话里听出来,他未来的队员们还没有经过什么战斗锻炼。到那里后,应该很好的影响一下他们。接着他就和政委、王强商量了行动的时间,然后对老人说:

“我们明天晚上出发!”

“好呀!越快越好!”

“明天白天我们移到洪山口,天一黑我们就过津浦路,”政委对老人说,“那里的路你都熟吧!”

“熟。”

“那么,你就作我们的向导吧!”

“保险没有错,”老头肯定的回答。

“你能走得动么?”

“别看我年纪大,一天百八十里路,我还可以和你们年青人赛赛,前些时我到山里去看张司令,九十里路两头见太阳。”政委叫小坡在屋里打了个地铺,照顾冯老头睡下,他和老洪、王强,在仔细研究着出发动员的问题。

第二天,这支小部队顺着道南的一溜山坡,向西移动。这东西一带山坡下的村庄,离鬼子占领的枣庄铁道线有十多里路。除了扫荡,敌伪还没活动到这里。晌午,天很热,他们在一个小山村庄头上停下休息。庄里的老百姓都拥上来看这支从东开过来的小队伍。庄稼人在窃窃的交谈着:

“嘿!看这一班子人多整齐,又年青,又神气,一色的匣子枪!……”

这山村里也常有抗日游击队出现,扛着土压五,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整齐的游击队。一排溜十八棵匣子枪,每人都是一身蓝色裤褂,穿在身上是那么合体;走起路来利利索索的分外精神;胸前一排密密的布扣子,这是在枣庄矿上常见到的式样。红色的绸子在匣子枪把手的地方随风飘动。全都是黑色的力士鞋子。排起队来一般高,又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强力壮,脸上发着红光。大家都在望着那个眼睛非常有神的在队前讲话的带队的人,声音是那么响亮,挥动拳头,满身都是劲。

冯老头在庄稼人的称赞声里,摸着胡子,咧着嘴笑着,对身边的李政委说:

“这简直是一群小老虎啊!”

政委笑了笑,等老洪讲完话,便对他说:

“大队长!队员们这种穿戴,到农村来有点刺眼了。我看到那边去后,我们的服装也要换一换,更适合于农村些才好。……”

“这是王强同志的点子,”老洪说,“他听了你的动员以后,认为到那边去,要给新参加我们部队的人一个好的印象,他就把枣庄搞火车得来的家当都搬出来了!”

这时王强走过来,听到大队长和政委的谈话,就眨着小眼插进来说:

“政委!我们这一去,可得象个样呀!我们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使人家看到咱这枣庄搞洋行、打票车的铁道游击队,到底不熊气呀!穿戴好,武器好,这一切都是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呀!”

“这样对他们,当然是有作用的。不过我们这次是到一个新地区,而且是农村,在服装上和农民很悬殊,就会随时暴露我们的目标。暂时这样搞一下还可以,因为那地方可能是个空隙,以后斗争残酷了,我们就得和农民一样打扮了。”“对的!”老洪点头同意政委的意见,“咱们应该走乡随乡才对!”

“对!”王强眨着眼,摸了一下自己的分发头,笑着说,“这个样子,在枣庄很普遍,可是在农村打游击就吃不开了,到时候我领头剃掉它!

队伍又向西进发了。傍晚到达洪山口,出山口不远就是津浦干线。他们在一个山庄里吃晚饭,准备天黑后,横越津浦路。

在吃饭前,政委和老洪、冯老头三个到山口的高处,眺望着西边的地形。三个人站在高石头上,身上浴着夕阳的红光,静静的屹立在那里,象三座紫色的铜像。

政委向西望去,眼前除了一两个小山头,全是一片碧绿的平原。津浦铁路象条黑线似的,从北向南伸去;在右边铁路尽头的绿树丛里,有个巨大的水塔伸出,那就是临枣线和津浦线的会合点——临城车站。他把眼睛越过铁路向远处望去,看到一望无际的湖水,夕阳照耀着水面,泛着一片琥珀色的光。靠近岸边有一座黑色的小山,象伏在水里的一只骆驼,背峰露在水上,政委便问冯老头:

“那是什么地方?”

“微山岛,方圆有十来里,上边有六七个小庄子,据说那里是汉张良隐居的地方,是真是假不知道,不过那里确有个张良墓。这山岛西北边是上百里的水路,东边靠陆地较近,坐船走八里水路就靠岸,再往东走一里陆路,就是沙沟车站了。从临城往西到湖边,走十多里上船;从杨集上船到微山,得走十八里水路。”

冯老头是那么熟悉的讲解着,政委深深的感到这老人是熟悉当地情况的,他就问老人:“咱那班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杨集,正在湖边,因为敌人要保护铁路,铁路两旁的村子,都成立‘爱护村’。不过湖边那一带,敌人除扫荡出发到那地方,平时还顾不到那里。今晚上我们就要赶到杨集,离这里还有二十多里路。”

政委再抬头望了一下前边的地形,津浦路正沿着湖边向南蜿蜒而去。铁路右边是微山湖,左边是脚下的山脉,他在欣赏着这有山有水、未来开展斗争的地方。他回头对老洪说:“这是个好地方!”

“我们在这里要和敌人展开生死斗争!”

他们走向山坡,到庄子里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下来。趁着皎洁的月光,队伍出了洪山口,向山下不远的津浦铁路线前进。

彭亮、小坡带着他们的小队,走到队伍的前边作前卫,担任着这行进的小部队的警戒。冯老头在头里带着路,他拄着一根枣木棍子,上身一躬一躬的,白胡子不住的飘动。可是他的脚步却很轻快,如果你从他下半部看他那轻快的脚步,你简直就不相信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行进。

“要把棍子换上龙头拐,真象土地庙里的土地,可是他的腿脚却和年轻人一样有劲。”

彭亮听到小坡的嘻笑,很严肃的说:“别看他象土地啊!听政委讲,他还是个老革命哪!”

冯老头领着队伍,钻过铁路的桥洞。他在路基旁边往北望了一眼临城站的灯光,指着铁路边的村庄,愤愤的对彭亮说:

“这靠铁路边的村子,都被敌人控制着,咱们绕着它走。”彭亮点了点头,跟着这老头穿小道,走小沟,绕过村子,在这夜的原野上前进,有时他们就直接从田埂上穿过。老人的脚步越走越带劲了,一种兴奋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身后有六棵匣子枪跟着他,再后边又是十二棵。这是一支了不起的人马,他们在枣庄把鬼子闹得天翻地覆,现在这支神兵被他带到自己家乡来了,在这过去他曾闹过革命的土地上,将要展开伟大的斗争。想到这里,老人仿佛又把十多年前的劲头拿出来了。象对着自己的乡亲,他扬眉吐气的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一支了不起的人马,好叫日本鬼子知道一下厉害!”彭亮在月光下,看到老人解开怀,象和人吵架似的走着,就问:“老大爷,你累了吧!”

“不累!一点不累!”

又往西绕过两个庄子,在一个小土岭旁的村边,老头和彭亮小队停下。这时已快半夜了,老洪和政委赶上来,冯老头就对他们说:

“这是苗庄,离开铁路已有六里了,鬼子不常到这里来,在这休息会吧!这庄上有咱一两个关系,队伍在外边歇歇,咱到里边去叫烧点水喝。顺便我还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大白天到他家很惹人注意!”

王强留在庄子外边照顾队伍,老洪和政委就跟冯老头向庄里走去。政委在夜色里看了这庄子,没有围墙,已是平原的风味,不象山里一样都有石头围子。围墙是游击队最讨厌的东西,因为它容易为敌人据守,我们不好攻打;我们驻了,优势敌人包围上来又不好突围,所以过去在山里活动,一进庄子就动员老百姓拆围墙,以便于游击队活动。这里不但没有围子,而且房屋分散,有的简直就是独立的家屋,孤立在庄边或庄头上。这样对他们的活动很有利,因为他们在夜间可以秘密潜伏到庄子里,遇情况一出门就是野外,他们就钻进禾苗里,和敌人迂回作战了。

这时,冯老头走到庄后南北胡同口槐树下一家住院前停下。他并没有去敲门,却走到堂屋后边,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在后墙上轻轻的敲了三下,便和大队长、政委蹲在院门旁的黑影里,不一会院门开了,他们便走进去了。

老洪进门时,看到门边站着一个高个子女人。他们向黑黑的堂屋里走去,女人又轻轻的把门关,回到堂屋,关上屋门后,把灯点上。

在灯光下,老洪和政委才看稀清女房东是一个黑眉大眼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妇人,明亮的大眼睛是美丽的,里边却含着哀伤,但从端正的鼻子和微向下弯的口形上,很可以看出她是个有志气的女人。衣服虽是粗布,可是剪裁的很合体。当她在灯光下,望着冯老头身后提着短枪的人,大眼睛里闪出一丝惊异,但她却机警的堆下笑脸问:

“冯大伯,从哪来呀?”她敏捷的搬了三个小凳子,让客人坐下。

“从枣庄那边,”冯老头说。他望着刘洪、李正介绍说:“这是芳林嫂,她丈夫过去是我的徒弟。”接着他对芳林嫂介绍说:“这都是自己人哪,不要怕!”

芳林嫂大方的笑着点点头:“啊!啊!”

这种大方的点头,不是农村妇女所有的,老洪感到只有在铁道职工家属中间才常看到。芳林嫂虽然在微微笑着,但眼睛里的哀伤并没有消失,她的心被很重的沉痛所压着。冯老头看了芳林嫂一眼,象又来了精神似的问:

“你知道他们是谁吧?”

“不知道。”

“他们就是枣庄杀鬼子的那一班子呀!打票车、杀洋行,都是他们搞的。这就是枣庄铁道游击队刘大队长,这是李政委!”

冯老头这一介绍,象风一样吹去芳林嫂眼睛里哀伤的乌云。她感到一阵振奋。他不知道政委是什么官衔,可是她知道大队长是领头的。她的眼睛充满着羡慕、敬佩,盯在这刚才冯老头指给她的刘洪大队长的脸上,好象要把他认准似的,嘴里低低的说:

“你们可真行啊!”

老洪这个什么也不怕的铁汉子,在芳林嫂的注视下,却腼腆地低下了头,因为他过去生长在苦难与斗争的环境里,从来没有这样和女人谈过话。他低下头时,无意中却看到了芳林嫂脚上穿的白鞋子。

“芳林嫂,你去给我们烧点开水喝吧!外边还有队伍等着,我们还得赶路!”

“麻烦你了,大嫂!”

“这算得了什么呢!都是自己人!”芳林嫂说着开了屋门,到锅屋去烧水了。

当芳林嫂出去后,冯老头叹息着对大队长和政委说:“这是个苦命的妇女啊!她丈夫在临城车站当铁路工人,她也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小日子过得不错。可是鬼子来了,她丈夫没有跑得及,被鬼子杀了,只撇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老婆婆吓病了,又加上想儿子,整年躺在病床上。因为临城驻了鬼子,她就经常带着小孩来娘家住,娘家也只有一个老娘,也常有病。所以她除了伤心她丈夫的死,还得在临城、苗庄两头来回的跑,照顾两位老妈妈。……”

听到这里,老洪和政委叹着气。老洪这才明白刚进来时芳林嫂的哀伤所在和为什么穿白鞋了。他俩又听着冯老头说下去:

“她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哪!因为过去我和芳林的关系,所以也常来问问她有啥困难,帮她解决。可是她一口咬定没困难,一切她都能担当起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人。以后和山里张司令联系上,我就在当地秘密的帮助作些工作,山里常有工作人员到湖西去,从这里过铁路,张司令就叫我帮助掩护,有时夜里我也送两个干部到她这里来,她都能很好的照顾。过往的人员没有不说她能干的,她也确实帮我作了不少革命工作。以后我们在这里活动,掌握临城敌人的情况,她一定能对我们有很大好处的。她婆家在临城站,她和那里的工友很熟,她家住在那里是人所共知的,并且还有户口,托她到临城办点事准行。她这人的心地也很好呀!”政委听着冯老头对芳林嫂的介绍,引起很大注意,他连连点头,认为这的确是个好关系。他和老洪商量着,象这种关系,要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在群众面前暴露,以便应付突然情况,使她为铁道游击队能作更多、更重要的工作。同时认为冯老头把他们领到目的地后,也可回到家里,要假装并不认识他们,只派专人秘密的联系。

芳林嫂烧好了水,小坡用罐子提出去,大家喝了。他们别了芳林嫂向西出发,临走出大门,芳林嫂象送着老熟人一样低低的说:

“以后常来呀!”

“对,我们不会少打扰你的!”

当晚,他们赶到湖边的杨集,和这里将成立的小游击队汇合。第二天一早,这里的队员们从湖里打来鲤鱼,接待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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