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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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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发生于分崩离析的凄凉末代,当时我们的布匹生意已清算关张。广告牌早就从店铺前撤掉了,门板卸下一半,我母亲还在店里用尾货做些非法生意。阿德拉已去往美国。据说,她乘坐的邮轮开到大海上遇险沉没,全体船客无一幸存。我们没法证实这一流言,但所有迹象均表明,姑娘确已难觅踪影,而我们再也没有收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新时代来临了——空虚、严肃、毫无意趣,如同一张白纸。我们的新女仆名叫吉尼娅,这姑娘苍白、瘦骨伶仃、没精打采,总在各个房间悄无声息地徘徊。如果有人拍打她后背,姑娘会像蛇一样扭动、伸直身体,或像猫一样欢叫。她皮肤白得无比沉闷,甚至连珐琅眸子的眼睑内面也是白色的。她如此心不在焉,以致有时候拿旧账本和发票来制作奶油炒面糊:这实在令人作呕,根本没法下咽。

那时,父亲毫无疑问已经死透了。他死过好几次,总是有所保留,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命归黄泉这档事。它自有其优点。父亲把死亡划分为若干阶段,让家人慢慢习惯他从世间消隐。我们逐渐对他返生还阳不再感兴趣——每次总是时间更短、更可悲。父亲的形象身影弥漫于他生活过的房间里,并开枝散叶,形成在某些方面同他极为神似的怪异树瘤。许多部位的墙纸开始模仿他惯常的神经抽搐,它那阿拉伯纹饰吸收了父亲笑容的可怜阴郁,左右对称如三叶虫的石化印记。有一阵子,他那件臭鼬皮做内衬的毛料大衣让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它表面的皮毛在呼吸!那些被缝在一起、彼此咬住的小动物,其惊惶的激流无助地游遍大衣,并消失在它皮毛的褶皱内。如果你竖起耳朵,贴近它,会听到睡眠动物发出的协调而美妙的兽鸣。在臭鼬的微弱气味、它们的惨遭屠戮和夜间交媾的氛围之中,以这种整洁熨帖的形态,父亲原本还可以活上很多年,然而他还是没能挺过去。

有一天,母亲从镇上回到家里,看上去心事重重。“约瑟夫,你瞧瞧,”她说,“多巧啊!我在楼梯上逮住它的,这家伙正一级一级往上蹦呢。”她端着一个盘子,掀起上面的手绢。我立即认出他来。简直像极了,尽管眼下他是一只螃蟹或一只硕大的蝎子。母亲和我心照不宣:无论父亲变成什么样子,相似之处依然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尽管彻底改头换面,他仍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继续苟且偷生。“他还活着吗?”我问道。“当然。我几乎拿不住他,”母亲说,“是不是应该把他搁到地板上?”她将盘子放低,朝他俯下身子。我们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安坐在蜷曲而轻轻蠕动的许多条腿之间,螯钳和触须高举,仿佛在凝神倾听。我把盘子一斜,父亲便如履薄冰、犹犹豫豫地爬向地板。等到踏上一片平整的表面,他全身的十几条蟹腿遽然发动,硬邦邦的关节嘎嘎直响。我挡住他去路。父亲踌躇了片刻,用触须对障碍物展开一番探查,然后抬起大螯,转往另一边。我们没再拦阻,任他朝自己选定的方向跑去,前面并无家具可供藏身。他疾奔的众腿如波浪般甩动,抵达墙根,我们还来不及制止,他敏捷地爬上直壁,不在任何一处停留。看见他逃到墙头,摇摇摆摆地横跨壁纸,本能的厌恶使我浑身发抖。此时,父亲来到一座嵌入墙体的橱柜前,在它边缘稍稍停顿,伸出钳子试探其虚实,旋即钻了进去。

父亲正以一只螃蟹的视角重新探索整套公寓。很明显,他用嗅觉去感知一切事物,因为我虽然认真检查过,却没发现他有任何视觉器官。他似乎对沿途遇到的各类物品都详加揣摩,停下来用触须去感受它们,又用大螯将其钳住,仿佛是在测试、熟悉它们。然而片刻之后,他又抛下它们,照旧往前狂奔,拖着自己的大肚子,它微微抬起,离开地板。我们把面包屑和肉末丢到地上,希望他会吃掉。可他依然故我,马马虎虎地查看一番,随即继续跑路,认识不到它们是食物。

目睹他如此耐心地勘察房间,你兴许会以为,父亲正在百折不挠而且孜孜不倦地寻找什么东西。他一次又一次跑向厨房的角落,爬到一只漏水的木桶下面,抵近一片水洼,大概是想喝水。有时,父亲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他确乎不必吃东西也活得挺好,而且不影响其精力。我们又是羞愧又是嫌恶,绝口不提各自的隐秘恐惧:生怕他夜间跑到床上来找我们。但这从未发生,尽管白天他会在所有家具上乱爬。他尤其喜欢待在衣柜和墙壁的夹缝之间。

他所展现的理解力,甚至或多或少的幽默感,不容我们忽视。比如,吃饭时间,父亲必定来到餐室,即使他参加大伙的饮食活动纯粹是一种象征。倘若餐室关上了门,而他被留在另一个房间,他总要在门底挠个不休,沿着门缝爬上爬下,直到我们为他开门。不久,他学会把钳子和腿脚插进房门下方的缝隙,继而施展一系列复杂巧妙的手段,最终成功地从旁边挤入餐室。这似乎让他颇为愉快。他伏在桌子下面,安安静静趴着,腹部轻轻搏动。这极富韵律的行为究竟有何深意,我们无法猜到。此举看起来既淫荡又恶毒,同时又在传递一种极其粗俗而贪恋肉欲的满足感。我们的小狗尼姆罗德,会慢慢接近他,胆怯地、谨慎地嗅一嗅他,打个喷嚏,然后一头雾水地漠然转身离开。

混乱开始在我们家大肆蔓延。吉尼娅整天蒙头昏睡,伴随深沉的呼吸,她软似无骨的纤瘦身体起伏不定。我们经常在汤里发现棉线团。姑娘稀里糊涂地把它们跟蔬菜一起丢进大锅。店铺昼夜无休地开门营业。在烦琐的讨价还价和斤斤计较之中,买卖不断成交。屋漏偏逢连夜雨,卡罗尔叔叔来了。

这个男人异常沮丧而沉默。他叹着气宣布,经历了近来的诸多不幸之后,他已决定换个活法,投身于语言学研究。他从不外出,把自己锁在最偏僻的房间内。吉尼娅移走了里面的所有地毯和窗帘,因为她并不认可我们这位访客。他躲在那儿消磨时光,阅读陈旧的价目表。有好几次,他满怀恶意地企图踩住父亲。我们吓得连连尖叫,让他别这么干。他事后不过是扮个鬼脸,嘲讽地微微一笑,而我们的父亲意识不到先前发生的危险,依然乱爬乱逛,探究地板上散布的斑斑点点。

只要脚踩地面,父亲就总是迅捷如飞,但跟所有甲壳纲动物一样,他如果被翻过来,仰面朝天,便几乎无法动弹。看到他绝望地挥舞所有腿脚,在地上无助地打转,真令人伤感怜悯。他那扎眼、近乎无耻的生理构造,完全暴露在布满关节的赤裸腹部之下,实在让我们不忍直视。这时,卡罗尔叔叔很难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踩踏父亲。我们手持各种物件,赶紧跑来救他。父亲用大螯牢牢夹住这些东西,迅速恢复其正常姿态,并以双倍的速度,沿着一条折来折去的路线闪电般逃离现场,仿佛是要彻底忘掉刚才那一记不体面的跌跤。

我必须强迫自己如实记述那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直至今天,我仍不愿去想它。我始终搞不明白,我们怎么会沦为蓄意行凶的罪犯。必定是奇特的宿命,将我们驱赶到此处,因为命数并不躲避良心或意志,反倒将它们纳入自己的运转机理之中,于是我们好像受到催眠一般,这才承认并接受那些在日常背景下使人备感惊恐的事物。

我全身发抖,绝望地一次又一次追问母亲:“你怎么下得去手?如果是吉尼娅干的,倒还好说,可你居然亲自上阵……”母亲一边哭一边绞着双手,无以作答。她是否认为,父亲还是死掉对他更好些?她是否将自己的举动视为,在无望情形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或者,她这么做是出于不可思议的轻率和鲁莽?……命运,当它决定以其不可理喻的奇思妙想来影响我们,总有成百上千条诡计可用。瞬间的大脑短路、片刻的疏忽或盲从,便足以在我们进退维谷、难以抉择时,悄然诱发某种行动。过后,我们尽可以没完没了地反省,解释自己的动机,尝试发现我们的真正意图,但事实已确定不移,无法改变。

父亲被搁在碟子里端上来时,我们这才如梦初醒,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事态。煮过之后,父亲又大又肿,发灰发白,好似一块凝胶。我们瞠目结舌,无不默然呆坐。唯有卡罗尔叔叔举起餐叉,伸向碟子,随即又迟疑地垂手把它放下,斜眼望着我们。母亲命令将碟子拿到起居室去。往后他便摆在那儿的一张桌子上,用一块天鹅绒布盖住,紧挨着家庭相册和一只音乐香烟盒。他始终躺在那儿,我们人人都避之不及。

然而,父亲在阳间的游荡仍未终结,他死亡的下一阶段——这个超越了可容忍极限的故事续篇——是所有部分之中最令人痛苦的。为何父亲至今仍不肯放弃,不愿承认他已经失败,既然这样做的理由十分充足,既然命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他彻底摧毁?在起居室内一动不动地待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多多少少恢复元气,似乎开始缓过劲来。某天上午,我们发现碟子里空无一物。边上横着一条蟹腿,掉落在脱水凝结的番茄酱和踩烂的肉冻之间,正是它们使父亲逃跑的踪迹得以显现。尽管被煮过,而且在半道上失去一条腿,他仍凭借残存的力量把自己拖到某处,展开他无家可归的漫游之旅,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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