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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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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以小心谨慎著称的游佐良橘,这回可惹上大麻烦了。以前,无论是在乡里度日,还是赴东京求学,他做事情没出过什么纰漏,没想到现在就职于日本周航会社,却被三百元的高利贷债务纠缠,这让认识他的人感到非常惊讶。关于借钱的原因,有人说是为了置办婚礼,有人说他是为了装阔摆面子,有人说他在外头花天酒地,欠了笔风流债,总之众说纷纭。一笔去向不明的负债和一位貌美如花的妻子,算得上是和游佐极不相称的两件事。实际上,他会遭此不幸,完全是因为他太看重朋友情谊,没想到反遭毒害。他为一位朋友做了连带担保,盖了图章,而这件事又不好向别人言明,以至于传出了这么多不光彩的风言风语。为他的不幸遭遇而感到悲伤的,只有候补外交官的法学士蒲田铁弥和同一公司货物科的法学士风早库之助。

卖水给口渴的人喝,是高利贷这一行制胜的法宝。当一个人口渴难耐时,哪怕是让他割下一块肉来换水,他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放高利贷的人就是钻了对方的这个空子,把一杯水的价格卖得比蜂王浆还贵。那些已经渴得神志不清的人,又怎么能分辨出呢?只要能解渴,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把水当作蜂王浆,高高兴兴地喝了下去。可是,等到他们清醒过来,为时已晚。任凭他们心里百般悔恨,万般痛苦,也无济于事。只能按照之前的约定,割下自己的肉,抽干自己的血来加倍奉还。如果说,世界上最大胆的是放高利贷的人,那么比放高利贷的人更大胆的,便是借高利贷的人。

由此看来,借高利贷的人一定有着非借不可的原因。在借债之前,一定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以上,便是风早法学士对高利贷的大致看法。但是这种说法,并不适用于游佐身上,他既非那样的人,也没有那样的觉悟。他是为了朋友之情,而突然遭此横祸,弄得终日愁眉

不展。

马上就要召开同乡会的秋季大会了。参加完今天的委员会会议后,蒲田、风早和游佐三人结伴而行,一同到游佐的家里去。

“家里也没有什么可招待的好菜,倒是还有一些新鲜的松茸,还有啤酒厂送的黑麦酒,再买点鸡肉,我们几个今天痛快地聊一聊吧。”

游佐摆弄着半月形的火腿罐头,这是为了今天的聚餐,刚才特意在路上买的。

蒲田声音明快地说:“有这些就足够了。早知道今天要住在府上,就不用这么急着赶回去了。怎么样,我们先去玩一局吧。听说你最近都能和风早对抗啦,这真是大有长进啊!不过,貂的腿再长也变不了仙鹤,只能是靠碰碰运气吧。什么?已经完全凭实力了?哈哈,那还是我小看你了,真是可喜可贺啊!居然不靠运气也能获胜,那说明你的水平又上一个新台阶了。看来,今天我可以大饱眼福,看你们决一胜负啦!”

风早照例发着他那嘶哑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照这样进步下去,就是打曲棍球也没问题啦!恐怕连那二寸三分的台布也非被戳破不可。”

蒲田说:“俗话说,久病成良医。从那以后,我可是完全领会到了竖棍的绝妙之处啦!”

“哈哈哈,最近我的缩球大法,你们大概还没见识过吧?”

听他这么说,这回游佐忍不住笑起来。

“就你那点雕虫小技,也好意思拿出来到处炫耀。前些日子那边的老板还在说呢,风早先生来三次缩球,一包新打开的滑粉就少了大半……”

“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啊!”

“滑粉的多少,和球技的好坏有什么关系。像游佐那样,球才打了一局,球棍却换了无数个,这才决不是什么好事呢……”

蒲田突然举起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行了,都适可而止吧。一味地揭别人的短处,这可不是有大家风范的人做的事。你们俩要是跟我打球,恐怕连八十分也达不到,真是可怜。”

“何止八十。”

“那你说还能有多少?”

“八十五!”

“五分而已嘛,真是少得可怜。由此看来,你根本就是胸无大志。”

“争什么争啊,先去打上一局吧。”

“什么话。什么叫‘去——吧’?应该说‘请您去——’才对。”

蒲田话还没说完,侧腹就挨了一记重拳。

“哎呀,好痛!你总是这么横冲直撞的,所以每次你一打球,台球都要跳到台盘外面去。风早脾气火爆,他打的球简直就是暴力球;游佐又过分温柔,他的球可以说是棉花球。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就好像是雷公打蚊帐一样。”

“就你那点本事,能打多少分?”

“我打得不多,只不过比自以为是的风早多个二十分而已。”

他们两人都不肯让步,摩拳擦掌的,恨不得马上一较高下,一时之间,火药味十足。游佐赶紧拉开他们说:“还是先回家喝一杯再去打吧。晚上还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先泡个澡,然后再慢慢去打吧。”

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拐过澡堂的角落,来到了一条安静的小巷内。这条小巷只有外面马路的一半宽,虽然也有些小商店,但主要是住宅区。在巷子的中段,有一家当铺,屋檐上挂着写有“当”字的门灯。穿过当铺隔壁的格子木门,来到一个门前种着交让树的小院,这便是游佐的家了。

游佐拉开格子门,请两位朋友先进去。这时,他那美丽的妻子迎了出来。当她看到丈夫还带着客人回来时,眼中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但马上又含笑迎上来说:“请上楼坐吧!”

“为什么不坐客厅呢?”

被丈夫这么一问,她有些尴尬地说:“现在这会儿,有客人在呢。”

“那你们先上二楼去吧!”

这两个人都是他们家的常客,于是就自个儿穿过那四叠大的房间,到楼上去了。妻子看到他们上了楼,这才压低了声音对丈夫说:“鳄渊派人来了。”

“什么?”

“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你。我好说歹说他们也不肯回去,现在还在客厅里坐着。你还是赶紧去见见他们,让他们快点离开吧!”

“家里还有松茸吧?”

妻子听到他这样不慌不忙地问着无关紧要的事,又惊又恼:“我说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点……”

“急什么啊!对了,前些日子别人送来的黑麦酒呢?”

“松茸和黑麦酒我会准备好的。你就快点去客厅把他们打发走吧。我一看到他们在,心里就烦得不行。”

游佐也知道这件事一时不好解决,皱起了眉头。二楼传来了蒲田和风早争论不休的声音,听到他们那愉快的笑声,妻子的心中更烦恼了。过了一会儿,游佐走上楼来。蒲田说:“游佐,给我拿块毛巾,我想去泡个澡。”

“哦,等一会儿吧。待会我和你们一块儿去。唉,现在真是束手无策啊!”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的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风早说:“先坐下再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哪里还坐得住啊!那些高利贷的家伙,都追到家里来了,就在下面等着呢!”

“那些家伙来了?”

“他们早就来了,一直在客厅里等着我。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双手撑着额头站了起来,又慢慢地靠在柱子边上。

“说点什么话,把他们给撵出去。”

“那些不要脸的家伙,赖在客厅里怎么也撵不走。被他们抓到,真是倒霉透了!”

“给他个两三元,先把他们撵走了再说。”

“都不知道给过多少次了。他们一定要我写下借条才行。只给他们点鸡毛蒜皮的延期费,他们今天是怎么也不肯回去的。”

风早听他这么说,也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对蒲田说:“你不如去同他们谈判,怎么样?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

“这可不是一般的谈判。对方的眼里,只有钱。我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去,哪怕有再好的口才也无济于事。稍不小心,中了他们的圈套,岂不是更糟。不如你先去和他们谈一谈,我在旁边观察你们的情况,然后再随机应变,助你一臂之力。”

虽然事情非常棘手,但是这样一直拖着不解决也不是个办法。游佐又重新打起精神,走下楼去了。

风早说:“真是太可怜了!你看他天天无精打采的,都是因为在担心着这件事呢。我说,你也想办法帮一帮他吧!”

“我们还是先去客厅看看情况吧。这点小事,何必担心成这个样子。游佐就是太胆小了,所以吓成这样。这样反而容易被对方抓住弱点,把事情弄得更糟。说到底也不过是金钱借贷关系嘛,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

“虽说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是却会影响到声誉。对一个绅士来说,这难道不是值得担心的事吗?”

“再怎么样也犯不着害怕啊!作为一名绅士,如果去放高利贷,那才关乎声誉呢。再说了,我们借钱,可是付了很高的利息,比起那些只付很少的利息或是不付利息的人来说,要有面子多了。绅士难道就没有为金钱所困的时候吗?就是因为穷,所以才要去借钱。又不是说借了钱赖着不还,这对名誉丝毫也没有损害嘛。”

“赐教赐教。可是,一个绅士去借高利贷,就算不关乎名誉,那他的品德也不免让人怀疑啊!”

“那好,就算退一步来说,假设说绅士借高利贷的这种行为,是一种不知廉耻的行为。既然明知道这是一种无耻的行为,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借。既然已经借了,为什么还要用借钱之前那种羞愧的心情来对待已经不可改变的事实呢?大概在宋代的时候,社会上发生了一起动乱。于是有人上奏皇上,说平定此乱,并不用大动干戈,只需派一名大将驻守在河边,对敌军诵读孝经,敌人自然不战而退。虽然这只是个笑话,可是和游佐借高利贷的道理不是一样的吗?现在游佐就在对着那群不讲理的蛮徒,一本正经地诵读着孝经呢!既然已经借了钱,从中扣了四成的利息,那么每个月就注定要被榨干一次血。被这群无法无天的人缠上了,还想着什么未借钱前所谓的绅士的道义、做人的良心,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要是懂孝经的话,又怎么会走上放高利贷的邪路?他们都是一群只盯着钱看的畜生啊!”

蒲田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对自己的出口成章非常得意,连气也不喘一口,又继续说下去:“俗话说:破罐子破摔。如果游佐没有借的话也就罢了,既然借了钱,被目无王法的狂徒盯上,却还抱着借钱前的良心,那就大错特错了。虽说就算借了钱,人也应该有良心,但是借钱前的良心,和借钱后的良心,看似相同,实际上又有所不同。武士的精神和商人的劣根性本来就同根同源,只是因为境遇的不同,一个成了武士的精神,一个却成了劣根性。所谓商人的劣根性,绝不意味着容许有不仁不义之事,这从本质上和武士的精神是没有区别的。成了武士便是武士的精神,当了商人便成了商人的劣根性。而且,作为一名绅士,在没有借高利贷之前,还保有武士的精神,但已经借了钱,如果不把武士道的精神转化为商人的劣根性,那么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也就是说,敌人不同,对待的手段也有所不同。

“虽然我对你的话也有同感,不过你刚才不是还说,绅士借高利贷,比一般借钱的人还更有面子吗?”

蒲田缩了缩脑袋说:“那是有白马非马的诡辩在里面。”

“是时候该下楼看一看了吧?”

“来吧,让我们手持刀刃,深入虎穴,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惜只有赤手空拳啊!”

蒲田笑着下楼去了。风早一个人坐立不安,百无聊赖。这时,女主人端茶上来了。

“让您久等了,真是失礼了。”

“蒲田到客厅去了吗?”

她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说:“是的,他就在起居室,正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情形呢。你们来做客,却碰到了这种事情,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又不是外人。我们本来就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没什么的。”

“一看到那些家伙,我就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头疼得快要裂开似的。能做出这样厚颜无耻、咄咄逼人的事情来,他们还算是个人吗?他们性格阴暗,内心歹毒,简直就像是侦探小说里写的一样。”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蒲田慌慌张张地冲进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不可思议了,风早!发生了一件大事!”

蒲田急冲冲地进来,一不小心把坐在地上的女主人的后背重重地踩了一脚。

“真是对不起。很疼吧?太对不起了。”

妻子只觉得痛入骨髓,满脸涨得通红,但还是拼命忍着痛,装着没什么的样子。风早看了也觉得于心不忍,对蒲田说:“你怎么整天这样毛手毛脚,冒冒失失的啊!”

“真是对不起。我是一时惊慌……”

“有什么事吗?怎么紧张成这样?”

“我怎么会不紧张呢?坐在楼下的那个放高利贷的,你们能猜到是谁吗?”

“是游佐兄的债主吗?”

“什么债主不债主的,女主人还在面前,这样说未免太失礼了。”

“啊,的确是失礼了。”

“我不小心踩了女主人的脚,你这却是把我的脸踩在脚下。”

“多亏你的脸皮比较厚!”

“岂有此理!”

女主人脚上的疼痛仿佛转移到了肚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楼下还有人在受苦呢!”风早一脸严肃地说。

蒲田回过神儿来:“那个让我们游佐兄受苦的家伙,居然是老间——那个间贯一啊!太难以想象了!”

风早听了,就像是有敌人来袭一样,摆好了架势说:“什么?间贯一?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间贯一?”

“是啊!吓了一跳吧?”

风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瞪大了眼说:“真有此事?”

“你要不信的话,就自己下去看看吧。”

格外感到惊讶的,是主人的妻子。她觉得心仿佛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风早和蒲田的脸上,当然也有这样惊讶的表情。

“客厅里的那个人,是你们的朋友吗?”

蒲田连忙点了点头说:“是呢,而且是我们高等中学的同班同学!”

“天啊!”

“之前我就听闻他退了学后,干起了放高利贷的勾当。可是我想他那么温和善良,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总觉得不太可信。谁能想到现在在楼下坐着的,就是他!我实在太意外了!”

“居然有这种事!一个高等学校毕业的人,既然会走上放高利贷的道路。”

“是啊,谁又能相信呢?”

“真是无法想象啊!”

之前还觉得怀疑的风早,急急忙忙下楼去看,现在满脸信服地回来了。

“怎么样?”

“真是吓了一跳。确实是间贯一!”

“还是有些阿尔弗雷德大帝的模样吧?”

“只不过,是被赶出埃塞克斯的样子。真没料到,那个家伙会去干高利贷这一行,这是为什么呢?”

“他怎么干得出这种造孽的事来?”

“何止是造孽啊!”

女主人美丽的脸上,两条眉毛皱得紧紧的。

“他们非常过分吗?”

“简直是惨无人道。”

她这样说着,几乎要哭了出来。风早突然拿起茶杯来,把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不过,碰到了间贯一,还算我们运气好。我们一起冲下楼去,凭借往日的朋友情分和他好好地谈一谈。我看那个家伙也不至于贪得无厌吧。趁此机会,再让他减免一些利息,我看,让他全免了算了。还他一个本金就不错啦!既然是间贯一,那也没什么可怕啦!”

他站起身来,整理好腰带。蒲田看见了,打趣道:“哟,您这是要去哪里打架啊?”

“别再说闲话了。你也快点收拾一下。挂表还吊在腰带下面,这个样子,恐怕有损你的威严。”

“呀,真的。”蒲田赶紧站起来,重新结好了腰带。

站在一边的女主人说:“把短褂也脱了吧。”

“哎呀,这真是不敢当啊。在整理衣服的时候,还有夫人您在身边提醒着,觉得心情就像是堀部安兵卫[1]一样。不过就算是在舞台剧上,人数多的那一方,也往往是挨打的那一方。大家还是多加注意为好。”

“浑蛋!就凭间贯一那样的人?”

两人整理好衣装,又重新面对面地坐下来。

“请用一杯茶吧!”

“马上就要出门征讨敌军啦!来吧,让我们先喝下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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