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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

蒙昧也人生!

霎时间浮光掠影。

晓凉凉露凝,

初日熹微已如病。

露消露凝,人生奇秘。

却不见溪流无尽藏意;

却不见大气潆洄有无微。

罅隙里,领会否,个中意味?

“我”无限。“人”无限。

笑怒哀乐未厌,

漫天痛苦谁念,

倒悬待解何年?

知否?知否?倒悬待解,

自解解人也;

彻悟,彻悟,饿乡去也,

饿乡将无涯。

1920,12,1,哈尔滨。

山东济南大明湖畔,黯黯的灯光,草棚底下,一张小圆桌旁,坐着三个人,残肴剩酒还觑着他们,似乎可惜他们已经兴致索然,不再动箸光顾光顾。其中一个老者,风尘憔悴的容貌,越显着蔼然可亲,对着一位少年说道:“你这一去……随处自去小心,现在世界交通便利,几万里的远路,也不算什么生离死别……只要你自己不要忘记自身的职务。你仔肩很重呵!”那少年答应着站起来。其时新月初上,照着湖上水云相映,萧萧的芦柳,和着草棚边乱藤蔓葛,都飕飕作响。三人都已走过来,沿着湖边,随意散步,秋凉夜深时,未免有些寒意。对着这种凄凉的境界,又是远别在即,叫人何以为情呢?

我离中国之前,同着云弟景弟住在北京纯白大哥家里已经三个年头;我既决定要到俄国去,大约预备了些事物,已经大概妥当之后,就到济南拜别我父亲。从我母亲去世之后,一家星散,东飘西零,我兄弟三个住在北京,还有两弟一妹住在杭州四伯父跟前,父亲一人在山东。纯哥在京虽有职务,收入也很少。四伯做官几十年,清风两袖,现时中国官场,更于他不适宜,而在中国大家庭制度之下,又不得不养育全家,因此生活艰难得很。我亲近的支派家境既然如此,我们弟兄还不能独立,窘急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所以我父亲只能一人住在山东知己朋友家里,教书糊口。在中国这样社会之中既没有阔亲戚,又没有钻营的本领,况且中国畸形的社会生活使人失去一切的可能,年纪已近半百,忧煎病迫,社会还要责备他尽什么他所能尽的责任呢?我有能力,还要求发展,四围的环境既然如此,我再追想追想他的缘故,这问题真太复杂了。我要求改变环境:去发展个性,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分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将来”里的生命,“生命”里的将来,使我不得不忍耐“现在”的隐痛,含泪暂别我的旧社会。我所以决定到俄国去走一走。我因此到济南辞别我亲爱不忍舍的父亲。

当那夜大明湖畔小酒馆晚膳之后,我父亲的朋友同着我父亲和我,回到他家里去。父亲和我同榻,整整谈了半夜,明天一早就别了他上火车进京。从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

济南车站上,那天人不大多,待车室里只有三四个人。待车室外月台上却有好些苦力,喘息着。推车的穷人,拖男带女的背着大麻布包,破笼破箱里总露着褴褛不堪的裙子衣服。我在窗子里看着他们吸烟谈笑,听来似乎有些是逃荒出去的,——山东那年亦是灾区之一。——有的说,买车票钱短了两毛,幸而一位有良心的老爷赏给我半块钱,不然怎能到天津去找哥哥嫂嫂,难道饿死在济南破屋子里么?又有一个女人嚷着:“买票的地方挤得要死,我请巡警老爷替我买了,他却要扣我四毛钱,叫我在车上拿什么买油果子吃呢!”——“怎么回事……”忽听着有人说,火车快来了。我回头看一看,安乐椅上躺着的一位“小老爷”,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上身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缎马褂,脚上缎鞋头上已经破了两个小窟窿,正跷着两腿在那里看北京《顺天时报》上的总统命令呢。我当时推门走出待车室。远看着火车头里的烟烘烘的冒着,只见一条长龙似的穿林过树的从南边来了。其时是初秋的清早,北地已经天高风紧,和蔼可亲的朝日,虽然含笑安慰我们一班行色匆匆的旅客,我却觉得寒风飕飕有些冷意,看看他们一些难民,身上穿的比我少得多,倒也不觉得怎么样冷。火车来了。我从月台桥上走过,看见有一面旗帜,写着“北京学生联合会灾区调查团”,我想他们来调查灾区,——也算是社会事业的开始。——也许有我们“往民间去”的相识的同志在内。过去一看,只见几个学生,有背着照相架的,有拿着钞本簿籍的,却一个也没有相熟的。火车快开,也就不及招呼,一走上车了。

我坐的一辆车里,只五六个人。中间躺着两个人:一个是英国工头模样,一个广东女人,他的妻子,两人看来是搭浦口天津通车到天津去的。英国人和他妻子谈着广东话,我一句也不懂。停一忽儿,茶房来向他们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今天火车到天津了,讨几个酒钱。英国人给他一块钱。茶房嫌少,不肯接。英国人发作起来,打着很好的上海话说道:“你们惯欺外国人!你可得明白,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什么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必得给你两块钱?不要就算了。”我听得奇怪——这种现象,于中英两民族交接的实况上很有些价值,因和他攀谈攀谈,原来他也是进京,就那东城三条胡同美国人建筑医院的豫王府工程处的工头之职,谈起来,他还很会说几句北京话呢。

一个坐在车里,寂寞得很,英国人又躺下睡着了。我呆呆的坐着思前想后,也很乏味,随手翻开一本陶渊明的诗集,看了几页又放下了。觉着无聊,站起来凭窗闲望。半阴半晴的天气,烟云飞舞,一片秋原,草木着霜,已经带了些微黄,田地里禾麦疏疏朗朗,显得很枯瘠似的,想起江南的风物,究竟是地理上文化上得天赋较厚呵。火车的轮机声,打断我的思潮,车里却静悄悄地,只看着窗外凄凉的天色似乎有些雨意,还有那云山草木的“天然”在我的眼前如飞似掠不断的往后退走,心上念念不已,悲凉感慨,不知怎样觉得人生孤寂得很。猛然看见路旁经过一个小村子,隐约看见一家父子母女同在茅舍门口吃早饭呢。不由得想起我与父亲远别,重逢的时节也不知道在何年何月,家道又如此,真正叫人想起我们常州诗人黄仲则的名句来:“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这天当夜到天津,第二天就进京,行期快了。其时正是1920年10月初旬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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