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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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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

八年前往生的那位知名洋画家入江新之助先生的遗族们都很奇怪——不,这里不是指他们的生活方式很古怪。在某个层面上,他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这些普通家庭都要正常许多。总之,入江家的气氛跟普通家庭不太一样,而我曾从这样的氛围中得到灵感,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我就是个没人气的作家,所以写完的作品也不可能立刻刊上杂志,它就这样长期埋没在我抽屉的底层,跟其他三四篇未发表的东西一起成了所谓“瓮底的秘藏作品”。前年早春,我将它们全部集结起来,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这本创作集虽然可以说是乏善可陈,但我却对它抱有相当的宠爱——毕竟,这些东西全都是在我毫无野心、乐于写作的状况下写的天真作品。所谓的“力作”往往十分犀利,当作者自己重新把它读一遍时,甚至有可能让自己对它的厌恶感油然而生。相对地,听些轻松快活的小曲却完全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跟我的其他作品一样,那本创作集也卖得不怎么好,但我并不怎么觉得可惜,甚至还觉得销量差更好。再怎么说,就算再喜欢它的内容,要说那本创作集是完美之作,我也说不出口。换句话说,它就是一本经不起鉴赏的书,里面充斥着二三流的作品。不过显然身为作者的爱似乎与之无关。我常悄悄把那天真烂漫的创作集摊在桌上读,而在这之中最轻薄,也最为作者本人所喜爱的作品,便是刚刚提到的,那篇从入江新之助先生的遗族们那里得到灵感的短篇小说了。虽然它短小无奇,但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忘怀。

兄妹五人,全部都喜欢罗曼史(romance)。

长兄二十九岁,是法学士。在待人处事上稍显妄自尊大,但这不过是个他用来遮掩自身软弱的面具。其实他心地善良且温柔。跟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电影时,总是嫌电影又烂又蠢,却又是第一个在武士们的义理人情中哭出来的人。而只要一走出电影院,他便摆出一张高傲的臭脸,闭口不言。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自称自己活到现在从未说过谎——这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在学校的成绩不怎么好,而毕业后守着这个家,也没有去上班。对易卜生有所研究,最近重读他的《玩偶之家》得到了重大发现,颇为兴奋:娜拉其实有心上人!她跟医生阮克其实正在谈恋爱!他把弟弟妹妹们召集起来说明这件事,甚至可谓是大声吆喝地宣布他的新发现,不过却是一场徒劳。弟弟妹妹们不置可否,偏着头,脸上个个挂笑,完全不觉得这个发现有多令人兴奋。总之弟弟妹妹们看来是有点看不起这个哥哥的。

长女二十六岁,还没嫁人。在铁路局工作,法文很好。身高约一七六厘米,非常瘦,因而曾被弟弟妹妹们称作“马”。头发短短的,戴着洛伊德眼镜 [1] 。她非常开朗、非常豪放,是个可以跟所有人都立刻熟起来的人。她会为朋友牺牲奉献,然后就被抛到一边——这是她的兴趣,她爱默默地品尝这忧愁和寂寥的滋味。不过有一次她深深爱上了在同班上课的年轻文官,可最后还是被抛弃时,她就没办法泰然处之了,她整个人都萎缩了——或许是怕尴尬,她撒了个自己得了肺病的大谎,整整躺了一个礼拜,接着还在脖子上缠了绷带,没日没夜地咳。她被带去看医生,还照了x光,做了精密的检查,结果医生夸赞道:这肺脏顽强的程度还真是世上稀有。她的文学鉴赏十分原汁原味,而且不分东洋西洋,博览群书。若有余力,她也自己写些东西,藏在书箱右边的抽屉里。写着“过世两年后发表”的纸片就这样放在那堆积的作品上。“两年后”有些时候会被改为“十年后”或是“两个月后”,偶尔还会变成“百年后”。

次男二十四岁。这家伙是完全的俗物。读的是帝大的医学部,却不怎么去学校——因为他身体不好。这位次男可是货真价实的病人,而他的脸美得令人震惊。他的个性吝啬。当长兄遇上金光党 [2] ,买了一把据传是蒙田 [3] 的网球拍,还得意扬扬地跟大家说自己成功把它杀价到五十元时,这位三弟却因此气到发了高烧,还把他的肾脏都烧坏了。他有爱蔑视人的倾向——无论是怎么样的人说了什么话,他都会发出一种奇异、宛如乌鸦、天狗般令人不愉快到了极点的笑声。他极度推崇歌德,但跟歌德那素朴的诗歌精神比起来,他似乎更倾心于歌德的高官厚禄。总之这推崇还真是令人无法完全相信。但要是比赛即兴作诗,他却是兄弟姐妹中的佼佼者——正因他是个俗物,对于“热情”的客观把握,也十分水到渠成。若是他有努力的打算,或许可以当得上二流的作家吧!另外,家里那位十七岁,脚不太方便的女侍,爱他爱得不能自拔。

次女二十一岁,有点自恋。当某间报社正在募集“日本小姐”时,她花了三个晚上苦思冥想要不要去报名。她是多想大声呐喊啊。不过就在那三个晚上的挣扎之后,她总算发现自己的身高不够,放弃了。兄妹之中,她的娇小十分引人注目,只有一百五十六厘米。不过,她长得绝不丑。她会在深夜时分,全裸面向镜子露出可爱的微笑,或是用那丝瓜精华 [4] 清洗那白白胖胖的脚并亲吻自己的脚趾,露出陶醉的表情闭上双眼。有一次,她的鼻头上长了一颗像是被针戳到般的痘痘,结果她忧郁到开始真的计划起自杀来……至于读书,她选的书也有自己的特色,她常会从古书店搜集一些明治初年的作品,例如《佳人奇遇》《经国美谈》之类的,一个人读读笑笑。黑岩泪香、森田思轩等人的译作她也很喜欢,也会收集一堆完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无名同人杂志,边用认真的表情念着“这好有趣啊”“这写得真好”,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把它们好好地读过一遍。而她私底下最喜欢的,就是镜花 [5] 。

幺弟十八岁。今年刚考上一高的理科甲类 [6] 。进了高等学校之后,他的态度整个都变了。而他的哥哥和姐姐们看到他这副模样,简直觉得可笑至极。不过这名小弟是个十分认真的人,无论家中发生了怎样的纷争,他一定都会探出头来,明明没人找他仲裁,他也会看起来像是思索许久般地为这件事一锤定音。以妈妈为首,一家子全都觉得他这样很讨厌,于是他便被家里其他人敬而远之——他自然是对此感到十分不满。大姐看到他那整天涨红着、心情不佳的脸实在是看不下去,遂写了一首和歌——自身已觉成大人 无人认之心闷闷,借以来安慰这位小弟“身为在野遗贤的百无聊赖”。他就像小熊般讨人喜爱,所以哥哥和姐姐们总是十分宠爱他,也或许因此他还有那么点轻浮。喜欢侦探小说,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变装。说是要熟习英语,买了日英对译的柯南·道尔的作品,却总是只看日文的部分。为一家兄弟姐妹五人中,只有自己真的在担心这个家而默默感动。

以上便是该篇小说开头的介绍,接着剧情会从小地方开始渐渐推进。方才也提到,这篇作品实在没什么令人惊艳的地方。而就我个人而言,我可能对作品内所描绘的那个家族的喜爱更多些。我很喜欢那个家庭。确实,这个家庭实际存在,而这篇文章也可以说是对我往生的友人入江新之助先生的遗族所进行的“素描”,但本篇故事不一定通篇照实描述。这说法虽有些夸张,也让我有些狼狈地要在这儿解释:除了诗歌和真实以外,我还是有进行适度的“编整”的,甚至有些地方,还撒了弥天大谎。不过这篇小说,大体上还是描绘了入江家的样子——即使有一毛之差,除此一毛之九牛仍为事实。而我在该篇短篇小说里,只写了兄妹五人和既温柔又聪慧的母亲,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则在整篇的构造下被我可谓十分无礼地割爱了。这个做法实在算不上好,因为若把这祖父和祖母从入江家的故事中剔除,便无论如何叙述都不完整。所以我打算在这边补述一下两位长辈的故事。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跟各位读者说清楚:我接下来所描绘的,并非当下的入江家,而是四年前我悄悄写进小说的那个入江家的氛围和样子,它跟现在这个比较黯淡的入江家——有人结婚、有人过世的入江家有些不同,而我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想去叨扰就去叨扰。兄妹五人都已经变成大人,礼仪端正、谨言慎行。换句话说,他们都已经成了“社会人士”,就算在路上偶然遇到,也完全不会觉得有趣。说白了,现在的入江家对我而言一点魅力都没有,若是要写的话,我就写四年前的那个入江家。总之,我接下来要以文字描绘的便是那个四年前的入江家,跟现在不同,还请各位读者记在心里。那个时候的祖父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游逛。若要说入江家的血脉里流淌着非凡的浪漫的话,那么显然便是从这位祖父开始的了。年已过八十岁的他,每天总是看起来有要事般从位于曲町的自家后门迅速地离开家里,身手非常矫捷。这位祖父壮年时曾是横滨的一大贸易商,听到儿子——也就是已故的新之助先生要在美术学校就读时,不仅毫不反对,还跟身边的人夸耀自己的儿子,真可谓英雄豪杰。即使到了该安享天年的年纪,他也不怎么静待家中。钻着家人不注意的空当,他往往一个华丽的转身便从后门溜出去。快步走了两三町的距离,回头确认没有任何一个家人跟来后,便从怀中取出他的猎帽反戴在自己的头上。虽然这顶猎帽的花纹是相当豪气的网格样,但十分老旧。已被他喜爱了四十年的这顶帽子,若不在他头上,便完全没有散步的感觉。戴着它,这位祖父到了银座,进了资生堂,点了一杯巧克力,便坐在那里一两个小时。左看看右看看,若发现以前的老同行带着年轻的艺妓走过,便立刻大声吆喝,不容分说地把对方拉进自己的包厢后,悠哉地开始说长道短,这可是祖父难以戒除的乐趣。回家时,也一定会给家里的某个人带点小礼物,但他总是犹豫不决。这时的他似乎开始在意家里人的心情,所以“发明”了勋章——用红色的绢绳穿过钻了孔的墨西哥银币。这个勋章总是颁给该周最有功劳的家人,不过,大家都不太想要它!毕竟要是拿了,那一周在家里时便得戴着,所以大家都绝口不提勋章。就算是侍奉公婆有功的妈妈获颁勋章,她也会摆出十分感谢的表情,然后尽量把它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挂在和服的腰带上。又或者母亲有时多让祖父晚酌一瓶啤酒,也会在不由分说的状况下获颁这个勋章。性格认真的长兄则偶尔会因为陪着祖父去看戏或听相声,就一个不小心“获此殊荣”,但有则即遵的他也不婉拒,往往就这样把勋章挂在脖子上一个礼拜。长女和次男则尽全力避免勋章落到自己身上。长女总是用“我还没那个资格拜领徽章”的说辞来拒绝,次男甚至曾经把勋章收进自己的抽屉后,撒谎说自己把勋章弄丢了。而这种谎言自然瞒不过祖父的法眼,他立刻命令次女去搜次男的房间。这下勋章自然就立刻落到了“运气不好”的、真的发现了勋章的次女身上啦!祖父似乎特别偏爱次女,次女可以说是家里最高调、也往往最没什么功劳的人,但祖父总是找各种借口想把勋章颁给她。而她只要拿到勋章,往往都是放进自己的钱包里。在这一家中,也只有次女有这个特权可以不把它挂在胸前。如果说在这房子里真的有那么点想要那个勋章的,就只有幺弟了。虽然真的要他把那东西挂在胸口,还是会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当勋章真的被转颁给其他人时,他又会感到很难过,甚至还有一次,他趁着次女不在,悄悄摸进她的房间找出那钱包,然后用一脸怀念的表情望着放在里面的勋章。至于祖母,她一次都没有获颁过勋章,因为她打一开始就明确表示她不想要,她就是这么一个明快的人,甚至还说勋章简直蠢透了。而这位祖母十分溺爱幺弟。有段时候,幺弟开始研究催眠术,但无论是祖父、母亲还是哥哥姐姐们通通都不吃他这一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声大笑。幺弟都快要哭出来了。全身冒汗的他,最后朝着祖母施展了催眠术,然而立刻就成功了。坐在椅子上的祖母打着瞌睡,并一心一意地回答施术者认真的问题:

“奶奶,看得到花吗?”

“看得到,很漂亮。”

“是什么花呢?”

“莲花。”

“奶奶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你啊。”

当催眠术师听到这句话时,觉得有点儿扫兴。

“这个‘你’,是指谁呢?”

“不就是和夫(幺弟的名字)嘛。”

在旁边看着的家人们哄堂大笑,而祖母也从催眠中醒了过来。即使如此,幺弟的面子总算是保住了。由于只有祖母中了催眠术,生性认真的长兄之后还一脸担心地问了祖母:“您真的被催眠了吗?”而祖母只是笑了一下,轻语道:“怎么会呢。”

以上便是入江家人们的素描了。虽然很想更加详细地介绍他们,不过接下来,就来跟各位聊聊他们曾经连作过的一篇长长的“小说”吧!一如前述,入江家的兄妹或多或少都有些文艺方面的兴趣,而有些时候他们更会玩故事接龙的游戏。往往是在阴天的周日,兄妹五人无聊地聚集在客厅时,长兄便会提议来连作故事。其中一个人随便想了一个人物粉墨登场,其他人便照顺序开始“捏造”那个人物的命运——这游戏玩到最后,一篇故事就这样被创造出来了!如果只是一个构造简单、内容单薄的故事的话,大家便口头说一说就收工了。不过要是开头便让人感觉大有可为的话,大家便会取来稿纸,郑重地留下记录。像这样五人协力所完成的“小说”应该也有四五篇了。偶尔,祖父、祖母和母亲也会来帮忙。这次要介绍的这篇稍长了点的故事,背后也有他们的影子。

其二

大抵而言,幺弟明明写得不怎么好,却老是抢第一,而这也往往导致故事的开头就很失败。即使如此,幺弟也总是不放弃,打定主意下次要写得更好。新年的五天休假期间,觉得有点无聊的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故事接龙游戏。而这时,幺弟也喊着:“请让我当第一个!”哥哥姐姐们习以为常,笑着将先锋让给了他。毕竟是个一年之初,所以他们也决定郑重地用稿纸来进行接力。截稿日是隔天早上,所以每个人都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想自己要写什么。第五天的晚上,又或是第六天的早上,将要有一篇故事完成。而在这五天之中,这五名兄妹暗自紧张,却也因此感到了些许生命的意义。

幺弟虽然一如往常地担任先锋、负责开头,但他完全没有头绪。或许是正在低潮吧,他甚至觉得,要是不接下第一棒就好了。正月正日,其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出门去玩了,而祖父更是一大清早就穿着燕尾服离开了家里,只有祖母和母亲还在家。幺弟在自己的房间中,把铅笔削了又削,削了又削,削得都想哭了。走投无路,只好行恶——除了剽窃,别无他法。他读着《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福尔摩斯冒险史》之类的东西,东抄西抄地总算是完成了一篇文章。

从前,在北国的森林中住着一名可怕的女巫老婆婆。这名老婆婆十分狠毒、丑陋,但对自己的独生女“莴苣” [7] 非常温柔,每天都用黄金梳子帮她梳头发,十分疼爱她。虽然莴苣是名美丽的少女,但是也非常泼辣。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不听老婆婆的话,还常常反过来骂老婆婆。即使如此,疼爱她的老婆婆也还是笑着让着她。而就在森林的树木在秋风的吹拂下,一天天地露出它们的肌肤,这女巫之家也差不多要开始准备过冬之时,出现了一个不错的猎物——骑着马的英俊王子,他在这黄昏的森林里迷了路。他是这个国家的王子,年仅十六。他在打猎的途中跟家仆们走散了,又忘了该怎么回城。王子的黄金铠甲在微暗的森林中如火炬般发着光芒,而老婆婆自然不可能没看到。她如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家门,而下一个瞬间,她就把王子拽下了马:

“这小少爷还真肥满呢,这白里透红的肌肤,想必是用胡桃养起来的吧!”巫婆食指大动,她长着又长又硬的胡子,而眉毛更是盖着眼睛,“真像只小肥羊啊!味道又会怎么样呢?要过冬,看来是用盐腌着最好了!”露出邪恶的笑容,老婆婆拔出短刀,正要朝王子那白皙的喉咙刺下的瞬间——

“啊!”老巫婆叫了出来,她的女儿莴苣此刻正咬着她的耳朵。她飞扑上老婆婆的背,咬着她的左耳不放。

“莴苣啊,快放开!饶了我吧!”老婆婆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所以完全不发怒,忍耐地笑着。而莴苣则摇晃着老婆婆的背:

“这孩子要跟我玩!这么漂亮的孩子,给我!”她要求道。被溺爱大的莴苣相当娇纵,她的任何要求,只要说出口就绝对不会让步。于是老婆婆决定,就忍这么一晚,明天再杀了王子做成腌肉。

“好啦,乖,那就给你。今天晚上,我们就招待你的客人吃些好料吧!不过到了明天,记得把他还给我啊!”

莴苣点了点头。那天晚上,王子在女巫家受到了相当不错的待遇,但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被厚待了:晚上的大餐有烤蛙串、包着幼儿手指的蟾蜍皮,还有天狗茸及家鼠那湿湿的鼻头和毛虫的内脏所做成的色拉。饮料则是住在沼地的女巫酿的水绵酒,还有从墓穴里找出来的硝酸酒。餐后甜点则是生锈的铁钉和教会的玻璃窗片。王子光是看着就觉得恶心,因此完全食不下咽,但老婆婆和莴苣两人却赞美这些东西无比美味,吃了个盘底朝天。这些东西确实是她们家里一等一的佳肴。晚餐后,莴苣就牵着王子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跟王子差不多高,而一进房间,她便抱住王子的肩膀,盯着王子的脸小声说道:“在你还不讨厌我之前,我不会让你被杀的。你是王子殿下吧?”

莴苣那长到脚边的头发由于婆婆每日的梳理,宛如纺了黄金般闪耀着。而她的脸正似天使般饱满,又如一朵黄色的蔷薇。嘴唇就像那小小的莓果般红润,眼瞳深黑而清澈,总觉得隐含着一点悲伤。王子觉得,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嗯。”王子低声回答道。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的他,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莴苣用她那深黑而清澈的眼睛注视了王子一段时间,接着点了点头:“就算你哪天讨厌我了,我也不会让人杀了你的。真的到了那一步的话,我就自己动手杀了你。”她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出来,然后又突然大笑起来,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后,也擦掉了王子的眼泪,“来吧,今天就跟我一起,跟我的小动物们一起睡吧。”她有活力地说着,带着王子到了隔壁的寝室内。稻草上铺着毯子,而往上一看,梁木和栖枝上停着百来只的鸽子。鸽子们虽然看起来都睡着了,但两人一靠近,它们便动了动身体。

“这些全都是我的哦!”莴苣说着,立刻敏捷地抓了附近一只鸽子的脚,把它摇来晃去。鸽子不停地拍着翅膀挣扎。“亲他一下!”莴苣尖锐地叫着,用那只鸽子撞了一下王子的脸颊。

“那边的乌鸦们,都是森林里的流氓。”她用下巴指了一下房间角落里的大竹笼,“有十只,不过大家都性情火爆,要是不用竹笼关着,全都会飞走呢。啊,这只是我的好朋友阿贝!”她边说着边从房间的角落里拽着一只鹿走了回来。一枚铜制的颈环套在鹿的颈子上,一条很粗的铁链锁着它。“这家伙也是,要是不好好锁着,就会逃走呢!为什么大家都不想留在这里呢?算了,都好啦。我啊,每天晚上都会用小刀刮刮阿贝的颈子,只要这样做,阿贝就会感到恐惧,因此不停挣扎哦。”莴苣边这么说着边从墙上的裂缝里拿出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长小刀,并且真的开始用它来蹭鹿颈。而那只鹿则悲伤地蜷着身子,不停冒汗。莴苣看到这幅景象,大笑起来。

“你在睡觉的时候,也会把刀子放在旁边吗?”觉得害怕的王子悄声问道。

“是啊,我总是抱着刀子睡呢。”莴苣自然地回答。“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嘛!别管那些了,躺下吧!接下来,告诉我,你是怎么迷路闯进这座森林的!”两人并排躺在稻草上,而王子开始嗫嚅地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森林里迷了路。

“你跟你的家仆走散了,会寂寞吗?”

“很寂寞啊。”

“想回到城里去吗?”

“很想回去!”

“我可是讨厌看到有人哭丧着脸的!”莴苣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比起哭丧着脸,露出开心的表情不是更好吗!这边有两个面包、一块火腿,你要是路上饿了,可以吃。别再磨磨蹭蹭了!”

王子开心得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而这时的莴苣宛如一位慈母:“来,穿上这双毛靴,这双送你。毕竟这一路上应该会很冷,可不能让你冻着。还有,这是婆婆给我的连指手套,戴戴看吧!哎呀,只看手的话,还真像是我家那个脏兮兮的老婆婆呢!”

王子感动得哭了出来,而莴苣接着牵出了鹿,解开了它的锁链:“阿贝,我本来还想再多用小刀蹭蹭你的颈子,因为那实在是太有趣了。不过,到了现在,怎样都好!我放你自由,然后你要带着他回城堡!他说他想回去,唉,怎样都好!能比我家婆婆跑得还快的,也就只有你了,交给你啦!”

王子坐上了鹿的背:“谢谢你,莴苣!我不会忘了你的!”

“怎样都好啦!阿贝!快跑!要是你把他甩下来,就等着瞧!”

“别了!”

“啊,别了!”哭出来的人,正是莴苣。

那匹鹿在黑暗中如飞箭般往前奔驰,跳过树丛、穿过森林、直线飞越那池湖水,跑向那狼群嚎叫、乌鸦喧嚣的荒野,在他们背后传来烟火般的咻咻声。

“千万别回头!那个女巫婆正在追我们。”鹿边跑着边告诉王子,“不用害怕,比我快的也就只有流星了!你可别忘了莴苣啊!虽然她看起来非常剽悍,但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的孩子!来,我们已经到城堡了!”

王子站在城堡的大门前,觉得自己有如做了一场梦。

可怜的莴苣!这回,老巫婆可真的生气了。再怎么任性娇纵,也不该把重要的猎物给放跑了!她边咒骂着边把莴苣关进森林里那黑暗的塔里。那座塔既无门又无楼梯,只有在那塔顶的房间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莴苣现在落得只能在塔顶的小房间起居的下场,可怜的莴苣!一两年过去了,她在那阴暗的房间中变得更美,而无人知晓,这也令她长成了一名成熟且深虑的女性。而她没有一刻忘记王子,甚至还曾因为寂寞,朝着星星和月亮唱歌。那深蕴着悲伤的歌声,让森林里的鸟儿和树木都为她哭泣,连月亮都润湿了眼。每个月女巫都会来探望莴苣,并带食物和衣服过来给她——她还是很疼莴苣,所以不忍心看她真的饿死在塔里。老婆婆有魔法翅膀,所以能自由进出塔顶的房间。三年过去了,四年过去了,莴苣也十八岁了。在微暗的房间中,她的美丽熠熠生辉,而她自己浑然不觉——大概就像花朵不会察觉到自己的芳香吧!那年秋天,王子再度出门打猎,又迷路进了这座魔法森林。那悲伤的歌声飘进耳里,渗进心中,王子就像失了魂一样地被歌声带到了塔下。那该不会是莴苣吧?王子也从未忘记四年前那位美丽的少女。

“请让我看看你的脸!”王子放声大喊,“请你别再唱悲伤的歌了!”

莴苣从那小小的窗户里探出头来:“说这番话的你,又是谁呢?只有悲伤的歌才能拯救悲伤的人!难道你能懂我的悲哀吗?”

“啊,莴苣!”王子欣喜若狂,“快想起我来呀!”

莴苣的双颊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接着又暖暖地回红,但她年少时的剽悍似乎还残存一点:

“莴苣?那个孩子四年前就死啦!”她尽力用冷淡的声线回答,但本想接着放声大笑的她,却感到喉头一阵哽咽,想哭的欲望便占据了她,这让她不只没能大笑,反而开始抽泣了——

那孩子的头发,是黄金桥。

那孩子的头发,是彩虹桥。

森林里的小鸟们开始一同唱起了奇妙的歌。正在哭泣的莴苣听了这歌,突然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神奇的点子:她将自己的长发,一卷、两卷地捆在左手上,接着右手拿起剪刀,她那美丽的金发到了现在,早已长得垂到了地上。咔嚓咔嚓!她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剪下,并把它们通通接起,做成了一条长长的粗绳。在太阳的映照下,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一条绳子。莴苣将它的一端紧紧地绑在窗边,自己顺着这条美丽的金绳子一路滑下了塔。

“莴苣……”看着这幅景象,出了神的王子低喃道。

降到了地上的莴苣突然变得十分胆怯,她不发一语地把那双白皙的手放在了王子的手上。

“莴苣,这次该我帮你了!不,就让我帮你一辈子吧!”王子已经二十岁了,现在的他看起来相当可靠,莴苣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逃出了森林,在老女巫还没来得及发现的时候就穿过了荒野,平安无事地抵达城堡。到了城堡,迎接他们的大家都欢天喜地……

幺弟殚精竭虑地写到了这里,心情却差透了:这分明就是个失败的作品!当不了故事的开头就算了,这根本已经结尾了!这下又要被哥哥姐姐们笑了!幺弟开始默默思索,但夕阳已开始西沉,外出游乐的兄姐们好像也回来了——起居室开始传来众人的欢笑声。我是如此孤独!正当幺弟遭受难以言喻的寂寥袭击时,他的救世主,也就是祖母出现了。她实在是可怜那已经窝在书房里一整天的幺弟,到了这时,她总算是忍不住了。

“又开始啦?写得怎么样啊?”祖母说着,踏入了幺弟的房间。

“走开!”幺弟心情非常差。

“看来又写砸啦。你明明就不会写,又喜欢跟哥哥、姐姐们在这种事上争,这样不行啊。拿来我看看。”

“你懂什么啊!”

“别哭嘛。真是个傻孩子,来,我看看……”祖母边说着边从和服的腰带间取出了老花镜,然后拿起幺弟的童话轻声念了起来并笑道:“哎呀,哎呀,这孩子,还真是懂些大人的事呢。很有趣啊,写得不错,不过这样的话别人就接不下去啦。”

“这不明摆着吗……”

“这还真是麻烦。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这么写,你听听看——‘到了城堡,迎接他们的大家都欢天喜地。但接下来的故事,将是一连串的不幸。’怎么样?女巫的女儿跟王子差得太多太多了,无论他们多相爱,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相遇,就是不幸的源头……”祖母边说着边用食指戳了戳幺弟的肩头。

“这种事我也知道啦,所以快走开。我有我的想法!”

祖母听了这番话也不温不火,毕竟眼前的孩子的所思所想,她大抵都了然于心:“那就快点把东西写完,然后来起居间吧。你应该也饿了吧?吃点杂煮,玩点歌牌吧?比谁写得好什么的,真的是太无聊了!剩下的就交给大姐吧,毕竟,她写得也不错啊。”

把祖母赶出房门后,幺弟开始奋笔疾书他那所谓“我有我的想法”:

“但接下来的故事将是一连串的不幸:女巫的女儿和王子,在身份上天差地远,从这时起不幸便将发生。接着就请大姐接了,请千万珍重这位莴苣。”他如祖母说的写下了这些后,总算是松了一口长长的气。

其三

今天是元月二号。一家齐聚,吃完杂煮后,长女便窝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穿着纯白毛线织成的毛衣,胸前别着小小的人造黄蔷薇,在桌前随意地坐着。拿下眼镜的她满脸笑容,拿着手绢利落地擦着眼镜的镜片。擦完的下一秒,她又再度戴上眼镜,有点夸张地眨着眼,接着,她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重新坐好,用手撑着头,沉思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是拿起钢笔开始写了:

恋爱的舞蹈终曲,往往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大部分的电影,总是在双方终于结合、可喜可贺的时候打上“the end”的字样。但我们想知道的,却是接下来他们的生活将如何进行。毕竟人生,绝对不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舞会,我们往往只是在令人扫兴的宿命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我们的王子和莴苣在彼此是孩子的时候有了一面之缘,因此便有了难分难舍的情愫。即使分开,也无一刻忘记彼此,而又在苦难之后,以成人之姿再度相逢。但这个故事自然不会在这里告终。更该让大家知道的,正是他们之后的生活。王子和莴苣牵着彼此的手逃出魔法森林,在广阔的荒野上不饮不食,夜以继日地走着,总算是抵达了城堡,但接下来才是最累人的。

王子和莴苣都累坏了,但完全没有好好休息的时间:无论是国王、王后还是家仆们通通都欢喜于王子的平安归来。而他们的下一个举动,便是询问王子这回的冒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们知道王子背后那位垂眉站立、美得十分异样的女子便是四年前救了王子的那位恩人时,整个城堡的喜悦更是倍增。莴苣接着被带着泡了香水浴,穿上了又美又轻盈的洋装,接着被领到那简直可以埋没她整个身体,既厚实又蓬松柔软的被窝中,睡了个连呼噜都不打一个的好觉。她是睡得如此之久!而正如那熟透的无花果从枝上自然落下一般,当睡醒的她睁开眼睛时,发现在枕边站着的,便是那穿着正装,已经恢复活力,满面笑容的王子。莴苣突然觉得非常羞耻:“我,我要回去。我的衣服在哪儿?”她稍微起了身,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王子用悠哉的声调说着,“衣服不就在你身上吗?”

“不,是我在塔里穿的那件。快还给我,那件是婆婆帮我凑起上好的布料缝给我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王子的声调依然悠哉,“你该不会是寂寞了吧?”

莴苣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胸口一紧,情感溃堤之下,放声大哭。离开婆婆,住到这座举目无亲的城里并不让她感到寂寞,毕竟她早就有所觉悟了。更不用说,那位婆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就算她真的是个好婆婆,少女也是一种只要喜欢的人在身边,就算跟亲生父母、兄弟姐妹全都分离,也毫不胆怯且绝不会感到寂寞的人。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让莴苣哭泣的并非寂寞,而是羞耻和不甘吧!全心全意地逃来城堡,穿上这么高级的服装,又在这么柔软的被窝里睡得不省人事……但醒来后冷静一想,自己不过就是个卑微的女巫的女儿!一发现这一点后,她想必坐立难安,甚至感到羞耻与屈辱,所以才说出“我要回去”之类的话。毕竟,她那好胜的性格想必还依然存在于她的心中。但从小不知苦劳长大的王子,自然对莴苣心中在想什么一无所知,也无从想象。看到莴苣突然哭了出来,他只是满脸疑惑:“你一定还很累吧。”王子随意地判断道,“想必肚子也饿了,那么先准备吃饭吧!”王子低声道,有点儿慌张地出了房间。

过了不久,五名侍女鱼贯而入,并再度服侍莴苣泡进了香水浴中。这次,一袭比之前的洋装稍重、大红色的正装套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脸和手上都画上了淡淡的妆,稍短的金发漂亮地束起,再缓缓地帮她戴上珍珠颈饰……当莴苣站起来时,五名侍女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从来没看过这么高贵、美丽的公主!大概在这世上,从此之后也不会有人比她更美了!

莴苣被带到了餐厅,厅内站着国王、王后和王子三人,他们都开朗地笑着。

“真美。”国王张开双手,欢迎莴苣的到来。

“真的。”王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国王和王后心肠仁慈,毫无傲气,非常温柔。

莴苣则露出了有点寂寞的微笑,打了招呼。

“来,坐吧,坐这边。”王子立刻牵着莴苣的手来到了桌边,自己也在她的身边坐下。他的脸此刻意气风发得有点好笑。

国王和王后轻轻地笑着,也坐在了餐桌旁,温馨的餐会开始了。但只有莴苣一人十分慌张且无所适从:她对这些接连被运上桌的菜肴到底该怎么吃,完全没有一点头绪,只好不停地偷看旁边的王子,然后模仿王子的样子,总算是将这些料理入了口。但莴苣从小吃惯了毛虫五脏色拉和蛆的筑田煮一类的“婆婆料理”,反而觉得城堡里这些佳肴味道诡异,相当地让人不舒服。鸡蛋料理算得上是好吃,但比不上森林里的乌鸦蛋啊,莴苣想着。

餐桌上总是不缺话题:王子先从四年前的恐惧开始,接着夸耀自己在这次的冒险中的行动。王子的每句话都能打动国王,让他在点头如捣蒜的同时还干掉了手上的那杯酒,最后国王喝了个烂醉,王后便搀着他离开了餐厅。等到跟王子两人独处时,莴苣才小声地说:“我想去外面走走,胸口不太舒服。”她脸色铁青。

王子的心情现在好得不得了,所以完全忘了同情莴苣的苦痛。人啊,或许就是在自己幸福的时候,便完全无法察觉别人的痛苦的生物。莴苣那铁青的脸色他也看到了,但他却完全不担心:“大概是吃太多了吧?只要在庭园里逛逛,马上就会好的。”他轻轻地说着,站了起来。

外面天气很好,秋天都差不多过去一半了,但城里的花园依然灿烂。莴苣终于展现了微笑:“好多了!城里那么暗,我还以为是晚上呢。”

“怎么可能是晚上呢。你啊,从昨天中午一口气睡到了今天早上,看起来连呼吸都没有,我好担心啊,还以为你死了呢。”

“森林的女儿死在睡梦中,醒来之后,她已经是一位尊贵的公主……要是真是这样就好了!结果,我醒了之后,还是那个婆婆的女儿啊。”莴苣这番惋惜的话说得认真,但王子却只是当作她在说笑,他合不拢嘴:“是哦,那还真是太可惜啦!”王子放声大笑。

那花叫什么名字呢?当那散发出强烈香气的小小的、纯白的木荆花的阴影笼罩两人时,王子突然停了下来,一瞬间眼神变得极为认真,并宛若要把莴苣的骨头全都挤碎般地紧紧抱住她,接着,他做出了令人意外的动作,莴苣则忍耐着。这不是第一次了,逃出森林,在荒野没日没夜地走着的途中,也发生过三次了。

“你不会去别的地方吧?”王子稍微冷静了下来,跟莴苣并肩走着。两人走出了白花丛的阴影后,走向了开着水莲的小沼地。而莴苣突然感到一阵好笑,便笑了出来。

“怎么了?”王子看着莴苣的脸,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真对不起,因为你突然变得那么认真,所以有点好笑……再说,我现在又能去哪呢?我可在塔里等了你四年……”两人走到了小沼泽边,莴苣说着,泪水突然涌了出来,便在岸边的青草上一屁股坐下,仰视着王子:“国王陛下和王后都愿意让我嫁给你了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王子展现出以前他那不拘小节的笑容,在莴苣的身旁坐下,“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莴苣把脸靠在王子的腿上,哭了出来。

数天后,城里举办了豪华的婚礼,那天晚上的新娘正像一名失去了翅膀的天使,娇滴滴地全身颤抖着。至于王子,则对于这朵野性的蔷薇感到十分好奇。一起住了一两个月后,她那天外飞来的奇想,不畏惧一切的勇气,宛如幼儿的无知问题……这些东西,无一不成为王子眼中难以抵挡的魅力,以至于他完完全全地溺进了这条爱河里。寒冷的冬天过去,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早开的花儿们正含苞待放的时候,两人在庭园里缓缓地散着步,而莴苣,此刻已经怀孕了。

“真是不可思议,真的。”

“看来你又有问题了?”王子二十一岁了,开始像个大人了,“这次在你心中,又有什么疑问呢?让我听听吧?你前些日子不也问了我‘神到底在哪里’这种问题吗?”

莴苣低下头,笑了。“我是女的吗?”她说。

王子因这个问题显得有些狼狈:“至少不是男的。”他打了一个大大的迷糊仗。

“我啊,还是会生孩子,然后变成老婆婆吗?”

“你一定会变成一个漂亮的老婆婆的。”

“我可不要啊。”莴苣笑了,笑得如此寂寞,“我不生小孩。”

“为什么呢?”王子不解地问。

“昨晚我花了一整晚,不眠不休地想着——如果孩子生了下来,我就会变成老婆婆,而你也会只顾着宠小孩,把我当成麻烦的东西吧!这下一定没有人会爱我了,我懂的,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出身卑微又愚蠢的女人,要是再变成了丑陋的老太婆,那就连一点价值都没有了。除了回森林当个老巫婆外,也没其他办法了。”

听了这段话,王子相当不愉快:“你还是忘不掉那座令人厌恶的森林吗?想想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吧!”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把那些东西全忘了,但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孤独的夜晚,我还是会突然想起来,虽然我家婆婆是个可怕的女巫,但她是多么疼爱我啊!就算没有任何人爱我了,森林里的那位老婆婆也一定会像是在抱小孩子般拥抱我的。”

“我不就在你身边吗?”王子的脸上满是苦涩。

“不,你不行。你虽然也很疼爱我,但那不过就是觉得我很稀奇、觉得我的一举一动很引人发噱,所以,我很寂寞。要是我生了孩子,你一定会觉得小孩子比较稀奇,然后把我给忘了,因为我就是一个无聊的女人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王子翘着嘴低声回答,“总是想些有的没的,今天的问题还真是无聊。”

“你什么都不懂!我最近很痛苦!我果然是个继承了女巫邪恶血脉的野蛮女人!我恨死了现在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甚至想要杀了他!”莴苣连声音都颤抖了,咬着下唇。

温厚的王子不禁战栗,他认为她搞不好真的会亲自下毒手。不知何为放弃、依本能而行动的女性,总是会引起悲剧。

长女满脸自信,她手上那只宛如流水般移动着的笔,到了这里总算是被搁了下来。她从头读起,偶尔脸红、扭着嘴笑:有些地方,实在是写得太煽情了。这样的话,那没什么口德的次男,一定会边看边露出冷笑吧!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自己已经完美表达了自己的心境。而且,能够将女性的心理写得如此巨细无遗的,想必在兄弟姐妹中也只有我了!长女暗自想着,却也因此有点骄傲。这时她突然发现,房间里完全没有一点火光,喔,好冷!她低语道,缩着肩膀站了起来,拿着自己刚写完的原稿走到走廊的下个瞬间,差点撞上了站得直挺挺的幺弟。

“失礼、失礼。”幺弟显然十分慌张。

“阿和,来侦察敌情啊?”

“不,不,怎敢怎敢。”幺弟满脸通红,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哎呀,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定是担心我到底有没有好好接下去,对吧?”

“嗯,没、没错……”幺弟小声地坦白了,“我一定写得很差吧,反正我就是写得差……”这次他开始自嘲起来了。

“也不尽然啊,这次就写得不错呢。”

“是吗?”幺弟小小的眼中闪烁着喜悦,“大姐有好好接吗?有好好描写莴苣吗?”

“嗯,算有吧。大概。”

“万分感谢!”幺弟朝着长女合掌便是一拜。

其四

第三天。

元旦,次男来我位于郊外的住处玩,接着把我书架上的近代的日本小说全都扒了下来,自己在那边兴奋地读着。就这样到了黄昏,他低声说:“糟啦,好像发烧了。”便急匆匆地回去了。不出所料,他当天晚上就开始发低烧,昨天更是醒醒睡睡,到了今天早上也没完全康复,整颗头都还有点沉,窝在棉被里闷闷不乐。显然是因为平日对别人的作品毫无口德,所以才会在这种时间点感冒吧。

“感觉怎么样了?”母亲说着,走进了房间,坐在枕边,把手放在病人的额头上,“看来还是有点烧呢,别太勉强啊。明明就发烧,昨天还吃了杂煮、喝了屠苏,一直醒着,根本没好好养病啊。发烧就是该好好睡一觉,你身体这么差,不能逞强啊。”

面对母亲的连珠炮,次男整个人都消沉了。他一言不发,只是苦笑着任她发牢骚——这位次男是五兄妹中最冷静的现实主义者,也是最辛辣的毒舌家,他对母亲却像是一株藤蔓般地顺从,完全不趾高气扬。大概是因为一天到晚生病,也一天到晚给母亲添麻烦的这份意识深植于他的心中吧。

“今天你就好好睡一天,可别随便起来走动啊。饭也会帮你拿来让你在这里吃,我煮了锅粥,等会小里(侍女的名字)会把它捧来。”

“妈,我有个请求。”次男的口气很软,“今天轮到我了,我能写吗?”

“什么?”母亲没听懂,“你说的是?”

“那个啊,故事接龙。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昨天因为我实在太闲,所以千拜托万拜托地请大姐先给我看了一晚,然后还想了一整个晚上啊!这次的,好像有点难。”

“不行,这可不行。”母亲笑着,“再怎么样的文豪,感冒了也是想不出好点子的。请大哥接这一棒吧?”

“不行啊。交给大哥这种货色不行啊。大哥他一点才能都没有,会把什么东西都写成演讲稿的。”

“别把你大哥说成那样,大哥写的东西像个男人,写得很好啊,妈妈我最喜欢他写的东西了。”

“哎哟,你不懂啦!妈,你不懂啦!总之我一定要接这一棒!这故事的下一棒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写得出来!妈,拜托啦,让我写好不好?”

“这还真是麻烦,你今天得好好躺着啊,还是让大哥代替你写吧?明天或是后天,等你身体状况好一点了再写不也行吗?”

“不行!妈,你觉得我们的这件事无关紧要是吧……”次男叹了一大口气后,把棉被盖到了自己的头上。

“好啦好啦,”母亲笑了,“是妈妈不好,那这样怎么样?你躺着,慢慢念,我来写。就这样吧?就像去年春天,你发烧病倒的时候,我也是照着你说的一字一字把那很难的学校论文给写下来了,怎么样,妈妈也很厉害对吧?”

病人什么都不说,只是整个人窝在棉被里面,而母亲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仕女小里端着早餐进了房间。小里从十三岁起便开始在入江家工作,她来自沼津边的渔村,进入这个家庭四年,也已完全被这个家族浪漫的风气所同化——她会向小姐们借妇女杂志,并在工作的闲暇时间阅读。最令她兴奋的便是以前的那些仇讨物语 [8] 。“女人最重要的便是贞洁”这句话更是她的座右铭,她常窃窃紧张:真要出了什么事定要拿命来守!在她那柳枝编成的行李箱里,藏着一把从长女那里拿来的银色裁纸刀,而她将它当成是自己的怀刀。她虽然肤色偏黑,但有着小小的瓜子脸,全身上下也打点得干净利落。而她那左脚不太方便,以至于走起路来谨慎小心的模样,反倒让人怜爱。她把入江家的所有人当成神一样地尊敬,前述那块祖父的银币勋章,在她眼中可谓闪闪发光,若要颁给她,还真是让她承受不起。她深信:这世界上没有比长女更厉害的学者,也没有比次女更美的女性。而她更是深深爱着次男——要是能跟这么美貌的主人一起走上复仇之旅,那该有多好!现在没有这种东西,这时代真是无聊……她总是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小里毕恭毕敬地将早餐放在了枕边,感到有点寂寥。次男现在还整个人缩在棉被里面,而他的母亲则看着这幅景象笑着——两个人都不搭理小里,所以她悄悄地坐下了。等待了一会后,还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如坐针毡,朝着她的女主人开口问了:

“这次的病况,不怎么乐观吗?”

“嗯,这该怎么说呢……”母亲笑着。

突然次男一口气翻开了棉被,匍匐前进,把早餐的托盘拖近后拿起筷子,便用趴伏的这个体态开始狼吞虎咽。小里被吓了一跳,但立刻就镇定下来开始侍奉少爷吃饭,对方意外地还挺有精神这点让她松了一口气。不发一语的次男用相当快的速度喝着粥,嚼着梅干,食欲看上去相当旺盛。

“小里,你怎么想?”将半熟蛋打到碗里,次男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如果我跟你结婚的话,你会做何感想?”这个问题太出人意表了。

而跟小里比起来,母亲简直是比她狼狈了十倍有余:“哎呀,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要开玩笑……也……啊,小里啊,他只是说着玩!唉,怎么能说出这么蛮横的玩笑呢?”

“都说了是如果了。”次男倒是非常冷静,毕竟他脑袋里从前一刻开始在打转的就是那篇小说接龙的大纲。而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个“如果”到底让小里的心中多么刺痛。毕竟他就是这么任性的孩子:“小里会怎么想呢?说来听听吧,我要写小说呢,当作参考。这次的小说,很难得呢。”

“你……你问得这么突然,”边这么说,母亲边悄悄松了一口气,“小里又怎么会知道呢。哎呀!小里,阿猛(次男的名字)总是说些天马行空的东西……”

“如果是我的话,”只要能够帮上次男的忙,小里什么话都敢说,她无视女主人不知道该怎么好的眼神,握紧拳头,像是仁人志士般地坚决回答:“是我的话,我就去死。”

“是喔……”次男倒是一脸失望样,“这真无聊,死了的话就太无聊了。要是莴苣死了的话,故事就完蛋了。不行!这个不行!啊!好难啊!到底该怎么写呢……”他脑子里只有小说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写,小里那拼命地回答,似乎完全没有帮上一点忙。

小里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她迅速地把次男用过的早膳整理好,边发出“喔呵呵呵”的笑声边隐瞒自己的羞怯,捧着托盘逃出了房间——她走在走廊里,本想哭出来,但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难过,反而打从心底笑了出来。

母亲在心中暗暗感谢起年轻人那无心的淡泊,她对自己刚刚那不得体的狼狈感到十分羞耻并觉得自己可以信赖他们了。

“如何?想好了吗?你就躺着念给妈妈听吧?妈妈会帮你全部写下来的。”

次男仰躺着,把被子拉到了胸口的高度后闭上了眼。左想想、右想想,状似十分痛苦。过了一阵子后,他用庄重得有点夸张的声调说道:“我有主意了。那就麻烦妈妈了。”母亲听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以下便是当天由母子二人协力完成的全文。

——温润如玉的男孩子诞生了。整个城堡都因喜悦而沸腾,但产后的莴苣却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即使召集国内所有的名医,也为她进行了各种治疗,但皆告徒劳,她的生命依然在往消逝的路上前进。

“我不都、不都说了吗……”莴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流泪,朝着王子说,“我都说了,我不想生孩子!我是女巫的女儿,虽然很模糊,但我也能预知我自己的命运。我知道如果我生了孩子,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我的预感,总是会命中的。如果我现在死了,而灾祸也到此为止的话那还好,但我总觉得,这次的灾难并不会就这样结束。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如你所说,有神存在的话,那我也想对他祈祷啊!我们一定是被谁怨恨了吧!我们是不是真的犯下了什么很严重的罪行呢……”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王子在病床旁原地踱着步、绕着圈,不停否定着莴苣所说的话,但他自己其实也一筹莫展。生了个男孩的喜悦只有那么一瞬,眼见莴苣重病的原因依然不明,他的灵魂也跟着不安,最近更是没能好好睡觉,整天只能在莴苣的身旁束手无策地守着。王子是真心爱着莴苣的:无论是她的脸庞还是她那美丽的身影,或是这朵成长在另一种环境下的珍奇的花,或是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怜爱的盲目无知——王子就只是爱着这些东西,一心一意地爱着这样的莴苣。他们之间的爱情并非来自什么精神上的共鸣或信赖,也没有什么共同远祖的血脉——但我们不可以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这些东西,就任意质疑王子对她的这份爱。王子打从心底觉得莴苣可爱,爱她爱得无法自拔,就只是喜欢她,这样难道不好吗?纯粹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东西啊。想必,女性们在心中默默地冀望着的,也就是这种专一的好意,别无其他了。精神上的高洁信赖、两人一起共赴破灭的命运,一旦两人讨厌彼此的话,便一切都完蛋了,什么都不剩。正是因为对方有值得自己喜欢的地方,所以什么精神共感、宿命这些让人作呕的字眼才能听起来像是真的一样。这种词啊,只能拿来整理彼此泛滥的好意,或是为自己的激情进行反省或是辩解。而年轻男女的恋爱中,没有比这种辩解更令人恶心的了。还说什么“为了拯救女人”,这种男人的伪善最让人难以忍耐了。要是真的喜欢的话,又为何没办法正大光明地说出“喜欢”呢?前天我到作家d先生家里去玩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些,结果d先生竟说我是俗物呢!说到这位d先生,据我对他日常生活的密切观察,他活得十分爱憎分明啊。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大骗子。不过,就算被说是俗物也无妨,我就是喜欢把事实直白地说出来。人类果然还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才好!哎呀,不小心离题了。总之我只是觉得,精神共感、彼此理解什么的爱情太让人难以想象了。王子的爱是如此直白,而正是他对莴苣的这种爱,才是纯粹的爱。王子打从心底爱着莴苣。

“可别说什么会死之类的蠢话了。”王子嘟着嘴,看起来相当不满,“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王子说着。他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但就算是这正直的美德,也无法治愈莴苣的病。

“拜托你要活着啊!”他呻吟着,“别死、别死啊!”他叫着。除了这以外,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只要活着就好,求你活着……”正当王子的声音小到成了一串喃喃低语时,“真的吗?只要她活着就好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出现。王子错愕地转过头,啊!那是多么令他寒毛倒竖的景象!正如一盆冰水洒满了全身!正是那个老婆婆,那个老巫婆,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背后。

“你来做什么?”并非由于勇气,而是出自恐惧——王子不禁大吼了出来。

“当然是来救我女儿啊。”老婆婆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眯着眼笑了,“我早就全都知道了,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您将会带着我的女儿来到城里,百般呵护与宠爱,这些我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您要是只把我女儿当个玩物,我也不会默不吭声。但看来您没有这么做,所以我也帮女儿保守秘密。毕竟女儿要是过得幸福,我也会开心。不过看来是纸包不住火了!您大概不知道吧?只要是魔法师的女儿,与男人相爱后生下孩子,就只有死或是变得又老又丑!无与伦比地丑!她们的命运就是这样!莴苣显然并不怎么清楚,但她应该是有些预感的。她应该说过她不想生小孩了吧?可怜的莴苣啊!所以您到底想拿莴苣怎么办呢?就这样放任她死去吗?还是让她活下来,却变得跟我一样丑陋呢?您刚刚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一定要活下来’,但要是她那张脸变得跟我一样,她活下来又是件好事吗?我啊,年轻时可不比莴苣差呢,但和一名行旅的猎师相爱后还是生了莴苣,那时我妈就问我,你要死还是要活着呢?我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所以请妈妈保我一命——仪式后我的脸就变得这么‘美若天仙’啦!所以,你刚刚愿望,没有一分虚假,是吧?”

“请让我死吧。”痛苦的莴苣在病床上虚弱地说着,“只要我死了,大家就能好好过日子了。王子殿下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也感到很满足,我毫无怨言。我不想活着却受苦啊……”

“请让她活下来!”王子这次以他真正的勇气,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虽然他的额头还是流着那象征苦闷的急汗:“莴苣一定不会变得像老婆婆那么丑的。”

“我岂有说谎的必要?好吧,既然如此,就让莴苣活得长长久久吧!无论她变得多丑,您都能继续爱着她吗?”

其五

次男在病床上的口述内容虽短,但有不少剧情上的转折和飞跃。话虽如此,那病榻上只喝了一点热粥的身躯,显然无法让这位平日冷笑所有日本现代作家、高傲无礼的天之骄子去完整展现他那特异的才能——他只来得及念出自己脑内构思的三分之一,便又累倒了。看来纵使天赋异禀,依然不敌头壳发烧。就在这剧情才要开始有趣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把棒子交了出去。接力赛的下一位选手,是也相当趾高气扬的次女。她燃烧着不语惊四座则不已的功名心,第四天才刚开始,便坐立不安。一家团聚在桌前吃早餐的时候,只有她用面包和牛奶填肚子——大概是觉得,要是跟家人一样喝着味噌汤、吃着腌萝卜,摄取这种“现实的东西”会让自己的五脏六腑混浊,思想也会萎靡吧!用完早餐后,她便前往客厅,她站着,开始朝着钢琴键狂敲猛打:肖邦、李斯特、莫扎特、孟德尔颂、拉威尔 [9] ……她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弹什么,像是在召唤灵感从天而降一样。这孩子的行径总是十分夸张。最后,她露出一副“我有灵感了”的舒爽表情走出客厅,接着去了浴室,脱掉袜子,洗了一下脚。这一切的行为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但显然次女觉得这是一种自发的洁身行为,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洗礼。自己的身心既已清净,次女也满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椅子上坐下,低声地说了一声“阿门”。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次女当然心中没有什么信仰,但若是要解释自己有多紧张的话,大概这个词对她而言也是如此刚好,便借来用用了。阿门!确实很令人心底踏实。次女接着更是煞有其事地在脚下那小小的濑户火钵中,点上了名为“梅花”的香,还做了个深呼吸后眯起了眼。在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可以感受到古代的闺秀作家紫式部的心境——“春晓至佳 [10] ”,当她脑中浮现出这么一句,心情正好的同时,却想起那是清少纳言的文章,而有点扫了兴。她慌张地从桌上的书架抽出的书,却又是本《希腊神话》,这完完全全是异教的东西。我们从这里便可知道:刚刚的那句“阿门”完全就是个空口白话。这本书据说是她空想的源泉,要是想象力枯竭了,开卷便有花朵、森林、泉水、爱情、天鹅、王子和妖精在眼前如洪水般涌来。这名次女做的事情非常让人难以信服——肖邦、灵感、脚部洗礼、阿门、梅花、紫式部、春晓至佳和希腊神话,虽然这些东西之间毫无关系,但她觉得这是十分必要的。只见她迅速地翻着希腊神话,看着插画上那全裸的阿波罗,她脸上出现了令人不舒服的浅笑。接着她把书抛到一旁,把书桌的抽屉拉开后,拿出了一盒巧克力和糖果罐,并用更加令人不舒服的手势——也就是只用食指和拇指夹,另外三根手指直挺挺翘起的那个令人作呕的手势来抓起巧克力。把巧克力一口吞下,而下个瞬间又把一颗糖果丢进嘴里咬碎,接着又是巧克力,再来糖果,她就像只饥饿的魔兽般贪食着这一切。毕竟次女本来胃口就很好,就算装作自己很高雅地只吃一点面包和牛奶,这显然是不够的,非常非常不够以祭她的五脏庙。也因此她才躲进自己的房间,避人耳目地开始露出她那大胃王的本性。总之,她是个虚伪的孩子。在吞下了二十块巧克力和十颗糖果后,她像是个无事人般地开始哼起了《茶花女》的调子。她边哼着边吹掉原稿用纸上的灰尘后,让自己那管钢笔吸饱墨汁,开始慵懒地写了起来。这态度实在是很差。

不知何为放弃、依本能而行动的女性,总是会引起悲剧。这句初枝 [11] 女士的暗示到了这里,却多多少少有些解释上的混乱。莴苣生在魔物的森林中,吃着烤蛙串和有毒的菇类长大,而在老婆婆堪称盲目的呵护下十分任性,森林里的乌鸦或是鹿就是她的玩伴……笔者同意,这种所谓的野孩子确实无论是在其兴趣还是感觉上,都有种本能的野蛮。我们也能推测,这种仰赖本能的言行反而产生了让王子近乎痴狂的魅力。话虽如此,莴苣真是位不知何为死心的女性吗?她确实是位本能性的、野蛮的女性,但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不也放弃了一切吗?“让我死、死了比较好”,她不是这么说的吗?这不正是个已经抛弃了生命的人会说的话吗?但初枝女士却指称,莴苣是位不知何为放弃的女性。若轻率反对这一观点,笔者会被骂。笔者实在不想被痛骂,所以在此对初枝女士的观点表示赞同:确实,莴苣是位不知何为放弃的女性。虽然“请让我死”这句话看似是如此卑下,但只要再多想一下,就能知道这句话是相当以自我中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恋。心中只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被人宠爱,而在别人还想爱着自己的时候,自己还有活着的价值,在这个世界生存也很快乐,一切理所当然。即使已经自觉到失去被爱的资格,也该继续活下去才行。就算没有被爱的资格,爱人的资格也不会消失。窃以为,身为人真正的谦虚,便是知道爱人的喜悦。只追求被人爱的喜悦,这是野蛮且无知的行为。莴苣到现在为止只想着该怎么被王子宠爱,但却完全忘了爱王子这件事,她连要爱她的亲生骨肉这件事情都忘了,甚至还有点嫉妒那孩子。于是她在知道她再也不可能被人所爱的时候,便一心寻死,希望别人给她来个痛快,这还真是任性!她该更爱王子一些,王子也是个寂寞的人,要是莴苣不在了,他该会有多么难过!莴苣也该回报王子对她的爱,要活下去,无论怎样都该活下去。无论自己会遇到怎样的困难,也该为了孩子活下去。爱着那个孩子,并一心一意把他健康养大,这才是一个身为知道放弃的人该有的谦虚的态度,不是吗?正因自己丑陋,所以虽然无法被爱,但至少要暗中悄悄地爱着某个人,就算无人知晓也无妨。只有知道爱人是无上的喜悦的这种女性,才是神的宠儿,即使无人爱她,她也活在神的大爱里面。这该是何等幸福……笔者虽然写了这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辩文,但笔者的本意并不一定完全如此。至少笔者认为,若一人既美又能为众人所爱,则无上幸甚。不过要是不说出上面那些令人感到神妙的内容,也有可能让初枝女士感到不悦,这才写出了这无情、无慈悲的话。毕竟初枝女士是笔者的亲姐,也是笔者的法语老师,笔者自然是要在不违反其高瞻远瞩之下,恭恭敬敬地追从其身影才是。若要说长幼有序,为幼者亦苦哉!好的,如上所述,莴苣可以说是一位不知放弃的无知女性,当得知自己失去被人爱的资格时,便一心求死。活着这件事,似乎在她心中就等于接受王子的爱,所以这问题可棘手了。

但王子在这时可就拼命了。人啊,在痛苦的时候会向神明祈祷,但若那痛苦简直就要把人弄崩溃时,就算是整个人陷入狂乱状态,就算眼前的人是恶魔,也会不计代价地拉着他的衣摆跪下求助吧!而王子现在正处于这种走投无路的状况,他双手合十地求着眼前那位浑身脏兮兮的老巫婆:“请让她活下来!”他出着急汗,大声喊着。这简直就是跟恶魔屈膝了。为了救回自己心爱的人,自己的尊严和一切皆可抛——这样的王子实在是十分坚强,但却又如此纯真、令人怜爱。

老婆婆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吧。那么就让莴苣活得长长久久吧!就算她那惊人的美貌将变得跟我一样丑陋,你也会像以往一样爱她,对吧?”

王子很随意,或者应该说是粗鲁地用手掌擦去额头的急汗:“脸?我现在没有去想那些事情的心情!我只想看到莴苣健康的样子!莴苣还年轻,只要年轻又健康的话,无论脸怎么样,她都不可能丑的!快,快让莴苣好起来吧!”王子虽然正大光明地说出了这些话,但眼中泛泪:或许让她美丽地死去,才是真正的深爱。不行!没有莴苣的世界没有一点光明。再也没有比背负着被诅咒的命运的少女更令人怜爱的了。希望她活着,希望她无论何时都在自己身边,脸变得多丑都无妨,我就是喜欢莴苣!那不可思议的花朵、森林里的妖精!在山间的雾气中所诞生的身体,希望你不要消失!哀愁和怜爱此刻占据了王子的心。要是眼前没有这位老巫婆的话,王子是多么想在莴苣那消瘦的胸口上放声大哭啊!

看着王子那痛苦的表情,巫婆像是在欣赏某个美丽的东西般眯上了眼,并露出愉悦的神情。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你是个好孩子。”她沙哑的声音低语道,“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孩子。莴苣,你是个幸福的女人。”

“不,我是不幸的女人。”病榻上的莴苣听着母亲的这番话,回答,“我是魔女的女儿,却受到王子的宠爱,我只觉得自己的出身如此卑微又令人羞耻,并为此而苦恼不已。我总是觉得,在那故乡令人怀念的森林里,在那座塔中,跟星星和小鸟说话时更轻松快乐。从这座城里逃出去,回到婆婆的身边——这件事,我已经不知道想过了多少次了,但一想到要离开王子殿下,我就很痛苦。我好喜欢王子!要是有十条命的话,我想全都给他!王子殿下是温柔的好人,而我就这样在连道别都说不出口的状况下,在这座城里磨磨蹭蹭到了今天。我不幸福,在这个城里的每天,我都过得有如在地狱一般。婆婆,女人果然不能跟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啊,一点也不幸福,就让我死了吧!我根本无法活着跟王子道别!但我要是死了,就能了。只要我死了,我和王子就都能幸福了!”

“你太任性了。”老婆婆脸上依然满是笑意,而她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正如一位慈母,“王子刚才不也说了,无论你变得多丑他都依然会爱你。这爱情还真是火热呢,了不起!看样子,如果你真的死了的话,王子搞不好会追着你去呢!唉,总之,先为了你的王子,把病给治好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而且莴苣啊,你也已经生了小孩,当上妈妈啦。”

莴苣轻轻地叹了口气,静静地闭上了她的双眼。而王子在刚刚的一阵激情之后,失去了所有表情,宛如化石般呆站在那里。

就在两人眼前,魔法的祭坛开工了:老巫婆宛如一阵迅风,才以为她出了房间,瞬间又提着别的东西回来了。正以为她回来了,整个人又不见了。就这样,她带着各种东西回到了病房。祭坛由四只兽足支撑,上面盖着红色的“布”。那张“布”是由五百种蛇的舌头鞣制而成,这红色正是舌头渗出的血色。祭坛上则有一锅用黑牛的皮所制成的大釜,而大釜中满是热水。房里无火无烟,整锅水却在翻滚冒泡。老女巫在大釜的旁边披头散发,边不停地咏唱着咒文边迅速地移动,朝着大釜里丢进各种药草或是稀有的、制作魔药的材料——例如凝冻在高山、太古以来未曾消融的冰雪,竹叶上那转瞬便化为光芒消失的薄霜,活了万年的乌龟的龟壳,在月光中一粒粒挑起来的沙金,龙的鳞片,从生下来便未照过日光的沟鼠的眼球,杜鹃鸟所吐出的水银,萤火虫尾部的珍珠,鹦鹉的蓝色舌头,永远不会凋谢的罂粟花,猫头鹰的耳朵,瓢虫的爪子,螽斯的后齿,在海底绽放的一朵梅花……还有其他各种在这个世界上的珍稀材料,都被丢进了这个大釜里。而当女巫围着这个祭坛大概绕行了三百遍,大釜中的蒸气也开始呈现彩虹般的七彩颜色时,老女巫立刻就停了下来。“莴苣!”她仿佛换了个人般,用相当有威严的口吻说着,“妈妈我接下来要施展一生只用一次的大魔法了,你忍耐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她跳上了莴苣的身上,用那细长的祭刀插进了莴苣的胸口。在王子连“啊”的一声惊叫都还未来得及发出的下个瞬间,老女巫便把已经瘦弱到宛如纸片般轻盈的莴苣双手抱起,高举过头,将她抛进了锅里——只有那么一声宛如海鸥的哭泣声从锅里传来,剩下的,就只有那沸腾的声音和老女巫低沉的吟咒声了。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王子根本无法立刻出声,他好不容易,才用宛如低语的声音挤出:“你做了什么!我可没说让你杀了她!也没让你用锅煮了她!还给我,把我的莴苣还给我,你这个恶魔!”说归说,但他根本没有力气攻击女巫,只能把自己的身体放到莴苣那空下来的床上,“哇”的一声,如孩子般号哭。

老女巫根本不想理会王子,她瞪大了那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大釜不放。汗水从她的额头流到脸上,又从脸上流到颈上,而她仍专注地吟唱着咒文。突然,吟唱咒文的声音停了下来,锅炉中沸腾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面对这个变化,流着泪的王子稍稍抬起头,胆怯地看着祭坛。“莴苣啊,出来吧!”莴苣的脸,像是呼应着老女巫那好似得胜般欢欣的声音出现了。

其六

那真是个美人,那张脸美得熠熠生辉——极度兴奋的长兄接着写下了这段文字。他的那支钢笔大概有一根香肠那么粗,那根堂而皇之的钢笔,此刻正被它主人的右手握着,它的主人充满自信,抿着嘴,以那可敬的态度一字一字、清楚且大方地写着。但很可惜的是,这位长兄在编写故事方面的才能完全比不上弟弟妹妹们,而弟弟、妹妹们也因此有那么点儿看不起他们的大哥。不过那是因为弟弟、妹妹他们那骄傲的恶德所致,长兄依然有长兄他独到的好。他从不说谎,正直且善良,性格多愁善感。现在莴苣从大釜中走了出来,而她的脸变得如老婆婆般地丑陋……这种内容,他当然是写不出来的。这样的话,莴苣就太可怜了,王子也很可怜。他甚至因此感到义愤填膺,他振笔疾书道:那真是个美人,那张脸美得熠熠生辉。但这故事接下来便难以接下去了。长兄就是这么一个认真过了头的人,这也导致他的想象力可以说是极其不丰富。编故事的才能呢,似乎是越随便和越狡猾的人身上越多。长兄这么一位光明正大的人物,胸中燃烧着高洁的理想之火,他深厚的爱情里没有任何的心机和打算。正因如此,他虚构故事的能力实在是非常拙劣。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他写的故事简直不堪卒读。他无论写什么,看起来都像是一篇论文,而现在他在写的这篇故事,写到了最后,看起来还是像一篇演讲稿。在写完“那张脸美得熠熠生辉”后,他庄重地闭上了双眼思索了一番,再度缓缓地开始接着写。这东西简直不成一个故事,但长兄的真诚与爱情依然从字里行间渗了出来。

那张脸并不是莴苣的脸。不,应该说依然是莴苣的脸,但那并非莴苣生病前那张杂毛甚多、如野蔷薇般令人怜爱的脸(虽说批评女性的脸实在是失礼)。复生后的她那张挂着微笑的脸要是用花草来比喻的话(虽然要用植物来为人类这种万物的灵长的脸打比方实在是有些失礼),大概便是桔梗花,或是月见草,总之就是秋天的花草了。她从魔法祭坛上走下,那笑容不知为何有些寂寞。风范!她身上以前没有的那种格调与风范,现在也出现在了她的身上。王子看着眼前这位高贵的女王,不由得行了个礼。

“这还真是不可思议。”老女巫偏着头,低语道,“不可能啊。本以为从锅中爬出来的女儿,脸会长得像蛤蟆一样丑!看来一定是一种比我的魔法更强大的力量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我输啦!我以后不再用魔法啦!我就回森林当个普普通通的老婆婆吧!这世上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她边说着,边把魔法祭坛一脚踹进了暖炉里烧了。据说为了处理其他道具,她后来用蓝色的火焰花了七天七夜才将它们烧完。老巫婆回到了森林里,当了个普通的老婆婆。

简而言之,王子的爱情胜过了巫婆的魔法。若依不才所见,两人真正的婚姻生活现在才刚刚开始。到今天为止,王子的爱情,若以“爱抚”两字来替换一点儿也不违和。年轻气盛下,此一情形无可厚非,但必将遇上死路,危机终将到来。若自王子和莴苣两人的情形观之,莴苣的怀孕和生产便是导致两人的爱情产生龃龉的主因。这确实是神所赐予的考验,王子那纯洁又虔诚的祈祷让莴苣蒙主垂青,得以洗去一身肉欲之感而重生为一高洁之女性。王子因此不禁鞠躬。自此,崭新的婚姻生活开始了,其根底便是互相尊敬。若无相互之尊敬,则无真正意义上的婚姻。莴苣现在不是野蛮的少女,更非他人的玩物。沉着冷静的她,正像生来就是位女王。王子和莴苣只是交换了一个微笑,心里便感到安乐。夫妻呢,在他们的生涯之中总是要像这样重新结几次婚的。为了发现彼此真正的价值,双方都要度过一次次的危机,才能不分离地重新结婚,白头偕老。王子和莴苣或许在五年后或是十年后,会像这样重新结婚吧!但我认为,对于彼此的信赖和尊敬,都已经在对方的心中且再也不会消失,算得上是可喜可贺了——

长兄写得太过认真,这让他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连自己正在写什么都不知道,因而十分狼狈。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一个故事,甚至可以说是自己让它成了一篇陈词滥调!他握着那根颇粗的钢笔,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的长兄此刻只好站起来,翻出一本又一本书架上的书来看。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好东西:《保罗书信》。提摩太前书的第二章,里面有段话拿来帮莴苣的故事做个结尾真是恰到好处——这么认为的长兄点了点头,开始再度振笔疾书,或者应该说是疾抄。

我愿男人无愤怒、无争论,举起圣洁的手随处祷告。我愿女人知廉耻、自守,以正派衣裳为妆饰,不以编发、黄金、珍珠和昂贵的衣裳为装饰,只要有善行,就能与自称敬神的女人相宜。女人要沉静学道、一味地顺从。我不许女人讲道,也不许她管男人,只要她沉静。因为先造的是亚当,后造的是夏娃。且不是亚当被引诱,乃是女人被引诱,陷在罪里。然而女人若常存信心爱心又圣洁自守就必将在生产上得救。 [12]

先写这些吧。长兄想着,不禁莞尔:这样应该也能当作是给弟弟、妹妹们的道德训诫吧!要是没有翻到保罗这句话,我的论题根本就支离破碎又老生常谈,铁定是要被弟弟、妹妹们笑的,还真是太惊险了,得感谢保罗呢——长兄边这么想着,边觉得有种九死一生之感。他总是不会忘记要训诫辅导弟弟、妹妹们的这个立场,所以往往过度认真,故事也总是因此节奏轻快不起来,成了一段段的说教。身为长兄,也有长兄的苦,总是得兢兢业业,不能松懈。这份责任感,也让他自己无法允许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一起随心所欲,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地编写故事。

不过,新年的第五天还是来了。而这篇连作的故事也在长兄的道德演讲(简直可以说是画蛇添足)中落了幕,次男的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过了正午,长兄从他自己的书房里意气风发地走了出来:“好啦!完成啦,完成啦!”

他边和弟弟、妹妹们说着边把大家召集到了客厅。祖父脸上浮起了笑容,而祖母也在幺弟的再三邀请下来了。母亲和小里则手忙脚乱地在客厅开始准备起火钵、茶和代替午餐的三明治,也带来了祖父专用的威士忌。先从幺弟开始朗读自己的成果,而祖母整个人听得都身体前倾了,还不时在幺弟念到一个段落时加上一些赞美的话,这让幺弟边念边觉得很羞耻。而祖父则趁着这一机会,把威士忌的瓶子拉到自己的身旁拔掉了软木塞,自己开始喝了起来。长兄小声地跟他说:“爷爷,这样不会喝得太多吗?”他的回应是一句更加小声的:“罗曼史就是要醉了再听才更美好呢!”幺弟、长女、次男和次女各自都用各自非常巧妙的朗读法读完后,长兄却用那简直像是爱国志士般慷慨激昂的语调来朗读——次男一直忍着笑,但最后还是忍不住了,他逃出了客厅。次女则像是轻蔑长男的文笔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般刻意露出非常滑稽的表情给他鼓掌,她确实是非常倨傲呢。

当大家把文章全部念完时,祖父也醉得差不多了——好!好!每个人写得都很好!特别是留美(次女的名字)写得最好!他果然还是最宠爱次女的。不过他接下来睁着那双醉眼所提出的抗议倒是非常令人意外:

“你们啊,都写王子和莴苣的事,却没有人写国王和王后的事情!这真是太让人可惜了。初枝是写了一点,但那完全不够!再怎么说,王子和莴苣能结婚而且还可以幸福快乐地过下去,这都是国王和王后的功劳。要是他们完全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话,王子和莴苣无论再怎么相爱都没办法在一起啊。所以若无视了两人的宽容,这个故事是不会成立的。你们还年轻,所以大概不会发现这种宽容和理解,只把问题聚焦在王子和莴苣的爱情上面,这就代表还差得远呢!我啊,虽然也是从小辈们那里才得知维克多·雨果的作品,但那确实不错,我也很喜欢,再细微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法眼!维克多·雨果他——”当祖父正要把声音加大的时候,祖母就开口骂人了:“孩子们正乐着呢,你是在说什么鬼话啊!”连威士忌的酒杯和酒瓶都被她拿走了。祖父的这段批评其实也还算中肯,但或许是因为说得非常随便,所以没有任何人愿意开口支持他。祖父很失落。母亲不忍心看祖父这样,将那枚祖父颁给她的勋章偷偷塞进祖父的手里。去年的除夕,母亲把祖父偷偷跟人借的钱还清了,而这份功劳让她获颁这面勋章。

“爷爷说,要把这个勋章颁给写得最好的人哦。”母亲笑着对孩子们说着,似乎是打算借此让祖父再度打起精神,但祖父此刻的表情却异常认真:“不,这个啊,就给美代(母亲的名字)吧。它永远是你的了!以后,还请多多照顾我的孙子们。”

孩子们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此刻他们终于觉得这勋章是如此荣耀。

* * *

[1] 即圆框眼镜,一九二〇至一九三〇年在日本相当流行,普及于战前的日本。

[2] 金光党是利用假的黄金,或是以镀金的方式,引诱被害人上当的骗徒群。

[3] 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著名哲学家,以《随笔集》流传后世。

[4] ヘチマコロン ,日本知名的保养品品牌之一。

[5] 泉镜花,明治后期至昭和初期的小说家,日本近代浪漫主义、幻想文学大师。

[6] 第一高等中学,在战前被视为东京帝国大学的预备学校,毕业生大部分会进入东京帝大进修。从“理科甲类”可以得知入江家幺弟的入学时间为一九二一年改制后。

[7] 原文的“ラプンツェル ”有更为通俗且为人所知的另一个译名:长发公主。但在本作品中,这个词通篇作为人名使用,且故事中常常会聚焦于“她不是公主、贵族的身份”上,故使用“莴苣”这个“ラプンツェル ”的语源作为女主角的译名。

[8] 通常指以主角击杀仇人(如杀害直系尊亲属者)的过程为故事主轴的故事。

[9] 莫里斯·拉威尔(maurice ravel,1875—1937),法国著名的作曲家和钢琴家。

[10] “春晓至佳”即《枕草子》中的名句“春はあけぼの ”:春天最有看头的就是拂晓时分。

[11] 长女的名字。

[12] 出自《提摩太前书》2:8-2:15。本翻译参照《圣经》(和合本)之译文。

选择死亡的话,只要从人间消失,什么都不用做,多么简单。可是,试着生存,试着去解决问题,就要一直战斗下去。

——坂口安吾

倘若举办一场文学奥林匹克运动会,各国要挑选一名代表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

——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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