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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海幽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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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吾粤滨海之南,亡国之际,人心尚已!苦节艰贞,发扬馨烈,雄才瑰意,智勇过人。余每于残籍见之,随即抄录。古德幽光,宁容沉晦?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门户齮齮,狺狺嗷嗷;长妇姹女,皆竞侈邪。思之能勿涔涔堕泪哉?船山有言:“末俗相率而为伪者,盖有习气而无性气也!”

吾亦欲与古人可诵之诗,可读之书,相为浃洽而潜移其气,自有见其本心之日昧者。是亦可以悔矣。

僧祖心,博罗人,礼部尚书韩文恪公长子。少为名诸生,才高气盛,有康济天下之志。年二十六,忽弃家为僧,禅寂于罗浮匡庐者久之。乙酉,至南京,会国再变,亲见诸士大夫死事状,纪为私史。城逻发焉,被拷治,惨甚。所与游者忍死不一言。法当诛死,会得減,充戍沈阳。痛家而哦,或歌或哭,为诗数十百篇,命曰《剩诗》。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读其诗而种族之爱,油然以生焉。盖其人虽居世外,而自丧乱以来,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于家国,以见诸公于地下为憾。而其弟騄,驎,骊以抗节,叔父日钦,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以战败,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騄妇以不食,骊妇以饮刃,皆死。即仆从婢滕,亦多有视死如归者。一家忠义,皆有以慰夫师之心。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僭;《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诗》有曰:

人鬼不容发,安能复迟迟。

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

又曰:

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气。

呜呼!亦可以见其志矣!

零丁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及于难,山人乃髡首自名今日僧,遁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声曼歌,歌文文山《正气》之篇,歌已而哭,哭复歌。四顾无人,辄欲投身大洋以死,与崖门诸忠烈魂同游。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与其死于父,何如生于君?死无父则无子,斯死父矣。生于君则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志也乎?于是弃僧服而返。性好独坐,然亦非习为禅观者。一室深闭,人莫知其所为。窃窥之,每一劗发,即以纸钱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呜咽。试问之。则曰:“吾发欲还之父母也;全归之未能,故伤之耳。”

酒酣慷慨为诗,有曰:

身当病后哀歌短,家自亡来骨肉轻。

又曰:

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园诸弟尚重围。

又曰:

夜夜哀魂同梦父,年年孤影愧称兄。

又曰:

当天落日愁无影,到地悲风壮有声。

皆悲酸惨绝,如猿吟鹤唳,不堪入耳。久之,郁郁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无可奋其才,死而患孝之心又不白,后之人其终以正甫为何如人耶?其为桑门也,臣之终; 其弃桑门也,子之始。终始之间,呜呼,难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数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亦幸矣哉!

女以烈见,不幸也;而烈以魂见,使人得传其名氏,则犹为大幸。初广州有周生者,于市买得一衣,丹鲜好,置之于床。夜将寝,褰帏忽见少女,惊而问之。女曰:“毋近,我非人也。”

生惧趋出。比晓,闾里争来观之,闻其声,若近若远,久之而形渐见,姿容绰约,有阴气笼之,若在轻尘。谓观者曰:“妾博罗韩氏处女也,城破,被清兵所执,见犯不从,触刃而死。衣平日所著,故附而来耳。”

屈翁山哀之以辞曰:

彼绡者衣兮,水之不能濡,

美人之血红如荼兮。

彼衣者绡兮,火之不能,

美人之心皎如雪兮。

毋留我绡兮,吾魄与之而东飘兮。

毋留我衣兮,吾魄与之而西飞兮。

噫嘻烈兮,不自言之而谁之知兮。

增城湛翼啣之女,及笄,受聘吴氏子。丙戌,广州不守,女投井而死。吴生欲迎丧以归,其亲串止之。有李生曰:“凡女子许嫁字而笄之,死则以成人之丧礼之;况死于节者乎?”

于是吴生迎丧以归。一夕月明,李见一好女子,身被湿衣,前拜曰:“妾湛氏女也,非君执议,游魂无依矣。请赋诗志妾之死。”

言毕而灭。屈翁山抚琴为之操曰:

呜呼嘻,井之阴阴兮,

美人以其魂嫁犹不沉兮。

匪一日之沉兮,

何以得君子百年之心兮。

谢君之友兮,

以礼而合幽冥之瑟琴兮。

甲寅春,广州有请觇仙者,忽有自署苏氏者来。问其谁。曰:“妾广州绣花街人,年十七,嫁汪叔孟季子。庚寅冬,城破,吾父被杀。吾以几击清兵破头额,因磔我而死。”

屈翁山为之歌曰:

击奴击奴,

奴虽不死已碎颅,脑血可以溅吾夫。

纤纤女手有霹雳,泰山难与秋毫敌。

丈夫何必是荆轲,死为鬼雄随所击。

林氏者,广州之河南乡人。丙戌城破,投珠江而死。番禺罗宾王吊之,有曰:

黄泉随母逝,白璧为夫全。

抱玉云飘海,沉珠月在渊。

李氏者,番禺三元市人。庚寅,广州被围,胡骑抄掠得之,不辱,赋诗十章而缢,有曰:

恨绝当时步不前,追随夫婿越江边。

双双共入桃花水,化作鸳鸯亦是仙。

味其辞,其夫必先自沈者。

丁亥某月,益阳王遇害广州,妃某氏,色美,清兵欲妻之。妃曰:“王,故夫也,亟具棺衾,得尽一哀,以事新者,当无复恨。”

兵出市棺衾,妃阴置小刀数十衵衣中,整刃外向,丧服哭泣视含殓,与兵出葬北山。既毕,兵遽前犯妃,妃大骂。兵怒,抱持益急,身数十处触刃,血漉漉仆地。妃乃反刃自杀。屈翁山.为歌云:

为我殓王,送之北邙。

逝将从汝,不惜新丧。

王魄已归土,同穴终何补。

利刃怀满身,欲切奴为脯。

奴血何淋漓,痛楚莫予侮。

自刭以报王,黄泉相鼓舞。

王桂卿,广州人,为张参将之妾。丙戌,年始二十。清兵至,拜辞其夫,弹琵琶一曲,自经死。邝湛若吊之,有曰:

堕楼未散香烟梦,披发犹存石鼓歌。

雁柱只今余玳甲,为怜落木晚风多。

张家玉,号芷园,东莞人。中崇祯癸未科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甲申,闯贼破京师,家玉抵书骂贼。贼缚之,使两武士夹之,问以故。家玉年少貌秀拔,声巨词辩。贼叹曰:“吾杀此曹多矣,临死嘶战,不能作一语;未有若此人者。”

竟释不杀。家玉虑不得脱,乃伪为文誉贼,乘间南走金陵。会柄国者方借周钟等案,以倾东林诸君子;而家玉与周钟同馆,又出周文忠公凤翔之门,益恶之,竟罗织削籍。居钱塘,与总兵郑鸿逵,副使苏观生等,同护唐王至闽;闽人立之,遂相苏观生,以家玉为侍讲,寻兼兵科,参永胜伯郑彩军驻邵武。家玉先驱抵广信,战许湾,颇捷,遂解福州之围。丙戍正月,被围于新城,力战得出,加金都御史,开府广信。与郑彩议不合,自请回粤招募。八月,至镇平,谕山贼黄海如等,降其众数万。简精锐万人,为武兴营,余散遣之。会清军至赤山坂;闻上杭败信,兵心已解,兼饷尽,溃归东莞,居大父丧。

苏观生立唐王弟聿(钅粤)于广州,以兵部侍郎召,家玉辞不拜。十二月,广州破,巡抚佟养甲素闻家玉名,遣副使张元琳即家召之。家玉衣冠出见,责张元琳以大义。张元琳亦癸未榜,与家玉同为庶吉士者也,归报佟养甲,复飞出谕之。家玉答书有曰:“孔门高弟,太祖孤臣,如玉其人,安可以不贤之招招之乎?生杀荣辱,惟公命。”

家玉既义不肯屈,其师林洊复赞其起兵。会旧蕉到(氵窖)二乡以被掠与官兵相攻击,杀数百人。家玉与何不凡,莫壬元等约,以大舟来迎。家玉出旧赐幢盖麾葆,鼓吹登舟,袭东莞城;人之,执其新令,籍降绅李觉斯等家以犒士。腾檄远近,所在啸聚以应,时丁亥三月十四日也。十七日,清军至,大战于万家租,遂陷东莞,家玉走到(氵窖)。清总兵李成栋攻到(氵窖)三日,破而屠之,家玉祖母陈氏,母黎氏,妹石宝,俱赴水死。妻彭氏被执不屈,断股而死。家玉走西乡,大豪陈文豹聚兵二千人保境,奉家玉进克新安县,杀千余人。

四月十日,清军攻西乡,不克。家玉遣兵袭东莞,战于赤冈。五月,复自率兵攻东莞,不克,郤归西乡。李成栋大军至,攻围数日,互有杀伤。已而舟师败,家玉走,夜经万家租,视其家庙已毁,祖墓发掘,张氏族屠戮殆尽,拜哭而去。张氏为唐殿中监张九皋之后,宋末迁居东莞,地倚大江面四百三十二峰;先辈谓必生大忠孝人,主持名教者,十七传而生家玉。同邑李觉斯以家玉籍其家,恨之刺骨,倡为厌胜之说,毁庙发家,且踪迹张氏族属,辄指而戮之,几无噍类焉。西乡亦随破,陈文豹等俱见杀。家玉至铁冈,得姚金之,陈子等众各千人,遂走十五岭,复得罗同天,刘龙,李启新等众三千人。先是家玉遣兵攻龙门县,克之。至是人龙门,进攻博罗,亦克之,并克连平长宁两城,复振。攻惠州,三日不克,克归善县,还屯博罗。官军攻之,家玉走归龙门,募兵,旬日间得万余人。家玉幼好击剑任侠,多结山泽之豪,故所至翕然,蹶而复起。

至是分其众,列龙虎犀象四营,进攻增城,入之。十月,李成栋至增城,马步万余。家玉分兵为三,倚深溪高崖以自固,大战十日,力尽而败。李成栋围之数重,诸将请血战溃围出。家玉曰:“矢尽砲烈,欲战无具,将伤卒死,欲战无人,天明俱受缚矣。大丈夫立天常,犯大难,事至己坏,乌用徘徊不决,以颈血溅敌手哉?”

因起遍拜诸将,自投野塘中以死;怀银章一,篆曰‘正大光明’,闽赐也。时年三十有三。清军得其尸,集诸绅殓视之,李觉斯再拜贺曰:“是已。某知其一齿缺,以银镶之,发长可二尺三寸,今果然,死无疑矣。”

盖以为快云。然家玉父兆龙,弟家珍仍为人所匿,觉斯不得踪迹也。明年,以思恩侯陈邦傅,给事中李珍请,溢曰文烈。父封增城候,少保大学士,如家玉官,家珍荫锦衣佥事。其先后从家玉而死者,为师林洊,从弟有光,有恒,及邓栋材,韩如琰,杨光远等数十人。粤中人又言:家玉常乘一黄马,神骏趋捷,每临阵,风沙惨淡,作势怒鸣,以鼓士气。及家玉死,马亦自掷死溪水侧云。

陈邦彦,字岩野,顺德人。乙酉间,以诸生走金陵,上政要三十二策,权奸沮不用。唐王得其策,读而伟之。至闽,即家授监纪推官,而邦彦己登是科贤书;以苏观生荐,改兵部职方司主事,监广西狼兵。至岭,闻变,劝苏观生东保惠潮,不听。会丁魁楚等已立永明王于肇庆;苏观生前与丁魁楚不睦,撤兵回至韶,使邦彦赴肇称贺,且觇动静也。丁魁楚闻苏观生兵回,恐见逼,挟王西走梧州。邦彦至梧,太妃垂帘南面坐,永明王西向坐,丁魁楚侍;劳苦邦彦,即改授兵科给事中,令回慰苏观生,召之人辅。迨邦彦东归,而苏观生已迎立唐王弟聿(钅粤)于广州;邦彦不敢入,贻书苏观生报命,且劝其与丁魁楚并力,勿国中自斗,贻渔人利也,苏观生不能从,竟构兵于三水县。初战,广兵败;再战大同峤,广兵以海舟诈降,肇兵败,邦彦遂去隐高明山中。未几,清总兵李成栋破广州,唐王弟聿(钅粤),苏观生皆死。先是,总督万元吉使族人万年募兵于粤,得余龙等千余人,未行而赣州破;余龙等无所归,聚甘竹滩为盗,残兵依附者至二万余人。肇庆总督朱治(忄简)使监军邓研聪招之。既至,与督标兵不和,(讠华)而归,邓研聪与万年俱死于乱。

李成栋既陷广州,丁亥春,进攻肇梧,俱克之,走朱治(忄简),杀丁魁楚,前驱至平乐府。邦彦闻之,扁舟人甘竹滩,说余龙乘虚攻广州,余龙许之。邦彦亦于高明山起兵,与余龙由海道人珠江,会城空虚;清巡抚佟养甲飞骑走桂林,召李成栋(“门”里有个“巳”),扬言便道径取甘竹滩,余龙等家属所在,遂退(“门”里有个“巳”)。于是陈子壮起九江,张家玉起东莞,霍师连等起花山,皆围聚徒众,与邦彦相应。邦彦寄张家玉书云:“成不成,天也。敌不敌,势也。方今王师风鹤,桂林累卵,得牵制毋西,浔平之间,庶可完葺。是我致力于此,而收功于彼也。”

张家玉然之。邦彦复遣其门人马应房与余龙攻顺德,复之。李成栋至顺德,余龙战败,马应房被执,不屈,赴水死。马应房即前鹤庆守马义祥子也。四月,余龙再战于黄连江,亦败死。邦彦乃弃高明,收余众数千人,别(犭旬)江门,下之。前者攻广州,佟养甲得降人,知其谋出于邦彦,访求其家所在,急捕之,获其妾何氏,并子陈和尹,陈虞尹于肇庆,厚待之,为书以招邦彦。邦彦不复书,但判其褚尾曰:“妾辱之,子杀之,身为死臣,义不私妻子也。”

佟养甲壮其为人,仍善养其妾与二子。

后郡绅李星一,举人杜璜,以兵攻肇庆,始杀之。杜璜等战不胜,亦死。七月,与陈子壮密约围广州。陈子壮先至,谋泄,内应者遇害,陈子壮欲引去;适邦彦兵至,因谓陈子壮曰:“李成栋方攻张侍郎家玉于新安,闻省警,必乘舟急还。邦彦伏禺珠洲侧,伺其至,以小舟从芦苇中冲之。公以大舰遮其西,使不得去,克城在此举矣。望青旗而朱游者,吾师也。”

计定,李成栋果以战舰数百,过禺珠洲,势甚盛。邦彦小船少冲之,颇焚其数舟。李成栋引而西,邦彦尾之。会幕夜,陈子壮不能辨旗色,疑皆敌舟也。陈动,李成栋顺风追之,遂大败。邦彦欲归攻城,城中已有备,乃疾引兵攻下三水,据胥江,与霍师连会。前湖南黄公辅,御史连成璧等,亦攻下新会新宁。八月,清远指挥白常灿,杀清知县何甲,以迎邦彦;因横江树栅,绝岭东饷道。李成栋还师击清远,霍师连以舟师遏李成栋,李成栋纵火烧师连舟,兵乱,破棚而人,霍师连战死,邦彦,白常灿与太学生朱学熙婴城守。时民兵起者数千家,惟邦彦一军最强,常分出以救民兵之败者。至是精锐尽丧,外无救者。逾日城陷,白常灿死,邦彦犹率数十人操兵战,肩受三刃不死,走朱氏园。朱学熙已自缢堂中,邦彦哭拜毕,索笔题其壁曰:

无拳无勇,何饷何兵。

联络山海,喋血会城。

天命不祐,祸患是撄。

千秋而下,鉴此孤贞。

遂被执,总督佟养甲使医来视创,邦彦却之,餽食亦不食。在狱五日,惟慷慨赋咏,或投以纸,辄随而满。所传有:

大造兮多艰,时哉不我与。

我后兮何之,我躬兮良苦。

之句。九月二十八日被磔死。监视者视其肝,肝忽跃起,击监者面,遂惊悸,数日而死。邦彦既败,张家玉,陈子壮亦随没。逾年,得赠兵部侍郎。子陈恭尹,能以诗文世其业。

李元荫者,榆林人,本姓贾,为李成栋养子,因冒姓李。成栋少时,从高杰为群盗,以勇决闻。及高杰封兴平伯,成栋挂镇徐将军印,守徐州。高杰为许定国所杀,成栋以徐州降。曾故赵王由栋与黄蜚起太湖,成栋擒黄蜚,走赵王,授松江总兵。从定八闽,由漳州与巡抚佟养甲人惠潮,破广州,执唐王与周、益、辽诸王,俱杀之,苏观生自缢,时丙戍十二月望日也。明年丁亥正月,成栋分兵取南韶,克肇庆。遣裨将杨大甫,张月取高廉雷三府,闫可义渡海取琼州,自率兵向广西,下梧州,攻平乐,先驱及桂林。会粤东义师竟起,会城被围,佟养甲遣人告急。成栋遂东问,往返攻击,自春祖秋,始获定;而西省之平梧以及海北高雷廉等城,俱复失,屡被责问。明年戊子春,江西金声桓,王德仁反,密书约成栋;时佟养甲已授两广总督,成栋虽晋秩,例当受总督节制,自恃功高,耻为之下。王德仁围赣州急,佟养甲趣成栋赴援。成栋与署布政使袁彭年等密议于三层楼,既定,语佟养甲曰:“今出城数十步皆敌,安能远行?计惟急改名号,以安人心耳。”

佟养甲愕然,莫可谁何。

成栋遂反正,遣使赴南宁,一时喜出望外;封成栋为惠国公,晋佟养甲为尚书襄平伯。佟养甲惧祸及,尽以所部授成栋。六月,成栋使其将罗成耀以黄金千两,白金十万,及彩经舟楫,迎永明王于南宁;至肇庆,拜成栋翊明大将军,以其子元荫为锦衣都指挥,掌丝纶房事,擢袁彭年为左都御史。先是广东都司马吉翔为锦衣,从永明王入武冈,因内阁员缺,得与票拟,图富贵者争趋之。其在南宁,陈邦傅驻兵浔江,上下倚以为重。因以其子陈曾禹为锦衣,比马吉翔;而陈邦傅亦以复钦廉功,加封思恩侯矣。至是成栋封公,陈邦傅意不满,乃亦晋陈邦傅为庆国公,并封其中军胡执恭为武康伯。成栋闻之,亦为其下杜永和,闫可义,郝尚久,罗成耀,黄应杰,杨大福,张道瀛等七人请封,皆得伯爵;而元荫亦得锦衣侍卫。元荫修整大雅,喜与士大夫交。袁彭年素负时望,掌台纲;于是刘湘客,丁时魁,金堡,蒙正发等,皆与之善,持论侃侃,专以尊主权,别流品,斥幸授为事,远近悉望而畏之,因有五虎之目。五虎者:袁虎头,刘虎皮,丁虎爪,金虎牙,蒙虎矢也。冬十月,成栋攻赣州不克。

时清兵已至南昌,金声桓召王德仁还救,赣州守御已固。成栋至,总兵高进库击败之,退避南康县。十一月,佟养甲间使以闻,杀之。己丑正月,南昌破,金声桓,王德仁俱死。二月,成栋兵败于信丰,自断后,披甲渡河,马蹶,沉水死。赠宁夏王,溢武烈。五月,以杜永和为总督,守广州;闫可义守南韶,未几死,以罗成耀代之;加元荫车骑将军,封南阳伯,领兵宿卫。六月,杨大福为乱于梧州,元荫召至,缢杀之。庚寅正月朔,清平南王尚可喜,嗣靖南王耿继茂等至南雄,罗成耀自韶州溃归。十四日,韶州破,永明王西走梧州,留元荫与马吉翔等守肇庆。罗成耀走高州为乱,元荫以计杀之,人情恃以少安。初成栋父子方宠,陈邦傅居西,屡为金堡等所排,积怨刺骨。曾其下徐彪亦叛之,忠贞营李赤心等,又自湖南溃人粤,散处宾横之间,陈邦傅不能制,威望日损。东事急,召之赴援,非其意也,顾欲藉以泄前愤。将至梧,群情汹汹。适西抚缺,众议推刘湘客;兵部侍郎程源论其比党,金堡等四人皆杖戍,惟袁彭年先以忧去,得免焉。陈邦傅抵三永,竟观望不敢进。清兵薄会城,杜永和等与元荫弟李建捷力战御之。杜永和等进为候,李建捷封安肃伯。

广州城三面临水,成栋在时,复命筑两翼傅于江外,为炮台,水绕之。地险守固,攻围十阅月,不能破。偏将范承恩谋内应,决砲台之水,清兵藉薪径渡,遂得炮,返以内攻。十二月二日,城破,屠之。范承恩降,杜永和等由海道奔琼州,元荫弟李建捷夺围至肇庆。陈邦傅等师俱溃于三水。随闻桂林亦破,梧州君臣夜走,陈邦傅兵邀劫各官于藤江。明年春,元荫在肇庆,其下亦多谋为变者;不得已,与弟李建捷俱奔南宁,伏地痛哭,哀动左右。会孙可望遣贺九义等将兵至,杀内阁严起恒等。元荫忿甚,请出灵山,收高雷之兵,迎王入海。至钦州之防城,为土兵王胜堂所执,送靖南王,不屈,左右挺下。元荫笑曰:“鼎镬不惧,何有于梃?”

又令作书招杜永和。元荫笑曰:“杜将军缮兵穷海,差有丈夫气,乃招之耶?”

王义之,使其故人往说之曰:“将军昔未受国恩耶?”

元荫大恸曰:“某昔不过帅府一亲人耳,今爵通侯,司禁旅,狼狈被擒,计惟一死报国;豫让不言之在前乎?吾父俟于九泉久矣。”

故人曰:“李果将军父耶?”

元荫曰:“歧阳,黔国,俱以养子自奋。子毋多言。”

遂与弟李建捷,及前锋将李用朝俱被害,投尸海中。明年壬辰,琼州破,杜永和等俱降。

陈子壮,南海人,年二十二,登万历已未科一甲第三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天启中,魏珰执柄,子壮父陈熙昌以给谏疏珰罪,廷杖谪戍。子壮亦以天启甲子浙江乡试录诽谤黜。崇祯初起用,累官至礼部侍郎,纠唐藩不法。时议以宗室授文武官,又力言不可,忤旨下狱。寻遣戍。乙酉,起江南礼部尚书,复忤时相马士英,罢归。江南破,桂恭王方避乱寓梧州,子壮发檄远近,言桂王神宗子,光宗弟,宜立。时唐王已立于闽,广督丁魁楚以子壮人望也,集多宫议之。子壮持前议益坚,海道汤来贺让子壮曰:“如公议,闽立一君,粤复立一君,内自为敌;蚌鹬即无死,谁为之渔人者?”

议遂寝。后丁魁楚以擒靖江王功,封平粤伯。汤来贺进江闽总督。以人望,亦召子壮入阁,辞不行。丙戍冬,桂王子由榔监国,子壮以前议,即共家拜大学士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节制江广闽楚军务。会唐王弟聿(钅粤)至广州自立,子壮未果行。十二月,清兵克广州,唐王死。

明年春,大兵出广西,前兵部侍郎张家玉,兵科给事中陈邦彦,及新会王兴,高凉崔良槚,潮阳赖其肖等,前后聚众,攻克各州县。夏六月,子壮起于南海之九江邨,与陈邦彦约攻会城。提督李成栋方东击张家玉,会城空虚,故指挥杨可观,杨景晖,及子壮婿前知州梁若衡等,结花山降盗三千人,谋阴召子壮,期以七月七日兵至,内外举火应。子壮喜甚,先二日,率水军薄城。谍者入郭被执,事露,杨可观等皆死。子壮兵驻五羊驿,李已破张家玉兵于新安,趋归击败之。子壮奔还九江邨。前御史麦而炫破高明,迎子壮人居之。十一月,李成栋人高明,子壮,麦而炫与前知县朱实莲俱被执。总督佟养甲置于馆,厚享之。狱具,以犯旗示子壮曰:“不处公极刑,则威不立。”

遂衣以赭袴,舁之游城内外遍,更集诸降绅,燕饮聚观,有奋足蹋子壮面大唾骂者。临刑,举酒属诸绅曰:“畏否?”

诸人以头抢地曰:“敢不畏?”

左右皆掩口笑。子壮身被数十刀,呼太祖高皇帝、烈皇帝不绝口,与麦而炫等同日死于市。子陈上图,亦在获,以家僮伯卿请寸斩以赎主人之孤,得免死。戊子春,李成栋叛,子壮弟给事陈子升上书请恤,得赠番禺侯,谥文忠;子上图,荫锦衣卫指挥使。

明亡,屈大钧遁迹为僧,剃其发,埋之罗浮黄龙洞中,并为《藏发冢铭》云:翁山屈子,藏发于兹。四百山君,长呵护之。又有《秃颂》一篇,文云:吾友超然张子,行年三十,而发秃如薙,感而作颂。余与张子生逢斯世,有发而不能保,月一薙之;无使其短而种种,长而披披,故张子以其秃为幸而颂之。嗟夫!秃也而犹可颂,然则余未尝秃也,乃余之不幸矣;而亦为秃颂者何居?盖亦颂张子之秃也云尔。颂曰:发吾外物,生之何为?非马何鬟?非牛何氂?生而乃秃,遗体非亏。行父谁噱?巨君谁訾?毁伤之罪,我今复罹,剥肤之痛,人皆患之。羡子之秃,不见刀锥,无烦髻结,不用辫垂。不毛之首,有如鼓槌。石亦有鬟,苔亦有衣,何子硗确,勾萌不滋?黑之与白,不见毫丝,摩顶滑滑,似沐膏脂。胜于生佛,白屑生皮,所少屋帻,覆此(上非,下三个毛)。受之父母,未损毫厘。根本在肉,且勿生荑。留须异日,以村冠绥。方春而茁,方冬而萎,吾发卓尔,与时盛衰。

庚寅冬,广州城破,天濠街有妇襁负婴儿,以长绳系腰,接于树身,赴池而死。事定,引绳出之,色如生。屈翁山为之歌曰:

妾身不随波,岂必长绳系。

所虑黄口儿,一去无根蒂。

聂娘,增城人,崇祯庚午,清兵于增江口掠得之,戏谓其眉未婉。聂娘从容语曰:“女醮始扫眉。若欲婉,请假我刀。”

刀得而刎。黎美周作《聂娘婉眉歌》,有云:

丈夫髭髯愧如此,半尺垂虬掀不起。

紫石稜稜婉婉尔,翠蛾如铁真男子。

又云:

人生安能知死期,沙场血战吾当为。

借娘眉锋不斩贼,先斩偷生巾帼儿。

麦氏,香山小榄乡人,诸生黄肇扬之妻。癸巳冬,被掠,愤骂赴水,兵捉其发,系船间。麦氏乘间断发,又赴水。既没,复涌出,作愤骂状,如是者三。清兵竞射之,乃没。屈翁山吊之云:

入水不肯沉,骂奴犹未毕。

身轻乘文鱼,三跃江中出。

佳人一赫怒,波涛为羡溢。

髐箭虽纷纷,难损芝兰质。

去为湘妃姊,魂烈知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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