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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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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室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1时10分

这中间有一段插曲。警察四处搜寻,其中一名心神不定的手下跑来向萨姆巡官报告,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纹。谢林医生忙碌地进出,监督移尸的工作。

在陈尸所人员穿梭忙碌之际,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静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多半时间看着露易莎·卡比安毫无表情的面容,仿佛想从上面找出这个谜题的解答。布鲁诺检察官在一旁说,既然到处都找不出指纹,那么凶手一定戴了手套,这话雷恩好像也没听到。

最后秩序似乎恢复了,谢林医生带尸体离开,巡官关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门,哲瑞·雷恩先生立即开口问:“有没有人告诉卡比安小姐?”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米里安医生说:“我以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状况没有危险吧?”

米里安医生努起薄唇,“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的心脏虚弱。但是乱局已经大致平息,而且,终究也是得让她知道……”

“怎么和她沟通?”

史密斯小姐安静地走到床边,探手摸索枕头底下,她挺起腰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个扁平有沟槽的板子,有点类似算盘,还有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有许多小金属方块,像多米诺游戏牌,每一个方块后面都有一块突出的部分可以插进板子的沟槽。方块的表面有一些突起且相当大的圆点,以特别而且各式各样的组合排列在方块上。

“点字法?”雷恩问。

“是,”史密斯小姐叹气道:“每一个方块代表点字法的一个字母,这块板子是特别为露易莎定制的……她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为辅助外行人读这种盲人的“书写”语言,每一个方块的表面除了突起的圆点,都还绘着一个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亦即该方块所代表的点字法字母的翻译。

“很聪明,”雷恩评论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轻轻地把护士推到一边,拿起板子和方块,俯视着露易莎·卡比安。

所有人都感觉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会怎么反应?显然她早已意识到周围非比寻常的紧张气氛。她雪白美丽的手指不断地蠕动——不久前她就把手抽出米里安医生的手掌——雷恩微带心悸地发现,那些蠕动的指头像昆虫的触角,那是有智慧的摆动,在迫切地寻求答案。她的头焦虑、短促地左右抽搐,让人更加强了人类与昆虫相类的联想。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滞无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没有人留心到,其实就整个外观而言,她长得和正常人并没两样,可能还算讨人喜欢——她颇为丰满,顶多五英尺四英寸高,有着丰厚的棕发和健康的肤色。

但是吸引众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异的表情——鱼眼一样的双眸和静止、空茫、几乎没有生命的面容,还有蠢蠢蠕动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动,”萨姆巡官喃喃地说:“瞧她的手指头,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摇摇头,“那——那不是紧张引起的,她是在说话,在问问题。”

“说话!”检察官惊呼。

“是啊,”雷恩说:“聋哑人的手语,布鲁诺先生。她这么焦躁地在表达什么,史密斯小姐?”

胖护士颓然跌座椅子上。“我——这叫人心里愈来愈不安,”她哑着嗓子说:“她反复又反复地在说:‘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们为什么不回答?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

一片静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轻叹一声,把那女子的双手拉过来握在他强壮的手里。那两只手先是疯狂地挣扎,然后才松软下来,她的鼻翼扇动,仿佛尝试嗅出他的味道,很奇异,可能是雷恩的碰触中有什么东西让她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动物可以嗅得出来、但多数人类无法感知的微妙气味,她神情放松了,手指从雷恩的手掌里滑落……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在哪里。你是谁。

雷恩即速从盒子里挑了一些方块,排出一连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摆在露易莎的腿上,她双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拨弄着金属方块。

“我是一个朋友,”雷恩的信息这样写着:“我要帮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诉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喉间发出一种便咽的声音,悲凉凄侧,绞人心弦,萨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转过脸去,在她身后的米里安医生整个人都僵硬了,然后露易莎·卡比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又开始舞动起来。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脸地翻译。

是。是。我很勇敢。发生了什么事。

雷恩的手指探进盒子里,重新排列字母,构筑新的字句……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诗。再接再厉。发生了一件大悲剧。你的母亲昨晚被杀了。”

触摸点字板的双手做出一个痉挛的动作,板子从她腿上掉下来,小金属块散落在地板上。她昏过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当众人眼中充满悲悯的神色想靠上前时,米里安医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会处理。”

他们止了步,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手臂奋力将她软趴趴的身体从椅子上抱起来。

他们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门。

“我要你负责看守卡比安小姐,”萨姆巡官低声对医生说:“一刻也不准离开她。”

“如果你们不出去,我什么也不负责!”

他们遵命离开,雷恩走最后面。他轻轻会上门,站在门外沉思良久,然后仿佛很疲惫的样子,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摇摇头,垂下双手,跟在检察官和萨姆巡官身后下楼。

楼下黑特家的图书室紧接餐厅。图书室老旧而且带着皮革的香味,里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学与诗方面的书籍,图书室显然常被使用,家具都非常陈旧。那是房子里最舒适的一个房间,雷恩发出满意的叹息,埋身在一把扶手沙发里。

萨姆和布鲁诺也坐下来,三个男人未发一言,面面相觑,房子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巡官鼾声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后他们开口说:“真是难题。”

“怎么看都是个有趣的难题,巡官,”雷恩应道,他更加往扶手椅内部坐过去,伸伸两条长腿,“顺便问一下,”他喃喃说:“露易莎·卡比安知不知道两个月前有人想谋害她?”

“不知道,没有必要告诉她,她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

“是,当然,”雷恩玩味了一下,“是太残忍了,”他同意。

他突然站起来,穿过房间去检视一个由类似座台的东西架起的玻璃箱,箱子里空无一物。“这个,我猜,就是原来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萨姆点头。“而且,”他阴沉地说:“没有指纹。”

“你们知道吗,”布鲁诺检察官说:“毒梨子这档事——假设梨子真的被下了毒——使整个事情单纯了很多。”

“紧追梨子这条线索不放,呃?至少我们知道他是冲着露易莎来的,”萨姆沉吟道:“好吧,开始工作吧。”

他起身走向通走廊的房门。“嘿,墨修,”他喊道:“叫芭芭拉·黑特下来这里谈话。”

雷恩走回原先的那座扶手沙发。

芭芭拉·黑特本人绝对比她画上的照片讨人喜欢多了。

照片尖锐的蚀刻线条加深了她细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虽然细瘦,却有着女性的温柔,这种纯粹属于外在的美貌,名摄影家寇特在诠释比较属于灵性的气质时,决定予以抛弃的那种美。她非常高挑端庄,显然已经年过三十,举止优雅,几乎带着音律。她有一种由内里焕发出来的光辉,那盏火花似隐似现地照亮了她的外表,并使她的一举一动带着亲和力。女诗人芭芭拉·黑特给人的感觉,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个具有纤细感情的不寻常人物。

她向萨姆巡官点头,对检察官鞠躬,当她看见雷恩时,两只美目圆睁。“雷恩先生!”声音却保持着低沉平静,“你也来探查我们家的秽水坑吗?”

雷恩脸红了起来。“见怪了,黑特小姐。很不幸,我这个人天性好奇。”他耸耸肩,“你不坐吗?有些问题要问你。”

她马上认出他来,而且第一次见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这种事他经常碰见。

她坐下来,恶作剧地敛起双眉,扫视周遭几位质询官。

“好吧,”她轻叹一声说:“如果你们准备就绪了,那我也准备就绪了,开火吧。”

“黑特小姐,”巡官猝然开口,“告诉我你对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约凌晨两点钟回来——我去参加我的出版商家里开的一个无聊宴会,与会男士们不记得礼节为何物,或者说,他们不胜酒力,总之,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到处都静悄悄的,我的房间,就你所知,是在前面,俯望公园,正好穿过走道——和家母的房间相对。我可以非常确定地告诉你,楼上所有卧房的房门都关着。我很疲倦,马上就上床睡去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点钟,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声吵醒,事实上,就是如此。”

“嗯。”巡官应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同意,”芭芭拉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说:“这个陈述并不很精彩。”

她转头注视哲瑞·雷恩先生,仿佛预期他的询问,他也确实发问了,但是这个问题似乎令她吃惊,她眯起眼睛凝神注视雷恩。雷恩问:“黑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进你母亲的房间时,有没有人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没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静气地回答:“我们一眼就看出母亲已经死了。把露易莎从地板上抬起来以后,我们绕过那些向着房门的脚印,而且避免踏到两张床中间的地带。”

“你很确定你弟弟没有踩到?”

“相当确定。”

布鲁诺检察官站起来,弯曲松弛一下酸疼的大腿,开始在芭芭拉眼前来回踱步,她耐心地等着。“黑特小姐,我直说了。你是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不用说,你一定了然于心——呃——你家里有一些成员不太正常,有鉴于此,你一定也很感遗憾……我要请求你,暂时把对家庭的忠诚考虑放在一旁。”他在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前停下脚步,他一定已经感到自己要问的问题只是徒劳,因为他急忙接着说:“自然,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对两个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谋杀提供任何解释,当然,我们迫不及待洗耳恭听。”

“我亲爱的布鲁诺先生,”芭芭拉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谁谋杀我母亲?”

“没有,没有——只是个理论罢了,只是……尝试清除阴硬……”

“我可没有任何理论,”她垂视自己修长雪白的手指,“布鲁诺先生,大家都知道。家母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许多人多少在某个时候,都曾有过想报复她的冲动,但是谋杀……”她哆嗦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难以想象,取一个人的性命——”

“哦,”萨姆巡官悄声说:“那么你相信,确实有人想要谋杀你母亲?”

她吃了一惊,眸光一闪地抬起头来。“你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谋杀,自然……我假定有人有这种意图……哦!她突然住口,紧紧握住椅座,“难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个失误?”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黑特小姐,”布鲁诺说:“我们相信你的母亲是意外被杀——是临时起意。我们相当确定,凶手进入那间卧房的目的不是要谋害你母亲,而是要谋害你的异父姐姐露易莎!”

“但是为什么,”她惊魂未定,雷恩又以温和的语调紧接着说:“为什么有人会想伤害楼上那位可怜的苦命女子,黑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举起手来掩住眼睛,她喃喃念着:“可怜的露易莎。”她茫茫地瞪着房间另一端的玻璃箱座台,“她的生命这么空虚,悲惨,总是当受害者。”她咬着唇,以一种意志坚决的神情看着他们,“正如你所说,布鲁诺先生,对家庭——我的家庭——的牵绊应该置于一旁。谁会想去伤害那个至少值得一丁点同情的无助东西。我必须告诉你,雷恩先生,”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说:“除了家母和我以外,我的家人向来厌恶露易莎,痛恨她。”她的声音带着火气,“人类最根本的凶残本性,那种忍不住要踩死残足昆虫的冲动……哦,太可怕了。”

“是,是,”检察官应道,利眼盯着她,“是不是所有属于约克·黑特的东西,在这个家里都是禁忌?”

她双掌合著面颊。“是,”她低声回答:“家母对我父亲回忆的尊重,比对我父亲本人的尊重还要深切。”她沉默下来,或许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过去,她的表情哀伤而且微带讥嘲,“父亲死后,母亲试图以督促我们对他凭吊,来弥补她对他一生的专横霸道,属于他的一切,全都被神圣化。我想过去几个月来,她渐渐了解到……”她没再说下去,望着地板出神。

萨姆巡官来回踱着沉重的脚步,“我们仍然没有找出什么线索,你父亲为什么自杀?”

悲痛的神色掠过她的脸。“为什么?”她语调呆滞地复述,“为什么一个人,当他生命中唯一的兴趣被盗窃、被扼杀,精神上活得像一名贱民,他为什么要自杀?”一种愤怒,同时又痛苦的意味夹杂在她语音里,“可怜的父亲,一辈子被牵制管辖。他的生命不属于他,他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讲话的余地,他的子女不服从他,不理会他,残酷……然而,人实在很奇怪——母亲心底深处其实怜爱他。据我所知,他们当年相遇时,他是个相当英俊的男子。我想她之所以对他霸道,是因为她以为他需要人家撑他一把,她以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势,都需要她撑一把。”她叹口气,“结果非但没有把他撑起来,反而折断了他的背脊,他变成遁世者,几乎像一介幽魂。除了隔壁那个古怪的老好人崔维特船长,父亲没有任何朋友,然而,连崔维持船长也无法解除他的孤寂。我愈讲愈漫无边际了……”

“正好相反,黑特小姐,”雷恩温和地说:“你说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从黑特太太对你父亲的曼陀林琴和实验室的禁令吗?”

“没有人敢不遵从母亲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声回答:“我可以发誓。大家连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进去实验室……不,太疯狂了,有人竟然确实如此做,哦——”

“你最后一次看见曼陀林琴在那个玻璃箱里,是什么时候?”巡官质问。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鲁诺仿佛刚刚得到一个灵感似的,有点急切地问:“房子里唯一的一样乐器?”

雷恩利眼看他,芭芭拉一脸讶异。“是,确实是,”她回答:“但那有什么重要性……我猜这不关我的事。我们不是一个音乐家庭,母亲喜好的作曲家是索沙,家父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学时代的纪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钢琴——那种华丽的陈饰品,整个都是漩涡花纹和镶金装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风格——但是几年前母亲叫人把它丢掉了,她很不高兴——”

“不高兴?”布鲁诺纳闷。

“你知道,露易莎没办法欣赏。”

布鲁诺皱起眉头,萨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掏了一阵,掏出一把钥匙,“认得这个吗?”

她遵从地端详了一下,“是一把弹簧锁钥匙,不是吗?我不敢说我认得,它们看起来都很像,你知道……”

“嗯,”萨姆喃喃应道:“是你父亲实验室的钥匙,在你母亲的随身物当中发现的。”

“哦,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房间唯一的一把钥匙?”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从父亲自杀以后,母亲就随身带着它。”

萨姆把钥匙放回口袋,“那和我听到的吻合,我们必须去查一查那间实验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亲的实验室吗,黑特小姐?”布鲁诺好奇地问。

一片生气洋溢在她的脸上。“我确实常去,布鲁诺先生。我是父亲科学神龛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实验令我惊奇,虽然我永远没办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楼上花上一整个钟头,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种时候他活得最尽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玛莎——我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亲,她有时候也看他做实验,还有,当然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

“所以你对化学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种不甚同意的语气逼问道。

她微笑,“哎,哎,巡官,毒药吗?任何人都会读标签嘛,你也知道。不,我确实不懂化学。”

“根据我所听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评论,在巡官听来是令人不耐烦的毫无相关的,“你在科学方面所欠缺的才能,你用诗文才气把它弥补了,黑特小姐。你呈现给我们一幅有趣的画面,你和黑特先生:诗乐女神幽特琵坐在科学之神赛西亚足下……”

“风马牛。”萨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说。

“哦,确实,”雷恩面带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评论不是只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识,巡官……黑特小姐,我有意追究的是,赛西亚是否曾经坐在幽特琵的足下?”

“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译成美国话,”巡官咕哝道,“我也想知道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雷恩先生是要问,”芭芭拉有点腼腆地说:“父亲对我的作品的兴趣,是否也与我对他的实验的兴趣一样大。我的回答,雷恩先生,是正面的,父亲总是给我最衷心的赞美——然而,我猜想,是针对我的名利成就大于对我的诗文本身,他常常对我的诗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样,黑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说:“黑特先生有没有尝试过写作?”

她用眉尖做了一个断此念头的表情。“几乎没有,他的确曾试写过一次小说,但是我想最后无疾而终,他从来没有办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当然,除了他那些永恒的蒸馏器、酒精灯和化学品的实验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说:“雷恩先生,如果你们闲谈完毕,我想言归正传,我们不能在这里泡一整天……黑特小姐,你昨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吗?”

“这我不敢说。我忘了房子的钥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门廊上的夜铃,夜铃直通阿布寇夫妇在阁楼上的房间,大约五分钟以后,乔治·阿布寇慢吞吞地下楼来帮我开门,我立刻上楼去,阿布寇还在楼下……所以我不敢说我是不是最后一个回来。或许阿布寇知道。”

“你怎么会没有钥匙?放错地方?遗失了?”

“你实在很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叹着气说:“不是,不是放错地方,不是遗失,也不是被偷。就如我所说,我只是忘了而已,钥匙在我房间的另一只皮包里,我睡前查过了。”

“你有没有想到其他问题?”一小段沉默以后,巡官问布鲁诺。

检察官摇摇头。

“你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种方式把我压下来以后,巡官,”雷恩做出一个哀伤的微笑回答:“没有。”

萨姆以干咳代替致歉,说:“那么就到此为止,黑特小姐。请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不会,”芭芭拉·黑特疲惫地说:“当然不会。”

她起身走出书房。

萨姆扶着敞开的门,注视地离开。“真是,”他喃喃对说:“不管我怎么跟她谈,她还是那么优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们再来和这群疯子交锋吧。墨修,叫那对阿布蔻夫妇下来长谈吧。”

那名刑警遵命走开,萨姆关上门,一只拇指勾在皮带环上,移身落座。

“疯子?”布鲁诺重复道:“阿布寇夫妇在我看还算正常啊。”

“哪里,没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道:“只是外表看起来正常。内里可是疯的,他们非疯不可。”他咬牙切齿,“任何人住在这栋房子里都非疯不可,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要发疯了。”

阿布寇夫妇是一对又高又壮的中年人,他们看起来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兄妹还比较贴切。两个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肤上,毛孔又大又油腻,两个人都出身农家,显然继承了好几代浓缓血液和迟钝脑袋——两个人都寡言厉色,毫无笑容,仿佛房子里无所不在的幽灵,早把他们震慑住了。

阿布寇太太很紧张。“我昨晚十一点钟上床,”她说:“和乔治——我先生。我们不爱惹事,关于这件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巡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是不,你们两个?”

“不是,”妇人开口道:“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夜铃响起来。乔治起床,穿上外裤和衬衫下楼。”巡官阴沉地点头,也许他原来期待他们会撒谎。“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回楼上来,说:‘是芭芭拉——她忘了钥匙。”阿布寇太太吸一下鼻子,“然后我们就再回床上去,其他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乔治·阿布寇缓缓地点着他那乱发丛生的头颅。“正是这样,”他说:“上帝作证,句句实话,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叫你说话你才说话,”萨姆说:“现在——”

“阿布寇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她以女性专有的好奇眼光打量雷恩——这位女性唇上带着胡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黑特太太房间的床头桌上是不是每天都会摆着水果?”

“是的。露易莎·卡比安喜欢水果没错。”阿布寇太太说。

“现在楼上有一盅水果,那是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我随时保持盅里都是新鲜水果,黑特太太交代的。”

“卡比安小姐对所有种类的水果都喜欢吗?”

“是,她——”

“称先生。”萨姆巡官沉着脸更正地。

“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吗?”

“呃……还好,她很讨厌梨子。从来不吃,家里的人常常拿这个来取笑。”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一眼萨姆巡官和检察官。“那么,阿布冠太太,”他用和蔼的语调接着说:“你的水果是在哪里买的?”

“大学街的苏顿市场,每天送新鲜的货来。”

“除了卡比安小姐,其他人吃这些水果吗?”

阿布寇太太昂起她的方块头来,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什么问题?当然其他人也吃水果,我向来都从订货里拿一些出来给其他人吃。”

“嗯,有没有人吃昨天送来那一批当中的梨子?”

管家的脸上开始疑云密布,显然,关于水果喋喋不休的询问使她紧张起来。“有!”她发怒似地骤然应道:“有!有……”

“称先生。”巡官说。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个,我吃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什么不对,阿布寇太太,我跟你保证。”雷恩用抚慰的口气说:“你吃了其中一颗梨子,其他人都没吃吗?”

“那两个坏——那两个孩子,杰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颗。”她低声说,情绪缓和了些,“还吃了一根香蕉——他们吃起东西像秋风扫落叶。”

“而且不会肚子痛,”检察官插嘴置评,“总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么时候拿到卡比安小姐的房间的?”

雷恩用同样和蔼的语调问。

“下午,吃过午饭以后——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鲜货?”

“是啊,是啊,先生。盘里本来还有几颗前天剩下的,可是我把它们挑出来了,”阿布寇太太说,“然后再把新的放进去,真的,特别是水果,如果水果过熟,或者,你知道,被别人碰过,她都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显得吃惊,他好像要说什么,又把话吞回去,然后就定定地站着。那妇人呆呆地瞪着他,她丈夫在她身边两脚挪来挪去,抓着下巴,一到很不自在的样子;巡官和布鲁诺似乎也被雷恩的反应搞糊涂了,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很确定她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我很确定。”

雷恩叹口气,“昨天下午你放了几颗梨子在水果盅里,阿布寇太太?”

“两颗。”

“什么!”巡官失声大喊:“怎么,我们发现——”他看着布鲁诺,布鲁诺看看雷恩。

“你知道,”检察官喃喃地说:“那真是太离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语调沉着地继续问:“你发誓是两颗吗,阿布寇太太?”

“发誓?为什么?我说两颗就是两颗,我当然知道。”

“确实,你应该知道,你亲自把水果盅拿去楼上的吗?”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摇了摇手坐下来。

“喂,你,阿布寇,”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黑特最后一个进来的吗?”

被这样指名一叫,那位司机兼佣人明显地发起抖来,他湿润一下嘴唇,“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开门让黑特小姐进来以后,只在楼下绕了一下——确定所有的门和窗户都上锁了。我亲自把前门锁上,然后就到楼上去睡觉,所以我不知道谁进来了,谁还没过来。”

“地下室呢?”

“没有人用,”阿布寇回答的口气比先前坚定,“已经被关起来,而且前后都钉死好几年了。”

“原来如此,”巡官说,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探员粗声回答:“是,长官?”

“下去地下室,各处查看一下。”

巡官关上门走回来。布鲁诺检察官正在问阿布寇,“你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的,在清晨两点钟检查门窗?”

阿布寇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说:“那是我的习惯,先生,黑特太太经常告诉我要小心门户,因为卡比安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经查过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较安心。”

“两点钟的时候,是不是所有的门窗都关着、锁着?”萨姆质问。

“是,先生,密不通风。”

“你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布寇太太说:“到上个复活节前夕为止。”

“好吧,”萨姆咕哝着说:“我想就是这样。雷恩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

老演员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着管家和她先生。“阿布寇先生,阿布寇太太,”他说:“你们觉不觉得黑特这一家很难侍候?”

乔治·阿布寇几乎变得生气蓬勃起来。“难,你说?”他嗤之以鼻,“那还用说啊,先生,古里古怪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

“难讨好得很。”阿布寇太太一脸阴沉地回答。

“那你们为什么,”雷恩语调愉悦地问:“还这么坚持地替他们工作八年之久?”

“哦,那个啊!阿布寇太太回答,那口气仿佛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对题,“那没有什么神秘嘛,待遇很好啊——实在太好了,所以我们就留下了,换谁来不也都是这样吗?”

雷恩似乎颇为失望,“你们有没有人记得,昨天是否看到曼陀林琴在那边那个玻璃箱里?”

阿布寇先生和太太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摇摇头。“不记得。”阿布寇说。

“谢谢你们。”哲瑞·雷恩先生说,然后巡官就叫阿布寇夫妇出去了。

女仆维琴妮亚——从来没有人想到要问她姓什么——是一个长着一副马胜的高高瘦瘦的老处女。她绞着双手,差点就要哭出来。她已经替黑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欢她的工作。她爱她的工作。这里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

她什么也没听到,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被打发走了。

探员皮克森的大饼脸上一副恶心的表情朝洋洋地晃过来,“地下室里没什么可疑的,老大,看起来好像好多年没有人进去过了——灰尘有一英寸厚——”

“一英寸?”巡官不表同意地复述一句。

“呃,也许少一点。门和窗户都没被碰过,到处灰尘,都没有脚印。”

“改掉你那老爱夸张的毛病,”巡官吼着,“总有一天,一个小鼹鼠丘会被你讲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态严重了。好吧,皮克森。”刑警才从门槛上消失,一名警察进来行个礼。“嗯,”萨姆没好气地问:“要干什么?”

“外面有两名男子,”警察说:“他们要进来,说他们一个是家庭律师,一个是那个康拉德·黑特的合伙人什么的,让他们进来吗,巡官?”

“你们这些蠢蛋,”巡官嚷嚷,“我整个早上一直在找这些鸟儿们,当然让他们进来!”

一出戏剧,而且是闹剧,伴随两位新客登上图书室。他们显然是截然相反的类型,可是如果只有两人在一起,他们还有可能成为朋友,只不过有了姬儿·黑特的存在,所有亲善的可能都不翼而飞了。眼袋和口鼻周围都已经残留浪荡余迹的美丽、激情的姬儿,显然在前厅遇见两位男士,她走在两人中间,和他们一起进来,左右各挽着一只强壮的手臂,哀伤地望着他们,忽左忽右,挺着胸脯,垂着嘴角地接受他们时断时续的安慰……

雷恩、萨姆和布鲁诺冷眼旁观这幅画面。这名年轻女子深谙玩弄男人、卖弄风情之精髓,这一点一目了然。她身体的每一个微妙的摆动,都给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种半推半就的快感。她把两个男人当做击剑来戏耍,让他们互相对峙,玩弄他们于股掌之上,使他们无意识地相互抨击,利用她母亲死亡的悲剧,把他们更拉近自己,但是让他们彼此更加针锋相对。总而言之,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这个女人须加提防。

姬儿·黑特同时也心怀恐惧,她对付两个男人的高明手腕,其实是习惯大于当下的算计。她高挑,丰满,几乎像天后赫拉的体态——同时还怀着畏惧。她的眼睛因无眠和害怕而充血……仿佛刚刚意识到她眼前的观众似的,她突然嘴巴一噘,放掉两个男人的手,转而为她的鼻尖补妆。……在她踏入门槛的一瞬间,她已经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实很害怕……

两个男人也意识过来,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僵硬。这两个男子的外形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家庭律师彻斯特·毕格罗其实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黑特的生意伙伴的约翰·格利身边,似乎变得微不足道。毕格罗肤色阴暗,留一提黑色的小胡子,有个乌青的下巴;格利肤色柔美,麦色的头发,匆匆刮净的颚下有一些淡红的短毛。毕格罗动作简短、迅速;格利迟缓、不慌不忙。律师聪明的长相有一种机灵、几乎可以说是阴险的味道;然而格利却有着一张热诚又稳重的脸蛋。而且高个金发的那位也比较年轻——比他的对手至少年轻十岁。

“你要和我谈吗,萨姆巡官?”姬儿用微弱无助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意思要现在和你谈,”萨姆说:“但是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坐吧,男士们。”他对检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绍姬儿、毕格罗和格利。姬儿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让自己看起来像她的声音一样微小、无助。律师和商业捐客决定站着,神情颇为紧张。“好吧,黑特小姐,你昨晚在哪里?”

她缓缓转身仰头看着约翰·格利,“我和约翰——格利先生,出去了。”

“细节。”

“我们上戏院,然后去参加一个午夜派对。”

“什么时候回家?”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点。”

约翰·格利满脸通红,彻斯特·毕格罗不耐烦地、短促地挪动一下右脚,却露齿而笑,排牙整齐细小。

“格利送你回家吗?啊,格利?”

捐客正想开口,姬儿却哀怜地插嘴道:“哦,没有,巡官,是——呃,实在很难堪。”她肃容端正地望着地毯,“你瞧,大约早上一点钟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格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为一人道德重整委员会,你知道……”

“姬儿——”格利说,他的脸和他的红领带一样红。

“所以格利先生就弃我而去,真的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他恼火得不得了,”姬儿以甜美的声音继续说:“然后——呃,在那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琴酒,和一个满身汗垢的肥仔狂欢了一番。我倒是记得穿着晚礼服走在大街上,昂首高歌……”

“然后呢。”巡官沉着脸。

“一个警察把我叫住,把我送上一辆计程车,好善良的一个年轻人呢!又大又壮,波浪一样的咖啡色卷发……”

“我认识这些警察,”巡官说:“接着说!”

“等回到家时,我已经比较清醒了,天才开始亮,广场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爱清晨曙光……”

“我相信你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然后呢,黑特小姐,我们可不能在这里浪费一整天。”

约翰·格利脸涨得通红,他握起拳头,作势要横跨地毯而来。毕格罗的表情则令人费解。

“就是这样,巡官。”姬儿说着,垂下眼帘。

“是吗?”萨姆外套长袖底下的肌肉鼓涨,他要是恼羞成怒起来那可非同小可,“好吧,黑特小姐,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到家的时候,前门是不是锁着?”

“让我想想……我想是,是锁着!花了我好几分钟才转动那只该死的钥匙。”

“你上楼到卧房去时,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讲这话令我震惊。”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奇怪。特别。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没有,巡官。”

“你有没有注意你母亲的房门,是关着还是开着?”

“是关着。我进去自己的房间,扯掉衣服,倒头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来。”

“可以了。好吧,格利,你早上一点钟弃黑特小姐而去以后,上哪里了?”

避开姬儿直率好奇的注视,格利嗫嚅地说:“我在城里散步。派对在七十六街上,我步行好几个小时,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间,回到家时——我知道,天开始亮了。”

“嗯。你和黑特合伙多久了?”

“三年。”

“你认识黑特家多久了?”

“从我大学时代开始。康拉德和我是室友,我从那时候开始认识他家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约翰,”姬儿温柔地说,“我那时候是个小黄毛丫头,你那时人可真好,你那时真的那么好吗?”

“不要在那里喝花腔女高音,”巡官吼道,“格利,站到一边去。毕格罗,据我所知,你的公司负责处理黑特太太所有的法律事务,老太太是不是有任何商场上的敌人?”

律师有利地回答:“你和我所知略同,巡官,黑特太太是一个——嗯!——一个颇为特殊的女人。无论任何方面都不因循旧规。敌人?当然有,所有在华尔街活动的人都有敌人,可是我想还不至于到——不,绝不可能——还不至于有人很她到动手谋杀她的程度。”

“这情报有帮助,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难过,非常难过,”毕格罗说,撇着唇,“真是很难过。而且,你知道吗,对这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一点点也没有。”他停了一下,又紧接着说:“两个月前有人企图毒害卡比安小姐那件事,我也是想不出一点道理来,我想我那时就告诉过你了。”

地方检察官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算了,巡官,这样一点头绪也没有。毕格罗先生,有遗嘱吗?”

“遗嘱上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我——”

有人敲门,他们全转过头去。巡官步履沉重地踱到门口,把门打开两英寸大。“哦,墨修,”他说,“什么事?”

大个子墨修低声说些什么。巡它应了一声,“不行!”语气非常坚决。他突然呛笑几下,然后当着墨修的脸把门砰一声关上,然后走到布鲁诺检察官旁边耳语几句,布鲁诺一脸按捺不住的样子。

“啊——毕格罗先生,”布鲁诺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对黑特太太遗族正式宣读遗嘱?”

“星期二下午两点,葬礼结束以后。”

“好,到时我们再聆听细节,我想就到此为止——”

“布鲁诺先生,稍等一下,”哲瑞·雷恩先生语气平和地说。

“没问题。”

雷恩转向姬儿·黑特,“黑特小姐,你最后一次看见通常放在这里的那把曼陀林琴,是什么时候?”

“曼陀林琴?昨天晚上晚饭后——正好在我和约翰要出门以前。”

“那么你上一次去你父亲的实验室,是在什么时候?”

“约克那个怪味房间啊?”姬儿耸耸她漂亮的肩膀,“好几个月以前,对,很多个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地方,约克也不喜欢我去他那里,你知道——父女各自尊重彼此的隐私之类的。”

“原来如此,”雷恩说,脸上毫无笑容,“自从黑特先生失踪以后,你有没有去过楼上的实验室?”

“没有。”

他鞠了一躬——似有似无地微微欠身,“谢谢你。”

“没事了。”萨姆巡官猝然说。

两个男人和那位女孩活泼利落地离开书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彻斯特·毕格罗殷勤地握住姬儿的胳膊肘,她仰首对他微笑。约翰·格利闷声沉吟,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信步走进客厅,他站在原地踟躇了一下,然后状颇迟疑地在前厅来回踱步,几个驻守该处的刑警漫不经心的眼光随着他的背影游移。

图书室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此时似乎无须多言,萨姆巡官走到门边,要一名刑警去叫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士。

史密斯小姐的观察,全然出人意料地产生一些有趣的观点。胸围丰满的护士,因其专业精神而减少一些女性特有的弱点,开始的时候,她的回答都非常精神抖擞,非常正式。

她前一天有没有看到曼陀林琴在玻璃箱里?不记得。她,和过世的黑特太太,是不是最常进出露易莎·卡比安房间的人?是。

她记不记得,无论出于任何理由,曾经看见曼陀林琴出现在露易莎的房间?这是哲瑞·雷恩先生提出的问题。没有,自从约克·黑特失踪以后,曼陀林琴就一直被放在那个玻璃箱里,而且据她所知,从来没有因为任何理由被移动过。

雷恩:“除了黑特太太,有没有其他人从卡比安小姐的水果盅拿水果吃?”

史密斯小姐:“哦,没有,家里其余的人都不准进人露易莎的房间,先生,而且一旦有黑特太太的禁令,任谁想都不敢想去拿属于露易莎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当然,偶尔小孩子会溜进来偷两颗苹果什么的,但这并不常发生,因为黑特太太对小孩子非常严厉,上次发生这种事时,大约在三个星期前,她鞭打杰奇,责骂比利,搞得一团乱,杰奇照常叫嚷得像是断了头,他妈妈照常为了黑特太太打小孩子过来争执,吵得相当可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黑特太太——我是指玛莎——通常温驯得很,可是她的母性本能一旦被触犯,发起火来可不得了,而她和黑特太太——就是她婆婆——一天到晚为了玛莎孩子的管教权争吵不休。……哦,对不起,先生,我讲个没完。”

“没关系,没关系,史密斯小姐,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布鲁诺检察官说:“水果,雷恩先生,水果。史密斯小姐,你有没有留意昨晚放在床头桌上的水果盅?”

史密斯小姐:“留意过!先生。”

“里面摆的水果是不是和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想是,先生。”

萨姆巡官问:“你最后一次看到黑特太太是什么时候?”

史密斯小姐(开始显得紧张起来):“昨晚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

“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

“黑特太太通常自己照料露易莎的睡前所需,但是我又进去看了最后一下,发现露易莎已经上床了。我拍拍她的面颊,用点字板问她,在我睡觉以前是不是还有任何需要,她说没有——我的意思是,她用手语告诉我没有。”

“那些我们都了解。继续讲。”

“然后我问她,她还要不要吃水果,当时我身体转向水果盅,她说不要。”

雷恩(慢慢地说):“所以当时你确实注意到那些水果?”

“哦,是。

“里面有几颗梨子?”

史密斯小姐(小眼睛也警觉起来):“哦!昨晚只有两颗,今天早上却有三颗!我刚才没想到……”

“你确定吗,史密斯小姐?这点具有重大的关键性。”

史密斯小姐(迫不及待):“是,先生,原来只有两颗,我可以发誓。”

“是不是其中有一颗烂掉了?”

“烂掉?没有,先生,两颗都又熟又新鲜。”

“啊!谢谢你,史密斯小姐。”

萨姆巡官(口气暴躁):“这有什么关——好吧,史密斯小姐,这段时间黑特太太在做什么?”

“她穿着一件旧睡袍,正准备要上床,她才刚——呃,你知道女人睡前做些什么事。”

“不用说我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老太太的举止怎么样?”

“性急,暴躁——但这都是她很平常的脾气。她才刚洗过澡,所以事实上心情好像——我是说,对她而言——比平时好一点。”

“所以那就是为什么桌上刚好放了一盒爽身粉!”

“不,先生,爽身粉向来都在那个桌子上。露易莎,那可怜的东西,喜欢香味,而且她喜欢滑石粉的味道——她常常给自己抹爽身粉。”

“你注意到桌上的爽身粉盒吗?”

“是的,先生。”

“当时是不是开着。”

“不是,先生,有盖子盖着。”

“盖得紧紧的?”

“呃,不是,据我记得,有些松松的。”

哲瑞·雷先生甚表同意地点头微笑,萨姆巡官以一个坚定的顿首表示认领这个小小的胜利。

检察官问道:“史密斯小姐,你是有执照的护土吗?”

“是,先生。”

“你替黑特太太工作多久了?”

“四年。哦,我知道从来没听过有人在一个病人家做这么久的,但是我年纪也大了,薪水又颇优厚,而且我不喜欢到处换——这是个轻松差事,先生。再说,我变得非常喜欢露易莎,可怜的人儿——值得她活下去的东西如此稀少,事实上,我的护理才能在这里没派上多少用场。我与其说是露易莎的护土,不如说是她的陪侍,我通常白天和她在一起,晚上则有黑特太太照顾。”

“请你稍微言简意赅一点,史密斯小姐。昨晚离开她们房间以后,你做什么事?”

“我回去隔壁自己的房间睡觉。”

“你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史密斯小姐(脸红):“没有,先生,我——我向来睡得很沉。”

萨姆巡官(严苛地打量史密斯小姐的身材):“是这样,好吧。你知不知道谁可能想毒害你那又聋又哑的病人,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眼睛眨个不停):“没有,哦,没有!”

“你熟识约克·黑特吗?”

史密斯小姐(松了一口气):“是,先生,他是个安静瘦小的人,非常惧怕黑特太太。”

“你是不是熟知他化学研究的工作?”

“知道一点,他似乎觉得因为我是护土——你知道——所以在某方面我们可以沟通。”

“你有没有去过他的实验室?”

“去过几次,有一次他邀我去看他用血清在一群天竺鼠身上做实验——他真的给他们注射,非常有趣而且具教育性。我记得有一次我帮一位大牌医生——”

雷恩问:“我猜想你的护理工具套里,包括了皮下注射器?”

“是,先生,有两支。一支做大型注射,一支做小型注射。”

“那两支都还在吗?没有被偷吧?”

“没有,先生!几分钟前我才查过我的工具套,因为我看见在露易莎房间里找到的那支注射器——谢林医生,是不是他的名字?——进来房间时拿在手上——我心想可能有人偷了我的,但是两支都在我的工具套里。”

“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房间发现的注射器,有可能从哪里来?”

“呃,我知道楼上实验室里有一些……”

萨姆巡官和检察官(同时):“啊!”

“……因为黑特先生的实验要使用注射器。”

“他有多少支?”

“我实在不知道。但是他在那边一座铁柜里,有卡片记录实验室的所有物品,你们可能还可以在铁柜里找到注射器的数量记录。”

“进来,皮瑞先生,”萨姆巡官以一副饿蜘蛛诱饵人网的口气说,“进来,我们要和你谈谈。”

艾德格·皮瑞在门上迟疑了一下。任谁一眼都可以看出来,他是那种采取行动前总要先迟疑再三的人。他瘦高个子——四十五岁左右——每一英寸都是学生的模样,刮得干净泛青的脸孔拘谨、敏感、又细致。他看起来比实际岁数年轻,哲瑞·雷恩先生注意到,这种错觉主要是那对聪明、深邃的眼睛所造成的。

他慢慢地走进来,在巡官指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我猜,这位是小孩子的家庭教师?”雷恩问,他神情愉快地对皮瑞微笑。

“是,正是;”皮瑞沙哑着嗓子说:“呃——你找我什么事,萨姆巡官?”

“只是稍微谈一谈。”巡官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事。”

他们都坐下来,面面相觑。皮瑞很紧张,他不断地舔嘴唇,而且当他发现众人质询的眼光盯在他身上时,他多半只把眼睛垂下来打量脚下的地毯……

是,他知道不准去碰曼陀林琴。

没有,他从来没去过约克·黑特的实验室,他对科学并不特别感兴趣,况且黑特大大的禁令森严。他是在新年过后那个星期,开始在黑特家任教。前任家教和玛莎在一场争吵以后辞职,因为有一天,玛莎逮到家教为了杰奇想把一只猎淹死在浴缸里而鞭打杰奇,玛莎勃然大怒指责家教。

“你和那伙小鬼会得来吗?”巡官正色问。

“哦,还不……不错合得来,我处理得不错,”皮瑞喃喃地回答:“虽然他们有时候确实很调皮,我设计了一个制度”——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一个奖惩制度,还相当有效。”

“在这里工作很不容易吧,我敢说。”巡官颇为坦率地讲。

“有时候,”皮瑞有点振奋地承认,“小孩子很容易野起来,而且恐怕——请你们了解,我没有评判的意思!——恐怕他们的父母不是很精于管教。”

“特别是小孩子的老爸。”萨姆批评道。

“呃——或许他不是小孩的好榜样,”皮瑞说,“有时候我确实不是做得很愉快,但是我需要——钱,这里的薪水很优厚。有好几次,”他开始显得有信心地继续说,“我承认曾经想辞职,但是——”他困惑地住口,好像被自己的率直鲁莽所惊吓。

“但是什么,皮瑞先生?”雷恩帮他打气。

“这个家虽然疯狂,却也有它值得留恋的地方。”他清清喉咙回答:“我的意思是——有黑特小姐——我是说,芭芭拉·黑特小姐,我对她——我对她出色的诗作,有无限的崇仰。”

“哦,”雷恩说,“对学术的尊崇。皮瑞先生,对这家里发生的怪事,你有什么看法?”

皮瑞面红耳赤,但是他的语气更趋坚定,“我没有任何解释,先生。但是就道德上,有一件事我十分确定:无论其他人如何牵涉在内,芭芭拉·黑特绝对不会涉入犯……犯罪的酷行,她的人太好,太高贵,太神圣,太甜……”

“谢谢你的好心,”检察官板着脸回答,“我相信她听到会很高兴。好,皮瑞先生,你不常外出——你住在这里,没错吧?”

“是,住在三楼——阁楼的一间房间。我很少请长假,事实上,我只请过一次短假——四月的时候请了五天,此外星期天是我自己的,通常我都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度过。”

“都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吗?”

皮瑞咬了一下唇,“也许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有好几次黑特小姐好心——陪我出去。”

“原来如此,你昨晚在哪里?”

“我很早就回自己房间,读了一小时的书。然后就睡觉了。”他补上一句,“一直到今天早上,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那当然。”

一阵沉默。皮瑞在椅子上蠢蠢不安,巡官的眼里闪着阴森的神色……你知不知道露易莎·卡比安喜爱水果,经常有一盅水果在她的床头桌上?他一脸惶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联?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对水果有特别的好恶?一脸茫然——耸耸肩。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哲瑞·雷恩先生的语调友善,“皮瑞先生,你说你是在一月初才来这里,那么,我想你从来没见过约克·黑特?”

“没有。我对他所知甚少,而且我对他的事,主要都是从芭——黑特小姐那里听来的。”

“记得,记得。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天下午我回来的时候,房子里一片混乱,我当然也十分震惊。”

“你和卡比安小姐有多熟?”

皮瑞的声音昂扬起来,眼睛也亮起来,“相当熟,先生。相当熟!整个来说,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当然,我对她的兴趣纯然是客观性的——她是个很特殊的教育课题,我相信,她已经学会认识我信任我。”

雷恩一脸深思熟虑,“你刚才说你对科学没有兴趣,皮瑞先生。那么,我假定,你没有太多科学方面的学问。你对,譬如说,病理学,并不熟悉?”

萨姆和布鲁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但是皮瑞确定地点头,“我很清楚你想知道什么。你的理论,我猜,认为黑特家族的血统一定有一些根本上的病理问题,才会导致他们的错乱行为?”

“太好了,皮瑞先生!”雷恩微笑,“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皮瑞生硬地说:“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心理学家,他们——不正常,我承认,但我就只能说这么多。”

萨姆两脚一提站起来,“我们把这档事解决了吧,你怎么得到这个工作的?”

“康拉德·黑特先生登广告请一个家教,我和一些人一起来应征,很侥幸被录取了。”

“哦,那么你有介绍信?”

“是,”皮瑞回答,“是,是,当然。”

“信还在吗?”

“是……是的。”

“我要看看。”

皮瑞眨一下眼睛,然后起身迅速走出图书室。

“有影子了,”门刚在皮瑞身后关上,巡官便说道,“终于有了大突破。就要揭晓了,布鲁诺!”

“到底在讲什么,巡官?”雷恩微笑着问,“你是说皮瑞?除了一些显然的恋爱迹象,我承认我看不出——”

“不,我不是指皮瑞,等着瞧。”

皮瑞带着一只长信封回来,巡官从封里抽出一张厚信纸,很快地读一下。那是一简短的推荐函,说明艾德格·皮瑞先生是签名者的子女尽职的私人教师,他并非因不称职而离职,签名者的姓名是詹姆斯·里杰特,底下有一个公园大道的地址。

“好。”萨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并把信还给皮瑞,“留着随时接受调阅,皮瑞先生,今天到此为止。”

皮瑞松了一口气,把信塞进口袋,快步离开图书室。

“现在,”巡官摩擦着两只大手掌说:“现在开始进入重点。”他走去门边,“皮克森!叫康拉德·黑特过来。”

所有冗长的对话,所有枝节的问题,所有的疑云、谜题和不确定,似乎都指向这一点。事实上,答案并非如此,但是情况疑似如此,随着萨姆巡官语气里夹带的兴奋,连哲瑞·雷恩先生都觉得心跳加快起来。

总之,对黑特家男主人的讯问,开始的时候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康拉德·黑特安静地走进来——这是个高大、心神不宁的人,五官粗犷,线条深刻。他看起来故作镇定,走路小心翼翼,像盲人置身险境,头抬得直挺挺的,像小儿麻痹患者一样不自然,额头油光汗湿。

然而,他刚要坐下来,和平的假相就被击得粉碎。图书室的门砰一声大开,走廊上有格斗声,杰奇·黑特又蹦又跳地跑进来,吆喝着小男孩自以为是印第安人式的呼号,弟弟比利的瘦小身子在前面被他追赶。杰奇肮脏的右手抓着一把玩具战斧,比利两只手被紧紧地——虽然乱七八糟地——绑在他骄傲挺直的背后。

萨姆巡官瞠目结舌。

这阵旋风在他们脚下乱转。一脸倦容、苦恼不堪的玛莎·黑特,随在两个孩子之后冲进图书室。三个人对房间里的人都视而不见,她在雷恩座椅背后逮到杰奇,用力一巴掌就摔在杰奇脸上。小男生放掉手上的战斧,他原来拿那把战斧对着小比利的头乱砍,十分危险,他头往后一仰,开始大声号啕。

“杰奇!坏孩子!”她刺耳地叫骂,“怎么和比利那种玩法,看我教训你!”

比利立刻放声大哭。

“好了,我的天。”巡官咆哮,“你能不能好好照管你的孩子,黑特太太?不要让他们进来这里!”

管家阿布寇太太气喘吁吁地尾随而入。倒霉的刑警霍肯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进来。杰奇在众人涌上擒拿他之前,早就一眼看清局势,他简直不亦乐乎地猛踢霍肯的腿,一时之间,只见他手脚横飞、面红耳赤。

康拉德·黑特半坐半起,自制力全失,失神的眼睛燃起一片仇恨。“把那些死小鬼通通带出去,你这笨蛋!”他语音颤抖地对他妻子说。她吃了一惊,放掉比利的手,脸红到耳根上,回过神来,惊恐不已的眼睛张望四周。阿布寇和霍肯兀自把两个小孩弄出房间。

检察官用激动发抖的手点起一根香烟,边说,“希望千万不要再来一次……巡官,最好让黑特太太留下来。”

萨姆面露犹豫,雷恩出人意料地站起来,眼中带着怜悯。“这边请,黑特太太。”他温和地说,“坐下,平静一下情绪,不必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亲爱的。”

她移身入座,脸上全无血色,注视着她丈夫冰冷的侧影。康拉德似乎后悔自己的冲动,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雷恩悄悄地退避角落。

他们立刻得到一件很有价值的情报。先生和太太两人都曾注意,前一晚曼陀林琴还放在玻璃箱里。康拉德更提出一个重要的事实:过午夜,精确的时间是清晨一点半,他才回到家,他曾经到楼下图书室弄一杯睡前酒。“这里有个种类齐全的酒柜。”他镇静地说,指指旁边的一座酒柜。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注意到玻璃箱里的曼陀林琴,和往昔数个月没有两样地立在那里。

萨姆巡官满意地点头。“很好,”他对布鲁诺发表议论,“这对解释案子的布陈很有帮助,无论是谁把曼陀林琴从玻璃箱里取出来,很可能也是在犯案之前没多久才做的。你昨天晚上在哪里,黑特先生?”

“哦。”他回答,“出去了,去谈生意。”

玛莎·黑特失血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她紧盯着丈夫的脸。他没有看她。

“清晨一点钟出去谈生意。”巡官别有意味地说:“好吧,不管这个。你出了图书室以后做什么?”

“给我听着!”康拉德突然喊起来,巡官眯起眼睛,咬着牙一副准备应战的样子。康拉德脸红脖子粗,“你到底在暗示什么?我说‘出去谈生意’,去你的,就是出去谈生意!”

萨姆纹丝不动,一会儿他舒缓下来,口气和蔼地说:“当然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你从图书室出去以后,上哪里啦,黑特先生?”

“到楼上睡觉。”康拉德嗫嚅地说,他的火气来得急去得也快,“我太太已经睡了。我整晚都没听到什么,酒喝太多——睡得像死人一样。”

萨姆变得非常亲切,左一句“是,黑特先生”,右一句“谢谢你,黑特先生”,声音甜得不得了。检察官强忍着笑,雷恩好笑又好奇地观望巡官,那只蜘蛛又回来了,他心想——张牙舞爪的蜘蛛,毫无疑问,和一只极度软弱的苍蝇。

康拉德兀自坐下,萨姆转向玛莎。她的叙述十分简短:她在十点钟的时候,到幼儿房把小孩送上床,然后外出到公园散步,她在将近十一点时候回来,没多久以后就上床睡了。没有,她没听见她丈夫进来,他们各自睡一张单人床,她整晚睡得死了一样,因为小孩子白天调皮捣蛋,把她搞得筋疲力尽。

此时巡官意态从容,先前几次谈话的不耐烦神色一扫而空,现在他好像不在意询问烦琐的问题,而对毫无助益的回答也极其宽宏大量。听起来,自从黑特太太下了禁令以后,两个人都没进过实验室。两个人都很清楚露易莎床头桌上,每天都要摆一只水果盅的习惯,还有老黑特太太厌恶梨子。

但是康拉德·黑特的本性难以掩藏。巡官问他一些关于约克·黑特的琐碎问题法拉德仿佛很不安,然而外表上他只是耸耸肩而已。

“我家老头子?怪胎一个,半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玛莎倒抽一口气,怨恨地瞥她丈夫一眼,“那个可怜人根本是被逼死的,康拉德·黑特,你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抬一下救他!”

他再度狂怒起来,那火气在瞬间爆发,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少插嘴!这是我的事,烂婊子!”

大家愣住了。连巡官都受了震撼,他喉咙深处不爽地低吼,检察官刻意口气冰冷地说:“你最好修饰一下你的言辞,黑特,这可是我的事,也是萨姆巡官的事。坐下!”他厉声说,康拉德眨眨眼睛坐下。“现在。”布鲁诺接着说:“告诉我们,黑特,对人想谋害你异父姐姐露易莎·卡比安的性命,你有什么解释?”

“谋害?你是什么意思?”

“是,谋害。我们确信你母亲被杀是意外。凶手昨晚真正的目的,是要在卡比安小姐要吃的梨子里下毒!”

康拉德傻傻地张着大嘴,玛莎揉着疲惫的眼睛,仿佛这是一出无可比拟的悲剧,等她的手放下来,她满脸是恶心恐怖的神情。

“露易莎……”康拉德喃喃自语:“是意外……我——我不知道该……我实在不知道。”

哲瑞·雷恩先生叹了一口气。

时刻终于来临。

萨姆巡官走向房门的动作如此突然,玛莎·黑特吓得捂住胸口。他走到门前停下脚,转身说,“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批看见尸体和你母亲房间的人之——你,你姐姐芭芭拉和史密斯小姐。——

“是。”康拉德缓缓回答。

“你有没有注意到绿地毯上的滑石粉脚印?”

“好像有,我当时很激动。”

“激动,哼?”萨姆巡官挪了挪脚步,“所以你注意到脚印了。好,好,都给我等着。”他大力拉开门,扯起喉咙吼道:“墨修!”

那个在他们询问姬儿、毕格罗和格利期间,曾经跑来向萨姆耳语的大个子刑警,听命迈入房间。他呼吸沉重,左手放在背后。

“你说,”萨姆巡官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你曾经注意到脚印?”

疑惑、害怕和眼看一触即发的怒火,把康拉德的脸涨得通红,他跳起来,大吼,“是,我是这样说!”

“很好,”萨姆回答,咧嘴而笑,“墨修,好孩子,给这位先生看你们找到什么。”

墨修像变戏法一样,左手忽地呈现众人眼底。雷恩悲哀地点头——正如他所料,墨修的手里提着一双鞋子……

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虽然鞋头是尖的,可是显然是男鞋,鞋子污浊发黄,非常陈旧。

康拉德目不转睛,玛莎站起来,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既苍白又困惑。

“以前有没有见过?”萨姆轻松愉快地问。

“我——见过,那是我的旧鞋子。”康拉德口吃地回答。

“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黑特先生?”

“怎么——在我接上卧房的衣橱里。”

“你最后一次穿这双鞋子,是什么时候?”

“去年夏天。”康拉德缓缓转身面对他妻子,“我想,”他压抑着喉咙说:“我告诉过你把这双鞋子丢掉,玛莎。”

玛莎舔舔发白嘴唇,“我忘了。”

“好了,好了,黑特先生。”巡官说:“不要又乱发脾气了。注意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拿这双鞋子给你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萨姆踏前一步,脸上原有的善意客气霎时烟消云散,“你或许有兴趣知道,黑特,你的这双鞋的鞋底和鞋跟,和你母亲的凶手留在楼上地毯的脚印,恰好吻合!”

玛莎轻呼一声,把一只手背压在嘴巴上,仿佛自己的举止犯了差错。康拉德眨着眼睛——他的习惯,雷恩想,他的神情愈来愈迷惑了,如果他曾经聪明过,那智商也被酒精损害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么样?”康拉德低低地说,“那又不是全世界唯一的一双那种尺寸和样式的鞋子——”

“没错,”萨姆怒吼,“可是这是这房子里唯一的一双,黑特先生,这不仅和凶手的脚印完全吻合,而且鞋底和鞋跟还沾着和洒在楼上一模一样的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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