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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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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的故事之一

“说点古老的故事罢,提到现在,现在,我的头脑要胀破了!”

“唉!你这便是逃避现实。”

“现实?难道你一心逃避就逃避得了?它是你的身影,你的脚音,随时随处与你一同存在。逃避,除非上,上在碧落,下,下入黄泉?……”

“那为什么要听点古老的什么?……”

“人间是一条永远的链子,过去不一定全是陈腐了的与现实脱了节,也许在表面的古老下使你更明白现实。”

“好,这么说,等我想一会,一会说出来看是不是你觉得更明白现实?——我说你这新人物倒有点旧迷。”

这是两个几近十年没曾会面的朋友坐在小白花散放芳馨的槐树荫下去谈后的一段结语。先说的那位是四十五六岁的巡回医站的内科医生,被请说故事的却是颇善言谈而对县城与乡村多有经验的小商人。

用右手搔搔略现斑白的头发后,将怀中的乌木短烟管掏出,一面装着碎烟叶,一面用他的干黄舌尖舐一下唇角的短须,向他的老友——穿白制服微微弯背的内科医生了一眼道:

“古老,古老,我记得古老的人物事情可也不少。别瞧我比你大不过五六岁,可是我的行业与你不同,使我接触到的,听人家谈的,不须认真向脑子里装就会记起。说来贩一贩古董杂货摊准比你这整天弄洋药开外国字药方的先生有货色有趣味。

“你自觉得,现在把你的脑壳要胀破了,换换胃口,想从古老的故事里喝一个八分数,不教你醉得发昏,可也有点酒兴?好罢,我这倒陈酒的应该为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先斟一杯。

“你还记得咱在城外那个高等小学里一共过了三个年头的事罢,闲着攀柳条,爬爬快要坍的城墙,溜到河边张网捕麻雀,上树,帮种庄稼的拔麦根,夏天向混水里洗浴,……这都不提。那时,看样乡间似乎还算太平罢,乡下人凑手每年至少有一次打醮。”

“打醮!”骤然听见若干年来的生疏叫法——“打醮”二字,内科医生的沉浊眼光从深度近视镜后显出欣悦的光辉,“你说的是野道士打醮么?”

“自然是道士啊,和尚没有这档子事。学个新讲说,这叫做专业;道士们的专业。是不是野道士我可不知道,你大该指的他们会玩把戏,会喷火,扇蝴蝶灯,会耍刀蹿铡,会从三张高桌子上翻跟头罢?说野倒没错,真有一手,比江湖卖拳的本领高得多。别瞧他们只是野,还会吹双管,对笛,打云锣,奏曲牌子,粗中有细,野而能文。老兄,你走过多少大地方,见过新的事儿比我这乡下人多得多,你平心说,那时咱见过的打醮道士可不值得回想一下?”

医生抹抹剃得光滑的青下巴轻轻摇头。

“我的记忆力没有你好,是现代的事情太麻烦了,简直装不下。按照生理学说也是如此。——总之,小时的经过于今模糊得厉害,但你说起打醮,这影子却还有的。”

“好了,好了!什么学?先生,你别对我这老粗提,咱还有打乡谈。打醮,咱在那高小时至少看过四次。后来你升学了,我可在乡间扎了根,来往各个村镇,又看了五六年道士打醮。因为自己好往闲杂人堆里钻,也爱考究考究乐器。喂!老刘,你还不知道我会吹小笛子啦,别见笑,这玩艺是从一个老道士学了两秋才上谱儿。什么《滴滴金》,《一枝花》,《混江龙》,都能凑付,可惜笛子没在身边,不,我得自愿献丑。

“说差了路,回到打醮。你见过三天的功课该不至忘的一点点影儿没有。说吗?可是这个故事或是打醮中的一出戏,——一出新鲜火辣的真戏,我在学吹笛的闲时听老道士亲口说过的。”

“扯了半天你还是从耳朵上学的?”医生为听这乡下小商人的旧话有点发闷。

“耳朵子学的?倒透着新词的调门。老朋友,你也跟你的耳朵竖起来听听,或许比亲眼见过还有味道。不是看《水浒》看《三国》,……挥起两只板斧把人头像切西瓜一般满地乱滚……一阵子大杀大砍折损了三五千人马?……你听着瞧着,一个个字儿跳下去,只不过人头像西瓜一般满地乱滚,……折损了三五千人马罢了。你别以为你是外国医生,——我不敢对你说俏皮话,但把放在那人头乱滚与三五千死的伤的旁边,你,你还能够像听故事的嗑嗑瓜子吸两枝香烟,来一会闭眼想情么?

“听来的,却不是居心说古,真实真实,没有丝毫搀假,那是老道士三十多岁亲身经过的因打醮造成的故事。

“他说:向来要对第三天下午的玩艺顶真,无论哪个打醮的道士,无论哪个看客。因为这一下午大都是真刀真枪的表演,——你必然记得咱不是常常强凑到耍飞刀的道士身后偷生活,往往教大人赶回去么?——这是老规矩,真功夫,并非戏法,是把道士们从十来岁上学练的东西卖给大众观看的。

“那些年的生意兴隆,乡下收成后一个秋季,我们那一群(打醮的道士)几乎天天没得住闲。远走到三百里外的邻县,近边的也是这个村庄并不下台便接着另一个的约请。虽然正式的只八个,连徒弟伙夫算却也有十多个,女的一个没有。话说回来,野道士,武道士,我还用对你说假,谁没有家眷?我们这伙人人都知并非修仙了道,自己个与乡下人一样,是为的耍把戏与看把戏。打醮只是这么回事,要紧的却在吹,打,弹,变戏法,表武功,滚叉撇光了。

“我出了师跟着大家几年,把戏越弄越熟,就像家常便饭。但我到底没有要个女人的心思,不是撇清。孩子,家眷在打醮的道士身上说合情合理,我那时没有这个心思,经过更一次后我便死了这条心。一时与女人玩了这算不得,可是我曾不认真,曾不把男女的这种事当做了不得的事了!

“我们那一群里有一多半成了,年纪顶大的五十多,小的才二十上下。其中有四个原是一个庙里的师兄弟,与我这一庙里的合伙,做打醮做得很久。言谈把戏都合得来。那四个里有一个专会蹿铡,穿刀,比别人又尖利,又准,又快,是我们一伙的武把戏头子,少了他就得坍台。他的诨号是云中燕,细高身材,气力大,眼神十分,年纪再轻不过,没到三十。另一个是耍文把戏的怪手,鼻子顶盘,手上飞盏,扇花蝶,神仙过海等等无论白天晚上,他的把戏不露一点破绽,也没有一回出彩。他那两只粗手又黑又大,却不知怎么会有那样灵巧。余外的两个都是只能滚叉,翻跟头的普通本领,少了也可,多并不见出色。我呢,只会吹奏乐器,算不得把戏道士,这叫做武中文。

“云中燕依靠着身法高强,向来不把同行的人瞧在眼里。连他的师傅也不敢同他拌嘴,一块儿搭伙的更不须提,谁能与他抗一下肩膀,脾气那么傲,他把大家看做低一头;实在大家只好向他低头,没了他醮打不成,把戏没了精彩。还有那儿请约,一听说云中燕出场,男女观众都平添高兴,瞪眼看他那一手蹿铡,穿刀子圈的本领。变戏法的吴文德却恰与他相反,人会玩口上快活,不管对谁一团和气,曾没吵嘴打架。可是那两只小眼睛里满含心眼,一就有机灵,正像他的文把戏一模一样,火气没了,手法巧妙。平常同云中燕原是言合意不合的。他有家口还有相好的,我们说不上一共几个。可是在水西桥那个大村子里有一家男的下关东多年,女人——三十来岁的媳妇是他的老相好,至少有五几年了。每逢到左近村子做生意,他总往水西桥过夜,公开的秘事,大家并不希奇。只有一点,他的相好不曾在场子上来看道士的把戏,她不肯还是他不许可不知道。因此,我们这一群里惟独两三个人与吴文德交情深的见过她,我算一个。吴文德,你对他说什么都没关系,且不要提到那个媳妇的诨名,——青鬃马。谁晓得这放荡女人怎么得的这个名字,大约为了她的一头油光黑润的头发罢。几十里的乡间,凡是好说玩话,好打听闲事的,差不多都知道她的诨名,却也知道这个女人的口憩辣,并不好惹。……独有吴文德把耍把戏的手法用到青鬃马身上,如调如理,真像老手的马贩子。她倒甘心情愿作他的老相好。她太为乡间男女注意了,每回打醮,五里六里的人照例跑到打醮地方看个一天半日,青鬃马却不露头。独有这一年八月,轮到水西桥大村里打太平醮了,吴文德似乎下过决心,有意教大家认识认识他的相好的,青鬃马也没法故意不看道士们的把戏,果然,在三天中她到场两次。

“她叫人平看去不过二十五岁的样子,细高身躯,红胖的圆脸,一个略仿城中式样的横髻拖在脖子后头,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好头发。那一对又明又活的大眼,大得就是她对男人的法宝。不管穿戴的怎么素净,或者可说在乡间争把新鲜花衣到醮场中出风头露脸的女人们里她并不格外显示漂亮,但凭她那对法宝便能压倒别人。云中燕,这高傲的又与吴文德日常合不来的年轻道士,第一次见到她!同伙自会指给他看,在打醮第二天下午的文场上,他没事,得了赏识这‘骏马’的机会。从我们坐处斜对面,不过二十步远,她坐在高凳子上,许多小姑娘与农妇的身后,像在一丛青草里丢下一颗明珠。云中燕太注意她了!连帮着打家伙的手都错了节。吴文德多精灵,他上场下场只用细细的眼睛一扫,什么事心中雪亮。别的同伙最多不过开上几句玩笑,谁像云中燕那么着迷她呢!吴文德从鼻孔里笑了三次,我因给他递耍把戏的彩物,看的清晰。他向观众逗趣,说出不少的兴话,可是脸色有点黑中透黄,眉毛老是一拧一拧的不安静。然而他有这份定心,魔术手法比平常还快,还光滑流利,赢了不少的喝好。就那样,他下场时带了一条大红绸子手帕,他抖着,提着,经过云中燕身旁,仿佛要少站一会喘口气,同时把红手帕像并没留心的抖到老同伙的肩头,叫人看去不真笑也得咧嘴。云中燕的蓝道袍披上艳红的绸帕,这一来,连居心端坐不露笑脸的青鬃马也将头偏过一边,用带银戒指的手指把她的小嘴遮住。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恰是惊险的蹿铡场面。照例,帮手们把四面光亮大铡刀巧妙的用小绳布巾扎成四四方方的口字样,就方桌面的一边竖起来,两个人当心扶住,以防扎巾的松开。这情形你知道,叫观众看去免不得心跳害怕,万一扶的两人手力不妥铡刀有一面歪落,分量多重,不被铡死也要在皮肉上砍一道几寸深的创口。但在熟练的帮手与云中燕看来那一定的尺寸,一定的时间,一定的火候!连蹿两次,就如燕子跳过柳枝一样,多轻快,多从容。锋快耀眼的农家大铡刀锋隔着云中燕的光上身每边不过一寸多,不偏不斜!那蹿越的尺寸万不会差一点儿,所以,这才叫做功夫,练倒的功夫,还用到旁人责他瞎担心思?就是我们同伙不知亲眼见他耍了多少回数,真的,像我们各人自个会的玩艺一样,不觉希奇,更没个怕出岔子,——失手的危险。哪会呢。云中燕除非年老而洗手不干,这点把戏还不是他的家常便饭。

“云中燕那时正当年,一把头发用根玉簪子横插起来,在头顶上格外显得威武。胳,膊,腰,背,比别人稍见细小,然而筋肉结实,露出皮上白中透红的颜色。青扎腰的折头还有白丝绣花分叠在胯骨两旁。他在土圈子里来回试步伸臂,弯腰,那条绷紧的青绸长裤随时滚转。在上演前,帮手们正为他抬桌子,扎铡刀,垫沙袋的时候,长圆样的圈子里简直是他一个人的天下。无论哪个观众谁不向他的围身注意,他也可以随意走转,爱到哪边就站在哪边,做他的先练功夫。

“自从他看见那个著名女人后,他的眼光真像被西面的观众吸住了,脚步也老是向那边走。我在跟着铺场,看的比别人清楚。吴文德完了他的把戏,用冷水擦过脸,像毫不在意地走到青鬃马的身旁打起招呼。他竟在众人眼前公开与他的相好说几句闲话,并且把他玩把戏时的大红手帕送给她。叠得方正,放在她膝上。这一来她倒脸红起来,可是那些妇女却不敢对她说句玩话,只是抿抿嘴挤挤眼睛罢了。

“我听见一个同伙咂咂嘴道:‘老吴这回算是叫青鬃马正名定分了!’

“为什么老吴当天那么高兴,也不忌讳?来不及等到黑天就把红手帕亲手递给她,像对着在场观众作定亲的礼物一般呢?

“但正在要显露本事的云中燕,距那个红帕罩膝的媚眼女的不过十几步,吴文德从他赤了上身的旁边悄悄走过,他两只眼睛极迅速的从那片红巾瞟到老吴,强笑的脸上却射出混浊而有点火爆的神色。别人也许只向青鬃马与新郎样的老吴注视,没曾注意到云中燕那一霎的眼神。

“这太快了,只是几分钟,伙计们的锣鼓一响,云中燕不能再在铡刀桌子的西面尽逗留了,他转到东面,开始跑跳的预备地上。从正对面的上下两旁的四只明铡口字形,隔着西面的黑压压的观众,在黑压压中间却显出一团火明的红光,被西方的太阳照耀着。

“打锣鼓的在正北,——吴文德也拾起鼓锤猛力打他座前的大皮鼓,他端襟正坐,全神用在鼓锤的起落节奏上。

“我是临时帮场的,只在云中燕的跑道外寻视。

“全场子上被那四只明亮的宽刃铡刀与云中燕的光膊慑住了,连小孩子都没敢出声,只是锣鼓声音一阵阵的催响。

“云中燕在刀桌的东面凝神酌量他的试劲,而那两个扶铡的帮手半蹲在桌的南北两旁,紧紧握好上下连扎的刀把与平齐的刀头。

“不知是眼花了还是被西晒的太阳耀的?我明明瞧见云中燕前额上有几颗很大的汗珠,脸色却是黄中透出铁青。铡刀桌西面的妇女群中有一对大可又活又厉害的媚眼也穿过那些钢锋凑成的口形向他透视。

“更急烈的第三通锣鼓响起,发口令的头子喊一声‘着’!云中燕向前身不由主地先试一次,仅到桌子前面又退回去——这是例试。及至第二个‘着’字他得实行蹿铡。

“多快的一霎!他回到原跑点,锣鼓接着更响起来,老吴手中的鼓锤打得简直分不成手的活动了。第二声‘着’字刚刚喊出时,我似乎还看见老吴把头抬起来,不知与谁的瞥视触了一下,立刻又落到鼓锤上面。

“同时,那样惨事便在铡刀桌西的沙袋上出现!

“铡刀丝毫未动。两个帮手直到惨事发生,除了大叫之外他们并没放去手中握的刀背、刀把。可是惨事就出在平立在桌面上那一把铡刀的锋刃上,一道血流从它的锋口流到桌面与黄土的地面。

“云中燕曲爬在两条沙袋上,正当心口,划破了很深的铡刀创口,肝脏肠子拖拥出来。

“……自从出了这场惨事以后,我再不干打醮道士的行业了。”

内科医生听到这里,他的右手像机械似的仍然摸摸剃得光滑的青下巴,可是头不摇了,两眼钉住他的老朋友——小商人的嘴角。

槐枝上的小白花轻轻地,安闲地落在他们身上。

一九四六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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