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其自身(ad se ipsum)[2]
宏业、知识、名望
友谊、快乐和美好
全都只不过是风是烟
更好一点的表述就是:全都是乌有[3]
(grandeur, savoir, renommé,
amitié, plaisir et bien,
tout n'est que vent, que fumée:
pour mieux dire, tout n'est rien)
诗人是什么?一个不幸的人;他心中藏着深深剧痛,而他的嘴唇却是被如此构造的:在叹息和哭叫涌过它的时候,这叹息和哭叫听起来像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对于他,这就像是那些在法拉利斯的铜牛[4]中被用文火慢慢折磨的不幸者,他们的哭叫不能够达到暴君的耳中去使之受惊吓,相反在暴君听来这是甜美的音乐。人们成群地拥在诗人的周围,并且对他说:马上再唱吧;这就是说,但愿新的痛苦折磨你的灵魂,但愿那嘴唇依旧是如这之前的那种结构;因为哭叫只会来惊吓我们,而音乐却是动听的。于是评论家们出场了,他们说:对呵,根据审美者的规矩应当是如此。现在,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批评家就完完全全像一个诗人,只是他没有剧痛在心中,也没有音乐在唇上。这样看来,我宁可作一个阿玛尔桥上[5]的牧猪人而能为猪所理解,也不去作诗人而为人所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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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在教导一个孩子的最早、最简要的授课中,最初的问题是这个:孩子需要什么?回答是:嗒—嗒。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注目中开始的,然而人们还是拒绝传承之罪的说法。孩子最初挨打的时候,是谁打孩子的,除了父母还会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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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可和孩子们交谈;因为在他们身上我们还敢希望,希望他们成为理性的生物;但是,那些已经成为了理性生物的人们,——啊,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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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其实是没有道理。他们从不使用他们所拥有的那些自由,却去索求他们所不拥有的那些自由;他们有思想自由,他们索求言论自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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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彻底不愿意[7]。我不愿意骑马,那是太剧烈的一种运动;我不愿意走路,那太花费功夫;我不愿意躺下,因为,如果我躺下,那么我要么将继续躺着——这我不愿意,要么我将重新起身——这我也不愿意。总而言之:我根本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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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有许多昆虫死于繁殖的瞬间,所有欢乐的情形就是如此;生命中最高和最辉煌的享乐时刻与死亡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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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作家们的得力有效的忠告[8]
人们草率地写下自己的各种看法,人们将之付印,在那各种不同的校正过程中人们渐渐地得到很多好的灵感。因此,你们这些还不敢去印出什么的人们,鼓起勇气吧,也不要去鄙视印刷字误,而借助于印刷字误来达成机智风趣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用来达成机智风趣的合理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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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体上看,通过自己的对立面才拥有自己所欲求的东西,这是所有人性方面所具的不完美性。我不想谈论构成形式的多样性,这各种各样的构成形式可以让心理学家们有足够的事情去做(忧郁的人最具幽默感;丰富充实的人常常最具田园性情;放荡的人往往最有道德心;怀疑者往往最有宗教感),然而,只是提醒一下:只有通过罪,那恩典的极乐才能被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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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的其他无数交往圈子之外,我还有一个亲密无间的知心者——我的忧郁症;在我的喜悦之中、在我的工作之中,他向我招手,把我召到一边,虽然我从肉体上讲依旧在原地逗留着。我的忧郁症是我所认识的最忠诚的情人,那么,我又有了所爱,这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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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辩理的废话,它在对其论据的无穷追溯之中与它的结论有着一种等同于那些无法弄清楚谁是谁的埃及国王系列与历史学收获[9]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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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实现青年的梦想:对此,我们可以看斯威夫特[10],他在青年时建了一家疯人院,到了老年,他自己就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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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了,那些古老的英国人以怎样的一种忧疑病化的深刻发现了那作为笑的基础[11]的模棱两可的东西,那么你一定会为此感到恐惧。哈特雷医生[12]曾这样做出说明:笑最初在小孩子们那里出现的时候,它是一种初发的哭,这哭通过疼痛,或者通过一种突然被抑制的并且在极短的间歇里重复的痛楚感,而得以激发(见福律葛《喜剧文学史》,壹b,第50页[13])[14]。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大误会啊,那关于笑的东西在根本上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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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有机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你因为看见一个人在世上完全孤单地站立而会被无比痛楚地感动。前些日子我就这样看见一个贫穷的女孩,完全孤孤单单地走到教堂去受洗[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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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尔纳利乌斯·奈珀斯讲述一个战场上的将领和他相当大规模的骑兵团被困在一个堡垒里,这将领让人每天鞭打那些马,这样它们就不会因长时间的静站而受伤[16]。
类似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我也像一个被围困者;但为了避免因长时间的静坐而受伤,我让自己哭到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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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的悲哀,我的说法如同那英国男人说及他的房子:我的悲哀是我的城堡(is my castle)[17]。许多人把“有着悲哀”看成是生活的舒适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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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棋时,棋局的对手这样说及棋局中的一个棋子:这个子不能被移动。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就像这个棋子所处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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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此,《阿拉丁》[18]是如此让人振奋鼓舞,因为这台剧有着最野性的愿望中的那种天才而孩子气的无畏。在我们的时代又有多少人真的敢去有所愿望、敢去欲求、敢去既不是以那种乖孩子的请给我(bitte,bitte),也不是以一种气急败坏的个体的暴怒来称呼自然?在我们的时代里人们对“人是按照上帝的样子被创造出来的”这一话题谈论得如此之多,有多少人在对这一话题的感受中是有着真正的命令之声的呢?或者,难道我们不是全都像努拉丁[19]那样站在那里为要求得过多或过少而惶恐地打躬作揖?或者,难道每一种宏大的要求不是都渐渐地被减缩成了一种对于自我的病态反思,从“提出要求”到“向人说我要[20]”,我们小时候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教养和训练:“去对大人说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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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一个西瓦[21]那样怯懦,微弱而被错过如同一个达格希利那[22],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一个被反过来印在字行里的字母[23],然而却像一个有着三根辫子的巴夏[24]那样跋扈,警觉地对待我自己和我的思想就像国家银行对待钱币的印刷[25],总的说来,就像某种反身代词[26]那样地在我自身之中反省。是啊,所谓“那些做下了有意识的善行的人们已经拿走了他们的报酬”[27],如果发生在那些有意识的善行上的情形也会发生在那些不幸和悲哀之上的话,如果这也是就悲哀而言的情形,那么我就会是那最幸福的人了:因为我事先已经用掉了我的所有忧虑,然而它们却仍然全都还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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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有着极其巨大的诗意力量,其表现之一就是,它有力量去欲求。与之相比,我们时代的欲望则同时既是罪孽深重又是枯燥乏味的,因为它所欲求的是那属于邻人的东西[28]。民间文学中的欲求则很清楚地知道,邻人同样也不比它自己更多地拥有它所寻求的东西。而如果它要以罪孽的方式去欲求,那么它就会昭彰于天下以至于使人震惊。它不会因为一种呆板理智的冷静概率计算而让自己有所收敛。唐璜仍然带着自己的1003个情人走过舞台。出于对传统之尊严的敬畏没有人敢微笑一下。如果一个诗人在我们的时代敢这样做,那么他就已经被人当作笑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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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到一个可怜的人,穿着一件相当破旧的、浅绿色有点透黄的大衣,悄悄地在那些大街上溜过的时候,我感受到怎样一种奇怪的忧伤呵。我为他觉得难过;但最感动我的则是,同样的大衣的颜色是那样生动地让我想起我童年在高贵的绘画艺术中的第一次创作。这种颜色恰恰是我最钟爱的颜色之一。这些混合的色彩、这些让我至今带着许多欣喜去想到的色彩,在生活中是你无法在任何地方找到的,难道这不是令人觉得悲哀吗?整个世界觉得它们吵闹扎眼俗气、只能被用在纽伦堡图画[29]之中。如果你终于有一次碰上了这些色彩,那么这种偶遇却总是那么不幸,就像我现在所说的这次。遇上的总会是一个古怪的人或者一个枯萎的人,简言之,一个生命中的异乡人和得不到世界承认的人。而我,在画我的英雄时总是把这种永远无法忘却的黄绿色调画在他们的衣服上!所有童年的混合色彩不都经历这样的情形吗?那时的生命中所曾有过的闪烁微光,渐渐地在我们黯弱的眼睛里变得过于强烈、过于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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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幸福的门不是朝里而让你能够拼命撞向它来将之推开的,它是朝外开的,因此你没什么可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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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勇气,我想,去怀疑一切;我有勇气,我想,去与一切搏斗;但是我没有去认识某事物的勇气;没有去占据、去拥有某样东西的勇气。大多数人抱怨,世界是如此平凡枯燥,生活无法像小说那样,在小说中机会总是那样地使人顺心;我抱怨的是,在生活中不同于在小说中那样,在小说中你有那些狠心的父亲们和精灵们、巨人们要去搏斗、有被施了魔法的公主要去解救。所有这样的敌人加在一起又怎么能和那些苍白的、贫血的、杀不死的黑夜形象相比呢——我在与这些形象们搏斗,并且,是我在赋予这些形象生命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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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和我的思想是多么贫瘠,然而却持续不断地受着许多空洞的、充满情欲的并且窒息性的痛楚的煎熬!那么,是不是那精神之声带[30]永远也不该被释放到我身上,是不是我应当永远地说昏话?[31]我所需要的是一种嗓音,就像林修斯的目光[32]一样有穿透力、就像巨人们的叹息[33]一样可怕、就像自然之声一样坚持不懈、就像霜冻的阵风那样讥诮、就像艾科无情的嘲讽[34]那样恶毒,有着一个从最低的贝司低音到最消融人心的胸音[35]的音域、可以从神圣轻微的耳语[36]调节到暴怒的能量。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为了呼吸、为了说出藏在心底的东西、让愤怒与同情的内脏得以震撼,我需要这样一种嗓音。
然而我的嗓音却只是沙哑如海鸥的叫声,或者濒于衰竭如那哑者唇上所挂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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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将来临的是什么?未来将带来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预感也没有。在一只蜘蛛从一个固定的点上向下坠到它的目的地的时候,它持恒地看见自己面前的一个虚空,在此之中它无法找到落脚点,不管它怎样伸展挣扎都没用。如此也是我的状况;持恒地面对一个虚空,那驱动着我向前的,是一个我已经达到而留在了身后的目的地。这一生活是反向而可怕的,无法让人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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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的最初阶段是最美好的时期,这时,从每一次相会、每一道目光中,人都拿到一些新的东西回家去让自己为之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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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生活的看法是毫无意义的。我假定一种邪恶的精灵在我的鼻梁上装了一副眼镜,这眼镜的一块镜片按一种极大的比率放大,而它的另一块镜片则按同样的比率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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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者是一种受鞭笞者(μεμαστíγομενοç)[37];他像一只陀螺,由鞭击的力度决定在或短或长的时间里旋转在脚尖上保持直立,自己站立则是他所做不到的,正如陀螺无法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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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可笑的事情中,我觉得最可笑的是忙碌于世界、是去作一个匆忙于自己的膳食和匆忙于自己的劳作的男人。因此,当我看见一只苍蝇在关键时刻坐在了这样一个生意人的鼻子上,或者他被一辆以更快速度疾驰而过的车辆溅着一身污水,或者吊桥[38]被拉起来,或者有一块瓦片落下来砸死他,这时我就会从心底发出欢笑[39]。又有谁会忍得住不笑呢?他们能够达成什么呢,这些没有休止的忙碌者?他们的情形岂不就是像那一个因房子着火而慌乱惊惶的妇人吗,她拼命去从火中救出一把火钳来?他们在生命的大火灾中又能救出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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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根本上是缺乏活着的耐性。我看不得草的生长[40],而既然我看不得,那么我就彻底不愿去看上一眼。我的观感是一个以最快的速度疾行贯穿生活的“漫游的学者[41]”的观感。人们说,我们的主先让人填饱肚子然后才让人的眼睛看饱[42];我无法感觉到这种情形:我的眼睛已经被喂饱而厌倦了一切,而我仍然感到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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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尽管来问我任何想要问的问题,但是你别来问我理由。如果一个年轻女孩无法给出理由,她得到谅解,这叫做,她生活在情感之中。我的情形则不同。在一般情况下,我有着如此之多常常是相互矛盾的理由,以至于我因为这个理由而不可能给出各种理由。还有,从因果关系上看,我也觉得并不是真的能够自圆其说。一忽儿是从巨大而有力的因之中走出一个极其微渺不足道的小小的果,有时甚至根本没有果出现;一忽儿则是由一个敏捷小巧的因生产出一个庞大无比的果[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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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生命的各种无邪的喜悦。这个你只能听由它们顺其自然,它们只有一个错:它们是如此地无邪。另外,它们必须有节制地被享用。我的医生为我开出健康饮食规定时,听起来就是这样;在某一特定时段里我得远离某些特定的食物;但是去对“进行节制饮食”进行有节制地运用——这实在是要求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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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对于我来说成了一种苦涩的饮品[44],然而它却必须被一点一滴地、缓慢地、计量地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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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从死者们那里返回,没有人不是哭着进入世界的;在你想要进入的时候,没有人问你,在你想要出去的时候,没有人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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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走逝,生活是急流[45],等等诸如此类,人们如此说。我无法感觉到它。时间停滞而我也停滞于其中。我所投射出的所有计划,直接就飞回到我自己;在我想要唾口水的时候,我唾在我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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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每天早上起床时,我马上又回到床上。我觉得最舒服的是晚上,在我关灯、把被子拉上头的那一瞬间。我再一次带着无法描述的心满意足从床上坐起来,环顾我的房间,然后晚安,钻进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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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擅长些什么呢?什么都不会做或者会做任何事情。这是一种罕见的灵巧;然而在生活中,这种灵巧的小聪明会被人当一回事吗?上帝知道,那些申请“杂务女佣”工作(而如果没有这样的工作则什么工作都行)的女孩子们,她们有没有找到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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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仅仅对于他人而且也对于自己应当像一个谜。我研究我自己;在我对此厌倦了的时候,我就抽一支雪茄来打发时间,并且想:上帝知道,到底老天是把我当怎么一回事或者他想要从我身上解释出些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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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产妇会有比我所具的更为古怪和更为没有耐心的愿望了。这些愿望有时候牵涉到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时候则是最为崇高的,但是它们全都在同样的程度上有着那灵魂的刹那间的激情。我在这样的一个瞬间里想要一盘荞麦粥。我回想到我的学生时代,我们在星期三总是吃荞麦粥。我回想到,那粥是做得多么滑而白,黄油是怎样地向我微笑,粥看上去是多么地热,我是多么地饿,在得到开始进餐的许可之后是多么地迫不及待。一盘这样的荞麦粥!我愿意以比我的长子权更多的东西来换取它[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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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师维尔基利乌斯让人把自己剁成块放进锅里烧八天,并且,通过这样一个过程来恢复青春。他叫另一个人看守着,不让任何不相干的人朝锅里看。那看守者却无法抵抗这诱惑;他过早地向锅里看了,维尔基利乌斯就像小孩子一样带着一声哭叫消失了[47]。看来我也过早地向锅里看了,过早地向生命和历史发展的锅里看,并且,看来我除了继续是一个小孩子之外,再也达不到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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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也不要失去勇气;在各种不幸以最可怕的方式在一个人的周围堆积起来的时候,这时他就会在云彩里看见一只帮助的手”[48],在上一次晚祷仪式上尊敬的耶斯贝尔·莫尔顿教士这样演说。我现在习惯于老是在敞开的天空下行走,但是从不曾注意到有这样的事情。几天前在我的一次散步中留心到了这一现象。当然这肯定不是真的一只手,而像是一条手臂,从云中伸展出来。我陷入了深思:我想着如果此刻耶斯贝尔·莫尔顿在场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决定出这是不是他所指的现象。就在我沉湎于这些想法中的时候,一个过路人对我说话了,那里,他指着那些云,说:“你看见那龙卷风吗?在这周边的各个地区内人们很少看到这种气候;有时候它会把一些整幢的房子卷走。”咿,上帝保佑,我想着,如果这是龙卷风的话。并且我马上拔腿尽快地走了。尊敬的耶斯贝尔·莫尔顿牧师在我的位置上的话,他又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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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别人去抱怨时代是邪恶的;我抱怨它可怜可鄙;因为它没有激情。人们的思想就像花边一样单薄和脆弱,而他们自己则像做花边的女孩们一样可怜[49]。他们的心有着太可鄙的想法,乃至这些想法都无法被称作是罪恶的想法。也许对于一条蠕虫蚯蚓来说,怀有这样一种想法是可以被看作罪的,但对于人则不行,人是按着上帝的样子被造出来的。他们的情欲是端庄冷静而毫无生机的,他们激情是困眠打着瞌睡的;他们尽他们的义务,这些唯利是图的灵魂;但他们却做得出来,会像犹太人那样在钱币上剪一小点下来[50];他们认为,虽然上帝无疑是有着很清楚的一笔账,但人还是可以稍稍欺骗他一下而不被抓住。呸,这些东西!正因此,我的灵魂总是回到《旧约》和莎士比亚[51]那里去。在那里你可以感受到,那是一些人在说话;在那里你恨,在那里你爱谋杀自己的敌人、诅咒他所有传承下去的后代,在那里你行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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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时间这样分派:一半的时间我睡觉,另一半的时间我做梦。在我睡觉的时候,我从不做梦,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那是可悲的;因为,“睡觉”这东西是最高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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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完美的人无疑是最高的作为。现在我有了鸡眼,这在它自己的分上则总是对什么东西有着帮助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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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所达到的成果就是完全的乌有,一种心境,一种简单的色彩。我的成果类似于那位艺术家的油画——他本来是要画犹太人过红海,但最终把整个墙壁画成红色,这时他解释说,那些犹太人走过去了,那些埃及人被淹没了[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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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自然中人的尊严也还是得到承认的;因为,在你想阻止鸟飞上那些树,你就竖立起一样什么东西,这东西必须是像一个人的样子,哪怕是只有一点点和一个人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说一个稻草人的样子,就足以唤起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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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情欲之爱有着某种意义的话,那么它在其生产之时必定被月亮映照,正如阿匹斯要作为真正的阿匹斯就必须有月光映照[53]。那生出阿匹斯的母牛在受孕的那一刻应当是被月亮映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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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证明生存之悲惨的最好证据就是那从对生存之辉煌的观察中获得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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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如此猛烈地朝着“享受”疾奔,结果跑过头错过了。他们的这种情形就像那个在自己的城堡里守护着一个被掳掠的公主的小矮人。有一天他睡了午觉。在他一小时后醒来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马上穿起自己的七里靴,只迈出一步,他就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她所在的地方而错过了[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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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是如此沉重,乃至不再有什么思想能够承担它、不再有什么翼翅的扑展能够将它带进苍穹。如果它运动,那么它只是沿着地面擦过,就像大风刮出雷雨天时那些鸟的低空飞行。在我的内在本质中孵化一种焦虑、一种恐惧,预感到一场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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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多么空洞和无足轻重。
人们埋葬一个人;人们陪着直到他入土,人们向他投撒三铲泥土;人们坐着马车出去,人们坐着马车回家;人们以这样一种想法作为安慰:在自己面前还有一段漫长的生命。那么7×10年到底有多长呢?为什么人们不一了百了地终结这一切呢,为什么人们不留在那里、一同走下墓穴,并抽签决定谁是不幸所选中的人——来作为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向那最后的死者投撒三铲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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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孩并不让我感到有吸引力。在她们的美丽成为过去时,这美丽就像一场梦和昨天的日子一样消逝[55]。她们的忠贞。
对,她们的忠贞!要么她们是不忠贞的,这我就不再有什么可关心的,要么她们是忠贞的。如果我找到一个这样的忠贞女孩,那么,考虑到她是罕见的一个,她能够引发出我的兴致,而考虑到时间的漫长,则她不会让我感到有吸引力;因为,要么她继续保持持恒的忠贞,那样我就成了我的实验性热情的一个牺牲品——因为我不得不忍受着她,要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她停止了忠贞,那么这之后我就又回到了那老套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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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的命运!你徒劳地像一个老娼妓那样浓妆艳抹你满是皱纹的面孔,你徒劳地摇响你的愚人之钟;你让我感到乏味;仍是同样的老调调,一场同样的同样(idem per idem)[56]。没有变换,总是炒冷饭。来吧,睡眠和死亡,你什么也不许诺,你履行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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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段似曾相识的小提琴弦曲!在这里、在此刻,在街的中央,这两段似曾相识的小提琴弦曲。我失去理智了吗?是我的耳朵出于对莫扎特音乐[57]的爱而不再去听了吗?把一只自己演奏它自己所想听的东西的耳朵馈赠给我,——我这个像乞丐一样地坐在寺庙的门前[58]的不幸者,这就是来自诸神的酬报吗?只是这两段小提琴弦曲;因为我现在听不到任何更多的声音。正如它们在那支不朽的前奏曲[59]中从低沉的合唱声调中爆发出来,在这里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它们带着一种启示所具的全部惊奇,从街上的噪音喧嚣中让自己游漾开来。
这肯定就在这附近;因为现在我听见了这些轻舞曲调。
那么,这就是你们了,你们两个不幸的艺人,是你们带来了我的喜悦。
他们中的一个,好像是十七岁,穿着一件绿色的带有骨质大纽扣的卡穆克大衣[60]。这大衣对于他实在是太大了。他手里抓着的小提琴紧贴在下颌之下;帽子压得很低靠近两眼;他的手藏在无指手套中,手指被冻成紫红色。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穿着谢尼耶[61]外套。两个人都是盲人。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引领他们的,站在前面,把两手埋在围巾下。我们渐渐地聚集起来,这些舞曲的几个仰慕者,一个带着信包的邮递员、一个小男孩、一个女佣、两个临时工。豪华马车嘈闹地驶过,工车的声音盖过这些从他们那里星星点点地冒出来的曲调。两个不幸的艺人,你们知道么,在这些曲子里包藏着全部世界上的光彩绚丽。
难道这不像是一场约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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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剧院里发生的事情,后台着火了。小丑出来告诉观众着火的警报。但是人们以为这是一个笑话并且鼓掌;他重复这警报;人们欢呼得更厉害。这样我想着,世界将在机智诙谐者们的普遍欢呼之下而走向毁灭——他们以为这是一个笑话。[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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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根本上说,这一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如果我们把人分为两类,那么我们可以说,一类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而另一类则没有这一需要。但我们知道,这“为生活而工作”无法作为生命的意义,因为这是一个有矛盾的说法:“不断地获取那些条件”要作为对关于“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的回答,而生命则要借助于这些条件的获取而得到存在保障。[63]一般地看,余下的人们的生命,除了去消耗那些生命所需的条件之外也没有意义。如果我们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去死,这看来则又是一个有矛盾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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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享乐不在于你享用什么,而是在于观念。如果我雇佣了一个顺从于我的精灵来为我服务,在我想要一杯水的时候,他却要为我拿来全世界最贵重的各种葡萄酒——美味地调制在一只酒杯里,那么我将解雇他,直到他搞明白这一点:享乐不在于我享用什么,而在于得到我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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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我的生命的主人不是我,我是一根要被织进生命之卡屯布[64]的棉线!好吧,哪怕我不能纺织,我也还是能够剪断这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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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将在宁静中被获取而在沉默中被神圣化。这不仅仅只是普绪客那将要出生的孩子的情形:这孩子的未来依赖于她的沉默[65]。
有一个孩子,他属于神类,如果你沉默——
然而属于人类,如果你展示出这秘密[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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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我是注定要彻底体会承受所有可能的心境,要获得所有方向的经验。每一瞬间我都躺在大海的中央,就像一个要去学游泳的小孩子。我尖叫(这是我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67],从希腊人那里你可以学到纯粹的人情味);因为,固然在我的腰围上有着一根系绳,但我却看不见那将要把我高高吊起的支撑杆。这是用来获取经验的一种可怕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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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奇怪的,通过那两个可怕的对立,我们获得了关于“永恒”的观念。如果我想象那个不幸的簿记员[68],由于在一份账目结算中说了7加6等于14,他毁掉了一个商行,他因此而绝望得失去了心智;我想象着,他一天到晚对所有其他事情都无动于衷,只是对自己重复:7加6等于14,然后我就有了一幅“永恒”的画面。
我想象一个闺房里的丰满的美丽女性,优雅大方地躺在沙发上憩息,毫不关心世界上的任何事情[69],然后我就又有了一幅表达“永恒”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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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们就“现实”所谈论的东西,常常在同样的程度上带着欺骗性[70],就像你去一家旧货店在那里读到一块牌子:本地熨衣物。如果你拿着自己的衣服来熨,那么你就上当了;因为那块牌子只是放在那里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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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而言,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比回忆更为危险的了。如果我回忆一种生活状态,那么在这个时候,这状态本身就停止了。人们说,分离有助于去使得爱情重新焕然。这当然是对的,但它是以一种纯诗意的方式去使得爱情重新焕然。活在回忆之中是一种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圆满的生活,回忆比所有现实更丰富地使人心满意足,并且它有着一种任何现实都不具备的安全感。一种被回忆的生活状态已经进入了永恒,并且不再有任何俗世的兴趣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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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什么人要写一本日记,那么这个人就应当是我,并且是为了稍稍有助于我的记忆。在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在我身上,我完全忘记了,是哪一些原因把我推向这事或者那事,并且,不仅仅是在琐事上如此,在那些最具决定性意义的步骤中也是如此。如果我总算看见了原因,这原因有时候则是那么奇怪,以至于我自己不愿意去相信这就是原因。如果我有什么写下来的东西来提醒着我,那么这一怀疑就可以被驱散掉。说到底,“原因”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如果我带着自己的全部激情看着它,那么它就会长大而变成一种巨大的、能够翻江倒海启动天地[71]的必然性;如果我没有激情,那么我带着嘲弄鄙视着它。
现在,我长时间地反复寻思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因推动我辞去了学校教师的职务。在我现在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样的一个工作正是适合于我的。今天我恍然大悟,那原因恰恰正是这个:我应当将自己看成是彻底地适合这一职位的人。如果我继续留在我的职位上,则我只会失去一切而不会赢得什么。因此,我将这种做法看作是正确的:辞去我的职务而在一个巡回演出的剧团里申请一个位子。我这样做是出于这个原因:在这方面我什么才能都没有,因而也就有一切可以让我去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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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去相信,在世界中大喊大叫会起到帮助作用、仿佛一个人的命运因此而会被改变,那么,这之中就真的有着极大的天真。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不要让自己卷入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在我年轻的时候,当我到一家餐馆时,我也会对跑堂的说:要好的、要很好的一块肉,是背上的,不要太肥。那跑堂的也许不会听到我的喊声,更不会把我说的当一回事,至于我的嗓音要想挤进厨房去说动那切肉的人,则更是不可能的了,而即使所有这些都得以发生了,但也许那整大块肉上并没有什么好的肉块。现在,我就从来没有再喊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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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社会性的努力奋斗和伴随着它一同而来的美丽同情在越来越大的范围里扩展开。在莱比锡有人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出于对那些老马的悲惨结局的同情而决定把这些马吃了[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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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一个朋友,它是回声[73];为什么它是我的朋友?因为我深爱我的悲哀,而这回声不会从我的心中夺走我的悲哀。我只有一个知心,它是夜晚的沉寂;为什么它是我的知心?因为它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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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话传说里,巴门尼斯库斯在特罗珀尼乌斯的洞[74]中失去了笑的能力,但是,他在得洛斯岛[75]上因为看见了一块不定型的、被作为女神莱托[76]之像的木块,就恢复了这笑的能力[77]。神话里发生在巴门尼斯库斯身上的事情同样也正是我的情形。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那时我在那个特罗珀尼乌斯的洞中忘记了笑;在我长大后,我则睁大眼睛观察现实,这时,我就笑了起来,并且从那时起就不曾停止过。我看见:得到一个维持生计的工作就是生活的意义,成为司法议员[78]就是生活的目的;得到一个有钱的女孩就是爱情的丰富欲望;在囊中羞涩的时候相互帮助就是友谊的至乐;凡那大多数人认为对的,那就是智慧;做一下讲演就是热情洋溢;敢冒“会被罚款10元国家银行币[79]”的险就是勇敢;在吃完了正餐之后说一声客气话,这就是诚恳;每年去领受一次圣餐,这就是对上帝的敬畏[80]。这是我看见的,并且,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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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绑住我的是什么?那用来捆绑芬利斯狼的链子是用什么做成的?它是用猫腿走在土地上的噪声、用女人的胡须、用巉岩的根、用熊的草、用鱼的呼吸和鸟的唾沫来做成的[81]。我也是这样地被绑在一条链子中,一条以各种黑暗的幻想、以各种使人恐惧的梦、以各种不安宁的想法、以各种惶惶然的预感、以各种不可解释的恐惧构成的链子。这条链子“极其有韧性、软如丝,用尽最大的力量也拉不断、拉不驰,并且无法磨断。”[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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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奇怪的,总是这同样的东西贯穿了生命里的所有年龄让你操劳,你总是达成同样距离,或者更确切地说,你走回头路。我15岁的时候,我在语文学校[83]里津津有味地写关于上帝存在和灵魂不死的那些证明,写关于信仰这个概念、写关于奇迹之意义。在大学入学考试(examen artium)[84]中,我写了一篇关于灵魂不死的论文,我被评定为“优秀显著”(prœ ceteris)[85];再后来我因为一篇关于这一材料的论文而获奖。又有谁会相信,在有了这样一个如此坚实而充满希望的起始之后,在我25岁的时候,我会落到这样的一个地步:我无法再证明灵魂不死,一个证明也做不了。尤其是,我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老师对我的一篇关于灵魂不死的论文进行了非凡的赞美和朗读,既是因为内容也是因为语言上的优秀。唉,唉,唉!那篇论文在很久以前已经被我扔掉了。怎样的不幸啊!也许这篇论文会捕捉住我怀疑的灵魂,不管是以它的语言还是以它的内容。于是,这就是我对父母、长者、老师们的忠告,去催促那些他们所监管的孩子们藏好那些他们15岁时写的那些丹麦语作文。给出这个忠告,是我能够为人类的福祉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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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真相的认识,也许是我已达到的;对至福的认识,无疑是没有[86]。我该怎么办?在世上做你的事,那些人回答。难道我应当去向世界表明我的悲哀、再贡献出又一个证明“一切是多么地可悲可怜”的依据、也许去发现人生中的一个迄今尚未被人留意的新瑕疵?如果那样,我将能够收获那罕见的报偿而举世闻名,就像那个在木星上发现斑点[87]的人。但我还是宁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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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自然本性,真是原本怎样就一直怎样。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呵,一个幼小的孩子不就常常能够让我们看见那些重大关系的生动画面吗。今天我就让小路德维希给逗乐了。他坐在他的小凳子上;带着明显的欢悦环顾四周。这时保姆玛壬[88]走过客厅。玛壬!他喊着;呵,小路德维希,她带着寻常的友好回答,并且走向他。他把自己的大头稍稍向一边倾斜,带着某种淘气的狡狯用自己睁得极大的眼睛盯着她,然后很冷漠地说:不是这个玛壬,我叫的是另一个玛壬。我们成年人做的是什么呢?我们呼喊整个世界,而当世界友好地走向我们的时候,我们则说:这不是我叫的玛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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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就像一种永恒的夜;在我有一天将死的时候,我可以用阿基利斯一剧中的话说:
你已经圆满,我的存在之守夜者。[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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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是完全地无意义的。如果我观察它的不同时期,那么,我的生活的情形就如同辞典中schnuur这个词的情形。它首先是意味了一根绳索,其次意味了儿媳妇。[90]所缺少的只是,schnuur这个词第三是应当意味了一只骆驼,第四应当是掸尘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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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那吕纳伯格猪[91]。我的思维是激情。我能够很好地为别人把那些块菌从地里翻出来,我自己则对它们毫无兴趣。我把那些麻烦问题拿到我的鼻子上;但是,除了把它们从我的头上向后面扔之外,我无法对它们做更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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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劳地,我对抗。我的脚打滑。我的生命仍是一种“诗人式存在”。还能想象出什么比这更不幸的东西吗?我是被命运选定了的;当命运突然向我显示出,我所做的一切对抗是怎样在这样一种生存中变成环节的,这时,命运嘲笑着我。我能够如此生动地描述那希望,以至于每一个怀着希望的个体人格都会认同我的描述,然而这种描述却是一种造假,因为在我描述这希望时,我想着那回忆[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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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人们迄今所忽视了的对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它是由阿里斯托芬的《骑士》中的一个仆人给出的,从32开始及随后的[93]:
德谟斯特纳斯
诸神的形象;你真的相信有诸神?
尼基阿斯
那我是绝对相信的。
德谟斯特纳斯
你有什么证据?
尼基阿斯
我为诸神所恨,难道这不是很好的证据;
德谟斯特纳斯
你说得我心服口服。[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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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是多么地可怕——可怕地无聊;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更强烈的表达,更真实的,因为只有同类才为同类所认识[95]。我真希望还有一个更高的表达、一个更强烈的,那样的话就还会有一个运动。我俯卧着,怠惰地;我所看见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是空虚;我赖以生存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是空虚;我让自己在之中动弹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是空虚。我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说起来那秃鹰还不断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96];说起来在洛克的脸上还不断地有毒液滴下[97];哪怕是单调的,这也都还是一种休止。对于我,痛楚本身已经失去了其刺激性的新鲜感。不管是有人把全世界的荣华还是把全世界的痛苦施加于我,前者后者对于我的触动是完全一样的,我不会翻过身来,既不会想去获得也不会想去逃避。我死于死亡[98]。而什么是能够让我散心的呢?有啊,如果我得以看见一种经受得起所有考验的忠诚、一种承受一切的热情、一种移山的信仰[99];如果我能够觉察到一种将有限和无限[100]结合在一起的思想。然而我灵魂中剧毒的怀疑噬食着一切。我的灵魂就像那死亡的海,在之上没有鸟能够飞行;如果有鸟飞行,在它已经飞到半途的时候,它精疲力竭地坠落在死亡和毁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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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啊!人是用怎样一种对于丧失和拥有的双义恐惧来使自己牢牢地依附着这生活的呵。有时候,我曾想走出决定性的一步(对于这一步而言我所有从前所走的路都只不过是儿戏)而进入那伟大的探险旅行。就像一艘船,在它冲出船台时会有礼炮来庆贺,我也想要这样庆贺自己。可还差一点。我缺乏的是勇气吗?如果一块石头落下来并且把我砸死,这倒也还是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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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语反复是并且仍然是那最高的原则,最高的思维基本原理[101]。这样,大多数人使用它,这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它也不那么贫乏,完全可以充满整个生命。它有着一种促狭的、机智诙谐的、有趣的形式,这就是那些无限判断[102]。这一类同语反复是悖论性的和超验性的一类[103]。它有着那严肃的、科学的和教化的形式。为此而立出的公式如下:在两个量与同一个第三个量等量时,则这两个量相互等量。这是一个量的推论[104]。这种同语反复在讲演台和布道坛上特别适用,——在那里人要讲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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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体结构中不合比例的地方是我的前肢过小。就像新荷兰的野兔[105],我有着很小的前肢,然而无限长的后肢。在一般的情况下我很宁静地坐着;如果我有所动作的话,那么就是一个极大的跳跃,使得所有因亲戚朋友的亲切关系而与我相关联的人们感到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