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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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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早五点钟,朝晖闪耀的时刻,强烈而静穆的光明已将我们的房子包围。这庄严的晨晷无人察知——因为窗帘低垂,房间半明半暗,充满熟睡之人的谐调呼吸声——屋子外部沐浴着晨曦,沉湎于晨焰,仿佛它表面是用幸福深眠的眼皮装饰而成。于是,在这一日之初的宁谧时分,它昏昏欲睡的脸庞吸收了清晨的第一轮大火,融化于明亮之中,其外表在激荡的梦境内微微痉挛。屋前,边缘锐利的金合欢树影穿过那些炎热的眼皮,在它们表面不停摇来摆去,如同在一架巨大钢琴的表面晃荡,那闪闪发亮的陈词滥调被微风洗净,徒劳地想要穿入金黄色睡眠的深处。亚麻布窗帘一股接一股地吸收上午的暑热,烤得发红,在炫目的日光浴里不省人事。

父亲无法再睡,他起个大早,抱着一堆书和账簿下楼,准备让店铺开门营业,它位于这栋建筑临街的一层。父亲在门廊定定站了片刻,用半开半闭的眼睛承受阳光的猛烈倾泻。浸满日焰的墙壁将他轻柔拽入其光滑、匀整、满是喜悦的表层。有一刻,父亲变得扁平,往墙面内部生长,并感觉他向外伸展的双手,颤动而温暖,融入了它那金黄的粉灰之中。(世间有多少父亲,当他们清晨五点钟迈下楼梯的最末一级台阶,便永远嵌入了房屋的墙体?有多少父亲,就这样成为自己家的看门人,平平地刻入斜墙,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脸部化为欢愉的平行褶皱,从此与墙面的永恒微笑长久地结合?而他们的儿子将在上边反复抚摸,追寻父亲的最后踪迹。)但是,凭借意志的最后一次发力,他很快挣脱束缚,重获立体形态,又一次成为人类,并把店铺铁框门的门闩、门锁从自己身体上统统卸掉。

当他推开沉重的铁皮大门,喃喃抱怨的昏暗从入口处往后退了一步。它往店铺深处一寸一寸收缩,不断移动,缓缓变换姿势。上午的清新,透明的烟雾般从那人行道冰凉的砖块上滚来,害羞地站在门槛上一道细微、颤动的气流之中。而店铺深处,往昔的日日夜夜所积聚的幽暗潜藏于大包大包的布料间,自动分层,并自我消耗于店铺的心脏部位,黑乎乎的储藏室,在此溶解,无法区分,完全浸透自身,化为昏暗而寂静的布匹原质。

父亲沿着哔叽绒和灯芯绒垒成的厚壁行进,并用手一路抚摸这高耸的布料堆,如同一路抚摸女人的裙褶。那一排又一排瞎了眼睛的躯骸原本正要陷入永久的恐慌,或搅乱格局秩序,此刻却冷静下来,遵从布匹界的等级制度,主动按照高低贵贱码放整齐。

对父亲而言,我们的店铺是一片永恒的痛苦和折磨之地。这个他一手创造的生命,在其成长的岁月里,时时同他较量,激烈程度与日俱增,并最终长大成形,极具威胁,难以理解,并且不再需要他。店铺经营已让他力不从心,这项工作转眼间变得如此之崇高宏伟。它无比庞大的需求把他吓倒。它们使人畏惧的吞吐量他拼上老命都难以满足。父亲将饱含绝望的目光投向店伙计的轻佻行为,他们呆蠢、漫不经心的乐观主义,他们的玩笑和不经大脑的举动,以上种种均发生于这个伟大事业的边缘。看到那一排任何忧愁皆无法侵扰的人脸画廊,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脑袋,他眸子里尽是苦涩的嘲讽,其视线一直探入那些注满信任的眼睛深处,它们绝不会受到哪怕是一丝疑虑阴影的困扰。以母亲的忠诚和奉献精神,她怎样帮助父亲?非凡事物的意义根本不是她那简单幼稚的头脑所能容纳的。她天生注定成不了大事。而父亲留意到,她常常在他背后跟店伙计飞快地互送秋波,当她参与他们愚笨的小丑行径,只要不受监管,她总是极为高兴开怀。

父亲与那个愉快写意的世界日益隔绝,全情投入地逃进艰深的学科之中。他害怕弥漫四周的放荡荒淫,于是潜形匿影,孤独地追寻他高远的理想。他紧握缰绳,从不松手,从不为自己网开一面,也不允许自己走惬意的捷径。

对巴兰达公司或其他半桶水的生意人而言那已经相当不错,他们既不懂得何为渴求完美,更不理解伟大技艺的禁欲主义。看到布匹生意的零售额低迷不振,父亲备受煎熬。当代布商谁还专注于他们古老手艺的非凡传统?例如,他们有谁知道,展架上堆放的布料,若按照织物艺术的原则摆放,可以在一根从高往低滑动的手指拨动下,发出一连串下降音程的悦耳声响?同辈之中,谁还熟悉往来便条、备忘录、信函的形式之美?有多少人仍记得商务社交礼仪的魅力,仍记得优秀的老派社交礼节,仍记得谈判时令人焦躁的若干阶段?某家外国公司派代表前来,总是以针尖对麦芒的强硬姿态开局,绝无妥协,继而在那位代表不屈不挠的说服和曲意奉承的影响下,坚冰逐渐融解,最终他收到一份邀请,双方共进晚餐,同饮葡萄酒——杯盏摆在饭桌上,垫着纸巾,大家意兴正浓,阿德拉端菜时还被拧了一把屁股,随便说些麻辣的笑话,随心所欲地胡侃,就像应付自如的绅士,深知这种情形下该怎样行事——好让一次双赢的交易完满达成。

在清晨的静谧中,当热气徐徐上升,父亲希望找到一个欢快而又别具一格的措辞,能体现他所写信函的应有分量,好寄给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的诸位先生。它应当是一次直达要害的答复,反击那些绅士们无理的要求,必须回应得恰到好处,在关键问题上简明扼要,使这封信可以强硬而机智地提出最后请求,形成预期的震撼效果,并以强健、优雅和无可改换的句子,让它结束于圆满之境。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些词语的形状,它们一连几天都在跟他玩捉迷藏,他差不多可以用指尖触到它们,却无法抓住。他久久等待一道轻狂无忌的幽默闪电,如风暴般扫清拦路的顽劣障碍。他又拿了一张白纸,为这项克服阻碍的事业添砖加瓦,那道魔障一直在藐视他所有的努力。

与此同时,伙计们逐渐使店铺人满为患。他们因清晨的热气而脸庞通红,走进店铺,避开父亲的桌子,仅投以惊恐而做贼心虚的匆匆一瞥。

他们无不虚弱而愧疚,感觉到父亲沉默、坚毅地向其施压的分量,你不论怎样做都难以将这股力道驱散。什么也安抚不了这个忧心忡忡的店主人,任何热情均无法使之获得慰藉,他蝎子般藏在桌子后面,眼镜不祥地闪闪发光,像老鼠一样在纸堆里寻寻觅觅。他越来越兴奋,潜伏的怒火随热气不断增强。地板上,阳光的方块熠熠生辉。金属般发亮的苍蝇在店铺入口处有如闪电乱舞,它们一窝蜂停在门边,好像一个玻璃泡,出自太阳的滚烫吹管,出自那个耀眼白昼的玻璃作坊:它们翅膀张开,状若飞举,随即又在狂怒的乱窜中互换位置。透过门口那块烁亮的四边形,能看到城市公园的椴树在阳光下昏昏欲睡,远处教堂钟塔的轮廓在澄澈、辉闪的空气里清晰可见,犹如用双筒望远镜观看一般。锡皮屋顶在燃烧,巨大、金黄的热气之球在世间肆意膨胀。

父亲怒焰高烧。他向四周无助地打量,痛苦倍增,因腹泻的折磨而精疲力竭。他感觉自己的嘴巴比含着苦艾更苦。

炎热仍在加剧,把苍蝇刺激得狂怒不已,令它们腹部的金属光芒四射。阳光的四边形此刻正爬上父亲的桌子,纸堆如《启示录》般被点燃。日光使父亲无法睁开双眼,白得令人难以忍受。通过厚厚的镜片,他看到眼前的景物一片深红,辅以或绿或紫的边框。这场色彩的爆炸使他深感绝望,在光线的狂荡奔流里,混乱无序肆虐整个世界。父亲双手颤抖,唇齿又苦又涩,昭示着病痛即将来袭。他警觉的眼睛嵌在深纹密皱之中,注视着店铺深处种种事件的进一步发展。

2

正午时分,父亲饱受酷热的摧残,萎靡不堪,他不住颤抖,充满徒劳无益的兴奋,几乎身处疯狂的边缘。他已退居楼上,我们头顶的天花板到处炸响他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店铺终于短暂地停止运转,稍获喘息:现在是午休时刻。

店伙计们在布堆上翻筋斗,在货架上搭起针织帐篷,用布料制作秋千。他们铺开布匹,把光滑、紧紧卷束的古老黑暗释放一空。因陈列多年而残旧的毡状幽暗,如今迎来自由,填满天花板下方的空间,散发着另一个时代的气息,泛滥着往昔岁月的味道,很久以前,在一个个凉爽的秋季里,它们被耐心地堆叠成无数层次。瞎蛾子在灰暗的空气中四散飞舞,羽绒和羊毛立即在铺子内到处旋绕。浆料的气味,深沉而富含秋意,弥漫于这个织物和天鹅绒的昏黑阵仗之中。店伙计们在此宿营,构想着恶作剧和噱头。他们让同事拿黑暗、冰凉的布匹将其紧紧缠裹,直至耳根,然后在成堆的料子下面,幸福地一动不动躺作一排——活生生的布卷,织物的木乃伊,他们假装恐惧地盯着自己僵直的身体。又或者,他们让自己在宽大四溢的布料铺成的地毯上摆荡,并抛向高处,抵近房顶。毯子发出的沉闷砰砰声,以及由此产生的气流令他们欢喜若狂。整座店铺似乎即将脱离地面,飞向天际,大获灵感的织物缓缓腾空,店伙计们衣摆飘动,像短暂飞升的先知那样往上跳跃。母亲纵容地旁观这些游戏,在她眼里,午休时刻的消遣,即便涉及最恶劣的愚蠢勾当,也无可厚非。

夏天,店铺的背面因满庭荒草而十分阴暗。可以俯览后院的储藏室窗台完全变绿,并由于树叶的晃动及其波状反光,犹如深海世界一般绚丽多彩。若明若暗的下午,众多苍蝇单调地嘤嘤嗡嗡,仿佛困在一只陈旧绿玻璃瓶的底部,它们是父亲甜美的葡萄酒所滋养的丑陋物种,是一些浑身茸毛的隐士,日日夜夜为其受诅咒的命运而悲哭,唠叨着冗长、枯燥乏味的传奇故事。这伙苍蝇,极易发生狂野而不可预测的突变,形成大量非自然的异种,从乱伦交配中繁衍而来,退化为一群脑袋又大又沉的超级巨种、一群发出至深的忧悒嗡鸣的老东西,以及饱尝苦痛而阴郁疯狂的德鲁伊修士。夏末时节,那些哀伤的末代族裔破卵而出,好似硕大、微微发蓝的甲虫。它们又聋又哑,长着残废的翅膀,把自己可悲的生命终结于忙碌、徒劳的乱飞乱撞之中,在绿色窗玻璃上愚蠢地游荡不已。

很少开启的房门上覆满蜘蛛网。桌子后面,母亲睡在货架之间悬荡的布吊床里。店伙计受到苍蝇的搅扰,他们畏缩而躁动,表情怪异,睡得很不安稳。此刻,野草已将院子彻底侵占。在太阳的无情炙热之下,大片大片的荨麻和锦葵从垃圾堆之中萌蘖疯长。

太阳的炎波投向这片区域的地下水,于是发酵的有害物蒸腾而起,那是争吵无休的汁液,是一些剧毒的叶绿素衍生物。日光下,这一病变的过程催生出许多畸形、皱巴巴的锯齿状树叶,它们轻盈得不可思议,在窗下大肆铺展,依据单一的模子千百倍增殖,包含着同一个理念。最终,那股到处传染的观念,那狂放、剧烈的概念,如野火般蔓延。它们被日头引燃,在窗下累积成海绵似的绿色废料、荒草似的杂物,大量重复,彻底化为粗劣无比的垃圾堆,并如同廉价的海报,一张接一张地爬上储藏室的外墙,形成极其厚实、粗糙、肿胀而且窸窣作响的层层壁纸。店伙计纷纷醒来,因短暂的午睡一个个脸颊红润。他们兴奋异常,无不龙精虎猛,已准备好施展更夸张放诞的插科打诨。他们百无聊赖,爬上高高的货架,手舞足蹈,远眺集市广场那遭受炎热扫荡的空阔区域,渴望投身于任何一场冒险。

有一次,从乡下来了个衣衫褴褛的赤脚农夫,犹犹豫豫站在铺子门前,难为情地往里张望。这对于无聊的店伙计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他们从楼梯上飞快地滑下,犹如蜘蛛发现苍蝇落网。他们把农夫团团围住,又推又拽,用千百个问题轮番轰炸,他竭力回避这些提问,脸上始终挂着羞怯的微笑。他又是挠头,又是傻笑,疑惑地瞅着周围殷勤备至的年轻浪子。他想买烟草?要什么牌子?最好的马其顿卷烟,像琥珀那样金光闪闪那种?不要?普通的烟斗烟丝行不行?或者是粗烟丝?进铺子来瞧瞧吧,到里边来仔细瞧瞧。没啥可怕的!伙计们不断把他轻柔地推往店铺深处,走向一个侧放的柜台。列奥走到柜台后面,假模假样要拉开一个并不存在的抽屉。看,这可怜的家伙多么卖力啊!他多么使劲地咬住嘴唇啊!它卡住了,无法动弹。你必须用尽全力,抡起双拳捶击台面!受到年轻人的鼓励,农夫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捶得挺欢。最终,当努力无果时,这个头发灰白、身体佝偻的男人爬到柜台上面,用一双赤脚使劲踩踏。他逗得我们大笑不止。

这时候,令人抱憾的事件发生了,我们无不感到悲伤、悔疚。尽管并不是存心使坏,大伙仍难辞其咎。我们太过轻佻,不理解父亲的愁思忧虑,从没将它认真看待。考虑到父亲难以预料、深具威胁、易走极端的脾气,我们的马虎大意将产生致命后果。

正当我们站成一个半圆,沉浸在诸多小玩笑营造的欢乐之中,父亲悄无声息地走入店铺。

谁也没看见他进来。直至我们突然认识到,那些小小游戏已让父亲的面孔扭曲,狰狞且恐怖,我们才注意到他。母亲惊惶万状地冲进铺子,气喘咻咻地问道:“怎么啦,雅各布?”她满怀绝望,想要拍打父亲的背部,就好像他被什么噎住了。但已经太迟。父亲毛发倒竖,脸部开始迅速腐烂,分崩瓦解,在我们眼皮底下生生被无可理喻的灾祸击垮。我们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便狂暴地抖晃身子,不停哼哼唧唧,在大伙面前腾空,变为一只丑恶无比、遍体长毛、散发钢蓝色光泽的苍蝇,狂怒地绕圈乱飞,盲目地撞向店铺的墙壁。我们目瞪口呆,听着绝望的哀叫,这极富感染力的沉闷诉怨,在无尽痛苦的清单上来回奔走,那是弥漫在店铺幽暗的天花板下边没法摆脱的创痛苦楚。

我们寸步难移,深感羞愧,不敢抬眼互望。关键时刻,父亲从绝境之中找到一条出路,这多多少少让我们从心底感到如释重负。父亲决不妥协的英雄气概令人钦敬,他孤注一掷地把自己抛向绝望的死胡同,而它看上去没什么回头路可走。但是,假如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人们不得不认为父亲的变形记稍欠完美。它更近乎一个内心抗争的象征、一次暴烈而无望的示威,尽管如此,真实并非绝不存在。你必须牢记,那反常的夏天,那伏暑的半真半假,那不负责任地沿着死季边境奔驰的旁注,它们对本文所描述的事件造成极大影响。

我们默默无言地倾听。这就是父亲狡猾的报复方式,它作用于我们的良心。从那时起,恶毒的嗡嗡声便一直萦绕我们耳边,这持续不断、阴郁低沉的抱怨始终在谴责我们,它会突然提高八度,随即又戛然而止。有那么一刻,我们品味着解脱似的沉静,满含仁慈的缓冲间歇令大伙心中隐隐闪现希望之光。可是嗡嗡声很快再度响起,而且更为连绵,更为怨天尤人,我们意识到这份折磨、这道诅咒、这无家可归的冲墙撞壁,将永无止境。单调的抱怨和沉默,会一次次上涨得越发洪亮、愤怒,似乎想要抹去先前短暂的平静瞬间,它们使听众的知觉深受刺激。没完没了的折磨,被其自身的狂热固执包围的折磨,逼近神经错乱、自我毁灭临界值的折磨,最终让倒霉而无助的见证人难以忍受。那从不间断、激愤恼怒地要求获得我们同情的恳请,明显含有指责之意,是针对我们所拥有欢乐的赤裸裸指控,却并不想引发造反。我们无不痛彻肺腑,怀揣抗议和愤怒,而非虔心悔罪。难道,他除了把自己盲乱地丢进可悲、绝望的境地,深陷其中,无论是因为他自己犯错,还是因为我们使坏,难道他除了这么做,真的就不能另选一条路,不能寻求更强大的精神力量,或者更有尊严地、毫无怨尤地去默默忍受?唯有母亲还可以勉强抑制其怒火。店伙计怀着沉郁的惊异坐在他们的梯子上,梦想着一场复仇,渴望手持皮制苍蝇拍沿货架不顾一切地追逐父亲,于是这帮家伙的眸子聚满血色。店铺门口遮阳的帆布耀眼地拂动,午后的热浪悬浮在方圆数里的烈日烤焦的平原上方,将它下面的遥远世界毁坏一空,在店铺的半明半暗里,在昏黑的天花板下,父亲无望地不停盘旋,用百念皆灰的嘤嘤狂舞将他自己越缠越紧。

3

尽管所有证据皆指向反面,这类插曲仍无关宏旨,因为,正是这个夜晚,父亲像往常一样钻研故纸堆,白天发生的事件似乎久已淡忘,深重的怨恨被克服并抹掉了。而我们当然对它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我们欣喜地看到父亲貌似平静、专注,用精准合度的字体,无比辛劳地一页接一页奋笔疾书。相反,要忘记那个贫农的丢人形象却越来越难。众所周知,这类残渣会多么顽固地根植于某些层面。接下来那几个空虚的礼拜,我们刻意将他忽略,听任他在晦暗的角落里踩踏柜台,逐日逐夜变得更渺小更黯淡。如今,他仍在相同的位置蹈践不已,友善地微笑着,佝身耸背,不知疲倦,低声细气地喃喃自语,但人们几乎注意不到。蹈踏与敲击成为他真正的使命,他神魂聚注,完全沉浸其中。我们没去搅扰他。他已经走得太远,根本不可能追上了。

夏季的白昼没有黄昏。在我们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处之前,黑夜已降临店铺。燃起一盏大油灯,铺子继续营业。夏夜短暂,不值得回一趟家。父亲通常坐在桌前,似乎专心致志,用他凌乱的笔触,用四散的黑色星星、墨点、他视野里转圈的黑绒球,以及远离窗外那宏伟夏夜的黑暗原子,不断在信函的边缘做标注。此刻,夜晚散落如一朵大蘑菇。那幽暗的黑色微型宇宙,那夏夜感染的皮疹,纷纷点缀于灯罩的阴影之中。父亲的老花镜反射着灯光,使他睁不开眼。煤油灯如一团火垂挂在他身前,周围是凌乱的闪光。他在等待,不耐烦地等待,并且盯着纸张的空白处凝神倾听。黑色星星和星尘组成暗沉沉的星系,从纸面流淌而过。他背后,争夺店铺的大战似乎在没有他参与的情况下打响。很奇怪,战火是在他脑袋后边的一张画作上燃起的,它爆发于档案柜和镜子之间、煤油灯的明亮圈晕之下。这是一幅深不可测的画作,一件辟邪法宝,一张画谜,它被无休无止地诠释,从一代人手上传给下一代人。它表现了什么?这一话题多年来始终辩论不息,针尖对麦芒的两派观点永远在为此而争吵。画作描绘了两位面面相觑的商人、两个对立面、两个世界。“我分期付款!”那个瘦削、衣衫褴褛的小个子喊道,因绝望而声音嘶哑。“我只收现金。”两腿交叉着陷入扶手椅里、手指在肚皮上来回摆弄的胖汉回答说。父亲多么讨厌那个胖子啊!他孩提时便熟悉这两人。即使还在当学童,他已十分蔑视任何一个自以为是、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吞食无数黄油卷的胖子。但他同样不大支持那名瘦汉。眼下,父亲神色惊异,似乎所有的原创力正从他指间溜走,自己反倒被这两个笨蛋控制。他深感焦灼,从已然滑落的老花镜后边斜眼凝望。他正屏息等待争论的最终结果。

店铺本身便是个永恒之谜。它位于父亲所有理念的中心,位于他夜间的思虑、他可怕沉默的中心。它越来越模糊,神妙无比而又包罗万象,融入日常事务的背景之中。白天,那些跨越不同世代的诸多织物,充满父权的尊严,按尊卑秩序摆放,根据他们的血统和渊源区隔开。然而一到晚上,众多叛逆衣料的黑暗便会骤然爆发,以哑剧式的演说和邪恶的即兴妄语大肆扫荡。秋季,店铺一派忙乱,到处流淌着冬天货物的昏黑储备,仿佛整片森林拔地而起,走过大风狂掠的恢宏景致。夏天,在这个死季,铺子隐入它暗沉沉的圣所,处于布匹的林莽之中,难以接近。店伙计们像挥鞭一样拿棍子夜夜抽打庞大、喑哑的布包之墙,聆听它巨熊般受到幽禁的布核不住地痛苦咆哮。

踏着厚实毡毯的阶梯,父亲深深走入他自己的谱系,抵达时光的深渊。他是其血脉的最后一人,是肩负宏富遗产之重担的天神阿特拉斯。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父亲苦苦思索这一福音的意义,尝试理解它深藏不露的企图。他经常向店伙计们投去满含期待的一瞥。尽管他本人没收到任何秘密信号、任何启示、任何指令,他希望这些刚刚破茧而出的天真年轻人,能够突然间领悟他店铺的真谛,而它一直在顽固地跟父亲捉迷藏。他用顽固不化的眨眼把店伙计逼进墙角,可他们又愚蠢又笨拙,总是避开父亲的目光,看向别处,嚅嚅嗫嗫说些杂七杂八的废话以传播谣言。清晨,父亲拄着手杖,宛如一个牧羊人游走于他毛茸茸、瞎眼睛的畜群之间,游走于巨大的拥堵之间,游走于波浪般起伏、哞哞乱嚷、埋首水槽的牲口之间。他等啊等啊,把部族迁徙的日子不断往后拖延,到那时,他将对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以色列人负起责任,率领他们走进狂风大作的夜晚……

门外的夜晚密不透光,沉重如铅块。它无边无垠,沉寂无风,无路可走,刚往前跨几步,便已没法通行。在那无从预见的边界上头,你迈开步子但并未移动,恰似身处梦境,已将所剩无几的空间耗尽,而你双脚还钉在地面,思绪却继续不停向前奔跑,毫无间断地质询,被黑夜辩证法的旁门左道引入歧途。夜晚的微积分仍在运算,展开自我分析。终于,你不再抬脚走动,伫立在沉静无声的死胡同里,在夜晚最黑、最隐秘的角落,如同站在一个便池前面,在死寂之中,久久怀揣幸福的羞耻感。唯有自我支配的思想慢慢弥散,大脑复杂的结构如卷轴般自动展开,夏夜的抽象论文还在坚持它恶毒的辩论技艺,翻着逻辑的筋斗,依靠锲而不舍的提问来争取正反双方的支持,不断发明精深玄妙的无解难题。于是你费尽周折地探究哲理,穿过夜晚那充满好奇的辽阔地带,灵魂离体般进入终极的虚无。

下半夜,父亲从纸堆里忽然抬头。他站起来,满脸急切之色,眼瞳放大,专注地倾听着什么。“他来了,”父亲容光焕发地宣布,“开门。”西奥多,我们的高级店员,几乎在他打开晚间闩上的玻璃门之前,一个男人已经挤了进来,他扛着一大捆东西,黑发,蓄须,仪表堂堂,面带微笑。这是一位父亲久候的客人。雅各布先生极为激动,连忙向他致意,向他鞠躬,伸出双手以表欢迎之忱。两人互相拥抱。那一刻,仿佛一辆闪光的黑色火车头无声无息地直接驶入店铺大门。头戴铁道工人制帽的行李搬运员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来。

我们始终没搞清楚,这位尊贵的访客究竟是谁。西奥多指天戳地坚称,他是克里斯蒂安·塞佩尔父子公司及其纺纱厂和机织厂的老板本人,但是该说法缺乏证据,我母亲对此并不买账。然而,毋庸置疑,这人一定是个实力非凡的高手,是全国债券人联合会的一大台柱。细心修剪过的黑胡须围住他肥胖、油亮而极为高贵的脸庞。在父亲臂膀的环抱下,他不断欠身还礼,朝书桌走去。

两人用外语交谈,根本听不懂,但为尊重客人起见,我们还是在一旁聆听,观看他们微笑、眨眼,深情地互相轻拍背部。宾主双方的开场礼仪结束后,两位绅士直奔主题。桌面上摊满账簿、文件,以及一瓶拔去塞子的白葡萄酒。他们嘴边叼着烈性雪茄,脸部紧绷,皮笑肉不笑,交换着短促的单音节暗语。两人时不时指戳账簿的某个条目,眼睛闪着未卜先知的戏谑之光。渐渐地,讨论愈发热烈,不难察觉到一股持续高涨、勉强压抑住的激昂激情。他们咬牙切齿,雪茄在饱含失望和敌意的嘴边悬垂欲坠,正不断变苦变冷。两人因怒火攻心而浑身发抖。父亲用鼻子哼哼喷气,脸颊涨红,头发在汗津津的前额乱披。局面充满火药味。不久,他们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几乎瞎了眼,直喘粗气,眼镜片寒光闪闪。母亲十分害怕,开始哀求般拍打父亲的后背,想阻止一场灾祸。看到女士在场,两位绅士重拾理智,想起了礼数规矩,于是互相点头哈腰、微笑,坐下来启动下一轮商谈。

大约凌晨两点钟,父亲把账簿啪一声合上。我们焦灼地注视两人的脸庞,试图分辨谁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父亲流露的幽默感似乎既做作又迫不得已,黑胡子男人则靠着椅背,跷着腿,友善而乐观。他大肆夸耀自己的慷慨,开始向店伙计们分发小费。

捆好文件和发票,这位绅士起身离席。两人被前景大好的气氛所包围。他们冲店伙计会意地挤眼,暗示将为启动新项目做准备。背着母亲,他们假装要大肆庆祝一番,但这是一场空洞的夸夸其谈,店伙计很清楚该作何理解。那个夜晚并不通往任一方向。它不得不终结于阴沟里,终结于人尽皆知的地方,终结于虚无和羞耻构成的盲墙附近。所有深入夜晚的路径必将拐回店铺。所有探索它纵深地带的尝试一开始已注定失败。仅仅出于礼貌,店伙计们才以同样的挤眼作为回应。

黑胡子男人和我父亲手挽手离开店铺,精神焕发,身后是年轻人投来的宽容目光。走出大门,夜暗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的脑袋抹去,两人随即浸入夜晚的黑色液体之中。

谁探究过一个七月之夜的绝望腹地,谁测量过那毫无波澜的空虚有多深?跨过无穷黑暗,两个男人又一次站在大门前,似乎才刚刚离开,重又捡回他们的脑袋,而昨天没说的词语还停留在他们嘴边。如是停立良久,他们乏味地交谈,仿佛远征归来。如今,他们被冒险和夜间的放纵凝结而成的同志情谊绑缚在一起。他们像醉鬼一样把帽子向后推,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们避开亮灯的店铺前门,偷偷摸摸地走进屋子的后廊,继而轻轻爬上吱呀乱响的底层楼梯。两人蹑手蹑脚攀上阳台,站在阿德拉窗前,试图窥望熟睡的姑娘。他们看不到她。阿德拉躺在阴影下,两腿张开,在深眠里无意识地抽搐,脑袋向后抛甩,燃烧着,狂热地沉溺于梦中。他们敲打黑色的窗板,唱起下流的小曲。但是,阿德拉半开半闭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昏沉的微笑,她正在迢远的道路上漫游,僵直而恍惚,离他们足有数里之遥,根本无法够到。

随后,两人倚着阳台栏杆,肆无忌惮地使劲打哈欠,开始脚踢护栏。在未知的深夜时分,他们又一次发现,彼此的身体横在两张窄床间,飘浮在褥子的高山上。他们肩并肩地浸泡在其中,在鼾声的飞驰里互相竞逐,你追我赶。

在一些遥远的睡梦中——到底睡眠的洪流是将两人的身体互相联结,还是不知不觉地让他们的梦境汇合到一处?——在黑暗虚空的某处,他们发现自己正陷入一场艰苦卓绝、互相消耗的永恒战斗。两人脸对脸,因徒劳的努力而咻咻直喘。黑胡子男人压在我父亲身上,如同天使压在雅各身上。父亲用膝盖全力顶住他,昏头涨脑地退到他自己的角落,在一回合又一回合的搏斗之间,偷空使劲地沉睡片刻。他们如此争斗到底是为哪般?为了美名声誉?为了上帝?为了一份合约?他们继续挣扎,展开激烈对抗,耗尽彼此最后一丝力气,而汹涌如潮的睡意将两人推向更迥远、更陌生的深夜之地。

4

第二天,父亲走路微微发跛。他红光满面。黎明时分,适合写入信函的绝妙措辞浮现在他眼前,多少个昼夜他曾徒劳地想要找到这个句子。我们再也没见过黑胡子男人。破晓前他带着所有的箱子和货样不辞而别。那是死季的最后一晚。这个夏夜之后,我们的店铺进入了长达七年的兴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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