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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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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纷纭万变,而总不外乎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堕地即哭,盖知所入非快活世界,而有生亦非乐趣也。人生于世不过数十寒暑耳,有生则必有死。此数十寒暑中,自孩提无知,以迄乎龙钟待尽,其间或疾苦,或颠连,或忧愁,备人世诸苦恼,而一身受之。此即由佛经所谓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诸境,而出夫人一心在无挂碍,故富贵而忧戚,不如贫贱而快意肆志焉。今使问于人曰:处逆境而心安,与处顺境而心劳,二者孰胜?则必以心不困于境者为优。然人能知之而不能行之,则已入于苦海中也。世间富贵荣华,贫贱屈辱,皆境也。境也者,不过暂焉而已。优游恬适,舒畅怡悦,所以养乎心者也。心能入乎境之中,而超乎境之外,且能凭虚造为奇境幻遇以自娱其心。

人于世间有父母妻子兄弟友朋,而忧喜哀乐,会合别离,以是而生焉。备历乎诸境,胶扰于一心,宜乎发之玄者白,齿之坚者危。魂魄一去,同于草亡本卒。顾此言乎处顺境而未及乎逆境也。其有极人伦之变,而涉夫人世之险巇,其境为至难,其心为独苦。然则人自有生以来,浮湛阎浮提中,一苦恼众生耳。故曰:我之所患在乎有身,身自有生得来,而为诸苦众射之鹄。人自乐有生,我自求无生。有生在世,其亦赘旒而已。

余今年六十矣,虽齿发未衰而躯壳已坏,祁寒盛暑不复可耐。偶尔劳顿,体中便觉不快。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成寐。见客问姓名转顾即忘,把卷静坐即尔昏然欲睡。思有所作,握管三四行后意即不相缀属。以此而犹欲著书立说,其可得哉!倦游归来,却扫杜门,谢绝人事,酬应简寂。生平于品竹弹丝,棋秤曲谱,一无所好。日长多暇,所以把玩昕夕,消遣岁月者,不过驱使烟墨,供我诙谐而已。

以此《淞滨琐话》又复积如束笋,裒然成集也。《淞隐漫录》所纪,涉于人事为多,似于灵狐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篇犊寥寥,未能遍及。今将于诸虫豸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俾传于世,非笔足以达之,实从吾一心之所生。自来说鬼之东坡,谈狐之南董,搜神之令升,述仙之曼倩,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幻由心造,则人心为最奇也。

余于生老疾病,悲欢离合,已遍尝其境,所不可知者死耳。向居香海,入秋咳作,气上逆不能著枕,终宵危坐达旦,日在药火炉边作生活,去死几希。长夜辗转,一灯荧碧,几于与鬼为邻。然昏厥睯眩中,此心湛然尚觉,可用追思前后,所历显显在目。感恩未报,有怨胥泯。痛知己之云亡,念知音之未寡。则又蹶然以兴,涕泗谤集。故兹之所作,聊亦寄我兴焉而已,非真有命意之所在也。岂敢谓异类有情,幽途可乐,鸟兽同群,鹿豕与游,而竟掉首人世而不顾也夫?荒唐之词,发端于漆园怪诞之说,滥觞乎洞冥,虞初九百早以是鸣。降及后世,抑复工已。余向作《遁窟谰言》,见者谬加许可。江西书贾至易名翻板,藉以射利。《淞隐漫录》重刻行世,至再至三,或题曰《后聊斋图说》,售者颇众。前后三书,凡数十卷。使蒲君留仙见之,必欣然把臂入林曰:"子突过我矣。聊斋之后,有替人哉!"虽然,余之笔墨何足及留仙万一。即作病余呻吟之语,将死游戏之言观可也。光绪丁亥中元后三日,天南遁叟王韬序于沪北淞隐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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