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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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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从今天早上,——从最初的曙光,尚未曾照到地上的早上起,他的生活的全体,匆促中居然另换了一个地位。

他现在已被三个司法警察,与一个穿了白色,带有黄钮扣的狱卒,由地方审判厅刑庭第二分庭簇拥着走来。他手上带了刑具,右臂上拴了一条粗如小指的线绳,而一端却在他后边走的一个紫面宽肩膀的警察手内,牢牢拿住。正在炎热天气的下午四点钟,他们一起出了挂着许多小木牌的地方厅门首,转过了一条小马路,便走入大街的中心,两旁密立的电竿,与街中穿了黄色夏服的巡警,汽车来回如闪电一般地快,满空中游散了无数的尘埃,一阵阵只向阿根眼、鼻、口中冲入。而他那几乎如涂了炭的额上,流下来的一滴一滴的汗球,流到他的粗大的眉毛上,他的手被热铁的刑具扣住,所以臭汗与灰尘,他也无能抵挡,只是口里不住地气喘。那三个司法警察,却也时时取出汗帕,或脱下制帽来扇风。而拴在阿根右臂上的绳子,三个人却交换的拿住。这在他们是彼此慰安与同情的表现,不过阿根却咬了牙齿,紧闭着厚重的嘴唇,梯拖梯拖地往前走,没说一句话。

大街旁的一家小烟酒铺,他在半年前的冬夜里,曾来照顾过一次。那夜有极厚的雪,将街道铺平的时候,他由墙上挖过进去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那时正在柜台上打着长列的算盘,对一天的出入帐。他蹑着脚走,由一间茅棚下,到那老板的卧房中去。门虚掩着,他从门缝中往里看去,一盏油灯,放在一个三条腿的木桌上。由东墙上一面玻璃中,却看见床上的人,正闭了眼睛睡熟了。他在门外,束了束腰带,向衣袋里摸了摸那把匕首,便推门进去。……取了抽屉中藏着的十二元现洋,一叠子铜元票,塞在怀里。……听听外面的算盘子,还在响着;而且那老板咳嗽吐痰的声音,尚听得见。他觉得还有点不舍得就这样走了,轻身来到放了半边布帐的床前;这一下,却把他惊呆了!原来那床上,一床厚厚的红被窝下,露出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的面庞,一头多而且黑的头发,松散在枕上;看那妇人,细细的眉与肥白的腮颊,不由使他提着的心,跳了一下!他想:这是什么人啊?老板的太太?我是见过的,又哪里出来的这一个?他正迟疑地,不忍就走,他也不想再取什么东西了;他不觉得渐渐俯身下去,与那睡熟的少妇的脸,相隔只有二寸多远,在不甚分明的灯光底下,他便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悲哀与惶恐来了!他想怎样办?……一阵绒拖鞋的声音,由外边走来,他突然醒悟过来,跳了出来,又把房门掩好,躲到门外的堆了木柴的廊下,借着一堆柴木隐藏住自己。果然那个喘哮着的老板,走了进来,踏着地上的雪,走到卧房里去。他仍然不敢挪动一步。北风吹在脸上如针锋一样的尖利,他不敢少动一动。

喘哮的老人的笑声,……灯光熄了,……又听见妇人的梦语,……他觉得再也不能蹲伏在这个孤冷的檐下,而心想着室内床上的温暖。但听见老板尚未睡着,甚至后来两个人竟说起话来,他仍是在风雪之下抖颤!两条穿了破裤的腿,如蹲立在冰窖中,却还不敢起来。

“才来呀,来占人……家的热被窝,……”

“小东西!……人还是我的呢!……好容易从小买来,养活了这么大,……好呵!……连这点还不应该吗?”

“有胆量向她说去,别尽在我身上弄鬼咧。”

“你放心!……再有两天,将就可以了吧!她又没人管,顺子还在别处呢,你哪管这些事。……哦!我在外边,算了半天帐,手也麻了,……暖些吧!……”

……下面接着妇人格格地一阵笑声,阿根这时,不但忍不住身外尖利的冷风的抖颤;并且也按不住似乎妒忌与愤怒的心火的燃烧了!他更不想有甚危险,从柴堆后面,爬了出来,走过向东的一个小院子里去。好在风大,而且室中正说得有趣,也没曾听见。

不过当他由东边的院子往外走时,还听见一个仿佛老妇人的呻吟声,在一间小屋中发出。阿根于那一夜里,得了一种异常的感觉,便不想再取什么东西,速速地走出墙外。

这是当阿根被警察带着去到街市一旁的那个小烟酒铺门外,所记得起的,他早知那个老妇人,已经死了。他想这许多情形,在一瞬息中,比什么都快。不过当他斜眼向那个铺的柜台上看时,却不见了那个黄牙短发的老板先生,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童子,在门口立着看热闹。

他在这一时中,便记起那个松垂了头发在枕上,肥白的少女的脸,他觉得有无限的感慨!及至将目光看在自己的手上的刑具上,不免又狠狠地咬了咬牙齿。

原来由地方审判厅,押往模范监狱的看守所,还隔着好长的一段路。阿根自早上九点钟,被人抓进审判厅去,直到这时,走在碎沙铺足的街道上,一共有七点钟的工夫,他不但两条腿未曾曲一曲,就连一口冷水,自昨天夜里起,也没曾沾到嘴唇上,不过他却是天生的顽健,始终不说一句话,不曾向那些庭丁、警察们,少微露出一点乞求与望怜悯的态度来!其实呢,他既不恐惧,也没有什么感动,虽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拿到,用铁的器具,将他那无限度的自由限制住。不过当他无意中,重经过那爿烟酒店时,想起去年冬夜的一回新奇的经历与冲动的妒愤,突然使他有点非英雄的颤栗与悲戚的感觉!他如上足了机械的木偶,跟着那四个与他同来的伙伴们走。然而他心里,正在咀嚼着那个白布帐下的头发香味,与教人不能忍按得住的润满而白的脸。他想到这里,似乎把他原来的勇力,与冷酷带有嘲笑的气概,失却了一半,脸也觉得有些发烧,虽是他的手不能试得着。

忽地身后一阵马铃的响声与有人叱呵的音,三个警察将他用力地向左一推,便有一辆绿色而带着许多明亮装饰的私用马车从他身边擦过,一个马夫穿了黑色的长衣一边喊着“让道”的粗音,一边却向玻璃车窗内瞧。在这迅忽地驶过的时候,阿根早已看明车中斜坐了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穿了极华丽而令人目眩的衣服,带了金光辉闪的首饰。当马夫往内瞧时,妇人活泼的目光,向他作会意的一笑……在一转眼的工夫,马车已走出有十余步了。阿根心里却道:“不知耻的淫玩物!……还装什么人呢?……哪里及得上……”想到这里,又记起去年冬夜所听到老妇人的哭声,他便恨恨地想:“该死!……人类都该死!谁是个人啊?满眼中都是些巧言与伪行的鬼!……魔鬼!我当然也是一个……设使我再有出来的时候,……哼!”这个哼字,本来藏在腹中,但这时却不意地由口中冒出,执线绳的警察,从早上本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这回听见由他口中迸出来这个简单音,不免吃了一吓,向他注视着。阿根哪愿受人这样,便用大而有红斑的眼睛,对着这个警察威厉地看,这个警察便低下头去了。

太阳尚未落山之前,阿根被人收进了玄字第五十一号的屋子中去,一间小而又黑且阴湿的屋子。阿根的视官与鼻官,是再灵敏不过的,所以他一进来,便觉得从湿漉漉的地上,有种臭恶的味冲上来。他知道没有他分说的余地;并且这间屋子,想是一定和他有缘,他索性狠狠地呼吸了两口,仿佛吐气,又仿佛对于人间威权作消极的反抗一般。他只觉得少微有点眩晕,却也不见怎样。然而同他来的警察,都掩了鼻子,快快地为他卸下刑具,命一个人来,教他急速将半黄半黑色的衣服换上,便如逃脱般地走去。两个白衣的狱卒,向他严厉地交代过几句话,与明天的工作,及应守的规矩。但阿根哪曾睬他们,……不久,两扇铁栅栏门,砰硼地锁上。

阿根自从进来,坐在那潮湿的地上,横立着腿,在一边虽有个草荐,他也没管。

将落的阳光,从西面射来,常是阴暗的屋子,比较得明亮了些。一棵槐树的阴中,有两个蝉儿争着唧唧地鸣,隔室中只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又有抽抽咽咽的哭声。阿根冷蔑地动气!自己想道:“没骨头的狗男女!为什这样无用?你们饿了,只知偷吃,冷了,只知夺人的穿。兽一般地性欲动了,便去污人家的妇女——我自然也是一样,不就是去贩私货,伪造货币,吃了官司却这样蝎蝎螫螫地。没用的东西们!你们什事都敢作敢想,只是不敢报复!……只有在这没人管的地方哭,守着拿藤条的人们,免不得又狗一般地趋奉了!……”他一面想,一面咬牙,禁不住砰的一声,用大的拳头向砖墙上打了一下,他还没觉得怎么痛,而隔壁的人却“啊哟”了一声。

夜色来了,一切的黑暗都开始向无尽的空间,散布它的权威,而毒热却越发令人受不了。

过了一星期后,阿根也居然过惯了这种生活,每天十点钟的工作,两餐的粗饭,虽这样忙,他却并不感什么痛苦。只是他脾气,常常是不守秩序和好反抗的,因此免不了惹怒管理他们头目的嘴巴。阿根却也怪得很,有时头目怒极了,打过他几下之后,他明知不可力抗,反而用自己工作的手,丢了器具,自己打起自己来。惹得那些罪犯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个头目也看着好笑,而在他自己,也不知是存了改过,或是加痛苦于自己,以作权威的抵抗的作用?但打过之后,他反将嘴边的筋肉紧紧的突起,更工作的快些,手里的斧,砍着木头,更响得声大些。

他是在这里边习木工的。

在监狱中,是都知道的,不能如平常工厂中一样。每天除了吃饭,与午后休息一小时之外,是不准住手的。每早上和散工的时候,又要搜查身体,在晚上仍然要带刑具。管理的人,究竟不比罪犯多,所以他们虽在工作的时候,手是活动着,脚上仍然有铁链系住,——自然只限于罪情较重的犯人——侥幸阿根还没有这样。因为他所犯的是盗窃罪,还不是强盗犯呢。

不过他常常在心里骂那些罪犯较重的人,因为罪犯愈重的人,看去都越见萎弱而且怯懦的不得了。阿根虽恨那些人,是没骨头的东西,但他却不明白他们当初犯罪时,何以那样的大胆,现在竟成了猫窠中的鼠子呢?他的知识,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什么原因。他直觉着嫌恶他们,他却不再去深思了。

几天之后,他对于这所谓“模范监狱”中的人与各方面的情形,约略知道了一些。自然并不十分清楚。他的同伴们,只知道手不停地作工,在阴湿地上睡觉,吃头目们的藤条子,虽住上一年,所知的事,与阿根比较,并多不了许多。因为头目们的监督,他们是向来不敢说这些事的。平日工作、睡觉、吃饭,如上足了机械般的忙。即在星期日,虽有过午的半天的闲暇,而典狱吏,却派了两个人来讲演,给这些穿了半黑半黄的衣的男女听。讲演员为每月取得几个钱,罪犯们乐得有半天的休息,谁还管谁,自然讲的是虚伪的鬼话,而听的也是听不进去的。然而在模范监狱中,这是个应有而且体面的事件。

当讲演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聚在一起,彼此见面。男女当然有别,而监狱中尤属严格。因为管理的,或作监狱定章的起草员先生们,以为罪犯天生的“性恶”,身上具有传染人的罪恶之菌。所以认为凡犯这一种罪恶的,那末,其他的罪恶,当然也埋在他们的身体里。认为这些人的心,仿佛特别奇异。因此,——也许是另有原因,男女的界限之严,在监狱中,比较中国其他的任何社会的阶级里,更为厉害。

一天恰是阿根入监狱的第二个星期日的下午,照例他们男女罪犯,一共约有三百人左右,一齐歇了工,由头目们命令着,每十个人立成一排,两个执藤鞭子的人,前后监视着,男的在东,女的在西,如上操般地站定。而空场的四围,站满了看守监狱的兵士,各人枪上上了刺刀,围在他们外面。有一个似乎高级警察的头目,同了几个典狱吏进来。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留了两撇黑胡子,穿件蓝布大衫的人,立在场子正中。喊起粗哑的大声,在那里宣传道理。罪犯们固然听得莫名其妙,那几个典狱吏,却像不耐烦地在草地上踱来踱去,衔着香烟,同那个高级警察说闲话。

日光晒得草地上碧绿的小草,都静静地如睡着了一般。在不高的空中,时有几个飞虫与蝇子飞过。有时兵士们,在地上顿得枪托子响。蝉儿在场中几株大柳树上,也似乎来凑着热闹,叫得不住声。

谁没经过无聊的时间呵,那真可说是最无聊的时间了!戴眼镜穿长衫的典狱吏们;额上时而出汗的高级警官;奉命令而来的兵士;为面包而作机械的狱卒们;瞪着无神的眼光,扯开喉咙乱喊的讲员;几百个奇怪服装与疲劳的罪人,都同时上场,演这出滑稽戏。他们的心,各自想着,各自听着,或者闭了眼睛立着,同牛马般的假寐。但法定的讲演钟点没到,所有的人,只好立在空场上面,彼此作无同情且仿佛互相嘲笑而冷视的相对。

这一天阿根排在最靠近东边的一排的后头,再过七八步便是女罪犯的立处。他们男子和妇女比起来,差不多有十五与一的比例。所以在那面的女罪犯,也不过有二十几个人。但是其中除了一二个老妇人之外,二十至三十年纪的妇人,却有二十多个。阿根这时在无聊中,却引起他观察的兴致,看那些妇女的面貌,多半黧黑枯黄,蓬散了头发,也穿着特制的衣服,很少有个齐整俊俏的容色的。阿根心想,这些柔怯的妇女,也竟然到这里来,实在奇怪得很!他一边想,一边又探过头去,却忽然看见一个皮色较细白的妇人,正望着演讲人,似乎叹息般地点头。阿根有点奇怪!而且看她不像极穷苦的人,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果然正在点头的那位女罪犯,也转过脸来,向他这边看了一看。阿根看她的面貌不像那些女犯人的凶恶与枯瘦,皮肤也没有凹凸不平的缺陷,与红的肉纹在脸上。她和别人同样的打扮,挽了个蓬松的髻儿,在脑后边,虽说是没有油泽,满了灰土,但明黑且多的头发,可以想象她在未入狱以前,是个极修整而美观的妇人。尤其使阿根生一种奇怪的疑问的,是她两只眼光,比别人明大,看她在这一群女犯人中,差不多是年纪最小的。

当那个妇人,回头来看见阿根瞪了两个眼睛,正在瞧她,她却若不留心地微笑了一笑,从口角边的陷窠里,现出无量的安慰来。然在这一时中,她却又回过头去了。阿根直到夕阳下落之后讲演完了,他的目光还是紧钉在那个妇人身上。照规矩,他们是不能说话的,而且男犯人和女犯人,并不在一处工作,一处休息,所以这日演讲完后,便各回各人那间如蜂窠般地阴黑的小屋中去了。

阿根无论遇到什么危险,向来他的肚腹,没曾被恐吓得停止消化过,而且他的食量,比别人分外大,所以每天在监狱中的餐室里的那份馒头,他永远没余剩过一个。每逢吃饭的时候,分作几间屋子,每屋子外面,虽有几个白衣的狱卒,与兵士看着,但在室内尚可彼此低声说话。但不留神,被头目们听见,那末一顿藤鞭子,是再不能免的。但是这些剥夺了自由权利的人们,仍认为这一时是彼此可以谈话的机会。除此之外,作工的时候,不要说彼此谈话,就是偶然住了手,看一看,那些生来不饶人的头目们,不是踢打,便是恶骂。起初阿根仗着自己的硬性,犯过几次规矩,管他的头目,照例责打了几下。但他没觉得什么痛苦,仍然不改,后来那个翘了黄八字须的头目,气极了,禀明了典狱吏同了几个少年的狱卒,将他着实厉害地打了一顿,阿根竟然两天在阴暗的屋中卧着,并且罚了两天的饿。从此阿根虽是常常咬牙,但却吃过藤鞭子的厉害,与饥饿的难过,也安分了许多。只是他常常对人们起一种毒恶与复仇的反抗心!管狱的人们,也看得出,不过除了暗暗地防备他以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他们知道打骂的厉害,但对于阿根却不能不有点节制,所以对他虽然比较别人严厉,但也不轻易去招惹他。

自昨天在空场上,阿根无意中受了那位女犯人报答他的微笑之后,连晚饭也不像每回吃的那末多了。只是胡乱咽下了两个馒头,便回到自己小而阴暗的屋子中去。心里闷闷地,是第一次触到这种冷寞的感觉!是自从他入狱以后,——甚至可说入世以后的第一次呢。夏夜的清气,从铁窗中透过,这阴暗的屋子中,顿添了许多的爽气。时而有一个两个的流萤,在窗外飞来飞去,一闪一闪地耀着。阿根向来纳头便可睡得如死人般的,更不问在什么地方,不过这天晚上,一样一个极简单而情绪是属于单调的人,也不能安安贴贴地睡去。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边烦扰他,他素来浑然的脑筋里,也似乎有什么刺扎着般的痛楚!地上觉得分外阴湿,由窗外过来的蚊虫的声音,分外使他讨厌,躺在热蒸的草上,过了一会,他便无聊地立了起来,由铁格的窗中向外望去。明朗的疏星,隐着由树阴中,透出灿烂的光,一弯瘦瘦的斜月,被那面的屋角遮了一半。遥遥地听见各个屋中,有时发出一两声叹气的声音来,有时还听得铁链在地上响着。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将树叶吹得刷刷地响。他在窗下特别觉得有点悚然的感动!徘徊地在小而阴暗的屋中走来走去,他这时惟一的心,只是恨这个铁窗的隔阻!他无意识地用手摇动了一会,却猛然记起八九岁的时候,有天同了几个小同学,在河中洗浴,——在夏夜里的河中洗浴,那时明洁的月亮,如水银般的光,流动在清清的水波上面。他们几个小孩子,在水中打着回漩,口里还不住的唱些山歌,一回儿母亲来了,才把他逐回家去。一会又想到初次做这活计的经历,他便觉得眼中的火花乱迸。因此这半日的工作,竟使他比平日慢了一倍,而且觉得疲惫不堪。好在今天查工的头目,也没有细细查到他工作的迟速,临停工吃饭的时候,他心里以为这一回可以幸免了几条藤鞭的责罚。这种心理,在平常的时候,他向来不曾思想过的,不知怎的,这天他也有仿佛懦怯与侥幸的心思了。

当他这几队同屋子吃饭的人,被头目们像押了猪羊般地监送到午餐的室中去,于是将近五六十个的一色衣服的囚犯们,都静悄悄地听饿肚的支配,去吃那一碗清水菜汤,与黑面的馒头。

每天与他挨着坐的,同桌吃饭的一位老人,头发与下须都很长了,高瘦的身材,与两个三角形的眼,高的鼻梁,右颊上还有如打上红线痕的一条紫瘢的老人,因他吃饭较少,每每将自己吃不了的一份,匀给阿根吃去。所以阿根,每天不至使肚子很空,全是这位老人的厚惠。阿根也知道这位老人,不是普通的囚犯,他是在响马群中,曾显过身手的好汉子。不过后来因在京中偷吸鸦片,被人查拿进来。他又没有钱作罚款,所以便在狱里坐了几个月。及至期满放出之后,有一天遇见曾苛待他的狱中的头目,便被他着实毒打了一顿,而且将那个三十几岁正在壮年的小伙子,打折了一条腿。他得到了复仇的快活,却不想又遇见巡街的警察,聚集了好多人,将他重行拿住,便判了个无期徒刑,押在这个狱里,已经有三年半的日子了。本来这所监狱,改良了没有几多年,他进来的资格,算很老了。所以人人都有点尊重他!就连管狱的人们,也知道这个老人的手下和他个人的本事,绝不是那些偷鸡偷狗的人可比的。老人也常常说,他们若不好好待承他,他虽死了,而在外边他手下的生死的兄弟们,无论如何也是要替他报仇的,因此那些人,更不敢,且是不愿十分难为他。

这天,他看阿根,不但没吃自己余剩下的馒头,就连阿根自己那一份,也只吃了一半。老人不免有点疑怪,向阿根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趁屋子中没有监查的人们,他就同阿根低低地谈起话来。

“你的饭量,就这样么?好笨的孩子!无论怎样,……”

“刘老,我今天才知道人生的感触!”

“小东西!你知道的过于晚了,……咳!你瞒谁都可以,我是不能行的。凭我这双眼睛,……哼!……我什么事没经过,……早早告诉我吧!”

阿根向外面望了望,没有动静,看看自己的粗木桌子上。别人没有来的,有一个病了,一个却是个聋子,只低着头在那里吃东西。阿根向老人望了一眼,似乎刚要说话,却又将两个张开的嘴唇,重复合上。老人如鹰明亮的眼,早已看明阿根心底下细微曲折的意思,便低头道:

“孩子你有什么意思,尽管向我说,我呀,……在世上飘流了几十年,什么事都遇见过的,不像你只是见过些小的事。……”

“昨天场中的微笑,好孩子!还没觉悟过来吗?”

阿根不想老人早已看见,而且说了出来,在向来冷厉的阿根的脸上,不觉红润起来。他知道不能瞒过老人的,于是就细声将他自从昨天过午,在场中受过了那个女罪犯的微笑之后,一夜与倦于工作的情形,都告诉了出来。老人听几句,便点点头,在他那火红的腮颊,与白雪的髭须中间,似乎现出怜悯又叹息的笑容来。反使得阿根楞楞地不知要怎样方好。老人方要再说话,却不料吃饭的人,已全走了,而头目们又进来,催他们出去。阿根虽闷闷地,可失却了他对于强权的抵抗力了。

晚上,重复使老人与阿根,获得了一个谈话的机会,原来因在夏日,狱中的新定章,在晚饭后的一点钟,每两人可以在一处散步。每逢散步,是阿根与老人在一处。两个人在一处游行,仍然不能高声说话,远远地也有人督察着呢。

当然这两个人的谈话的题目,便是昨天晚上妇人的微笑。

老人开始便向阿根数说那位妇人的历史。

“自然我是知道她的,因为在这所房子里,再没有比我来的早的了。然而她来了也足有二年,她的历史,我早就知道的,你看她,……哼!美人般的样子,怎么陷在这里边呢?”

“什么?”

老人低声,并且四围望了一望说:“她吗,她是在长横街住的做布贩子生意的胡二的老婆。……我说你心觉得要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的那样详细,你要知道我在这个都会里,差不多有七八年的光景,谁家的事不知道。她是姓许呢,她在十七岁上就嫁与那个胡老头儿作二房。那时胡家尚有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一位正太太呢。但她是被她父母仿佛卖了过去的一般。……事情很怪,她去了不上一年,那胡老头儿的原配,于一夜中忽然死了。仗着胡家还有几个钱,便胡乱埋葬了。……你晓得这是什么事呢?……”

阿根惊讶的问:“难道,……不,……”

老人目光正仰视着天半已渐变成紫兼蓝色的晚霞,听了阿根的话,便道:

“这有什么,小东西!你哪知道妇人们心里?不但,……后来胡老头儿还不是死在她那柔白的手上吗?……”

这句话说出之后,将阿根吓的立住了,老人却继续地道:

“实在告诉你吧,你想她是肯伺候那老头子,过一世的吗?世界上谁是傻子?饥寒与性欲,是一样的,谁说人是比狗猫好些?谁说那些坐汽车,与带了肩枪的卫兵的人,比我们更有理性些,更智慧些?人人都是骗子!我们也正在骗人呢!也或者我这时同你说的,也是虚言罢!但兄弟呵,你快不要将什么人类两个字,放在……再同你说罢,她的确是将那胡老头儿毒死的,因此就被押进来,不过究竟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所以只是有重大的嫌疑,而且又没人给她出来辩护。胡老头儿的本家的几个侄子,又是素来为她所瞧不起的,……别说法律了,她也是判了个终身监禁,就入了这个圈笼呢。”

“终身!……”

老人若不在意的笑了道:“这也值得奇怪吗?不过她自从来了一年之后,居然另变成一个人了……。这些话我是有一半是听见管狱的先生同我说的。”

原来这个资格最高的老人,也是在这几百的罪犯中的一个最有体面的人,所以有时管狱的人来时,也同他和和气气地说些闲话。

阿根越听越觉奇怪,初时是停了脚步,这回又恐怕在远处监视的头目们来干涉,便也一左一右的走,一面却打起精神来听老人继续说的话。

老人将颈上的铁链,摩弄了一回,便点头道:“人原是能以变幻的,你想她是美丽,而能诱惑人的怪物吧!你想她是手段最辣心里最厉害的人吧!的确,是不会错的,但是你要知道她也是个最聪明最澈底与能看得破一切的妇人,那也真可算得是个奇异的妇人。她初进来的时候,也是成天的苦闷,甚至每天身上都有伤痕,她也从不改悔。不晓得怎样在一年前,她病了有一个月的工夫,几回死去的厉害的病。本来我们这里边,哪月里不死上几个人,虽说也有例定的医生,那也只是这样罢了。但我后来方听见说,女罪犯中,有一个女医生,……我想果真有高贵价值的女医生,谁肯到这里边,脏了身子?恰巧在她病的时候新换了一个由教会,——你知道什么是教会啊?”

阿根虽是缺乏普通的知识,但教会两个字的意义,他还明白,因他在幼小的时候,也曾在高等小学里,读了两年书,所以也认得几个字的。这时听老人说到这里,他略将头点了一点,老人便直续说下去。

“由教会里,换了个女医生来,差不多每天都来给她看病。你想在这里面的人,谁不是为几个铜钱来的。平常医生不论病人的多寡,与病的轻重,只是每星期来,就如同点卯般地来上两次,下的药方,更是不问可知。独有这位女医生,对待那些女罪犯们,简直比她们的母亲还要细心些。后来因她病得厉害,于是女医生每天都来看视她。管狱的人们,看这样情形,反而倒不好怎么样说,只是似乎暗地里嘲笑罢了。……这样一连十数天,她的病好了,忽然她的性情与一切,都变化了,很安静地忍受从前所不能忍受的困难。而且从没有一句厉害与狂躁的话。有时她们说起她的事来,言谈中兼以讽笑,她也报以一笑,并不羞惭,也不急哭。这样过了半年,居然女医生和她打成至好的朋友。也竭力在典狱的人们面前,说她好,现在她竟比别的女罪犯们自由的多。而且命她在作工时,成了她们的头目。她自从……大约是这样受了女医生的感化之后,我听人说:她对所有的人,与一切的云霞,树木,花草,以及枝头的小鸟,都向他们常常地微笑。把从前所有的凶悍的气概,全没有了。……”

老人说到这里,使得阿根心里顿然清楚了许多,他顿然想起昨日那个俊丽的妇人,向他的微笑,不是留恋的,不是爱慕的,不是使他忐忑不安的,更不是如情人第一次具有深重感动的诱引的笑容,“只是这样的微笑罢了!”他想到这句话,自己不觉得有点惭愧!但却另换了一付深沉与自己不可分解的感触,仿佛诗人,在第一次觅得诗趣,却说不出是什么来一样。

老人也不再往下说去,只是在他那炯炯的目光里,却似融了一包泪痕。

一年之后,在这所模范监狱的石墙的转角处,走过了一个穿了浑身青粗布衣服,密排布扣的工人装束的少年。他手中提了一个布包,急急往前走。那时正是秋天的一个清晨,马路两边的槐叶上尚渗缀着夜中的清露,街上除了送报的脚踏车与早起推了小手车向各青菜铺中送菜蔬的人以外,没有好多人,而行人,便是类于这个工人的伙伴们,在微露阳光的街道上走。

这个少年的工人,无意中却走过路西的马路,横过了街心,走到一所巨大的铁门之侧,突然金色铜牌子上,深刻的几个大字,如电力般的吸引,将这个少年工人吸住,原来那六个写的极方正,且有笔力的字是:“第二模范监狱”。铁门上的白如月亮的电灯,尚发出微弱的电光来。

他呆呆地立住,相隔有十四五步远近,看了这六个字,不知有什么的思想,将他身子也定住了。他仿佛要哭泣的样子,用两只粗皮的手,揉了揉眼睛,他便觉得在这人间的片时,——不期的片时中,有无限的情感与酸辛的凄咽全拥了上来。他在这凝视的刹那中,在他以前一生的大事,甚至于小至不甚记忆的事,都在他脑子里掀翻起来,他想到自己以前的行为,他想到世人的冷酷,他父亲的日日酗酒的生活,母亲乖僻的性格,他在那一时候在小学校读书的顽皮,以及……以及种种无头绪的事,都在这一时中,如波浪地腾起。他又紧接着想起自己那天由这个门里进来,那天出去的,……半年的监禁期,……白须老人精明的目光,与高大的声音,小屋子阴暗的霉湿的气息;藤鞭子的。也正是在月夜下的一间茅屋的后面,同着与他同行的人分赃物。他得了三吊大钱,一件青绸女人半旧的夹袄,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在无生的墓田的松树底下,又害怕,又忐忑地,胡乱睡了一夜。当他醒来的时候,月光虽斜在西面,而仍然照得墓田中无一点黑暗。他却胆怯起来,听见身旁有个蚱蜢跳在草上,也不敢动一动。……一样的冷酷而可怕的月亮,这夜又照见了他!他却由死人的坟旁,到了生瘗的窟里。他记得那夜的凉爽,那夜的惊扰与恐怖,与不安的情绪,除了在这一晚上以外,曾没有经过第二次的。

末后,他重复颓然地坐了下来,他的质朴的心里,也是第一次染上过量的激动,与悲酸的异感!其实他这时的心里,惟一记念而且不可再得的,——他以为是这样,便是这日午后在空场中的和美的妇人的微笑。其实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更何曾有什么过度的奢望,他所诚心忧盼的,只不过这么个微笑,再来向他有一次,仅仅的一次,他或者也就止住了他的热望。

第二天又照例的作了半天的木工,但他觉得手中所执的铁凿,约有几十斤沉重。手腕也有些酸疼。每一凿子下在木头里,特别痛苦,……唉,“过去了,过去了!人只是要求过去罢了!但永远过不去,而且诚敬地著在我心底,而每天都如有人监视着督促着我的,就是……”于是他想起在那高大石墙里面,那一日午后,那位多发妇人,——罪犯的妇人的微笑来了!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微笑,或者果然是有魔力的,自那个微笑,在他脑中留下了印象之后,他也有些变幻了。直到出了那个可怕的,如张开妖怪之口的铁门以后,他到了现在,居然成了个有些知识的工人。

但这时他想,……想到老人说的“她是判了终身监禁”的八个字,他觉得每个字里似是都用了遍满人间之血与泪染成般的可怕,与使人惊颤!他想:“微笑呵!……终身监禁!高大的明墙!……人与,……自由!”这样无理解无秩序地纷想,他觉得这时心里乱的厉害,比以前铁铐加在手上,藤鞭打在背上,还要痛苦!忽然远处烟囱的响声,尖利地由空气中传过,他也不及再立在那里去寻他的迷了归途,与泪痕的战栗之梦,便在脑中念着“微笑!……终身监禁”的几个字,跄踉地走去。

原来这个少年的工人,便是半年前的窃犯阿根。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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