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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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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海的温度要比东京高十来度。正月已过了大半,梅林里的两千株梅树怒放,在阳光下玲珑剔透,可以借用“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个诗句来形容。幽幽小路上清香满地,让人不忍踩踏。这里是梅的花海,其他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只有一些乱石,随意地堆放着。花园的草地,平坦得像铺了一层毛毡;一条蜿蜒的溪流,缓缓流过,溪水潺潺,翻溅得水花四溢。花园后是松树和杉木,青翠的枝干高耸入云,树梢上挂着白云,如熟睡般地懒倦。没有一丝风,但花瓣不时飘落,黄莺唱着歌,在散落的花瓣中翩翩起舞。

阿宫在母亲的陪伴下缓缓走着。她们踱过小桥,朝放着几只船板做的长凳的地方慢慢走去。她仿佛病体未愈,略施粉黛,脸色如落花般苍白无力,步子也懒散,低着头,有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眺望着树梢。平时思考问题时,她就喜欢咬着唇,这会儿她更是时不时紧紧地咬着嘴唇。

“妈妈,该怎么办呢?”

母亲正在尽情欣赏怒放的梅花,听到女儿的声音,转过脸来说:“要说怎么办,还得问问你的心。当初说要嫁给他的是你,我们也就顺了你的心意,如今……”

“话虽如此,可我总是放不下贯一。不知道爸爸和他谈过了没有。妈妈,您觉得呢?”

“大概说了吧。”

阿宫又咬着嘴唇。

“妈妈,我再也不想见到贯一了。要是嫁的话,就直接嫁过去,别再见面。这样安排吧,我不想和他再相见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弱起来,美丽的双眸含着泪水。她没有忘记,这块抹着眼泪的手帕,正是她不愿再相见之人送给她的礼物。

“你这样惦记他,为什么又要说出嫁人的话来呢?这么犹豫可不行啊。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到底怎么打算,趁早拿个主意吧。要是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不会逼你出嫁。但是你如果想拒绝人家,也得早点儿吧?可是,现在再提拒绝……”

“不用了,我要嫁过去。只是想起贯一的事,又觉得他好可怜……”

说到贯一,母亲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每次女儿提起他的名字,她就像听到了罪犯的控诉一般。虽然她对女儿的这桩好亲事满心欢喜,但毕竟不能表现得太露骨。她勉强找了些话来安慰阿宫,实际上也是顺便安慰一下自己。

“爸爸自然会找贯一说的,只要贯一能理解,那就万事大吉了。再说,你嫁到那边去,对贯一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若是能想到这一点,贯一也……而且,男人嘛,总能想得开的,你也无需担心。要是连面也不见就嫁过去,反而不好。还是见个面,把话说清楚,再干脆利落地分手吧。从今往后,你们还得像兄妹那样经常往来。总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定会有音信。等弄清了情况,就可以回去了。”

阿宫斜倚在长凳上,一边听一边思考。她拾起飘落在膝盖上的花瓣,像代替自己的嘴唇般,把它咬了个粉碎。在这莺声流转之中,不时传来水流的悲泣。

阿宫无意地抬起头来,蓦地望见对面树林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散步的身影。男子在树丛花海中穿行,身影越来越近。阿宫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慌忙不安地告诉母亲。母亲急忙从长凳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五六步。

对方也看到她们了,打招呼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回响。阿宫听到他的话,有些怯懦地缩到长凳的一端。

“是啊,我们也是刚到,您也来散步啊?”

母亲一面恭敬地打招呼一面迎上去。阿宫不敢正视他,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出现在母女俩面前的这位绅士,无需再多介绍。他手指上那枚醒目的大钻戒正闪着耀眼的光。他拿着一根象牙般光润的白手杖,手柄上雕着一个翡翠色的狮子头,手杖的一端把低处枝梢上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

“刚才上你们那儿去,没想到扑了个空。听说你们上这儿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今天还有点儿热呢。”

阿宫不好容易才转过脸来,娴静地站起身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富山唯继满脸悦色地接过对方的行李,但还是没有忘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腮帮宽阔,嘴唇两端略微向下倾斜,特别是那副金边眼镜,无疑为他那妄自尊大的姿态增添了不少光彩。

“啊,原来是这样,真是抱歉。我们也是看到今天天气好,闲着无事就出来散散心。还真有点儿热呢。啊,您快请这边坐吧!”

母亲赶紧抹了抹板凳,阿宫让出路,伫立在一边。

“你们也坐吧。今天早晨我收到东京来的信,说有些急事催我回去。其实最近我在筹备一家公司,专向外国出口日本的漆器。从去年年中就开始筹划,到今年三四月,总算一切都准备妥当。我自己担任总经理,因此也更加忙了。有些要事不得不亲自出面解决,所以那边一直催我回去。我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哎呀,那一定是重要的大事了。”

“你们也一起吧?”

他偷偷看了看阿宫的脸色。阿宫没有回答,母亲赶紧接过话:“谢谢您的好意了。”

“这么说,你们还要住几天?住在旅馆里不太方便,玩得不尽兴吧?明年我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别墅,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选一块宽广的地基,造一座田园风情的别墅,吃的东西都从东京运来。要是不能达到这个标准,怎么能用来休养呢?等别墅建好了,就可以来这里尽情游玩了。”

“那真是太好了!”

“宫小姐,你觉得怎么样?你喜欢安静的田园雅舍吗?”

阿宫笑而不语,母亲在一旁代她回答:“只要是游玩之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呢?”

“哈哈哈,谁都一样吧!那以后就过来畅游吧,反正也没什么事,乡下、东京、西京,只要是喜欢的地方,都可以去玩。不讨厌坐船吧?那太好了!只要不晕船,那就从中国游到美国去,四处参观旅行,那真是一件莫大的趣事啊!在日本国内游山玩水也不过如此。多花几个钱,算不了什么。

“回到东京,来我家赤坂的别墅玩吧?那可是赏梅的好地方。那片梅林有两百多株老梅树,都是精心挑选出的名种,每株都不相同。这里的梅花简直没法看,尽是些柴禾一样的树苗,怎么配栽在庭院里呢!热海的梅花也太不像样了。请您一定来我们家玩,来看看我们家的梅林。我会备好酒菜招待你们。宫小姐,你喜欢吃什么?最喜欢什么菜?”

他想借机和阿宫多聊几句,但阿宫只是害羞地含笑不语。

“你们打算哪天回去?明天一同回去不行吗?有什么事非留在这儿吗?要不就一起回去吧,怎么样?”

“哦,谢谢您的好意。家中有些事情还在处理,这两三日就会有信,我们要等来信。承蒙您关怀,真是不胜感激。”

“这样啊,那就请便吧。”

唯继仿佛在看天气似的,仰起头望了望天空。他抚摩着手杖上的狮子头,神情傲慢。沉思片刻,他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块折成两折的手帕,用手指夹着在空中挥了一挥,然后抹着鼻子。一股浓郁的紫罗兰香气飘来,简直让人窒息。

阿宫和母亲都被这刺鼻的香味吓到了。

“对了,我还想再散会儿步。从这里出去,沿着溪流往前,一直走到水田那儿,听说那里景色不错。本想邀您一同前往,但又怕太远让您受累。所以,能不能让宫小姐陪我两个小时?我一个人散步觉得无聊。散步也是治疗胃病的良药呢,怎么样,一起去走走吧?”

他拿过手杖,准备站起来。

“啊,谢谢您。阿宫,你就去吧。”

看到阿宫还在迟疑,唯继故意先站起身来说:“那出发吧。嗯,这可是胃药呢,不要犹豫啦!”

他说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阿宫的肩膀。阿宫立刻满脸羞红,惊慌失措:“在母亲面前,这个男人居然这样肆无忌惮,随随便便,虽然也谈不上讨厌,但我可不是轻薄的女子!”

让不知所措的阿宫感到奇怪的是,唯继眼中不知为何闪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微笑。他一想到自己可以牵着美人柔软的手,在人迹稀少的野外慢慢谈心,快乐之情岂能用言语形容?他那颗心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快走吧。既然你母亲都已应允,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母亲看到阿宫还是在犹豫,便说:“你还去不去了?怎么啦?”

“伯母,您不该问‘去不去’,应该下命令说‘快去吧’。”

阿宫和母亲都笑起来,唯继也笑起来。

阿宫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她偷偷向四周探了一眼,不见人影,只听见皮靴的声音。是赏梅的人吗?不像。似乎有什么要事,脚步声急匆匆的。

“那你就陪他去吧。”

“好啦,我们走吧,就在那边不远。”

阿宫轻声对母亲说:“妈妈,一块儿去吧?”

“我就不去了,你快去吧。”

母亲同去太煞风景,唯继觉得有些不妙,阻拦说:“要是令堂也去,怕会让她老人家受累。山路不好走,令堂的身体恐怕吃不消。我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劝她去。我们也只是在这附近走走,没有令堂陪同也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想去走走,你不愿意陪我一会儿吗?反正不会走得太远。要是你觉得无趣,我们马上回来。那一带风景确实不错呢,你就当我在胡说,姑且跟我去看看吧,怎么样?”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看到这边有人,他在离此一丈远的树荫下止住了,悄悄向这边窥探,而这三人却全然不知。树荫下的人穿着高级中学的制服,罩着焦茶色的外套,背着一个橡皮做的书包——这不正是贯一吗!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突然听到有人走近,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踩着落花而来的学生脱下了帽子说:“伯母,我来啦!”

母女俩吓得浑身冰凉。母亲仿佛失去了视觉,只是茫然瞪着对方,身子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阿宫恨不得此刻化为尘土,无颜面对贯一。她紧紧地咬着苍白的嘴唇,好像想把它咬碎似的。母女俩内心的惊愕和恐怖,就像见到被自己杀死的人又忽然活过来一样。母亲梦呓般地断断续续说:“哦……你,你也来啦……”

阿宫想极力避开对方的视线,把身子隐藏在树荫下,用手帕掩住嘴,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低着头,忍不住偷偷看着贯一那看了叫人难受、不看又让人痛苦的脸,一会儿又担心唯继的脸色。

唯继并不知道,贯一的到来,在她们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听过贯一,知道他是鴫泽家的一个食客。他那只戴着钻戒的手拄着手杖,微仰着脸,一副傲慢自大的样子。

贯一对这件事情当然是一清二楚,对唯继也有所耳闻,因此对眼前这番场景,也心中有数。不过有些话还是等到日后再说才好,眼前还得装得若无其事。他强压着胸中的万丈怒火,苦笑着说:“阿宫的病好些了吗?”

阿宫再也忍受不住了,紧紧地咬着手帕。

“啊,好多了,正打算再过两三日就回去呢。你来得正巧,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教室要改建,所以今天下午和明后天都放假。”

“噢,这样啊。”

母亲夹在唯继和贯一中间,左右为难。她的处境就好比掉进荒山野外

的一口枯井里,没掉下去,也爬不上来,好不容易抓住一簇草根想靠它活命,不料草根又被耗子咬断。这该如何是好?她时而恐惧,时而困惑,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总算定下心来,对唯继说道:“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人来了,我们得先回旅馆了。改日再到府上拜访,真是抱歉。”

“啊,这样啊。这么说,明天可以一块儿动身回去啦?”

“嗯,还得看具体情况吧,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跟您做伴,但一定去拜访……”

“要是这样,真是不巧。我也不去散步了,现在就回旅馆。我在旅馆等你们吧,待会儿一定要来啊!好吗,宫小姐?待会儿你也一定要来。今天真是太遗憾了。”

他正要走,又转身走到阿宫旁边说:“待会儿一定要来,好吗?”

贯一在一旁盯着他们,阿宫窘得不敢吭声。唯继还以为这是出于少女的害羞,因此愈发挨近阿宫,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好吗?你可不能不来,我会一直等你。”

贯一的眼里就像要喷出火似的,死死地盯着阿宫的侧脸。阿宫吓得连眼睛也不敢斜一下,就怕唯继再说出什么话来难以收场,暗暗担忧。对母女俩来说,最值得庆幸的是,唯继对贯一没有丝毫怀疑,他的心思全用在可爱的阿宫身上。

贯一狠狠地盯着唯继的背影,茫然地呆立不动。母女俩猜到他的心情,因此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听见耳边嘈杂的溪流声。

贯一总算转过身来,因过分激动而血色全无的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阿宫,这家伙就是那次来玩纸牌的‘钻戒’吧?”

阿宫低着头,咬着嘴唇。母亲装作没听见,望着正在树间啼叫的黄莺。贯一见此情形,又不屑地冷笑着说:“晚上看起来不觉得什么,白天一见,真是令人作呕!那种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

“贯一!”母亲忽然开口了。

“嗯。”

“这次的事情,她爸爸已经跟你说了吧?”

“嗯”

“那就好。随便说人坏话,可不像平时的你。”

“嗯。”

“好了,回去吧。你也累了吧,先回去洗个澡。对了,还没有吃午饭吧?”

“我在火车上吃过寿司了。”

三人一起走着。贯一觉得外套的肩上被人拂了一下,回头一看,正迎上阿宫的目光。

“花瓣飘落到肩上了,给你拂去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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