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王阮亭《论诗绝句》表章锺记室宗旨，有“五字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使人思”云云，不学无识者，遂奉《诗品》如金科玉律。岂知阮亭己作，专以用鲜新故实见长。（相传阮亭有一诗室，翻书得鲜新典故，用纸片细书黏壁，作诗时取作诗料。）其短篇五言古与五言律，则伪体王孟，毫无意味者也。夫记室所标举诸句，（“‘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明月照积雪’，拒出经史？”）固以为五言之极则矣，其实在汉魏六朝人中，已属下驷。吾得正告之曰：台高自多风，悲则不尽然，有披襟当之、快其飒然者矣？岂如“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风萧萧兮易水寒”之绘影绘声乎？清晨即登陇首，果作去么生？岂如“西山朝来，致有爽气”、“亭皋木叶落，陇首秋云飞”之令人神往乎？雪景佳处，以其不啻月也，积雪更照以明月，所谓“施粉则太白”矣，岂如“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此唐人句，记室固不及见）之侔色揣称乎？惟“思君如流水”自是佳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水自逝而思自不舍也。
二、余所以雅不喜（诗品）者，以其不学无识，所知者批风抹月，与夫秋士能悲、春女能怨之作耳。力诋博物，导人以束书不观，不免贻误后生，至雌黄颠倒，犹其次也。夫作诗固不贵掉书袋，而博物则恶可已？不知雎鸠之挚而有别，何以作《关雎》？不知鹿之得食相呼，何以作《鹿鸣》？不知脊令之为水鸟，在原则失所，何以作《常棣》？不知椒之善蕃衍，何以作《椒聊》？不知冬月之日次营室，何以作《定之方中》？故读书犹兵也，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
三、《诗品》所以流传不废者，中有轶事数则，不概见於他书也。如康乐之“池塘生春草”，以为在西堂梦惠连而得句，又寄养於杜明师，故名客儿；汤惠休谓“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镂金”，颜终身病之；谢混谓“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江淹梦郭璞取还五色笔，尔后才尽；释宝月窃柴廓《行路难》之作，廓子欲讼之；汤休谓吴迈远“吾诗可为汝诗父”，谢光禄云“可为庶兄”，各云云。若其品第作者，以曹孟德居下品，陶潜、颜延之、鲍照、谢朓居中品，至与任防、沈约同等，而卑弱之刘桢反居上品，在王粲之前，皆谬之甚者。余别有《锺嵘诗品平议》，刻本单行，故不复多赘。而记室自不能诗，白《玉台新咏》、《文苑英华》以逮《汉魏百三家》，未尝存其片楮，传其只字，乃复道说短长，是犹终身藜藿而能评珍羞之旨否，毕生营蒯而能辨锦绣之良也，夫谁信之？
四、余旧作《诗话》，前后数十卷，於古今人诗，皆献可而绝少替否。然绝不替否，诚恐读古人诗者，以为皆可学也，则贻误亦复不少。先室人所著《萧闲堂札记》，中有指摘古作者疵类，无可解免者，稍录数条，以资商榷。
苏诗工和韵，然押韵亦有未妥者。如《次前韵赠贾耘老》云：“诗人空腹待黄精，生事只看长柄械。”公自注：“子美诗云：‘长馋长馋白木柄。’”案杜诗分明是“馋”，乃代之以“械”，虽械器出《孟子》，终似未妥。又《赵郎中往菖县逾月而归，仍用前韵》云：“王事何曾怨独贤，室人岂忍交谪谤。”“交谪”加一“谤”宇，似嫌凑。
东坡善用典，亦有未当者。如《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求之五十年，去岁得之蜀中，以诗贺之》，其云“建中天子终不见”，用唐德宗太后沈氏，史思明之乱失所在，终贞元之世无闻，比拟身分，虽稍不伦，然事情自切。至拟以汉武帝之迎大姊，霍去病之见中孺，则其母乃再嫁私通而生子者，似非美事。即寿昌母实系如此，亦不必提及。此与“方丈仙人出渺茫”一首，相传为讥刺章子厚者，几同为疑案矣。又反用吴起之母死不归，郑庄之真母城颍，亦不切於事情也。又《送安秀才失解西归》云：“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用董仲舒目不窥园事，又加公仪子拔园葵事，似园中只应有葵者，仍嫌近凑。又《张竞辰所居万卷堂》首云：“君家四壁如相如。”是家中空诸所有，似与万卷堂之名不合；然次三四句云：“卷藏天禄吞石渠。岂惟邺侯三万轴，家有世南行秘书。”皆言书卷藏在腹中，是万卷堂本无一卷也。此乃苏诗弄巧处。
《书影》谓谢灵运诗，只一机轴。如“晨策寻绝壑，夕息在山楼”、“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晓日发云阳，落日次朱方”、“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迎旭凌绝磴，映眩归溆浦”、“朝游登凤合，日暮集华沼”、“倏烁夕星流，昱变朝露国”，凡此发端，虽微有异同，命意不甚相远。至於“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垌郊”、“我行乘日垂，放舟候月圆”及“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大都不出此意，然总本自《楚辞》“朝发枉渚，夕宿辰阳”二语变幻者也。且其《游名山志》所纪形胜，具见於诗，诗之措词命意，则尽于《山居》一赋，所谓“逆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即赋中“入涧水涉，登岭山行”之句。此类甚多。此真能道出康乐痛痒处。文字体格，以能变化为工。六朝人诗，除起两韵，中多对偶，甚者直平仄不调之五言排律耳。惟陶渊明迥然不同。（以上三则皆出《札记》。）
五、山谷诗亦时有未善处。《题竹石牧牛》一首，前已论过。如《次韵吴宣义三径怀友》云：“佳眠未知晓，屋角闻晴瞬。”明明将孟浩然句“春眠”易为“佳眠”，“不觉”易为“未知”，“处处”易为“屋角”，“啼鸟”易为“晴哢”亦何必哉？《次韵宋宗都人盛观翰林公出遨》云：人间化鹤三干岁，海上看羊十九年。”翰林公指东坡。此二句徒切姓苏而已，束坡并无与苏躭、苏武关合事，任注乃附会其说，以下句为指黄州之谪，是以匈奴比神宗，慢君莫甚，不但拟於不伦。《戏书秦少游壁》云：“谁缉百牢鹳鸪妃。”矍鹆与妃，不能相连，三字为不词。《次韵子赡和王子立风雨败书屋》云：“南冶从东家。”注：“南冶用南容公冶长。”可谓杂凑。公冶只拈一“冶”字，视葛亮、马卿，割裂尤甚。《侄耜随知命舟行》云：“燕子日长宜读书。”“燕子日长。四字不可解，任渊亦注不出。殆谓燕子来春日渐长乎？《次韵叔父圣咏莺迁谷》云：“鸦舅颇强聒，仆姑常勃溪。”鸦舅本乌柏之转音，非鸦也；金仆姑，矢也，因勃溪而转勃姑，因勃姑而转仆姑，则毫姑、薄姑、觚不觚皆鸠矣。非欲翘古人之短，欲后人勿藉口此例，可以刑天为武王之母舅也。
六、道学先生，惟朱子诗最工。《山馆观海棠》云：“乱英深浅色，香气有无中。”的是海棠。
七、北流陈柱尊（柱），枕胙经子，著书等身，有《待焚诗稿》数千首，绝不规仿古人。近作多感愤时事，尤如源泉随地涌出，有时沙石俱下，而惊人语奔赴腕底，使读者应接不暇。如《好贼》、《主人实爱盗》、《何以不为官》、《自由市》、《强国歌》、《京都篇》、《两京篇》、《书所见》、《我愿》十四首、《新中华战士歌》、《英国萧德义士歌》、《两飞将歌》、《哀闸北》、《我岂不能醒》各篇，皆谲词讽谕，语言妙天下。其《陨星》下半首云：“我愿星星皆坠地，一人一星万河山。秦皇汉帝随所安，世界永无战争端，尘寰扰扰成仙寰。星乎星乎，胡为闪闪霄汉间。”《国殇》上半首云：“在物愿为上，得葬国殇魂。在诗愿为骚，得吊国殇。壮士为国殇，精爽万古存。炎黄非弱种，赖君一昭宣。”思想奇辟，笔力深透。《泣柳》云：“烈风吹柳丝，只作细细响。自矜柔胜刚，此理实无两。松柏间之泣，我生独倔强。身齐析万段，不为风吹荡。”则婉而多风矣。《炬热行》云：“烈日烈火岂足熟，烈士自有热心肠。以之恋爱立成双，以之救国国立强，以之杀敌敌立亡。将此心肠一点热，仰视白日皆寒光。”《达官篇》云：“吾乡有俗谚，真是说得好。谓我岂怕尔，尔来我便走。”《诗人篇》云：“天以覆愁高，地以藏魂重。进入诗人心，为君鸣不平。不平如何鸣，请君侧耳听。劝君不必听，我亦不必鸣。黄浦江水赤，黑龙江水腥。万古流不尽，尽是悲壮声。此声乃真诗，字字血泪进。”以上有谵而虐者，有歌当哭者，香山《秦中吟》、老杜《石壕村》、《无家别》等篇，直望而却步矣。
八、言情之作，如《送振心南归》云：“有泪不敢落，待君去乃流。别余黄浦上，期子白苹秋。惨淡余兵气，蹉跎足旅愁。应将数夜梦，伴子在孤舟。”沈挚极矣。《归舟中寄沪寓诸人》云：“怀人渐远还家近，别泪才乾笑口开。故国敢云乔木在，他乡不放醉魂回。（自注：予饮江南花雕成癖，不能饮两广土产酒。”）《得振心书，诗以答之》云：“见时何事匆匆别，别后徒劳刻刻思。竟向《春秋》增损字，空吟《风雅》乱离诗。（自注：振心近治《吕氏春秋》，柱近名楼曰变风变雅楼。”）《将赴无锡，先寄振心》云：“愁城赖汝围应解，酒国凭吾陆不沈。乱后五湖刚隔岁，秋来万籁尽哀吟。”《太湖凭眺》云：“隔年直似隔生时，坐对沧桑一哭之。如此好山兼好水，不知归夏抑归夷。风波岂待秋来急，羁旅弥增老去悲。最忆携儿山寺住，琴声彻夜和吟诗。（自注：数年前宿gui头渚山寺，酒酣以往，与振心放歌，小儿一百鼓琴而和，通宵不眠。”）《慷慨走笔寄振心》云：“谢君雅意久相邀，恨不相从块垒浇。半壁有山兼有水，故人无恙亦无聊。八公何意兵皆草，四海真愁血作潮。聊得一尊相对日，国魂要向九泉招。”又句如《元旦》云：“春来久已无正月，海内今真更九州。”可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
九、冯振心（振），亦北流人，精小学及子部书，教授江南各大学，著述甚富。其《苟子讲记》，尤多切当。肆力为诗古文词，诗有雄直气。《题夏剑丞所画杜诗蓝水玉山二句立轴》云：“应是高日到难，终年雪水不曾乾。化为百道飞泉落，照见孤枫霜叶丹。几欲振衣凌绝顶，颇愁高处不胜寒。城居顿觉红尘远，乞得先生画奉看。”有一落干丈之势。《题柱尊藏黄宾虹留公塘山水》云：“留公塘是旧游处，十年梦寐我思之。眼前好景今何许，意外观图合有诗。绝壁挚空森虎豹，沧江盘地走蛟螭。结庐垂钓自高事，能保青山如昔时。”（柱尊原诗云：“不知何年雪国耻，结庐垂钓江之浔。”）《题黄宾虹松石》云：“一矗立敞平台，一阜低陪亦壮哉。数石参差罗左右，双松盘屈辟风雷。是何气势雄且古，试看枝柯竦复开。梦想家山归未得，并刀谁割半岩来。”《将赴柱尊之约，先有此寄》云：”人生会合亦何味，只为寻常离别多。三日两书言不尽，一年数面欲如何。商量旧学恒通夕，交换新诗快一歌。明日相逢拌烂醉，蟹肥酒美更须他。”四诗皆绝去雕饰，自觉真力弥满。古体如《断肠别》云：“居安久忘乐，临别忽凄楚。矧子抱病身，远涉江河阻。汝留不可能，汝归难我与。中心固已伤，聊复强笑语。汝语不成声，涕泪零如雨。真情难外假，愁容不自主。岂无儿女怀，壮志焉难沮。世乱莫为家，山林安足处。共期未来欢，莫忘今日苦。”《再断肠别》云：“送汝下归舟，归舟望渐远。淡淡微云开，依依红日晚。我返空房中，无事久静坐。只为心念卿，不复知是我。怜汝抱病归，近日知何如。殷勤慰我意，得汝道中书。书中竟何言，疾病已去矣。反复几回看，藏在衣襟裹。汝我同居时，亦有责备语。自后离别来，更想情亲处。旧情犹髻，容貌难追忆。试把相来看，得神已忘迹。愿汝早至家，小心事吾母。久作异乡人，深恩莫再负。明月上东山，云蔽一重重。不须明月照，相思情暗通。”《代答断肠别》云：“从君忽四载，事君常日稀。去年就君住，远到鸳江湄。於今才八月，君留妾又归。念君当遗迈，顶作六年期。近欢不可必，后会安能知。感此伤妾心，中心乱如丝。妾身固抱病，愁多病转微。君莫念妾病，君归慎勿迟。妾未见君面，病愈心益悲。丈夫割情爱，焉为儿女痴。愿君体常健，愿妾颜不衰。含酸握手别，忍泪不敢挥。”《代答再断肠别》云：“帆樯已高挂，通舟向淼茫。情因别离切，愁随江水长。宿昔同居处，今朝忽异方。云遮苍梧树，水迷白鹤冈。所思不可见，举首徒相望。何用慰君意，妾身好自将。汤药已屡服，疾病忽消忘。不须更念妾，还望君自强。情亲出至语，反复亦何妨。早晚妾通家，事姑安敢忘。膏沐不复施，罗襦为谁装。唱唱过鸣雁，双双自翱翔。凭以寄君书，中心暗自伤。明月入窗牖，耿耿照我。妾心亦如此，长久更辉光。”有古乐府神味，苏李、《十九首》，不足以尽之。
一○、吴江金松岑（天翮），旧有《天放楼诗》，才思如矿出金，如铅出银。余以为在明则杨升庵、在清则龚定庵可相彷佛，选十八首入《近代诗钞》，盖以虞山之待许友者待之也。近年已六十，绩刻其诗，使余之，则老笔纷披，殊有杜少陵所云绝代佳人“摘花不插鸯，柏动盈纲”之态。《天目纪游》有云：“入山摹山姿，山为万绿缄。出寺寻天光，天被万绿黏。定中观我身，身受万绿淹。”极似易实甫《罗浮诗》“日失其红，月失其白”意，皆极言其山之绿也。余题黑龙潭则直云：“天下无此红，日观观日升海东。天下无此绿，黑笼潭下龙所浴。潇湘与洞庭，武夷之九曲，平生所见水碧玉，对此未堪作弟畜。”
一一、松岑《赠陈柱尊柱并题其待焚诗稿后》云：“楚南人与石同奇，才笔横来不可羁。力破千秋诗械缚，梦浮百斛酒船欹。风烟桂岭家难返，香雪梅园杖屡。谈艺思君浣襟抱，石湖春涨水涟漪。”首句翻用柳子厚语恰好。实则桂省自来乏学人，至柱尊、振心（冯振）始治朴学，皆北流人。余赠柱尊诗，中有云：“迢遥如八桂，山川久森肃。柱也挺其间，破荒天雨粟。”不敢为世故周旋也。柱尊诗绝不规唐仿宋，纵笔所至，语必惊人，松岑此作前半首，真写得柱尊出。柱尊豪饮，无日不酒，未见其醉也。尝主讲无锡国学院，故弟五句云然。《感事》八首第二首首云：“金台兀兀醉觥秋，一夕家山付壑舟。”又云：“闻歌对舞蹁踬蝶，语战惊蜷觳觫牛。记否而翁悲壮语，三垂冈上涕横流。”拥兵数十万，拱手以地与人者，尚望其收桑榆也。《听王真女士弹琴并送之归闽》（自注：是日女士游天平归；余本有闽行之约，以事中阻）云：“霜红未染天平枫，落帆江馆听归鸿。诬云诉月平沙远，倾耳莫辨丝与桐。长芦瘦荻江湖沓，风送渔歌度海崤。分明弹指见螺江，鸥鹭相迎隔溪笑。酒酽灯明思悄然，心驰荔浦与兰廛。暂时辜负携琴约，丹嶂松风有画禅。（自注：女士曾绘《鼓山万松湾》幛子见赠。”）此首则如初塌《黄庭》到恰好处，不改少年风调矣。《石遣诗老卜宅苏垣志喜》云：“丹砂句漏引长年，又仿移家葛稚川。绣褓丁髯调伏女，（自注：先生精《尚书》翠，年七十余尚诞女。）绛帷丝竹款彭宣。（自注：黄晓浦庭长门下士。）天平霜叶裁庭畔，邓尉梅花伫水边。吴郡古来有盘敦，而今诗教更弥天。”余七十三岁、七十六岁，姬人举两男，君误以为生女，余谓可易以枚乘庶子枚皋事。且“绛帷”另是一事，不如径用“后堂”。
一二、余游华山，仅作七言律二首，写其大概而已。说诗社人和者，时有健句。林秉周旅长云：“华於五岳最崎，未老昌黎且畏之。八十诗翁开眼处，万千奇石点头宜。清时杖策游犹少，乱后题名健更谁。险阻备尝师不悔，（时有覆车之险。）半行天下脚忘疲。”全就余已老用意。永安黄荫亭司长（曾樾）云：“倚天照海一文星，耀三峰摺巨灵。十丈莲船自夸大，重阳菊酒懒沈冥。霜风未改青柯色，（师未登三峰，至青柯坪而止。）诗句应惊白帝庭。”陈泽观（鸣则）诗，向喜诘屈聱牙，此次和余华山诗中二联云：“黄河源远知胸次，青壁梯长见脚根。百二险过身更泰，五千言续道弥尊。”郑守堪（宗霖）和诗有云：“人仰先生似泰山，先生却自华山还。定携抉汉分章笔，高诵青天帝座间。”又第三首云：“想从函谷出关门，关尹应望紫气屯。何不峰头重九日，别传柱下五千言。河山历历留残史，宫殿茫茫见烧痕。（师便道游长安。）天使哀今怀古恨，更添晚集照乾坤。”陈梅第二联云：“西行不到鲁尼父，东望疑来周老聃。”对仗雄骏，罕有其匹。
一三、林秉周旅长除在行间作战外，无日不为诗，岁常数百首。有陪余登鼓山绝顶峰云：“一年几度得追陪，山翠和松满壑堆。石径生苔逢客少，江云带雨逼人来。峰危竹杖疑无济，树密钟声屡折回。师老犹能登绝顶，吾侪游志敢言灰。”盖秉周用千余金，建石亭於绝顶峰，请余作记，刻石落之。仙游徐鲤九（徵祥）云：“日日看山未算痴，一回总有一回奇。出能冒雨方称勇，行为穿云不厌迟。石怪传闻鸣似鼓，亭成那可落无诗。最难侍立高峰顶，谈吐风生听我师。”秉周前岁血战水口各处，常枪弹尽，手刺刀杀贼干百人。因有《纪事》、《感事》各诗，悲壮沈痛，得未曾有。盖苦战苦吟，向无能兼之者。惜令钞奇而未来，当俟续出。鲤九尝得李忠定名印，徵题咏，诗长未录。
一四、去岁八月余从华山归苏州寓庐，重九日招柱尊、斟玄、履川、振心、榆生往天平山登高看红叶。柱尊有口号三绝句，第三首云：“吾宗夫子文章伯，太华归来兴益浓。招余共作登高会，半壁江山莫放松。”时东北久已沦陷。柱尊为诗，每於欢乐中含危苦之词。
一五、前岁余买宅吴市之葑门胭脂桥，云南王惕山庭长（燥）落以诗云：“辗转尘劳鬓巳皤，重来吴会觅行窝。红羊浩劫稀安土，白鹤新居住老坡。南沈北王曾主社，梁噫孙啸并成歌。葑溪流过胭脂水，韵事门前自足多。”第二联最工切。孙登舒啸之苏门山，在河南，借用亦可。余和诗次韵第二联云：“为求水竹三分屋，却走胭脂两字坡。”黄晓浦（履思）和韵云：“八十高年鬓渐蟠，只应我辈备行窝。最难绝诣唐熔宋，失笑痴人谷拟坡。野鹤逢场原不舞，流莺出谷尚能歌。后堂独许彭宣到，美酒羊羔不厌多。”第四句指日本人谓余诗主江西派，实不然也。晓浦及余门廿余年，极嗜酒，至则余必饮以酒，冬寒常啖以蒸羊，故末句云然。曹缤蘅（经沅）亦自北平寄诗云：“浮家真为避兵来，笑口因君得更开。（用君曩裁《避兵上海答古微》诗意。）花竹料量宜晚计，江山弹压要雄才。讨春好买横塘棹，冲雪新探邓尉梅。子美方回先例在，遥飞一酸贺苏台。（辣子美、贺方回均侨吴。”）
一六、曾履川（克端），肆力诗古文词甚伟，而性情笃挚，所为诗对於骨肉师友，宽博中时有沈痛语，如《哭畏庐》、《上尧生》、《上芸子》诸篇。其《书先妣事略后》云：“洒血陈哀甯述德，伤心永憾话承欢。家贫骨肉凋摧易，世降文章痛哭难。九死余生人惘惘，一棺万里路漫漫。微时阡表谁能识，只合孤儿独自看。”盖其母夫人，年少自刃徇夫，喉垂断矣，遇救苏，以喷血太甚，得心疾。克端其嗣子，尝以《事略》丐余为哀词，故其诗结语，尤为一字一泪。余哀词云：“造物之愚弄乎斯人兮，赋以白刃可蹈之性，而垫其死则同穴之情，延其刃下不殊之身，绵以元宗之嗣，而涂以迷罔之神。然不能敛其孤之能文，善爆其苦节之亲，自哀痛迫切以迨精爽之失真，曲状焉而不沦於泯泯。”《发井研》云：“舆夫奋步行，客程每苦缓。甯知行逾迅，去亲乃益远。”中云：“回首念吾亲，念我肠百转。某水复某陂，某山复某。感此风雨急，掩面应余泫。”视王摩诘之“挥泪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实透过一层矣。
一七、履川初及余门时，余适丧长子在都，慰余三诗，首云：“老去乱屡经，名高祸踵至。”已盐其脑；末云：“浩劫看已来，苍生日凋瘵。哀此垂危躯，众手争一试。死时谁复知，瞠目视诸帅。”双关语，有手挥目送之致。
一八、履川取昌黎称樊绍述“海涵地负”语名其楼，丐余作记。余谓涵负谈何容易，绍述即不足以当之，有志者当勉为其难而已。先是余有赠履川长句云：“履川两世年家子，年少文诗俱擅场。老我得子张吾军，有如渔洋逢莲洋。王吴能诗不能文，诗饶才调无他长。过江名士子试数，隐罢罾蛟谁足当。读书万卷行万里，顾子十之勿旁徨。”履川次韵云：“眼中成名纷竖子，几辈光焰腾文场。吾师春风时披拂，摩空杷梓森干章。孤生励学独有抱，耻与时辈争短长。涵茹万化极熔汇，沛然一发谁能当。期深愿宏副何日，俯仰天地增徨。”
一九、黄晓浦诗本好，余早采入《近代诗钞》，别去十年，前岁余卜居苏州，乃相见。晓浦官吴县地方法院庭长，无三日不至余所，倡和数数，诗亦愈工。客冬东坡生日，忽移官黄州。余送以长句，前二联云：“怪汝年来诗力优，大苏才思逼清遒。果於磨蝎身宫日，往继沙鸥钓石游。”晓浦次韵云：“师门礼数独加优，呵冻挥毫力更遒。失喜才偿重聚愿，回肠又作远方游。斯文一发天应护，有酒盈尊公莫愁。春雨聿来花事闹，黄泥坂下买轻舟。”余诗末韵祝其重来，晓浦亦有花时来游之约。聿来者，余苏寓堂名，取与姬人同来胥宇之意，胥宇又适与胥门合也。晓浦将行，连日大风雪，余以畏寒而病，因饯晓浦，殊难为怀，又有行韵诗。晓浦次韵云：“绝似蓝关踏雪行，故乡千里暮云横。奇寒入骨嘘难暖，（自注：师为余致函吹嘘。）老泪盈笺听有声。举目皆非安我拙，中流一柱待公撑。不须重和怀人句，早识离群索处情。”余以晓浦语颇抑郁，又次韵寄慰之。晓浦报以《元夜过黄州口占》云：“楚山经雨莽苍苍，白鹭斜飞三两行。四面烟波如泼墨，画家安得米襄阳。”“银蛾也为我含愁，乍露清光复乍收。隐隐笙歌灯火裹，可怜独夜过黄州。”“眷属分携意黯然，况堪丘垄白云边。大江化作思亲泪，那得西流到九泉。（自注：承以诗示慰，奈愁人不能不作苦语也。”）
二○、晓浦在苏，与余倡和各诗，尚多可诵者。《初相见》云：“五载春风十载违，高楼星斗梦依依。”记在阙往事也。《和除夕韵》云：“霜卜咬春安淡泊，壁灯走马见循环。似闻贼胆寒淝水，可许诗笺附后山。（叶长青方注《石遗室诗》。”）《次人日思家怀人韵》云：“群经写定付礼堂，至今贼避郑公乡。三吴自古集文彦，溯源韦白诗撑肠。”首言闽省屡有兵乱，会垣无恙也。次韵极浑成。中云：“审言诗律有替人，请看祖砚流传处。（自注：喜第四文孙校考第一。”）用典亦切。《三过聿来堂，值花盛开》各绝句云：“燕忙莺老负花时，满院新枝变旧枝。红杏青梅都结子，满林待乞主人诗。”“几度花前问起居，恍疑须考照清疏。五风十雨春归去，恰似三山三月初。”“蚊聚榕阴响似雷，更愁苹末起风台。洗尘合趁黄梅雨，翘首巾车轧轧来。”时余回福州，过夏乃复来也。
二一、余偶往暨南大学讲书，尝宿龙榆生寓斋，榆生必以自睡大床让余。有诗云：“不缘多难甯重聚，岂便工诗必固穷。师弟未容分主客，大床合卧老元龙。”可谓自然工切，落落大方。余去年亦有一绝句，翻用元龙事，则蛮横矣。陈丹初以三层楼让余高卧，而自卧短榻，口占示之云：“据人百尺高楼卧，翻使人眠地下来。直是绿林豪客概，元龙只合作舆台。”大概作诗不用典，其上也；用典而变化用之，次也；明用一典，以求切题，风斯下矣。
二二、朱古微侍郎填词宗匠，传其学於榆生，以平生校词朱墨两砚并为一匣者与之。榆生有诗云：“经旬不见病维摩，沾溉余波我独多。万劫此心长耿耿，可怜传钵意云何？”语语真挚。盖榆生词学精进，实得力於古微者深也。榆生请剑丞为画《传砚图》，乞余题之，余未见榆生诗，全与暗合。诗云：“上强村裹病维摩，百本丛刊沾溉多。此是南宗衣钵意，岂徒砚上丐其波。”第二首言剑丞图画之工云：“才人能事真难测，一度丹青一度工。同是凤林书院侣，岢徒宋派殿辰翁。”榆生、剑丞同江西人，又同结词社，故禾二句云然。
二三、黄公渚（孝纡），工画工骈文，流寓上海，卖文卖画自给，与夏剑丞诸人结康桥画社，与朱古微诸人结词社。有失题绝句云：“罡风飞卷海西流，横绝崩腾夜撼楼。便恐门前大杨树，破窗舞向枕函头。”又云：“倚屋真无可恃林，危巢栖息共惊禽。”皆有郑子产“栋折榱崩”语意。句如《和君任康桥晚步韵》云：“结邻狗监长年住，并影牛宫戴月归。闲裹流光诗境遣，唾余生事砚田微。”写租界上杂居流寓情景如绘。《春尽日》云：“暂住忽惊春是客，放颠聊以酒为媒。”《游甘氏园》云：“柳丝似与风留恋，花气能和春浅深。”《闻汉口乱事》云：“垂绝孑遗娱战伐，直疑好恶异人天。”《送仁先北上》云：“夜贪茗语寒无寐，天假诗鸣世可知。”七律如《鹤亭招同次贡出玄武门孥舟后湖》云：“风暖湖桥出断冰，面山楼槛尽堪凭。系船卧树痕如锲，照水垂花美可绳。倦眼寻芳成独往，羁怀与景不相能。遇江政抱荒伧恨，未觉春韶有废兴。”以上写景时带凄黯，言情亦复沈痛。
二四、霜杰（林黻桢）素善论诗。前岁余至吴门，同访沧浪亭、师子林、顾园诸处，皆旧游也。仅得六七言绝句两三首，霜杰以为何减荆公“三十六陂春水，白头重到江南”，恐见余诗者，将以霜杰为阿所好矣。霜杰诗旧已选入《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近不多作。次韵贺余买宅胭脂桥云：“少小潜歆腹笥皤，衰迟何意侍行窝。布金作埒维摩室，载具驱车奉堵坡。（宅近双塔寺。）种玉蓝田春暖老，吹萧白石夜闻歌。后堂不独彭宣到，且喜门生送酒多。”次韵皆极稳切。首言少时及先伯兄木庵先生之门，已识余；第三韵言余姬人携幼子至及能歌。《和何平斋》云：“冬燠沈阴散沆寥，文书遮眼又今朝。唐花世事群儿贵，蔓草边愁貉子骄。久别官梅皆上寿，近游园桧尚前朝。他乡晚及亲耆旧，如饮醇醪百感消。”平斋守苏州甚久，第五句言其事，第六句言辟疆园古桧尚存。又句云：“不露文章佣牍老，久居城市觉诗贫。”用杜诗句妙。
二五、嘉兴王瑗仲（遽常），沈乙庵高足也，与常熟钱仲联（萼孙）为文字骨肉，刊有《江南二仲诗》。大略瑗仲祈向乙庵，喜锻链字句。然乙庵诗虽多诘屈聱牙，而俊爽迈往处，正复不少。今於《明两庐诗》，特举似其倜傥者。如《岁暮归车遇东栅第三联》云：“无边日月摧蓬鬓，如此江山著布衣。”《扬州道中》云：“卧吹箫管到维扬，月渐分明水渐长。山过大江俱跋扈，春来北地亦苍凉。”《寄钱仲联》云：“眼中落落二三子，吾子英多更少年。”下半首云：“青山历乱忽成别，旧梦纷纭了不全。越尾吴头三百里，一诗一日莫相鲁。”《游杭出候潮门登小阜》云：“百岭截江回地力，万涛奔海放天才。”五言如《迎凉》云：“晚风时起伏，诗意渐翱翔。”《二月十六日游青山》云：“山行收古趣，心渐化烟霞。”皆不靠锻炼一二字以求出色。《雨后》云：“醉裹吾丧我，闲中形答神。。习用典一支对便觉有味。《登城望南湖》云：“树病强吞日，湖狂欲侮天。”稍生硬矣。而《立厂诗来，云行将归，约予迎烟雨楼下，报之》云：“鸳湖柳正多，柳絮嫩将睡。点点欲成萍，闲煞鸳湖翠。”又何婉也。
二六、仲联有《梦苕盒诗》，多隽句，雅似吾乡何梅生。如《宋庄》云：“林亭先我成秋气，鸥鹭供人入小诗。”《花港观鱼》云：“鱼声聚水都成雨，荷意吹香不在花。”《病起读佛报恩经》云：“短书自料难千古，瘦骨深防骇两亲。”《梦至一处，似破山寺》云：“乱脱雨参差出，落叶无风自在飞。”上句翻用渔洋句意。《早眠》云：“此日相思尝已惯，不眠人作早眠人。”五言如“湿钟动水寺，败云犹在天。千峰余夜碧，湖气生空妍”、“闲身立残照，诗思在寒林。人语喧空翠，花光敌暮阴”、“薄酒持寒夜，残灯避曙光”、“橹声划寒界，天镜一江碎”、“春山女儿臂，亲切抱人来”。他如“大木三更群籁入，危楼一款万山惊”。《北望》云：“雁边夜夜同江月，照尽残旗渡水人。”《闻雁》云：“曾是黑龙江上过，南来犹带战场声。”《杂感》云：“衣冠文物今都尽，我亦胡儿短后装。”五言“荒鸡吾至友，仗汝作沈雄。”“云定诸峰开，了了见吴楚。”则又甚似海藏。
二七、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於昌黎、习之，尤唷其哉而得其髓。其致吴稚晖一书，不亚乐毅《与燕惠王书》。惟未见其为诗。哲嗣默存（锺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性强记。喜读余诗，尝寄以近作，遂得其报章云：“新诗高妙绝跻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那得从公参句法，孤悬灯月订愚顽。”第六句谓余见其多病，劝其多看书少作诗也。《中秋夕作》云：“不堪无月又无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欢圆断梦，好将修道忏前尘。杯盘草草酬佳节，鹅鸭喧喧聒比邻。诗与排愁终失计，车轮肠断步千巡。”又《秋杪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凄惋之作。警句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带病，等闲白了少年头”，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故愿其多读少作也。
二八、武进赵叔雍（尊岳），工长短句，少作诗。偶见其《元日和缤蘅用韵》一首云：“卧隐真成避世人，海隅短烛迓谲春。筹疏徂岁终怜拙，腹俭逋诗亦患贫。犹犯金吾行彩选，自斟银乳伫嘉宾。椒红柏绿东风裹，许我怀天作幸民。”自注：“以银乳偶金吾。”盖窃“一叶报秋，韭花逞味”之陈法，“乳”谐音“汝”也。其实对仗不必过整，李金吾、韩玉汝，偶尔弄巧而已。
二九、前岁余至江南，太仓唐蔚芝尚书（文治），壬午同年也，长无锡国学院，请余讲学，招饮并侑以昆曲。即席赋呈，蔚老不为诗，哲嗣谋伯（庆诒）和韵云：“绝似当年庾子山，江关词赋霸骚坛。欣逢旧雨皆知己，竞逐流霞各尽欢。檀板红牙催玉漏，松云白首挂华冠。秋来风雨虽如晦，尚有豪情赴笔端。”雅切工整，的非易才。余与君尚各有叠韵云。
三○、永安黄荫亭（曾樾），法国哲学博士，嗜诗古文词。尝记所请益於余者，为《石遣室谈艺录》。余已其诗入《诗话》。大略七言绝句为上，七言律、五言古次之。近作如《龙门》云：“欲回大地无边劫，色相何妨任毁伤。灵隐栖霞齐俯首，天留伊阙配云岗。”《喜养清弟至》云：“老母家乡苦盗氛，十年累汝慰晨昏。艰难白下重相见，喜笑声中有泪痕。”《不寐》云：“清风大月夜真良，世界玲珑胜睡乡。不到参横河淡后，谁知无价是秋光。”《九月三日，再诣随悔斋赏桂，花已尽谢，余馥未销，欣然有作》云：“绿叶芳根傲晚霜，余香凝院极微茫。端应仙子能招隐，留待诗人续《辨亡》。”《郊行》云：“气爽秋高景物清，无边乐事在郊行。风情谁似霜林好，奇彩天然画不成。”《口号柬子木》云：“悲秋裘子善吟诗，古调尤饶绝妙词。读我五言肠断句，可能无以慰哀思。”“贱子秋来闲欲死，课男喂女作生涯。慈耶严母从人笑，不泣牛衣意自佳。”《檐前古树》云：“檐前古树态难摹，月影描窗画谱无。铁干银柯新粉本，却将浓笔点栖乌。”多沈著不犹人语。句云：“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氵㸒。”“感时意共虫声乱，干禄心随夜色寒。”“月华未是无情物，不闲炎凉入我怀。”“不为叹老嗟卑语，却乏掀天拔地辞。”“何须迟暮伤怀抱，绝好贫交话性情。”“绝怜灞上真儿戏，遂使辽东化鹤还。”“为语云端征雁道，投林总让暮鸦先。”“蛩声到枕非无意，为报秋风又一年。”志士苦心，别有怀抱矣。
三一、诗穷后工，与诗能穷人，二者岂果有其事欤？林谦宣（葆忻）七言律本多可诵，而近日处境稍困，方以为必作苦语矣，乃急寄《三月三日宛在堂春祭见怀并呈同社》二律云：“昨夜轻寒雨万丝，今朝梦醒见檐曦。湖堂裾屐初三月，野店杯盘几首诗。方寸太平成我世，一宠名士不同时。门人楔事无新语，报与天涯一老知。”第六句用杜诗语恰好。其二云：“办香湖上有千秋，诗思凭栏茗一瓯。风蝶随飞絮舞，水肥鸭逐落花泅。春当三月堪乘兴，客滞江南未倦游。遥谙朝云陪笠屐，踏青此日遍苏州。”清新俊逸，如见春服咏归之致。
三二、前岁在暨南大学讲学，夜间则集榆生寓中说诗。有刘生锺经者，以小册页乞书，媵以长句云：“石遗先生闽江客，声誉昭著闻荒遐。家藏典籍十万卷，学问浩博深无涯。顾我频年羁海噬，欲往从之愁无槎。大文读罢不得见，搔首伫立空咨嗟。画萦痴想夜入梦，髻胡遇见相豪夸。先生忽许临太学，众士喜闹如蜂衙。须臾消息播远近，争欲问字走传车。先生高年逾七十，逸气缥缈干云霞。深垂绛帐坐兀傲，论诗说赋声叱咤。龙腾凤舞霹雳震，四坐惊竦谁敢哗。伊我小生苦饥渴，听此岂异霖雨加。耳闻笔录不敢辍，只恐白日将西斜。攀跻龙门叹观止，不觉肉味沾齿牙。嗟我贪求复不足，拣择贡纸无纤瑕。傥许题诗灿篇幅，何异玉树生琼花。手持秘册诵万，子孙永宝传於家。”余喜其音节甚合，可以学韩学苏，因口占赠之云：“昌黎长句多雄奇，不独荦确《山石》诗。更如独游与行役，一路铺叙非崎。颇疑遣山独推此，北宋诸老皆能为。可知音节不平弱，益以间出鲜新词。元和元佑非难几，嗟哉吾子其勉之。”刘生早巳毕业，充黄州学校教员，当与黄晓浦日夕相倡和矣。
三三、振心与柱尊，有一小诗案。振心《偶成》云：“音韵天然绝妙辞，闭门苦索岂能知。旗亭试赌诸伶唱，可有江西一派诗？”可谓持之有故矣。柱尊非之云：“吾生落落千秋后，语不惊人岂泣神？若使旗亭为月旦，灵均不合是诗人。”振心再赋一绝云：“不识字人知好诗，旗亭月旦本无奇。当时若唱湘晕句，合是秋风叶下词。”谓《楚词》不必诘屈击牙也。余以为诗讶本分两道，前《诗话》曾言之。旗亭所唱者，《风》类也；诘屈击牙者，《雅颂》类也。在《雅》中“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为一类，“讦谟定命，远猷辰告”为一类。山谷方自谓“诗须字字可使弦歌”矣。
三四、上海郑质庵（永诒），寄其师叶袖东（昌陛）遣诗印本多册，俾分饷言诗者。诗不多，《暮春杂感》云：“布被温身梦不浓，邻舟解缆响殍纵。晓风似挟春愁至，卧听佘山一杵钟。”第三句写水寒成阵，颇有厉樊榭“万顷吴波摇积翠，春寒来似越兵来”神味。警句如“老农夜话皆成理，村女行歌半入诗”。《游燕子矶》云：“昔我游金陵，此是泊舟处。石骨状奇突，压项使人惧。”又云：“大江万古流，燕子飞不去。”三台洞云：“原田渺无际，江势蓄未纵。”袖东，青浦人。
三五、兴化李审言里居时，所常与倡和者为杨诗龄，名棠，字甘伯，有《黄叶村人诗稿》一册。有读余《西游杂诗》书后云：“投老西征作远游，陇云关树迥生愁。五陵佳气看何似，一笑真成太华秋。”“不见鲸鼍作漠陂，新丰鸡犬亦多迷。灞桥风雪崤陵雨，负手苍茫独唱诗。”能状余寂寞远游情景。《百花洲遣步》云：“野屋疏篱一带斜，如荑丝柳幕平沙。若教比似江南路，略欠宜城卖酒家。”《谒墓泣述》云：“园柳鸣禽变可哀，墓门携酒一低徊。谢池生青青草，不见西堂入梦来。”《九日早起，挈唐生德庆至百花洲，桥坏未果》云：“唳雁横空诉晓愁，城南佳节共寻秋。断桥吹落西风柳，如此重阳不可游。”句如“关心花事惟中酒，洗髯缁尘欲上诗”，“中酒”、“上诗”，对甚工巧。五言云：“万鸦团野色，一水长春愁。”殊有“暝色赴春愁”意味。杨，句容人，卜居兴化。
三六、振心有弟挥之（挥），劬学早卒。嗜为诗，而苦语悲音，奔赴纸上。虽年少血性过人，动形感愤，亦言为心声，太乏春夏气也。孔文举云：“忧能伤人。”此子不复永年，殆此谓矣。《寒松》云：“百卉皆零落，如何有绿林。植根岂异土，与物本殊心。雪蔽枝逾古，风吹叶更森。孤奇众所怪，惟恐世相侵。”句如《山中》云：“闻有古高人，孤竹之二子。生时思不群，既没高百世。”《寄山中人》云：“何惜此穷愁，丈夫有壮志。生时虽寥廓，死后名应贵。安知七尺躯，不能惊百世。”皆自台身分之作，然而烯矣。《山中》诗可括史迁一篇《伯夷传》。他如“雾浓天地狭，风急草茅低。苍梧秋雨夜，况有野猿啼”、“风悲愁好月，露冷惨垂杨。久客时还乱，思归路已长”、“遂作孤云士，谁怜济世资。山河供涕泪，天地老男儿”、“风尘还惨淡，身世共江湖。投笔心犹壮，狂歌岁又徂”、“迹与心双寂，文随志共伤。泪落江湖涌，时危日月长”、“贤愚交白黑，原野杂玄黄。猿鹤啼君子，豺狼啄国殇”、“鬼物啼新故，殇魂诉苦辛”，七言如“归路渺冥鸿雁去，中原丧乱虎狼游”、“四载天涯逢岁暮，一灯静夜望乡书”、“江上独眠愁晚笛，天边野哭破春烟”、“贾生去后荒凉甚，更有何人吊贾生”、“千行地老天荒泪，一片斜阳落月颜”、“并入凄凉孤冢裹，春风不敢到人间”、“回首谁为无泪客，他生莫作有情来”、“几多不死磕溪老，亦是青山没草莱”、“风雨青山归梦冷，乾坤白骨夕阳浓”、“苍天未涤斯民血，碧草终埋壮士灰”、“我生别自有咨嗟，不把清闲度岁华”、“故国有家归便得，英魂无主不堪招”、“退身不负兴亡责，为国仍多痛哭心”、“两地相思离乱后，百番都作死生疑”、“许国未酬慷慨愿，有家仍是可怜身”，以上语几百无一欢，多录之，劝年少者不宜无病而呻，亦聊慰裔志以没者於万一也。余可诵者，如好倾绿酒三干盏，共破青衫一样愁”、“江穿叠嶂孤舟去，云占重关一雁过”、“来日从他愁似海，今年且看锦如花”。
三七、振心又一弟拯，字用拯，有《莫春山行》云：“春山寂寂草萋萋，柳暗花飞路欲迷。几曲清溪林尽处，荒村茅舍不闻鸡。”写景太凄清，亦早卒。
三八、去岁吴门冬日，天气沈阴，久不见日，余病寒甚苦之。戏嘲以绝句云：“本是吴牛喘月天，乌啼霜满足愁眠。夜深深巷寒犬，只恐还将吠日传。”今春又多阴少晴，间之以雨，三月将尽，犹出手僵冻，使人不怡。再戏嘲云：“寒食清明春已深，青天白日ウ沈沈。我来欲改文房句，水国春寒晴复阴。”“春寒来似越兵来（樊榭句，）三月层阴拨不开，莫是吴天无气力，余威干载压苏台。”适读冯挥之遗诗，有《久雨》颔联云：“忽遮白日归宵夜，久滴青山满泪痕。”说得逼肖。因记莆阳黄仲良祖漠有《喜晴》云：“推窗失喜来天日，不见晴天四十天。岂独萧斋诗兴好，庭花林鸟亦欣然。”然则乞春阴护海棠，亦可暂行而不可久矣。
三九、夏剑丞七年不相见，有喜余来沪兼讯柱尊、榆生二子诗，末联云：“吾衰喜与游杨友，重是程门一辈贤。”自是恰切。惟余非理学先生，欲易“游杨”为“晁张”、“程门。为“苏门”。
四○、前言林秉周旅长血战水口一带时，有数诗悲壮沈痛，得未曾有。近令寄来。如《克复谷田后，返师古田，承翼才县长及各界士绅郊迎，翼才并赠诗，依韵答之》云：“夕阳斜挂锦旗还，父老郊迎我汗颜。战后沟渠成赤水，余血肉污青山。残灰待扫知将尽，虐政仍多要急删。所望兵销民乐业，与君日事唱酬间。”又《闽北一带，受某匪蹂躏，十室九空。庚午秋奉令讨伐，克复后感奇西玉、逸才诸兄》云：“踞险称雄十载余，闾阎零落少人居。民穷地已无皮剥，恶极天应藉手除。扫穴不难缘义正，闻风尽靡为心虚。三军盛气谁能抗，笑尔终为釜底鱼。”《返军古田，忽然寒热交作，病中口占寄逸才、西玉诸兄》云：“戎马倥偬不废诗，忽然卧病欲何为。参芪地僻医难得，寒暑山高气失宜。幸有良朋来破寂，还将病骨强支持。跳梁小丑那容漏，誓斩头颅系虎旗。”《庚午舂率师回莆，不旬日又星夜驰省，铭庵有诗见赠，依韵答之》云：“国家多事诅休兵，旬日轻装历数城。羽檄驰来千里急，旌旗飘过四山明。毋须介意良朋别，少待谈心此虏平。南望乡关诸子健，春愁客思梦难成。”《辛未春奉令赴崇剿共，经建阳，途中偶成》云：“三春雨水洗征尘，鸦雀天寒不作声。蔓草拨开新径出，纤云卷尽四山明。盛时武事销杯酒，乱世功名重老兵。我喜骚坛弄文墨，何堪弓剑累生平。”《自建瓯出发崇安，适淋雨兼旬，余蓑笠草履，冒雨而行，民见而笑之，感成一律》云：“忍闻边境急呼号，目断崇阳贼焰高。两脚休嗤余壮健，一钱尽是尔脂膏。冲寒晓起随鸦发，却敌年来仗气豪。家国能平诸事了，饱尝风雨敢言劳。”句如《出兵规复崇城，军次兴田关，有感》云：“我来凉秋初，鼓角杂蝉鸣。旌旗与铛甲，日星争光明。渠魁行授首，魑魅更易清。睹此流离苦，乱极应升平。挈汝妻与子，约你弟与兄。村落寻你屋，陇亩还汝耕。嗟彼深居辈，踞要窃声名。何尝问牛喘，居然为公卿。”《将出发建溪，舟次水口，偶成》云：“青山未改枯寒态，壮士还多向往心。”
四一、秉周以山水文字为性命，饮量甚洪，因有心房之病，常戒酒，然亦不能尽戒也。如“诗成恰好过良友，病后尤难远酒杯”、“醇酒应添寒夜客，好春多在野人家”、“人生几许称心事，夜半诗成酒醉时”、“纷纷时局岂堪论，万感交怀赖一尊”，皆纪实也。
四二、秉周旧问余宜读何诗，为选香山集二三百首、东坡集百十首，使阅之。秉周果得力香山者十七八，得力东坡者十二三。《未晓登鼓山绝顶峰句》云：“几簇峰峦仙指掌，万家灯火地星辰。”又云：“莫道高危无住著，微明世界渐更新。”《人日石遣师招饮匹园》句云：“谈诗一叟雄天下，论史千秋贱帝王。”《枫丹招饮诗楼句》云：“数灯高揭望天边，郊外春光一壑专。据坐呼来千里月，凭栏嘘散万家烟。”楼在越王山上，左俯阗阗万家也。《同笃夫、秀渊等十人游飞泉寺》句云：“深山雨霁溪声大，绝壁泉飞夏暑消。”又云：“何图此乐今兹得，徒觉诗魂逐渐骄。”《友人新筑园林落成》云：“园林花草皆清福，愧我生涯托战场。”“爱月拟移窗外竹，摊书欲借树阴苔。”《黯淡滩》云：“应知世路危何限，日在危中自不知。”君尚有游武夷佳作甚多。
四三、放园（刘道铿）罕为诗，前仅选数首入《近代诗钞》。近见其一律云：“寒梅古盐各清真，并作高斋尔许春。花好最怜灯下影，客来都似画中人。风光在眼休轻负，年例开筵岂算贫。（自注：君每岁此时必谌客。）更忆超山干百树，可能携酒踏芳尘。”即以首句“清真”二字赠之。题系《叔通以所藏双汉罂，满插梅花，招客谯赏，次拔可韵》。叔通杭州人，故有“超山”云云。
四四、浙东为山水窟，尤以雁宕称首。夏剑丞、陈叔通、李拔可、林子有、梁众异、刘放园诸人皆尝游之，云有瀑数十道，奇岩洞，皆数十计。惟往游必得山中人蒋君为向导，可免危险。余有女弟子戴礼，玉环人，与蒋君至稔，十余年来，屡劝往游，以容易而转蹉跎，至今未往也。刘放园有纪游五言古四首，其二、三两首，最为轩豁，云：“雁山多奇境，二灵实最胜。一宿碧霄宫，泉响彻宵听。雨过泉更多，急湍肆奔竞。五老列窗前，众峰与呼应。触眼尽奇观，雄伟杂幽蓓。纷如名画陈，百卷未能竟。邻洞试窥探，小霁增游兴。北斗与观音，（皆洞名。）道释各为政。楼观塞虚空，布设都非称。去去且徘徊，半天落清磬。”“五日住灵岩，少雨天所佑。古刹倚屏霞，（障名。）霞彩亦天授。飞瀑（小龙湫）咫尺间，奇峰森左右。倚楼恣吟赏，凉爽袭襟袖。乘晴时出游，未甘一隅囿。伟哉大龙湫，颂洞敌万溜。夙昔已闻名，目睹证非谬。远寻西石梁，瀑巨尤罕觏。喧如万马腾，悍若两军斗。同游欲观止，久坐娱晴昼。”又《雁山杂咏》二十绝句，《石门潭》云：“两崖中断划为门，一水穿行势若奔。六百年前开此境，道旁志异有碑存。”《东石梁洞》云：“架石为梁卧半空，果然造化有奇工。颇疑饮涧飞虹下，幻影长留古洞中。”《天柱峰》云：“万仍嶙峋莫计年，孤根欲拄九重天。横流沧海忧何极，作柱空山亦枉然。”《大龙湫》云：“龙湫幽邃似龙宫，泻出银河百丈雄。最是紫芝工写照，风吹作雨日成虹。”《西石梁洞瀑》云：“滚滚银涛下碧巅，万千铁骑此喧阗。水花四溅寒侵骨，不讦游人立近前。”《梅雨瀑》云：“桂岩飞洒泉干尺，落地清淳水一泓。正似江南梅熟日，蒙蒙小雨不教晴。”句如“大溪三十里，山水已多态。越岭更西行，置身俨图画。便令胸次宽，未觉岭门隘。（隘门岭为温、台交界处。”）此入山之前。又云：“山中一日行，越涧率三四。奔泉足底过，激石声如沸。溪转辄见，要遮工作态。”此入山之后。
四五、放园有《题霜晓庵裁曲图》绝句云：“久客江南鬓欲丝，重来燕市少新知。喜逢霜晓庵中客，听拍红牙按小词。”自注：“霜晓庵者，金华金仲荪（兆枝）为程砚（后改作艳）秋裁曲之所也。”此诗大有故人何戡重唱《渭城》之概。余旧赠艳秋一绝，有“亭亭初日晓霜姿。句，盖艳秋至沪后，始字玉霜，赠诗适其时也。又《吴门谒石遗丈》云：“胭脂桥畔路，言访聿来堂。地僻门常闭，秋高桂正芳。宾筵稀旧雨，讲席吴乡。（丈方主讲无锡，真茹各校。）半日陪清坐，言归已夕阳。”此视唐人“移家犹带郭”一首，何多让耶？
四六、余尝言郭舜卿诗酷似其舅叶肖韩，近则才力渐肆，益以旁参白业，时有透过语。《冬夜》云：“庭除坠叶入清听，天风吹星光不定。偶从观化察几微，敛尽冬心寒可胜。”《游石鼓白云洞，经三天门、龙脊道下山》云：“山行不论晴与阴，况有雨具同登临。朝来一雨事大好，鼓我百尺听泉心。万松矗立待膏沐，出门一路苍烟深。笋将轧轧越冈阜，还步滑径穿苔岑。乱云在田忽在岭，纷向古洞栏侵。浓时对山不见顶，淡或竹影堪摹寻。风来驱云雨亦断，变为夕景森干林。山僧劝客学修幻，笑指前路山崎。”其二云：“昔从绝顶至白云，今由白云下山去。天门重重踏龙脊，险处平生未曾遇。悬崖伊谁奋斧凿，石齿几微不容步。镇绳相续细如丝，缘绳未敢穷瞻顾。小顷缒绳复坠岩，屏息竟亦忘忧惧。三千磴道难罢休，始识青筇实予助。三游有记归检读，（先曾祖有《三游白云洞记》。）经行试证当年路。”吾乡石鼓山，以白云洞路为最险，景却最佳。句如《田黄小品》云：“才大翻成难用感，色殊方有悟稀心。”《寿山石》云：“田坑最上品，水洞亦倜傥。秋深山柿烂，风阔塞云莽。眼中冰壶清，袖裹孤月朗。直方坤道贵，贞洁女德仿。梦作玉投怀，爱如珠上掌。氤氲寓生气，有待手泽养。嗜者广搜致，曾闻破千襁。”君家旧有收藏，故颇能状其美，如读前后观石录也。
四七、又《雪生园中杜鹃百余本，多海外异种，莫春八日，约匹园老人诸君，燕集花间，纪以绝句》云：“十二年前花满庭，不堪溅泪感凋零。（舍问昔多杜鹃，皆先室人手植，今仅存一二。）芳园差喜经过熟，一到花时眼自醒。”“满屋花光日未曛，延宾园主意殷勤。盆盂犹带沧溟色，隅坐黄鹃独不群。”又云：“若向花中论妙品，应从淡绿唤真真。”杜鹃花以黄、绿二种为最佳也。旧岁余自苏州归里，赠余云：“鹭岛别经年，战尘飞海上。江枫送行李，归客乡树望。征途看御侮，积弱气一壮。豺牙久沉机，波及文物丧。故乡貌犹昔，阻雨春未畅。闻归候起居，车马竞相向。德齿既已尊，文章乃宗匠。有如开山祖，到处致供养。虽斗现在身，今稍节酒量。佛诞具悲怀，穷黎得嘉贶。仁人能胜兵，老作邦国障。迢迢姑苏宅，薪木应无恙。”“佛诞”二句，言余生日不宴客，移振水灾，及慰劳十九路军也。
四八、闽县尚干乡，在江边，林姓族居，六千余家，而悉本於一无父无母、诞不数月之孤。孤何以存？以义姑存也。初，姑在室，兄全家渡江上冢，覆舟尽死，惟嫂以有身未行。姑与为伴，既而嫂生一男，未几，嫂亦死。姑矢志不嫁，抚孤侄成立。林氏为建义姑祠，近徵题咏。林枫丹密七言古一首，独出冠时，云：“乡数千家一姓林，有义姑祠淘江浔。淘江之水深且清，不及姑恩与苦心。姑生景定岁辛西，至元巳卯方十九。赵家块肉是年亡，一角崖山非宋有。国难如此家难生，全家上冢大江横。尽葬鱼腹嫂未行，嫂娠免身遗一婴。嫂亦旋卒姑，林氏存亡在此孤。干钧一发谁持扶，未生此孤先生姑。姑之终身不自图，乃能保此无母雏。天不祚赵胡为乎，九原哭煞陆秀夫。”
四九、自粤军驻闽，闽人之承乏各曹椽者多赋闲。黄仲良（祖汉），本充民政厅秘书，独仍旧贯。有《岁暮书感》云：“园林无叶剩孤枝，痴鸟危巢漫托之。雨打风吹不知数，安居亏汝到春时。”“儒生博古自称奇，用到文书转不宜。太息高吟陈正字，牛刀竟为割鸡施。”次首谓泽观终不讨好也。《除夕寄梅峰》云：“我挈妻孥仍作客，君抛儿女却还乡。一官鸡肋成何事，我酒君诗遣夜长。”《和翼才还乡》句云：“别久君如千里客，吟疏我负十年髭。”《梅峰招饮碧藏楼》句云：“长怜冠盖更番散，好趁芳菲逐日吟。酒后笑谈添夜色，乱时心事等春阴。”
五○、鲤九寄近作数首，皆有可观。《园居赋呈石遣师》云：“神仙旧窟不遑居，偏向榕阴结草庐。故土何曾无缘荔，私心岂是为红蕖。纵横水石安排后，历乱图书部署余。亟向匹园重问讯，先生何日赋归欤？”首句指其乡九鲤湖。《鼓山白云洞，睑嵫峻峭，近三天门有隙地，悬瀑倒泻而下，至此少淳，为吼雷湫，汀蕃筑庵其上，名曰凡圣，落成日邀同游观，即题》云：“悬三间屋崖之腹，束百丈瀑屋之肩。其人非具别手眼，此地安见新洞天。云开云阖即产牖，石吞石吐成关键。（汀蕃就石势险绝处，晕石为门，如关隘然。）灵源虽好人迹夥，何如来听高寒泉。”此首佳在称题，非貌为兀傲者比，可以远挹双井之袖，近拍散原之肩。《和谦宣三月三日春祭宛在堂奉怀石师之作》云：“湖上寻春不见春，谁知春已付诗人。山花酝藉惟含笑，堤柳轻盈也解颦。念四番风强半过，初三纤月上头新。先生社事关情甚，尚滞江南采白苹。”
五一、陈说洲（海瀛）有《呈石师苏州》云：“甫也诸侯旧宾客，退之国子老先生。气吞湖海薄家食，手挈风骚主社盟。有子能随枚叔住，何人不识鲁山名？松枝东指私相庆，归日诗楼傥告成。（杜人集赀建说诗楼，已定议矣。”）可谓字字工切。
五二、余向不作寿诗，林贻书老弟旧岁七十，又值日事方急，竟无以为寿。今春访余苏州，余破例补寿一律，中两联云：“依然对宇童颜在，留待衰年弟畜来。兴到买山兼筑室，相宜食肉与衔杯。”贻书十余岁回里，住西街，与余对门，即见其面团团饶食肉相，至今不改，须发全黑，惟牙齿稍落。余长七岁，相见每拧其颊，实行弟畜也。提学江西时，尝筑别墅於庐山。投老喜山水游，囊中不乏佳句。近宿余聿来堂两夜，搜得数首。《花朝雪中陪庸庵可园观梅，怀黄子寿前辈》云：“搏云筛雪奈春何，携手方亭发浩歌。（亭为予寿年丈所建。）绮岁钓游犹省忆，盛时文献未消磨。吴中治行追芳躅，日下风流付逝波。爱敬古梅俨师友，眼前几辈匹寒柯。”《春雪放晴，游邓尉诸名胜，小憩还元阁》云：“横塘移棹倒芳樽，欢喜同登般若门。霁色乍明微有雪，寒香不断自成村。渔洋作记名空好，石壁谈玄道傥存。急景追逋睑未就，归从皓月认梅痕。”《公园散步偶成》云：“倚筇喜听画眉声，十日春阴乍放晴。池馆骏骏春草碧，衣裳楚楚踏莎行。烟笼岸柳眠初起，寒勒园梅晚更清。莫管繁华终逝水，街杯聊遣有涯生。”“爱敬”、“寒香”、“衣裳”等句，皆《六一诗话》中材料也。“春草碧”、“踏莎行”，皆词调名。
五三、拔可近来敝精力於恢复印书馆，罕作诗，有则寿人与题图。然寿散原前四句，实足赅括散原晚年身世，云：“匡庐五老与天高，深眇能收一世豪。孤抱定应亲木石，微吟时足荡风涛。”他人虽干百言不敌也。
五四、合肥江伯瑟，潜之先生文孙，能传祖砚，肆力诗古文词。警句如《次韵丁洽明除夕诗》云：“春色只从残烛起，梅花仍作去年过。”《九日奇怀星所》云：“一秋断雁经年别，千里登台九日哀。”《挽胡渊如母何太夫人》云：“病目亲犹心使口，呼天儿亦驾成丝。”《安庆道中》云：“生世万般疑雪浪，当春百变只烟花。”又云：“莫羡躬耕守茅屋，荷戈今日遍田家。”全首则《喜从兄忽自沪来，越日将归，诗以送之》云：“欣逢意外各无语，执手相看较瘦肥。客裹杯盘还送别，眼前灯火当偕归。离家最幸尊亲健，自我应愁世族微。色笑不承书枉绩，凭君何以谢庭帏。”自注：“客游五载未归。”
五五、柱尊近又有多诗，愤慨时事。《读离骚》一联最沈痛，云：“先生尚有天堪问，吾辈真无国可忧。”
五六、温州王季思（起），寄示其诗二、三十首，并有书自言沈浸宛陵、临川、东坡、后山诸家，而其诗乃苦淡使人不欢。率性录其作苫语者一首。《寄题梅冷生风树阁》云：“人间心目不到处，中有哀哀父母泪。客游所得曾几何，堂上椿萱已憔悴。劲风阁主无酸辛，闭门养志谁似君。祥禽遥认梅家树，片石能回黄发春。吾家老屋惟环堵，竹树萧萧风虎虎。年年寒雨打窗时，有子如无泪如雨。”句如《小龙湫》云：“卧闻岩泉鸣，兴发山雨夜。晨兴见悬瀑，近自窗户泻。出寺转微茫，间道不可假。阻径乍回，入谷涧屡跨。”《梅潭》云：“痉潭重到诗可无，我来况值梅雨余。长河夭矫泻崖谷，飞沫错落跳玑珠。出山远见修涧合，余势犹与众流殊。吾生意气颇顽犷，欲与岩壑争崎岖。龙湫三游心未厌，晴峦霏雪沾衣裾。迩来亦复趋平淡，视前十载余叹呼。”又云：“归来抱膝对妻子，坐看春水平阶除。鹏搏泱惟所适，岩淙檐溜得趣俱。斜阳归楫兴未极，更见远水明烟芜。一泓寒碧我无恋，吾乡自有钱塘湖。”以上二诗，颇不苦淡。
五七、歙县曹靖陶（熙宇）酷嗜为诗，屡以近作投余。《晓行》云：“为爱林花独晓行，雨余万鸟自由鸣。云辞远树青出，日漏前村红杏明。偶觅奇松栽屋角，却投细石晕江心。儿时风味今犹续，长啸当山试应声。”《遣闲》云：“倦意相催最莫春，鸡鸣蜂闹午愁人。小疲入梦行千里，骤觉余鼾动四邻。傍石痴猫空弄影，窥人憨雀正凝神。此中悟化还慵出，儿报山翁获野麋。”二诗饶有野景，颇似宛陵《东溪》一律。
五八、余方愁近日诗人不肯捐去故技，致语少惊人，而纸堆中忽发见众异二诗。——为《汪衮甫属题王震所画墨梅》云：“意足不求颜色似，简斋诗人非画史。后村怕梅却爱画，观雠小儿喻殊诡。花光上人不可呼，彝斋王孙今亦无。山农苗裔擅余技，能逃大驵甯腐儒。晴为直干，汪侯宝之俾我赞。高馆沈沈夜将半，使君梦裹美人来，黑齿雕题一笑粲。”试问美人而黑齿雕题，来入我梦，能不惊杀人乎？能逃大驵而为腐儒，亦足以惊世赃俗矣。一首失题，记似另一登妙高台之作，云：“桩楼压僧坞，佛窟栖倾城。亭亭妙高台，何人之所营？坞中禅定人，定起间钗声。错疑摩登伽，来度诸有情。世间万骨枯，娱此一榻横。禅师遗蜕耳，持较孰重轻。我来暑方炽，坐爱松风清。休论儿女事，暂主江山盟。”起五字便佳，不待再下第二语。有金沙滩菩萨普度众生，此横陈者，亦固其所。
五九、王石孙（景岐），法文博士，曾充驻比公使。有《影戏诗》，序云：“靖康元年正月，帝驾在青城。大雪极寒。金人索诸色人，计弄影戏、小说、嘌唱、弄傀儡、打筋斗等艺人一百五十余家，令开封府押赴军前。影戏之术，疑因此遂传蒙古，达於欧西。欧洲人言影戏之源，亦尊中国幻锾所照之影，本名为‘中国影戏’，可为铁证。迄今八百年矣。此艺再由欧西，经若干科学，又输入中国。今日国难，不亚靖康，而上海影戏场最盛。观众巾当亦有人念及靖康国难，与当时影戏始祖艺人之被俘，与今日之国难声中影戏奏技否耶？因作此诗。”云：“风雪青城正月天，艺人呈艺虏军前。南冠北去三千里，西学东归八百年。业纵日新因格物，国犹如昔失筹边。家山残破多忘祖，怀古伤今独泫然。”石孙少即肆力为诗，故能笔气健举，造语浑成若此。《邓尉归途》云：“中年已作归休计，岂有名心一点差。愿得太湖留半角，买山筑室种梅花。”此首言之甚易，行之实难。昔人诗云：“人人尽说归田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何则？不争名於朝，亦争利於市，大隐、中隐、小隐，皆巧饰之辞。余卜居吴门，曾招隐数人，皆不能从，甯月费二、三万元，赁火管术篱之厝於上海。人生几何，大之不能有益於百姓，小之不能所识者得我，徒为儿孙作马牛而不厌，亦何必哉？福州人呼屋为“厝”，呼单间屋为“火管厝”，呼开门即至堂屋者为“衙篱厝”也。
六○、石孙有《废纸行》诗，首云：“四山木屑捣成浆，滑滑粉泥倾大。微风吹暖调燥湿，机动轴转随舒张。川流不息匹练出，江河万里绕地长。近来造纸虽神速，几千万幅日作场。首功创造亦吾国，蔡侯左伯甯可忘。树肤麻头作玉版，敝布鱼网生银光。但苦费工货不足，时时纸贵愁洛阳。今则文人皆欢喜，持铅执笔无旁徨。用者得舒生者众，求之不穷供之常。岂独汗牛与充栋，充塞天地皆文章。”又云：“《李氏山房藏书记》，抚卷叹息言独详。老儒先生书难得，手写口诵常皇皂。近岁市人转摹刻，百家诸子非深藏。日传万纸亦何用，书虽易致学则荒。造纸愈多纸愈废，堆积如望千仅冈。”又云：“牛毛法令朝夕变，具文何以振纪纲。干封议草束高合，实践终不出朝堂。自从东北地沦陷，背盟戎首偏恃强。九邦约束皆破裂，同文同种来相戕。五十余国齐束手，纸墨何力驱虎狼。废纸劝我莫迁怒，本来夙望如琳琅。奈何世人薄信义，言不由衷多荒唐。我招废纸来我侧，题诗写篆静中忙。同是废材同怜惜，一日相对挥百行。吟成草罢已排闷，笼纱覆瓿皆无妨。”此诗感慨甚深，可谓贤者能言其大矣。余不贤者，请言其小。我国自上至下，日言用国货矣，至於纸则必用洋纸，其易裂、易变黄色，非铅笔写则字易模糊，皆不如中国纸也。设此诗所谓废纸者，皆用中国纸，亦塞漏厄之一乎！噫！
六一、拔可近寄示《兆丰公园晚坐》诗，妙於语言，急登之。诗云：“辛夷已吐玉千盘，细草如茵渐耐看。无限赏心当日暮，最难携手是春寒。销魂南浦才终尽，对泣新亭泪易乾。只有眼前真贾葸，不随物我作悲欢。”闻遐庵欲易“易”字作“不”字，一则一副急泪，一则倾河注海之泪，请大家择於斯二者。
六二、王逸塘自天津南下，过苏访余，适余游虎丘，不遇而云。余奇一绝句云：“凡鸟应留两字书，望尘不及怅何如。南人倘有归南意，盍向吴门赋《卜居》。”逸塘立次韵四首寄来，其三云：“世乱偷闲且读书，稍闻竺典说真如。中原逐鹿英雄事，奇货终怜不可居。反用恰当。其四云：“一面从来胜百书，缺为面别怅何如。探岩已办阮家屐，重访香山履道居。”履道居不敢当。而第一首末云：贝山自古吴门好，况有幽人共隐居。”则答余招隐之意，将据为在彼之旦壤矣。
六三、余索观剑丞游华山诗，剑丞奇示《三月十五日止宿台峰》五古云：“太华视凡山，立意矫雷同。盘根一巨石，上裂为群睾。世眼惊造化，唤作青芙蓉。象物出自然，岂必由鬼工。曲说务悠谬，荒谈怃高崇。如此势绝，孰得磨以磐。皮毛蜕之净，气骨清而充。承戴太始土，润泽千载松。葱郁翻在顶，发直头未童。墅罅挂灵药，杂以桃绯红。玉女梳洗出，亦爱春妆浓。下临深溪肆，幽怪辞人踪。天泉日奔穿，仅擘西谷通。舍此便绝路，除非解飞种。众手争一索，衔贯类岣蠓。时遭下磴人，怜让喘息翁。古来设绍坛，望祭柴燎中。垂堂戒夸主，未信能登封。吾侪陟泰半，敢日德在躬。搦岭当足前，色沮蛇脊穹。退之与秋帆，困悔胁吾恫。止焉诉真宰，冀悯诗道穷。”余游山向不登绝顶，若华山则非登绝顶佳处不见。余以八十之年，勉力至青柯坪，己算格外交情，若使挽铁索，效独猴，虽壮岁亦断不为也。所怪华山无灵，不能令历代帝王凿石开道，如泰山之十八盘以降皆可撞八人轿者，徒令太白束坡辈作想当然之大言，而矫捷善走者，又皆檐夫樵子之流，不能雕绘山之状态。故以剑丞之工於锻诗，然仅登其半，亦只能浑写大意，使读者知的是华山之诗耳。又《香山寺》云：“人事危如八节滩，谁能疏凿使长安？白家功德虽圆满，只放门前数步宽。”惜余遇洛阳阻雨，均未得游。
六四、屈伯刚（弹民），有诗稿一册，因就上海印书馆编纂之席，致毁於旦人兵火。后追忆十得七八，为《劫余集》。有《清高宗及孝钦陵被发》七律二首，其一云：“里巷纷传陈氏子，人间禄命压千秋。十全街有生前缺，九世何来死后雠。天寿松楸封尚固，桥山弓舄任横搜。侯自辇宫中宝，此事风趋类窃钩。”首句谓相传乾隆帝为海蜜陈氏子。次联工极。末韵谓有权力者，盗卖清宫收藏宝器古字画，不计其数，上行下效，故有发陵事，非有憾於清室也。其二次联云：“地下玉鱼金碗宝，人间铜马赤眉风。”指孝钦陵，用事亦极工切。《寿刘翰怡》云：“醑宋楼倾更一廛，梦华空忆石渠编。刻书突过毛常熟，坐享盛名五百年。”末句用张文襄《书目答问》说，不然毛氏至今并未五百年。翰怡所刻多无用之书，不足以方毛氏也。《送恩咏舂之官乌里雅苏台》云：“中原拓地极遐荒，北与丁零画土疆。记取霄州元故治，待修新史补乌梁。”自注：“元有乌梁海一路，史阙。”
六五、厦门陈丹初（桂琛），曾游斐律滨岛，有《麦哲伦墓》七言古一首，序略云：“麦氏为葡萄牙之航海家，得西班王之助，率舰队五艘，抵巴西，循南美洲之东岸而南。一船触礁，仅免溺死。进得一海峡，名曰麦哲伦海峡。一船辞去。麦氏鼓勇前进，出大洋，渺茫无际，自东南而西北，三月余方通过。天气清淑，风恬波静，号日太平洋。遂得斐律滨群岛，时西元一五二一年也。会乏食，舟泊宿务，土人率众来攻，卒被杀。又沈毁两船，余一船，名维多利亚，自好望角遁归。是为环行地球之始。麦氏墓在宿预雨滂之马坛，高约三丈，上作塔形，外环铁栏，旁护椰树。甲子七月，予为募建励志校舍至务，纡道访之。为撮一影，并媵长句。”前半首云：“昔读西史耳君名，今来斐岛展君墓。椰风蕉雨洒然来，碧血英魂杳何处。人道君才更横死，我独谓君死非死。群生人世等浮温，中外几人留姓氏。贵胄顿成航海家，（麦氏葡之贵公予。）欲穷环球三万里。挟策王前屡曳裾，葡王怒斥班王喜。当其乘风破浪时，直以扁舟吞天池。五船同抵巴西境，（南美洲国名，时属葡领土。）陆地当前航路歧。一船触礁气不怊，居然发现大海峡。一船辞去帆更扬，居然前进大平洋。西复东兮道如砥，浩渺何从辨压埃。蓦然探得斐律滨，裨赢大通从此始。息布（宿务转音）土人忽来攻，众寡不敌君竟死。死裹逃生十八人，一船维多利亚耳。空前伟绩表班王，用志不朽归舟藏。随行加那西巴斯，（人名。）赏以显爵锡以章。”末云：“足所未至气已吞，心所欲至境必拓。东亚西南航路通，宛似浑沌七窍凿。使其冒险性不坚，回航伟绩等云烟。使其挫折怯不前，草木同朽名安传。英名赫赫四百载，死而不死然不然。”述议论，笔力崭然。
六六、绵竹曹镶蘅（经沅），以诗为性命，遇谢康乐所谓四美者，未尝无诗，未尝无燕集。安庆不僻而陋，沈乙庵提学开藩於此，招余往游，苦无佳胜地。镶蘅乃能於去年上巳菱湖小集，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分韵，得莺字，并寄旧京知友。渌水红蕖，抑何丽也，信乎地以人传矣。诗云：“廿年楔饮依王城，南洼西涯恒寻盟。江南三月悭未到，牵肠柳岸听新莺。竭来舒州遂一载，错被湖海传诗名。佳晨命俦踵岁例，词流三五同晨星。湖选胜有幽筑，龙山招手在户庭。绯桃微惜未破萼，春寒亭午犹冥冥。兹邦游赏太寥寂，抱城佛阁差堪登。（谓迎江寺。）吾侪娱此一勺水，胜无自觉聊慰情。西涯别后果何似，梦中未忍忘旧京。承平盛事终可复，湖楼一集新刊成。（辛壬两岁，什刹海修楔诗都为一集，近甫印成。”）
六七、李印泉阎揆（根源），邀余讲经国学会，因识无锡诸左耕（祖耿）、宜兴史耐耕（乃康），皆江东之秀，教授於苏州诸学校者。金君松岑为介，请业於余。左耕尝序松岑诗，与松岑、耐耕同游宜兴，有《荆溪揽胜记》，皆甚工。诗则《张公洞》五古云：“探奇挈俊侣，来访张公洞。张公去不返，月落苍山空。山行木叶飞，洞口寒云冻。危亭瞰深黑，入险如入梦。扪萝上丹梯，睨壁开芝栋。玉井倒垂连，丹穴深藏凤。碧城十二楼，幻影见石瓮。依稀环佩声，暗水自吟弄。吾闻白罗仙，曾此驻飞鞋。连珠百子冠，山石娱清供。尘缘困凡质，瑶草何由种。明当礼北斗，《真诰》从头讽。”《善卷洞》云：“善卷老不死，化作苍精龙。逃尧讵为名，爱此冯夷宫。此地本仙居，呼吸地肺通。灵山亦时现，狮象高隐隆。余意入枯木，坚瘦梅与松。方池幻七宝，春水何溶溶。靖钵《在宥》旨，天地无春冬。导者为我言，龙去今无踪。晴空素纠逝，雨在八九成句。隔山探灵源，却入古洞中。呜呼世方乱，神物厌凡庸。安得偕汝游，快我平生胸。”精刻语入木三分矣。耐耕抑志劬学，方纂辑《江西诗派考》，诗亦近江西。《壬申除夕》云：“今岁今宵逝，明年明日来。深杯浇雨雪，残蜡照池台。魑魅成何世，文章老此才。驱罗诗作，吟兴动寒梅。”《癸酉元旦》云：“长夜漫漫旦，雄鸡报晓音。诗怀禁酒壮，寒意敌愁深。正始江山缺，维新礼乐氵㸒。未能投笔起，抱膝且长吟。”前首第七句，后首第六句，语意尤迥不犹人。
六八、江阴怡园主人祝丹卿吏部（廷华），集陶社十四同人为八百遐龄大会。适余来游，亦邀入会。人各有诗。余诗末韵云：“潞公第二惭相似，尤似王君附骥彰。”盖洛社耆英会十二人，潞公以七十七岁居第二人，今余以七十八岁亦居第二人，王拱辰贻书请预洛社，为十三人，余亦后来加入也。门人谢冶盒鼎熔以艾岁预焉，有诗第二联云：“风流未敢希莲社，人数居然倍竹林。”对仗工切。
六九、旧岁九月，丹卿招余怡园赏菊。菊多奇种，大如，与旧都最上乘者相伯仲。丹卿躭诗好客，费巨赀营园林。池馆数处，多种梅花，叠石为愚山，嶙峋似虞山之剑门，非苏州寻常堆假山为岩洞者可比。余有小诗美之。园中设旅馆，大有郑当时置驿留宾之概。集同人结陶社，倡和外，集赀刻《江上诗钞》若干卷，《续钞》若干卷，皆冶盒主任编校。余至宿馆中，得晤曹远模（倜）、曹纶香（亮臣）、章松盒（锡奎）、章塍粟（锡名）、钱夔若（夔）、陈景侯（以浦）诸君，皆有投赠，多过於推重之言，不敢当也。章孙宜（作霖），则门人绂云哲嗣，少孤好学，能诗画，工楷书。曾以其《椿萱忆蓉室唱和图》乞题，谢余一律云：“薄海诗人半八闽，匹园一老独嶙峋。趋庭听述师门训，投刺欣将道范亲。吴会英才归大冶，东林都讲起群伦。披图几度怜孤露，五字长城倍足珍。”盖余题以五言律也。句如“天遣山川放晚晴，迎来耆旧主诗盟。”谓以汽车接余同往，既雨复晴也。又“灯前老菊姿逾傲，袖裹新诗气倍横。”本为赏菊来也。故景侯五律亦云：“黄菊三秋傲，苍颜四座惊。兹游洗尘俗，鸦鹊噪新晴。”皆系实录。今年河豚之约，亦孙宜迎余，有一律甚工云：“迫陪又到小南湖，矍铄吟身杖不扶。清浅水波梅影弄，薄寒天气柳腰腥。食单本自门生议，摘句应归主客图。难得春江坡老在，惠崇晚景入描摹。”小南湖，怡园中池名。
七○、曹远模今年八十有一矣，久官山左，有循良声，而济以精干，为历任上所倚。投老归里，入陶社而少作诗。以所著《古春草堂笔记》赠余，皆记作宰时事，有关系，非空谈也。丹卿诗才敏捷，下笔如飞，未见面先寄赠二律，推挹太过。如“栖皇半世此诗教，无限景行甘执御”，语自佳而不敢当。其晤面后复赠五律，则先云“首韵放言请恕罪”，盖云：“天链诗人骨，吟身健且顽。云烟驰道路，风雨看江山。旧侣欢联袂，新知笑破颜。恨余重病足，来轸未追攀。”题系《石遣先生冒风雨乘汽车来江，余在后园愚山下守候，得句奉呈》。“顽”韵佳，第四句尤佳。余既和丹卿七言二律，丹卿申谢以五律八首，尤多过誉。第二首云：“前度云车疾，当时驿路寒。荒江迓高躅，大海障狂澜。哲匠品严峻，经师气郁蟠。光和惊骨立，岁月百年宽。”情景逼肖。第五首云：“著集成渊海，瞻颜识斗山。薰风荣草木，紫气壮江关。觐面诗为蛰，联欢发尽斑。留春苦无计，太息送春还。”盖留客之殷如此。
七一、今年二月，丹卿复招余食河豚。余即席成二绝句。君次韵云：“思接光尘瞬十年，（章君绂云自闽旋里，盛称公诗海内崇拜。）公诗展读熟龙涎。江鲜风味邀欣赏，即席留题惊四筵。”“陶社刊诗匪钓名，序文弁首鬼神惊。（谢君冶盒所辑《江上诗钞补》，公为作序。）发挥义蕴穷原委，寿世鸿篇匹《论衡》。”次“涎”韵、“衡”韵皆工。
七二、余去冬自江阴回苏，陶社诸诗人多至车站送行，各有依依之意，可感也。塍粟口占短句云：“相见方恨迟，相离何太促。未尽地主情，无以慰心曲。送君西郊外，去车似鸟速。转瞬即春融，请践梅花约。”语质情真，王孟去人未远。夔若云：“骚坛良会合，高馆肃嘉宾。监下诗情溢，风前笑语亲。胪罐花并寿，酌兕酒同春。伫看行旌去，江南化雨新。”前后唐音，不在大历以上。句如“江上闲云伴逸鸥”，七字写一时宾主恰称，与丹卿“联欢发尽斑”五字异曲同工。松盒赠五言律云：“廿年吟大集，今日遂赡韩。伟业千秋著，名山一席宽。声原重京邸，誉早冠诗坛。风雅凭扶植，先生论不刊。”余因松盒下问，遂与深言诗中甘苦处，故松盒末韵云然。松盒尚赠一长古，笔气奔放，首云：“八闽山水秀且雄，锺毓贤俊饶英风。后山而后得嗣响，纵然异曲应同工。曾旅京华诵佳什，诗律缜密诗格崇。能以少许胜多许，筝琶俗调迥不同。”此首以篇幅太长，未尽录。余不甚喜山谷、后山，而其工处不可没，实获我心。而篇中又言造西江堂奥，未免信日本博士钤木虎雄之说，余於他处曾辨之。
七三、不见冶贪十余年，去冬始获良晤。冶盒先以二律至云：“层层影事触前尘，闽水吴山迭主宾。（民国七年，偕师由闽赴沪，宴吾师於歇浦酒楼，呈诗一律，有‘闽水吴山迭主宾’句。）长者依然腰脚健，门生渐见鬓丝银。十年雁足传书少，千里鲈堂入梦频。何幸秋风来杖履，海鸥逸兴鹤精神。”“香草江干久不芳，（李申耆先生选吾乡诗人诗为《江干香草集》。）声声哌鴂韵偏长。山人无复沧州社，吏部重开大雅堂。（祝丹卿吏部与诸同人组织陶社。沧州社、大雅堂皆明时诗社名。）深喜嘉宾今戾止，好偕贤主共平章。（丹卿吏部恭请吾师赏菊，并商社事。）菊花丛裹高轩驻，对酒持螯乐未央。”二诗可谓字字稳惬。元人郭羲仲，人呼为“五十六”，可以移赠矣。又和余《河豚》绝句云：“舂来微雨惯蒙蒙，今岁春寒迥不同。十万河豚迟出水，梅花风后杏花风。”
七四、纶香补赠诗四首，系次丹卿、冶盒原韵者，亦多过誉。第二首云：“笔扫千军亦壮哉，去年选胜此重来。一堂旧雨兼新雨，四座诗才共吏才。邑小喜留名土迹，篱疏曾醉菊花杯。何时再预耆英会，席上称觥取次陪。”此诗兼去冬谯集，第三句恰切，第四句谓远模诸君多宦成归隐者。又喜余重至句云：“何幸吟旌远道来，园门今又为公开。自惭对客无佳句，独喜盈樽有旧酷。”末云：“留宾正苦嘉肴缺，忽报河豚出水才。”造语皆极自然。
七五、前言钱子泉罕读其诗，必近来勤於学务，日事编纂，未遑陶写性情之故。昨乃搜其旧箧，得《清华园赋示诸子》三诗，则皆黄初、正始遗音，不屑作唐以下语者。其一云：“驱车走西郊，水木何清华。堂堂帝子居，境物寂无哗。庠序此宏开，多士以为家。忍俊聊复尔，守静期勿挎。有如园中柯，春至发奇葩。”其二云：“园中柯交蔽，我思郁以纡。郁纡何所念，气矜视瞿瞿。鲜事徒召闹，心驰学以芜。芜学塞吾明，吾昏日以愚。交柯蔽我目，我车不得驱。欲还绝无蹊，揽辔徒嗟吁。踟蹰欲何往，勒马临深池。”其三云：“深池阻不前，下马陟高冈。高冈纵目游，曲涧导池潢。勿轻为细流，涓滴成汪洋。博文非一日，有如此汤汤。所贵能积善，久自不寻常。我读《荀子》书，《劝学》篇章章。积水以成渊，为山不让壤。兹冈高百尺，追始亦何尝。寸壤岁月积，崔巍气光昌。即此证为学，勿忘勿助长。功在锲不舍，而莫知其方。愿诏二三子，改辙驰康庄。毋或入歧路，我马玄以黄。”憋憋勉勖，不愧学人之诗。“壤”字今阳韵不收，不读平声也，然《急就章》与“箱”为韵，古音本不分平仄，古钵诗尽可通用，“助长”韵亦读平声。尚有《自讼》及《读杜诗》两长古，限於篇幅未录。
七六、孙伯朋（易）出其师和州耿仲夷《清意楼集》诗四卷，使余评隙。兴趣似诚斋，面目似巢经巢。《郊居纪事》十首，在倚声中则陈迦陵之《惆怅词》也。诗云：“浩荡淮王国，郊居细事多。香胎依北郭，糙米出东河。助婢栽蝴蝶，看儿钓骆驼。有时置名酿，佳客一相过。”“山裹红搽叶，煎来偶独尝。僮调缩仆，牮屋正欹墙。蚓粪除逢毒，瓜胎落麝香。候禽随夏至，啼彻鹧鸪郎。”“二里桥边路，羊石下田。据鞍驰黑卫，躞耙叱乌犍。陉径缕吞蝮，穿林驾引鹧。城西湖畔柳，遥望绿芊苹。一百岁亦难得，胡为千载忧。采藜堪制杖，插柳已霾楼。鲈保蝓茶尾，厨娘蓄酵头。游扬傥我用，随分作曹丘。一牧奴吹牧笛，时复唱村歌。花落红辞树，帅丰绿涨坡。蹲蹲鸡范鸭，跃跃马将赢。但得辛文术，散财未足多。“汉辟神仙宅，禹开云水区。峨峨城郭丽，凿凿士民迂。植木宜樗树，入山怯盼狐。故家多别树，松菊久荒芜。”“老圃皆我友，老农尽我师。瘪唯艾疗也，癣以瘳之。瓠子经溲种，梗苗就水艺。别饶好风味，仙井碾黎祁。”“暇辄招邻叟，咨询呷玉醪。方春挑野萑，既夏刈仙桃。苗长鳢封眼，乳飞鸦换毛。灯前腾土狗，请俟雨如膏。一门外斜阳好，檐前宿雨收。曳鞭来蝎虎，负甲走蜗牛。静坐香初蒸，行沽酒乍篱。醉歌还独酌，爱尔月如球。”“犹有稚狂态，任它目作歆。造鹾丸白药，求硷渗青灰。僧刹新移竹，军持旧养梅。豺狼正当道，焉用问樵埋。”《遣》云：“不抚琴兮不着，复不作字但吟诗。坐来明月缺圆夜，看到好花开落时。”《问》石：“白云覆天苔铺地，青李开花鸟声至。寂寞深山无利名，问卿过此缘何事。”《湖上晚春》云：“一湖春水碧迢迢，载酒垂纶放小舰。岸有绿杨三百树，坐看飞絮入云霄。”《晤黄子猷遗像》云：“每於生死论交地，闲倚清咏暮云。自分已无相见日，不期画裹又逢君。”《示伯朋》云：“我歌水云清且闲，置子宜於邱壑间。妙笔自应拟衡霍，疃嵘莫貌寿春山。”《松径》云：“穿岩度壑入云深，树树含风弄好音。何处飞来一双鹭，樵人浪指是胎禽。”皆潇洒无习见语。
七七、吴县徐氵㸒秋激，年少美才，服务教育，精六法，著有《王烟客年谱》、《娄东太原王氏画系表》，皆翔实可喜。诗工题画。《陆包山双钩兰花，画家沈雪庐得之汉皋，以贻幼女，指逵张君其也，属题，因赋》（代鹤望师）云：“烟波缥渺洞庭曲，山秀玲珑茁春缘。包山丈人耽小隐，芳杜芝兰结茅屋。三绝人称老画师，霜兔如山管城秃。朝来移种上缣素，绰约佳人伫空谷。空谷幽芳本自赏，肯买胭脂写村俗。妙迹於今三百载，雪庐老眼矜奇福。漠皋解佩蛟龙妒，巾箱女儿歌《黄竹》。我展此图神为往，笔精墨妙花芬馥。楚客招魂结蕙帐，古仙遣世种秋玉。香烟印篆茗泉新，供养春朝一娱目。”读诗不啻见画，古人所以称“有声画”也。而勾勒安插，亦复丝毫不紊。
七八、丹徒戴镜激（增元），通《公羊》学，著有《公羊学通论》，辨析至精。罕为诗。尝以旧作十余首见示，中有《哭次女芝宇》、《赠别汪典存》二首五言古，最为真挚。《哭女》警句云：“嗟子十年前，家庭多惨遇。两女一男儿，周岁已物故。稚弱强相忘，移时守我素。恸哉及笄年，汝又死沈痼。汝性笃天伦，匆遽赴泉路。含泪问苍天，空劳复与顾。入学几春秋，遵循旧法度。流光惜课余，文史喜专务。剥落《道昭》碑，临抚竭智卢。妙肖重形神，凝视一心注。科学细寻绎，晨兴光乍曙。阻抑见母慈，犹谓身强固。”又云：“累月更侵寻，弥留我始悟。念此裂中肠，骨肉伤朝露。愧为父母心，劬劳反疏误。”又云：“瑟瑟先人茔，萧萧寒松树。涕泗不忍归，仆夫报日暮。”后半数语尤痛切。《赠别》警句云：“春风风人日，欣欣桃李场。成材益繁众，嘉绩坐相忘。”又云：“追踪范胡贤，持此语游杨。遣规思白鹿，精舍冀恢张。”盖汪为苏州中学校长，成绩卓著也。又《得一以诸生受军训至严，纪之以诗，次其韵》前半首云：“边疆日蹙误蹉跎，孤月光寒照塞河。幸有终军龙盾合，伫看李牧雁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