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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简单明了地称其为书,不加任何修饰或限定语。这份节制之中蕴含着无奈的悲叹、沉默的妥协,因为在恢宏的超验世界面前,没有哪个词藻、哪个暗喻,可以闪闪发光,气味弥漫,可以恰如其分地表现那种由恐惧引发的战栗,及指向无名之物的不祥预感,而后者在舌尖留下的第一道滋味,已然超越了我们狂喜的极限。当一个人面对如此无穷无尽、不可估量的伟大事物时,形容词的堆砌和修辞手法的丰富多样又有什么作用?再说,任何一位真正的读者——这个故事只为他而写——无论如何都将与我达成共识,只要我直勾勾望着他的眼睛,奋力传递我本人的意图。锐利的一瞥,或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捏,皆可使之恍然大悟。那本书的辉煌内容,会让他狂热地喜爱,目光灼灼。想象的桌案把我和读者隔开,然而在它下面,我们将秘密地互相握手,不是吗?

那本书……在童年清晨的某处,在生命的第一个破晓,地平线散发着温柔的光芒。那本书放在父亲的桌子上,尊贵而荣耀,而他全心全意地浸淫其中,用舔湿的指尖耐心地不停摩挲它印花的书脊,直到空白的纸页晦暗不清,并诡异地涌起一道让人愉悦的预兆。突然间,它一片片剥落,露出一块孔雀眼似的碎屑,令阅读者激动得双眼蒙眬,把视线转向一个色调已超凡入圣的贞洁黎明,转向一抹蓝得纯粹至极、不可思议的潮气。

哦,那脱落的薄翳!哦,那光明的侵袭!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有时候,父亲会起身离开,留下我跟那本书共处。轻风吹得它哗哗直响,而其中的插画随之翻腾跃动。

正如书页被风扫过,将颜色和形状吹散,一道战栗穿过文本,从字里行间解放了大群的燕子和云雀。它升上半空,一页一页散落,浸满色彩,温柔地弥漫在美景之中。有时候,那本书躺着一动不动,风绕着它静静吹拂,像打开一朵巨大的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全都昏暗无明,柔若丝绒,如梦似幻,徐徐呈现一枚蓝色瞳孔,好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孔雀心,或一个喧闹的蜂鸟巢。

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母亲还没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我独自跟随父亲,在我们的房子里度日,那时它简直像这个世界一样广大无边。

灯盏上垂挂的菱形水晶,使屋子充满斑斓绚丽的光芒,如一道彩虹遍布所有的角角落落。当吊灯晃来晃去时,整个房间便在虹霓的碎片中盘旋,仿佛七大行星已经移形换位,环绕着彼此转圈。我喜欢站在父亲的双腿间,分别从两边抱柱子似的抱紧它们。有时他在写信。我坐到桌子上看得如痴如醉,他歪歪扭扭的潦草签名很难辨认,缠绕卷曲的线条就好像花腔女高音歌手的颤声。微笑从墙纸上萌发,一只只眼睛破茧而出,凌空翻筋斗。为了哄我高兴,父亲用一根长长的吸管吹泡泡。它们在五光十色的半空炸裂,或撞到墙壁上,而它们的色彩仍滞留于空气中。

后来,母亲出现了,早年那段明亮如诗的田园生活随之终结。我受到母亲爱抚的诱惑,把父亲撇在一旁,开始转入一条全然不同的新轨道,既无假日,更无奇迹。如果那本书不是偶尔闯进某个夜晚的某个梦境,我肯定就把它永远遗忘了。

2

某个昏暗的冬晨,我早早醒来——在层层堆叠的黑暗之下,冷峻的黎明闪耀于深渊底部——眼皮下方依然拥挤着众多模糊的形象和符号。我不由自主地卷入梦幻,看到了那本书,它陈旧不堪,久已失落,如今却唤起种种悔恨来折磨我。

旁人没法理解我。他们的愚钝令我大为恼恨,父亲和母亲转而成为我不断纠缠、搅扰的对象。

我打着赤脚,只穿睡衣,激动得直哆嗦。我在父亲的书架上翻找那本巨著,既生气又失望。我试图向一群昏头昏脑的听众描述一件根本无法描述的物品,可是没有任何词句,也没有任何一张由一根颤抖的长手指所勾绘的图画,能够展现这本书的面貌。没完没了的复杂而自相矛盾的解释,让我精疲力竭。我在无助的绝望里失声痛哭。

父亲母亲站在我身旁,深为困惑,因自己的无能而颇感羞惭。本质上,他们并不是毫无罪责的。我强烈的怒火、质问的语气,让我显得大义凛然,委屈十足。他们拿来各种各样的图书,塞到我手里。我激愤地把它们统统扔掉。

其中有一本,是一册厚实的大部头,父亲一次次将它推给我,满含羞怯的鼓励之色。这是本《圣经》。我翻开它,瞧见书页上游荡着大批动物,它们挤满街道,不断涌入岔路,向遥远的国度进发。我看到鸟群在天上排成“人”字形展翅飞翔,还看到一座无比巨大、上下颠倒的金字塔,它遥远的尖顶与诺亚方舟相触。

我抬头瞪着父亲,眼中满是责备。“你一定知道,父亲,”我哭喊道,“你一定知道。不要装了,别再支支吾吾的!这本书把你出卖了。为什么你给了我一本仿冒的、复制的伪劣之作?那本书你藏到哪儿去啦?”

父亲扭头望向别处。

3

好几个星期一晃而过。我最初的亢奋慢慢消退,安静下来,但那本书的影像仍在我记忆深处持续燃烧,光焰熊熊。这是一部沙沙作响的宏大法典,一本狂暴的圣经,疾风吹过它的书页,如同劫掠一朵巨大的、零落凋谢的玫瑰花。

看到我逐渐平复下去,有一天,父亲小心翼翼地接近我,温言款语地建议道:“其实,世间有许多书。而那一本不过是我们年轻时相信的一个神话,当人年岁渐长,就不会再认真看待这类事情了。”当时,本人的见解已自成一格。我知道,那部书是一个假说,是一项使命,进而体验到重大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我不答一语,满脸不屑,忍受着痛苦,坚持着顽固的骄傲。

事实上,我已经找到那本书的几张残页,这些为数不多的可怜碎片,因怪异的命运而落在我手里。我视之如珍宝,藏得严严实实,绝不让外人窥到,那本书的彻底瓦解令我万分悲痛,并深知不能期望任何人会欣赏这沓破烂不堪的纸页。事情的经过如下:

冬季的某一天,我撞见正在做家务的阿德拉,当时她拿着扫帚,倚着一张书桌,桌面上搁了几张纸。我往她胳膊上靠,与其说是对那些纸感到好奇,不如说是想再次陶醉于她芬芳的体香,她那青春的魅力,向我觉醒不久的感官展露无遗。

“瞧,”姑娘柔顺地任我挨住她身体,说道,“有谁的头发能垂到地板上?我真想留那么一头秀发。”

我看到一幅插图。开阔的对开页上印有一张女人相片,她既矮且胖、面容沧桑而富于活力。她披肩的长发又厚又密,沿脊背沉重地下落,发梢垂及地板。这是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自然奇观,是用卷发编织而成的一件完整、宽大的斗篷。很难想象有人可以轻松写意地承受它的重量,而生出这头浓发的脑袋瓜还可以转动自如。但这辉煌之物的主人似乎对那份负担极其自豪。照片下有一行说明文字,讲述该奇迹的来龙去脉,以下面这句话作为开头:“我,安娜·齐劳格,生于摩拉维亚的卡尔洛维采,原本头发稀疏……”

故事很长,情节与约伯的遭遇相仿。在神意的作用下,安娜·齐劳格一直严重秃发。全村人都怜悯她,因为安娜的虔诚生活向来无可指摘,虽然他们怀疑,她并不是完全无辜的。然而,世事难料,女人炽热的祈祷上帝听到了,便将诅咒从她脑袋上移走。安娜·齐劳格获得了天启的恩典。她接收到种种征兆,调制出一副成分复杂、神乎其神的万灵药,用来给自己的头皮积蓄生发力量。安娜的头发开始生长,不仅如此,她的丈夫、兄弟,甚至表兄弟,他们的脑袋一夜之间便覆盖了浓密、健康的黑发。对开页另一半的图画里,在取得神秘配方的六个星期之后,安娜·齐劳格再度抛头露面,身边围着她的兄弟、内弟、侄子,这伙须发飘飘的男人,胡子垂到腰际,以一种如假包换、豪迈若熊的冲天气概,表达着他们身为见证者的景仰之情。安娜·齐劳格让整座村庄沸腾了。如今,真正的赐福从天而降,波浪似的浓发和壮观的刘海随处可见。全体男性居民,往后可以用他们的胡子来扫地。安娜·齐劳格已成为催生头发的使徒。她给自己的村子带来欢乐,现在又渴望为全世界带来欢乐。她请求、恳求,并鼓励所有人为了自我救赎,接受上天的恩泽,接受这种只有她才掌握其秘密的神奇配方。

当我越过阿德拉的胳膊阅读这个故事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念击中了,在其冲撞下,我激动得猛然跃起。正是那本书啊!它的最后几页、非正式的增补章节、手艺人的入门指南尽是些垃圾和废话!彩虹的碎片忽然在墙纸上翩翩起舞。我将这卷纸从阿德拉手里一把夺过,极力控制自己的调门,大气直喘地问她:

“你在哪里搞到这本书的?”

“小傻瓜,”她耸耸肩,回答道,“它一直放在这儿呀。我们每天撕下几张纸,用来包肉,好为你父亲准备早餐……”

4

我冲进自己的卧室,烦躁至极,满脸通红,立即用发抖的手指翻动那本破书。唉,所剩无几。没有一页正文,全是些广告和个人声明。那位长发西比尔1的预言书后面,紧跟着整整一页纸在鼓吹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有一种叫作艾尔莎的香精油,盒子上印着天鹅图案的液体,功效十分神妙。那页广告上尽是权威鉴定、亲身试过药效的男男女女的感人证词。

这些狂热的康复者来自特兰西瓦尼亚、斯拉沃尼亚和布科维纳,他们急不可待地公开做证,使用热切、动人的字眼来讲述其故事。他们缠着绷带,弯腰驼背,甩动着如今纯属多余的拐杖,拆掉眼睛上的石膏,扯开包扎伤处的纱带。

成群结队的瘸子之外,你可以想象遥远、凄凉的村庄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因乏善可陈的日常生活而僵化。它们是些被遗忘在时间深处的村落,其居民是一帮永遭卑微命运所困的生灵。鞋匠彻头彻尾就是个鞋匠:他散发着皮革的气味,脸庞又枯又瘦,眼神灰暗,目光如豆,毫无特色的胡子不停抽动。他一遍又一遍地体验身为鞋匠的感觉。当他们无须为脓疮而担忧,骨节也不咔咔作响,当水肿没把他们送进棺材,这些男人便浸泡在一种死气沉沉、昏暗无光的幸福之中,抽着廉价、泛黄的皇家牌烟草,或者在卖彩票的小亭子外乏味地白日做梦。

野猫从这群汉子身前跑过,忽而从左往右,忽而从右往左。他们梦见黑狗,感觉掌心发痒。他们不时写封信,内容是从信件写作指南上抄来的。仔细给信封贴好邮票,他们不大情愿地将其投进邮箱,并捶上几拳,好像要把它闹醒。此后,他们梦见鸽子叼着信飞向云端,消失在那里。

往后几页,氛围从日常琐事升华到纯诗的领域。

纸上绘有脚踏风琴、齐特琴、竖琴,它们从前由天使组成的乐队演奏,如今多亏了工业进步,乐器的价格不贵,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以便所有敬畏上帝的人们搞些适当的娱乐,也好怡情悦性嘛。

上头还画了手摇风琴——真正的技术奇迹——它满是笛孔、活栓和风管,发出甜美的颤音,有如哀鸣夜莺的巢穴:对瘸腿的老手来说,那是无价之宝,是残疾人士的丰厚收入之源,况且一般而言它是所有喜爱音乐的家庭不可或缺的。想象一下,这些漆得精美绝伦的手摇风琴,由一群苍白的流浪小老头背着,他们面容模糊,饱经沧桑,仿佛覆盖着一层蜘蛛网,而且湿乎乎的风泪眼痴痴呆呆,憔悴的脸庞如风化开裂的树皮一样,既黯淡又质朴,此刻正散发着纯然是雨水和天空的气味。

这伙老汉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不再记得自己究竟是何许人,他们穿着又大又沉的靴子,膝盖弯曲,迈着有规律的小碎步,沿直线单调地蹒跚前行,对于身边疾走如风、足迹蜿蜒的各色人等,他们一概不闻不问。

每逢没有太阳的白茫茫的清晨,这个寒冷中散发着腐味儿、沉浸于日常事务的时段,他们会不知不觉脱离人群,在电话线分割的昏黄脏污的天空下,走到街角,把手摇风琴支好。人们行色匆匆,茫无目的,竖着衣领,而老头子们又将摇响风琴——不是从头弹起一支曲子,而是从前一天他们打住的地方开始——演奏“黛西,黛西,请你回答我……”2此时,在烟囱顶上,白色蒸汽滚滚升腾。很奇怪,这支曲子,几乎还没奏响,却在那一刻,在那一道景致里,瞬间跌落到等候已久的裂缝之中,跌落到它自己的位置上,好像理所应当属于这如梦如幻、反照内省的日子。匆忙路人的思绪和他们灰沉沉的忧虑,跟曲子的旋律保持同步。

不久,从手摇风琴内部扯响一道冗长的嗞嗞声,乐曲随之终结,另一道旋律接踵而至。刹那间,所有思绪和忧烦停顿下来,犹如跳舞时变换舞步,然后立即转向,进入手摇风琴生成的新调子:“玛格丽塔,我亲爱的宝贝……”

在那个清晨的沉寂冷漠之中,没人注意到凡间的意义已完全变样,没人注意到它不再唱“黛西,黛西……”而是走向另一个极端“玛——格——丽——塔——”

我翻开另一页……接下去会是什么呢?一场春季的倾盆大雨?不,是鸟儿的啼啭,漫无目标的尘灰般撒在撑开的雨伞上,因为这一页为我展示来自哈茨山脉的纯正德国金丝雀、装满鸟笼的金翅雀和欧椋鸟,总之是一篮又一篮叽叽喳喳的长着翅膀的生灵。它们纺锤状的身体那样轻盈,仿佛是用棉绒充填的,并且不停跳跃,敏捷得犹如站在做工精细、吱吱作响的滚轴上面。它们像布谷鸟报时钟一样欢鸣,是孤寂岁月的莫大安慰,是为老光棍们准备的家庭生活的替代品,是从最坚硬的心脏里压榨出的母爱之喜悦,如此感人,如此孩子气。甚至,当这一页被翻过去,它们一同迸发的迷人啼叫声仍然经久不息。

但是,接下来那本书的可悲残页一步步走向更深的湮灭。它们正在展示令人厌烦的庸医骗术。那位身穿长袍,黑胡须半掩微笑,为观众表演的男子,他是何方神圣?米兰的博斯科先生,自封的黑魔术大师,他说话又冗长又晦涩,他指尖施展的戏法无助于澄清任何问题。而且,尽管他根据自己的方法推导出惊人的结论,并赶在它们消散于稀薄的空气中之前权衡了片刻,尽管他连连挑动双眉,准备让观众大开眼界,以预告他华丽言辞的雄辩精微之处,他依然招致误解,甚至更糟,人们不想去理解他,把他撇到一边,不论他如何惺惺作态,如何柔声细语,如何呈现他诡诈的笑容,读者都不为所动,他们会迅速翻到几乎支离破碎的最后几页。

很明显,这几页已滑向疯狂的喋喋不休,滑向胡言乱语:有位绅士发明了一种帮助人做决定、下决心的万能方法,并极其详尽地谈论原则与个人品质。然而,只要翻到下一页,读者在决断、原则等问题上便会彻底晕头转向。

某位玛格达·王太太,在裙裾的牵扯下步履蹒跚,她袒胸露肩的打扮恰到好处,宣称自己对极富阳刚之气的果决和沉勇不以为然,擅长让最坚毅的男士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此刻她小脚轻轻一踢,理了理裙摆。)这位女士透过紧咬的牙关吐露说,有许多办法,万无一失的办法,恕不能在此透露,但读者不妨参阅她撰写的回忆录《紫色的岁月》(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该书提到她在驯人方面的若干贡献(她嘲讽地闪动双眸,以强调“人”这个字眼),那是她殖民地生涯结出的硕果。十分诡异,这位没精打采、直言不讳的女士似乎信心满满,认为她所描述的那些愤世嫉俗的家伙,当然会同意自己的看法。而在她天花乱坠、令人犯晕的言语之间,你将看到道德标杆的指向发生了奇怪的变换,我们已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指南针在此颠倒反转。

这便是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它让我极为茫然,内心既渴望又兴奋。

5

我趴在那本书上,容光焕发有如彩虹,在沉静的狂喜中燃烧不已。我废寝忘餐,全神贯注地阅读。本人的直觉没错:这可不是伪作,而是神圣的原本,尽管它眼下风光不再,体面尽失。夜深人静时,我幸福地微笑着,把这沓破纸放进抽屉底部,在上面压了一大堆其他图书,以防别人看到。它仿佛是一片晚霞,我放进五斗柜使之入睡的晚霞,从内往外透射冷辉,它一次又一次,穿过所有光焰和紫芒,继而重整旗鼓,永远不愿完结。

如今,我拥有的其余图书相形之下是多么拙劣,多么无趣啊!

普通的图书好似流星。它们的绚烂很短促,那闪光的一刻犹如鸣唳的凤凰般翱翔,烈火在每一页纸上延烧。只因这个瞬间,我们从此爱上那些图书,哪怕它们已迅速化为灰烬。有时,夜深人静之际,我们怀着苦涩的无奈,游走于这些冻僵的书页间,它们仍然像木念珠一般,述说那死气沉沉的预兆。

该书的注释者坚持认为,所有典籍皆以追求真实为目标,它们的生命历程仅仅是一场假借,将在灵感勃发之时回归古老的本源。这意味着伴随书籍数量的减少,真实反倒应该增加。无论如何,大谈教条以使读者厌倦绝非我们的本心,应该让他注意那样一件事:真实是鲜活的、不断生长的。此话怎讲?或许,下一次翻开这本老皇历,我们已无法在原来的章节找到安娜·齐劳格和她狂热的信徒。我们可能会看到这位长发的朝圣者,用她斗篷似的头发扫过摩拉维亚的道路,在辽远的大地上漫游,穿过乏味、平淡无奇的白色村庄,向遭受剧痛和狂痒折磨的、蒙上帝垂爱的傻子们分发艾尔莎香精油的样品。那些乡间的美髯公,被浓密须发绊住手脚的男人们现在怎么办?众多忠诚的黎民百姓,因为照管打理他们疯长的庄稼而备受谴责,这类人又该如何是好?谁知道呢。也许他们都会购买真正的黑森林牌手摇风琴,追随他们的女使徒游遍全世界,演奏着“黛西,黛西”到处寻找她的踪迹。

哦,胡子拉碴的奥德赛,抱上手摇风琴走过一座又一座镇子,去追随你们精神的母亲!会不会有一位吟游诗人,能够配得上这一个史诗主题?他来到大胡子们的村庄,如今正要在安娜·齐劳格的诞生地施展灵魂的力量。难不成他们没法预见到,倘若失去了精英,失去了非凡的族长,这个村子必将深陷怀疑和背叛之中,并且敞开大门。但它是为谁而敞开?除了那个玩世不恭、自甘堕落的玛格达·王太太(其回忆录由布达佩斯的人智学研究会出版),又有谁会在那里开设一所驯服人类并磨灭个性的学校呢?

然而,还是让我们回头讲述朝圣者的故事吧。

众所周知,那些老卫兵,黑头发的辛布里流浪者,他们的身体极其健硕,引人注目,但并非依靠发达的肌肉和青春活力。他们的所有力气,所有能量,已输送到发根。关于这个奇特的部族,人类学家研究多年,那些男人永远穿一身黑衣黑裤,肚子上晃荡着厚重的银链,手上戴着铜质的图章戒指。

我喜欢他们,这伙卡斯帕或者巴尔塔扎尔。我喜欢他们深沉的严肃劲儿、长年居丧的装扮。我喜欢那些伟岸雄性的典范,他们两眼放光犹如燃烧的咖啡豆。我喜欢他们松松垮垮、青春已逝的身体所展现的高贵慵懒,还有他们颓废的阴柔、他们强健的肺部涌出的哮喘声,甚至是他们胡须散发的缬草味儿。

犹如显灵的众天使,他们有时突然在我们的厨房门里现身,呼吸急促,很快便精疲力竭。他们从湿答答的双眉上揩去汗水,发蓝的眼白转动不已。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忘记了自己因何来访,惊慌失色地忙找托词,解释他们为什么到此一游,并伸手乞求施舍。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那一部原刻真本。我们从未将它抛弃。有必要强调该书一个奇异的特征。毫无疑问,读者如今已非常清楚:他们阅读时,它会逐渐显露,向所有激流和波浪敞开边界。

举例来说,如今没人提供哈茨山脉的金翅雀,因为趁着那伙头发浓黑之徒的手摇风琴暂停演奏或转调,这些长羽毛的小歌手时不时从中飞出,好像五彩缤纷的枝条将集市广场覆盖。哦,这群闪闪发亮、叽叽喳喳的鸟儿是何等繁盛……在所有的屋檐、塔尖和旗杆上边,它们鲜艳夺目、遮天蔽日地振翅徊翔,彼此争夺位置。若将手杖的弯柄伸向窗外,没等你把它抽回房间,许多沉甸甸、扑棱棱的飞禽已抢先停落在上头。

眼下,这个在我们的传记里称为天才时代的故事,读者正快速接近它恢宏而多灾多难的篇章。

我们感觉到心脏的强烈跳动,感觉到幸福的忧虑,感觉到圣洁的、超越实际之物的精神紧张。想要否认它们纯属徒劳。很快,我们的严酷事业将鲜有色泽可言,我们灵魂之中的反光将极其微弱,以致无法包容最强烈的华彩,无法在其间描绘最明艳、最卓越的轮廓。

然而,天才时代是什么?它何时来临?

我们必须暂时严守秘密,效法米兰的博斯科先生,将嗓音压低成颇具穿透力的耳语。要用影射和意味深长的微笑来为我们的讲解增色添彩,用我们的指尖来揩磨那无法量度的精微事物。假如我们有时看上去像那些贩售隐形织物的商人,以精心设计的姿势来展示假货,这可不是我们的过错。

那么,天才时代是否存在过?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存在过,又从未存在过。总有些事件永远不可能完全、确凿地发生。它们太宏伟,太辉煌,以致纯粹的事实根本没法容纳。它们仅仅尝试着显形,想试探一下真实世界能否承载其重量。但它们将迅速退缩,生怕因虚弱的现实而丧失完整性。倘若它们赌上本钱,在尝试实体化时失去某些东西,那么,它们很快会满怀嫉妒地恢复自己的财产,把它们悉数回收,重新整合。于是我们的传记开始出现点点白斑,这些热辣辣的伤痕,是赤脚天使迈开大步踩过我们的白天黑夜时留下的凌乱、银光闪闪的足印,而丰盈的生活始终在拓展,不断自我补充,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用一个又一个奇观把我们彻底压倒。

不过,在特定的意义上,这份丰盈完整无缺地包含于它的每一个残损、破碎的现实化身之中。那正是象征物和代替品的奇迹。如果追本溯源,某个事物可能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然而,若拉近到眼前,其内核也许会展露一片无限、璀璨的景观,因为一种更高等的存在秩序,总试图通过它呈现自己,并把它映照得无比绚烂。

因此我们应收集这些幻象、这些凡间的相似之物、这些分布于我们生命旅程中的节点和阶段,如同收集破镜子的碎片。我们将一点一点积聚成圆满、不可分割的事物——那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生命之中的天才时代。

或许,被难以估量的超验世界震慑之后,我们急欲退缩,并过多地设限、考问和质疑。尽管我们如此墨守成规,那个时代依然存在过。

这是事实,对此我们的信念无可动摇。仍能感觉到,它在我们的舌尖留下味道,在我们的嘴唇留下它冰凉的焰苗,它的气息广阔如天空,清新如一团纯粹的深蓝。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否已为读者备好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们能否展开一次冒险之旅,回归我们的天才时代?

读者兴许已发现我们有些怯场:他的焦躁不难察觉。尽管看上去很兴奋,我们同样心情沉重,战战兢兢。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我们登车启程吧!

1西比尔,希腊语的女性名字,意为女先知,这里指代安娜·齐劳格。

2歌曲《黛西·贝尔》(daisy bell)的歌词。这首歌由英国作曲家哈利·戴克(harry dacre,1857—1922)于1892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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