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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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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市郊的嘉陵新村b6号灯光通明,照射着忙乱不堪的人影。几十部电话机不停地响,紧张的声音在探问,斥责,疯狂地喊叫……

徐鹏飞坐镇在总指挥部,心情焦躁,不断地看表。市区兵力空虚,情况紊乱,为了安全起见,毛人凤走后,他就移住郊外了。他大口地吸着烟,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似的窜来窜去。他刚刚得到国防部的紧急情报:共军先头部队突然在重庆、江津之间的江口一带夜渡长江,胡宗南主力全线崩溃,江津机场已被占领,全部作战飞机被俘。共军已由江津直趋成渝公路必经之地的壁山,企图截断重庆守军退路。由于战局的急转直下,攻势不可阻挡,国防部通知各军事、行政单位,务必提前于明晨全部撤退。

徐鹏飞看看表,能逗留的时间,只剩几小时了。他心慌意乱地揣起一杯几乎全是茶叶的酽茶连喝了两口,心里埋怨着美国代表团和蒋介石对共军进军速度判断的根本错误,竟连浓茶的苦味也感觉不出来。

他毫无目的地旋开收音机的开关,来自台湾的新闻广播中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的声音正说着——“……中央社重庆前线消息:自总裁坐镇行都以来,胡宗南、宋希濂部,联防作战,效果良好……今日国军在白马山一带堵击自湖南流窜入川之共军残部,全线获捷……目前重庆防务,固若金汤……”

“他妈的,”徐鹏飞突然把开关一扭,关上了收音机:“什么固若金汤!连牛皮都不会吹!”他担心着中美合作所大屠杀的部署,唯恐时间不足,想再打电话前去检查。正在这时,行刑队长快步走了进来,向他报告行刑队已经集合,准备出发。徐鹏飞喝了声:“快去!”立刻抓起电话,叫接渣滓洞。可是渣滓洞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他改口叫接中美合作所警卫指挥部,立刻通了。徐鹏飞大声说道:“行刑队已经出发,先消灭渣滓洞,然后白公馆。周围的警戒线你们要严密布防,彻底封锁,共军离重庆还远,未得我的命令,不得擅自撤防!”徐鹏飞激怒地听着对方的申述,大喝道:“不行……走漏了一个共产党,我要你的命!”

刚放下电话,铃声突然又刺耳地响了,徐鹏飞立刻抓住电说:

“喂,喂……是我。什么……綦江大桥没有炸掉?……遇见共军?……共军到了什么地方?”

被派到綦江前线去炸毁桥梁,阻止共军前进的行动科长在电话上仓促报告情况说,他所率领的爆破人员和装运炸药的卡车,未到綦江就与共军发生遭遇,三部卡车连同炸药都被共军截获,只剩他只身逃脱,刚刚回到海棠溪渡口。当地情况混乱,谣言四起,轮渡停航……听说重庆市区出发前往欢迎共军的市民代表,已经打着五星红旗过江到了南岸……烦躁地听完电话,徐鹏飞大声喝道:“马上设法渡江,回来再说!”

刚挂上电话,又不放心地拿起来,叫接港务局,命令派遣轮渡接他的部属过江。

“喂,港务局稽查处,……什么?轮船公司不服指挥……所有大小船只……混蛋!全部跑了。……简直是反了!全给我枪毙!”

徐鹏飞气急败坏,紧握着话筒不肯放下,过了好一会,他突然把电话摇了又摇,大声喊:“接长江兵工总厂。总机,给我接严醉……严醉!”耳机咕咕地响了一阵,传来电话兵惊慌的声音:“接不通,半点钟以前,就接不通了……”

“混蛋!马上给我接通。”徐鹏飞几乎气得要把电话听筒击碎。这时,电话突然通了,却是磁器口报告紧急情况。“什么,什么,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共产党的地下武装……什么?劫狱……双枪老太婆……我没有部队……不行……无法增援!”

徐鹏飞马上对着总机狂喊:“渣滓洞!渣滓洞……白公馆!白公馆……警卫指挥部!”但是中美合作所总机突然不通,使他无法把意外的情况通知正在部署、执行屠杀任务的特务,徐鹏飞感到情势的复杂,莫非电话线路被破坏了?双枪老太婆突然出现,对他是很大的威胁,他狂喊起来:“马上检查线路,检查中美合作所电话线路!”

刚刚放下电话,它又响起来,徐鹏飞重新拿起电话不耐烦地问:“哪里?”

原来是朱介从飞机场给他报告机密。朱介说:“长江兵工总厂厂长没有按照指令到机场去,很可能躲起来了,甚至投降了共产党。然后,突然降低了声音。

“什么?代表团已经起飞?玛丽小姐跟特别顾问……谁?严醉?严醉也跟美国人跑了?”

“风吹草动,草木皆兵!”他把电话一丢,忽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美国人也跑了,带着破鞋跑了!”

他突然把桌上的茶杯端起来大喝几口,一丢手,连杯带茶掷出窗外,脸上犹自带着疯狂的狞笑。霍然间,他脸色一沉,喊道:“来人!”

一个特务慌忙地跑了进来。

徐鹏飞狞笑着,望着面前的人,突然命令道:“特遣队还剩多少?全部从工厂抽出来!到这里集中。不,不!通知他们直接到梅园集中待命!马上备车,我亲自到中美合作所去。……卫队上车,跟我出发。”

电话铃又嘈杂起来。

徐鹏飞不接电话,固执地在地毯上蹬脚,可是电话铃也像他一样顽固,一直响着,不肯停下。徐鹏飞恨恨地咒骂着,勉强拿起电话。他突然双脚一并,紧张地对着电话回答:“是,是鹏飞。”

电话里的声音太大,徐鹏飞只好把耳机拿远一些,一阵沙哑干涩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为什么还没有炸响??”停顿了一下,狞厉无情的声音又出现了,“我这里水、电都没有破坏!,你怎么搞的?”“报告总裁,”徐鹏飞语无伦次地说:“马上,马上就炸,炸……”

正在这时候,一声炸雷似的爆炸突然袭来,窗玻璃被震动得当当地响,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爆炸,当啷一声,徐鹏飞身边的一块窗玻璃,被震动得从窗架上掉到水门汀阶沿上碰得粉碎。他突然喜形于色,摸出手巾,擦了擦冷汗,高声报告:

“炸了,炸了!好大的声音!”

爆炸声隆隆地接连响着,回应着,约莫过了一两分钟,渐渐稀疏下来,不再继续了。

“怎么?只有一二十响?”电话里的声音严厉地命令道:“我起飞以前,六百处目标一律给我炸掉。”

徐鹏飞茫然地握着话筒,突然,远处又轰响起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声,他颤栗地等着,但愿马上出现更多、更大的爆炸,可是,几声以后,就再也没有响动……“混蛋!”电话里突然发出一声怒喝:“炸不好,把你的头缴到台湾来!”卡嚓一声,电话挂断了。

“是,是,马上,马上炸……”徐鹏飞不知所措地对准已经不通的电话说着,连对方放下了电话也不知道。过了一阵,才发现电话里早已没有声音,他突然把电话一丢,厉声叫道:“沈养斋!”

守在隔壁办公室里的沈养斋,慌忙推门进来。

“怎么搞的?”徐鹏飞厉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响动?”

“命令下达晚了,”沈养斋嗫嚅着:“而且,而且……”“到底还能炸多少?”

“布置了……一百多个目标……现在,现在情况不明……”

“我枪毙你!”徐鹏飞突然狂喊一声,僵直的手,指着明亮的电灯:“马上把电厂炸掉!”

“电厂工人武装护厂……部队冲不进去。”

“到处都是共产党在活动!”绝望的拳头猛击着办公桌:“炸自来水厂!”

“也,也……进不去。工人把炸药抢了,派去的特遣队下落不明……”

“饭桶!”徐鹏飞的拳头在沈养斋面前一挥,吓得他连连退了几步,等他清醒转来,徐鹏飞已经走到朔风凛冽的窗前,固执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忽然,他一眼望见嘉陵江对岸通明的灯火,那是爆炸的主要目标,必须毁灭的长江兵工总厂。此刻,工厂不仅没有丝毫毁灭的迹象,反而灯光灿烂,分外刺眼,连深夜里的嘉陵江水也被照耀得闪闪发光。徐鹏飞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退后一步,回过头来叫道:“你看!”又转过头去,指着对岸的灯火:“长江兵工总厂怎么还没有爆炸?”

“这……这是严醉亲自指挥……”

“打电话!找严醉这条老狗!”徐鹏飞完全忘记了严醉早已跟随美国代表团逃走。

电话摇了又摇,始终无法接通。

“混蛋,”徐鹏飞忽然想起严醉已跟着美国人跑了,他的怒火不禁陡然暴发起来。“你马上到长江兵工总厂去!”“这,这时候……”沈养斋不知所措地向后退缩,他知道,这时候进厂,无异于拿生命去赌博。

电话叮铃铃响,徐鹏飞抓起电话怒问:“谁?”

“我是长江兵工总厂。”电话里传来清晰的声音。“哦——我是徐鹏飞。你是稽查处吗?谁?陈松林?”除鹏飞猛然退后一步,他的手惊惶地紧抓住电话不知所措。电话里可怕的声音还清清楚楚地在他耳边震响:“你还没有逃跑?到厂里来吧!上次我们打电话给你,叫你把黎纪纲送上门来。现在你也别想逃走了!我正式通知你,长江兵工总厂已经被人民接管了。你们作恶多端,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脱人民法网。”

电话筒卡嚓一声,从徐鹏飞手上落在地下。他突然想起朱介报告的情况,长江兵工总厂厂长不肯离开大陆,这位兵工专家,一定投奔了共产党。

“这……”沈养斋恐惧地嗫嚅着:“原来……黎纪纲……被共产党……诱捕去了!”

徐鹏飞呆立着,过了一阵,突然清醒过来,两眼露出垂死挣扎的凶光:

“马上炸毁长江兵工总厂!”

“去,去!”徐鹏飞猛然抓住沈养斋的衣领,死力摇撼,紧咬的牙关,挤出绝望的声音:“不去?我马上枪毙你!”

又是一阵张皇失措的电话铃响,激起了徐鹏飞神经失常的狂怒,他丢开沈养斋,一把抓住电话暴喊起来:“狗娘养的!不准再来电话!”

他正要劈手摔碎刚从地下拾起的,已经毫无用处的电话机。却突然愕了一下,随着话筒里传出的声音,不禁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办公椅上。

“什么?”他狂吼一声,又连连追逼:“渣滓洞政治犯……越狱?嗯……和游击队内应外合?你……你们这群王八蛋!关得紧紧的共产党也跑了……”他突然像输光了的赌徒,毫无理由地放声狂笑,忘记了手上的电话。

忽然,他停止绝望的笑,疯狂地哄叫起来:“谁叫你抽调白公馆的看守人员?”他像骤然发觉自己还有一点本钱似的,显出意外的冷静和孤注一掷似的决断:“叫杨进兴马上带人回白公馆!行刑队全部集中,消灭白公馆!”

电话听筒叭达一声,摔在地上折成两段。“渣滓洞看守所长贻误戎机,危害党国,马上给我枪毙!”徐鹏飞高举双手朝着室外狂喊,产音空洞地回响着。“机枪!机枪!快用机枪封锁白公馆的一切出口!”他跳起身来,像要和看不见的敌人作垂死的决斗。

“斩草……除根!快给我杀……杀!”

疯狂而又绝望的拳头,猛击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啪嚓一声,玻璃板碎裂了。碎片刺破手腕,徐鹏飞毫无感觉,犹自挥舞着带血的手,在办公室里狂呼大喊。

可是,他不知道,这时候,英勇前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逼近了白市驿飞机场,机场上,等候他的最后一架飞机,快要起飞了。他更不知道,地下党领导的一支厂矿联合纠察队,正在开进市区,进行接管,山城人民即将进入解放的时代了。

除了远处的枪声、炮响、犬吠,牢房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在这意外的沉寂之中,刘思扬镇定的心,突然反常地跳动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分外急促。搏斗在死亡和胜利之间,怎能抑制心潮的奔腾起伏?

“老刘!”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喊。他感到移到身边来的胡浩的呼吸,比他还要急促。

“马上行动吧,特务都出去了!”

刘思扬没有回答,尽力屏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在这巨大的行动前的一瞬,他几乎无法再保持镇定。但是他仍然抑制着心跳,在胡浩耳边沉着地说道:“再等半小时。”

“你听枪声。渣滓洞已经行动了!”

刘思扬也知道枪声来自渣滓洞,他在渣滓洞关过,毫不怀疑响枪的方向和距离。可是,他不知道这是渣滓洞战友们越狱引起的枪声,还是大屠杀的血腥暴行?不安的心,阵阵紧缩。他坚信着成岗在临别时告诉他的那些重要的话。此刻,他强制着自己摆脱与成岗永诀时的无穷痛苦与热泪,低声把成岗说过的话转告给胡浩。

胡浩默默地,心情紧张地谛听着,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激跳:

“华子良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刘思扬毫不掩盖他对这位战友的钦佩。他终于把成岗告诉他的决定,告诉了这间牢房里唯一的尚未正式入党的战友:“华子良一定能把越狱时间及时报告地下党。半小时以后,后面山头响起冲锋号声,就是动手的信号。”“太好了!”胡浩不惯于表达自己的激动,只紧紧地捏住刘思扬的手。

刘思扬确信,党的武装力量一定能准时出现,那时,在敌人张皇失措时,内应外合,一定能以最少的牺牲,夺取越狱的全胜。可是,离行动时间,还有半小时,这一秒一分,突然变得比一年还长,几乎无法挨过。

“如果发生意外……”胡浩忽然又问。

“冲锋号声一定准时出现。”刘思扬固执地回答。过了一阵,又补充一句:“如果现在特务来提人,我们就马上夺枪!”

胡浩不再问了。他和全室的战友一样,警惕地坐下,轻轻翻开那熟悉的地板,取出了多年来写下的文稿,暗自用布带紧缠在腰间。又把成岗临走时留下的匕首,紧握在手中……时间在枪声中,在漆黑的夜里缓缓地逝去,人们等待着那来自山巅的战斗的号角……突然,从对面牢房,传来了三声清楚的咳嗽声。刘思扬一听,忍不住心中怔了一下。这是开始行动的信号。刘思扬又侧耳细听,并没有期待中的冲锋号声,却听出附近几间牢房轻轻开铁锁的响声。

“开门!”有人轻声地,机警地提醒着刘思扬。他立刻站了起来,走到牢门边,摸出成岗留交给他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铁锁。

在狱灯昏暗的光线下,成群的人流,从间间牢房涌出,汇集在牢房之间的走廊上。刘思扬让战友们走出以后,才取下了铁锁,放入衣袋,作为一种特殊的纪念品。他相信,这把象征着美蒋反动派特务统治的大铁锁,将来会和许多缴获的战利品一样,陈列进革命博物馆里去的。跨出牢门,在走廊上,他看见了从容镇定的齐晓轩,一个战友正在和他耳语着,老齐毫无表情地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刘思扬在微光中,看见战友们已经按照预定的编队,列队集合,等待下一步行动。他走到老齐身边,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我们提前行动,不等外援配合?”

“情况变了。渣滓洞越狱,给了我们有力的支援。”老齐转头向他,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你刚才听见汽车的响声吗?杨进兴带领的大批特务已经调往渣滓洞。”老齐的声音,包含着纵观全局的预见。“敌人只是暂时抽空了力量,很快就会改变策略,变成集中全力,扑向尚未越狱的白公馆。”

“哦——”刘思扬敏锐地应了一声,情况完全明白了:此刻是最好的时机,晚了便会出现新的危险。

“同志们注意!”在人群当中,又出现了一个刚毅的声音。刘思扬听出,这是老袁在讲话。

“派人侦察的结果,留下的特务,集中在高墙外边严密布防。白公馆的大门和侧门,全被机枪封锁了。”是啊!虽然特务留下的人数不会很多,不敢守在狱内,可是敌人凭仗高墙,电网,并且架上机枪,封锁着出口。这里的墙,又高又厚,全是条石砌成,不像渣滓洞那样的砖土墙!“现在,监狱党组织决定,通过一条秘密通道越狱。”老齐忽然说。

“秘密通道?”许多人都感到意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行动。

“思扬,你跟在我身边。”老齐轻声说着。他领着黑压压的人群,向院坝旁边无声地移动。

刘思扬紧跟着老齐,大步向前,向那特务管理室旁边漆黑的隧道入口走去。来到隧道的入口,老齐伸手摸着了电灯开关,一按,狭窄的隧道立刻被灯光照得通明。明亮的灯光,使看惯了黑暗的目光,感到不习惯。黑黝黝的隧道,虽然被灯光照耀着,但那潮湿的,霉败的腐味,强烈地灌进鼻孔,使人呼吸窒息。老齐弯腰向前,路过了旁边的一间小门,这是过去小萝卜头住过的地牢,来到一座铁门附近。他摸出钥匙,开了铁门,又继续带路前行,又开了第二道铁门。刘思扬这时才想起,前些时候,华子良不是每天给黑牢里送饭么?老齐的钥匙,一定是华子良留下来的。刘思扬在白天还发现过徐鹏飞带着特务进入隧道,他永远记得,成岗一见徐鹏飞走进隧道,马上把自己叫向屋角,交代越狱计划……“小心!”老齐的声音在前面传来,他正跨下一级级潮湿滑溜的石阶。刘思扬止住自己的思潮,向后边的人传达着“小心!”,也一步步向地底深入。下完石阶,他们来到了一处四墙被岩块和条石封死了的地方。脚边有一块平放着的铁皮盖板,老齐蹲下身去,揭开盖板,又出现了深邃的地道。下完了石梯,他们面前便是一间牢房似的地窖。脚下是凸凹不平的整块岩石地基,周围的岩壁和条石,冰冷而且潮湿,斑斑水渍,浸蚀着一条条石灰的接缝。

“嘀嗒!”一滴水从头顶的岩石上滴下,落在刘思扬的额上,冷冰冰地,使他骤然感到这阴森的与世隔离的绝境,不知埋葬过多少战友的战斗岁月。

老齐向周围观察了一番,略略思索了一下,从身边取出了一小张纸,一边展开,一边指点着说:“把稻草搬开!”

刘思扬立刻动手搬移稻草,草下面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霉臭。

“……揭开第三块条石……”

“第三块条石?”刘思扬重复着,紧张地注视着接近墙角地面的第三块条石,那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和旁边的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随着老齐的指点,刘思扬才看出,这块岩石周围的石灰接缝,似乎与旁边的略有不同,可是,若非特别注意,仍然很难区别它。刘思扬伸手摸去,才发现那块条石周围的石灰接缝是松脆的,只是些石灰碎屑轻轻填塞着的。用手指一挖,接缝里的石灰完全掉落了出来。探手进去,接缝竟是空的,早已挖去了石灰。

“老许?他……”刘思扬心里,猛然涌出无限激情。“牺牲自己……”齐晓轩敬仰地说道:“任何时候也不忘为党工作。”

这时,几个战友,上前来齐力推动这块顽石,石头轻轻移动着,渐渐被推了出去……在条石移开的石灰接缝上,灯光闪照出无数指甲挖过的痕迹,有些地方还留下斑斑点点,滴血的指印。血的指印因为历时过久,已经变成淡淡的灰褐色,可是在雪白的石灰上,仍然看得十分清楚。那顽强的意志,忍受痛楚而把鲜血滴在胜利道路上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刘思扬满怀庄严崇敬的心情,低声问道:“外边是什么地方?”

“一丈多高的悬岩……”齐晓轩说道:“从外边看,这里是高墙之下的条石堡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条石已被推出去了,人们一用力,便听见轰隆一声响,那块条石滚进了岩下的水涧。一阵清新的空气,从洞口涌进来,带着一股强烈的泥土的芬芳。与世隔绝的活棺材被打开了,阵阵响亮的炮声清晰地传来。

“依次出去!”老袁走过来,拿出一条用破毯拧成的长绳,指挥着进入地窖的人们。

“你走前面领路。”齐晓轩对老袁说道:“我留下来断后。”

老袁不再说话,默默地握了握齐晓轩的手,探身钻出洞口,张望了一下,就攀住长绳,首先跳了出去。接着,又一个人跟着跳出去,又是一个……“老齐!”刘思扬回转身,兴奋地建议:“我去打个电话。”“干什么?”

“管理室有电话,我们通知敌人,把敌人引过来,减少对渣滓洞的压力。”

恰在这时,远处出现了汽车引擎的响声。山那边的枪声已经渐渐稀落下去。齐晓轩细听了一下,摇头说道:“用不着。敌人快要回来了。”

全体战友都已跳出洞口,地窖里只剩老齐和刘思扬了,“走!”齐晓轩毫不迟疑地领着刘思扬,探身跳了出去……刘思扬一落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但他感到不是齐晓轩,因为齐晓轩只在他之前一瞬间才落地,似乎也被这人刚刚扶起。

“我和你们一道。”是胡浩的声音。刘思扬没有回话,只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火热的手。

“站住!什么人?”

突然地,远处出现了巡逻特务的声音。

“快走!”齐晓轩低声催促着,领先在黑沉沉的山岩间摸索前行。脚下没有路,岩石崎岖不平,刘思扬心情有些紧张,担心着近视的胡浩行走困难。可是胡浩却走得很快,比他更善于夜行。

他们肯后,渐渐传来敌特的脚步声,时而还有电筒闪光。“快把绳索送到前面去。”齐晓轩忽然压低声音,命令着胡浩,在黑暗中把刚才用过的布绳递到胡浩手里。电筒光一闪,忽然照见了前面正在登山的人影。“站住!

开枪了!”几个特务狂叫起来,可是不敢贸然追来。“砰!”“砰!”几颗子弹,从耳边飞射过去。刘思扬不管这些,紧紧抓住岩缝里的草根,向上攀登。阵阵午夜的山风,带着雾气,吹拂着火热的脸,一霎时,刘思扬忽然强烈地感到自由的宝贵。用自己的手打碎铁牢,用自己的脚冲出魔窟,呼吸着山野清凉的露气,自由眼看着就要回到戴惯镣铐的身上,尽管枪声愈来愈密,不断地追击着。

刘思扬正要跨过一丛荆棘,忽然间,不由自主地啊了声。“你怎么了?”齐晓轩立刻搀扶住他。

刘思扬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移近胸口,触到了一股热呼呼的液体,身子略微抖了一下,可是,他立刻想起了成岗,老许,江姐,想起了许许多多不知下落的战友,还有那共同战斗的孙明霞……荆棘刺破了他的囚衣,齐晓轩的手臂扶着他躺倒下来。刘思扬难忘成岗跨出牢门时高呼口号的情景,他也渴望大声呐喊。可是,他不能高呼,不能在这时候暴露尚未脱险的战友们。他只重复地低声说道:“快走,快走,不要管我……”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把一支钢笔递到齐晓轩手里。“这是老许……的遗物……用它来……写……写……”

隆隆的炮声似乎愈来愈近。刘思扬躺卧在血泊中,望见了山那边熊熊的火焰,来自渣滓洞的火光,一阵阵映红了他苍白的脸。他仿佛听见,从那烈火与热血中升起了庄严的高歌……刘思扬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了喃喃的声音——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

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

齐晓轩眼泪纵横,默默地把刘思扬正在冷却的手轻轻放下。这时,半山下的公路上,突然闪亮出车灯,刚才听见的车声,现在变得十分清楚了。几辆卡车迅速地转过山坳,开到白公馆前面,骤然刹住,从渣滓洞转来的特务,纷纷跳下车来。齐晓轩站起身来,快步向前走去。

前面,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悬岩,队伍正停留在悬岩之下。“就从这里上去……”齐晓轩听出了在前面开路的老袁的声音:“敌人的警犬爬不上悬岩!”

老袁领着队伍走的,正是一条早已选定的道路。

前面的人,互相攀缘着肩头,抓住石壁上的岩棱,困难地攀上去了,最先爬上悬岩的战友,站到悬岩边,抛出长长的布绳,拽拉着岩下的成群战友。

白公馆附近的探照灯突然亮了。强烈的光柱扫过山头,追寻着越狱的人。

“快!”悬岩上的人催促地喊。

猛然,探照灯扫过悬岩,光柱一闪,慢慢滑了过去。可是那狞恶的强光,很快又转回来,死死罩住这片人影重叠的悬岩。

“站住!站住!”山下,成群的刽子手狂呼大喊,顺着灯光,向山上猛扑。几挺机枪,朝着探照灯指示的方向,对准悬岩开火。

“达达达达……”

流星一样的弹雨嘘嘘地响,碰击在岩石上,石屑飞跳,火光四溅。

探照灯突然移向悬岩下的人群。

“达达达达……”

一串串曳光的子弹,碰溅在岩石上。

岩下的人影渐渐减少,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胡浩忽然问道:“老齐,刘思扬呢?”齐晓轩没有回答,脸上毫无表情,身体在弹火中忽然晃动了一下……布绳冒着弹雨,从岩上垂下,焦急的声音正在催促。齐晓轩挥手叫胡浩上去。但是两眼凝泪的胡浩,固执地说:“你受了伤,你先上!”

弹流不断嘘嘘地射在身边,石屑溅在齐晓轩脸上,血流出来了。他无言地抓住布绳,奋力攀上悬岩。

布绳再次垂下,胡浩抓住布绳,蹬着岩石,跳离了地面,正在这时候,袭来一阵猛烈的弹雨,胡浩两手一松,便从岩上摔下。他挣扎着又站起来,重新伸手去抓布绳。他的手尚未触及布绳,便听见背后几声嘶吼。回头看时,一头凶恶的狼犬,从黑暗中冲出,尖锐的牙齿,闪着死亡的光,对准他的咽喉,猛扑过来。胡浩不敢迟疑,马上举起手上的匕首,略微蹲下,雪亮的刀刃,迎面插进了扑上前来的狼犬的胸部,狼犬嚎叫一声,带着嵌在肋骨里的匕首,翻滚下深谷去了。胡浩马上转身,抓住同志们递给他的绳索。

“不准动!”

一支手枪,抵住了他的背脊。

胡浩两眼冒火,愤怒地转身面对着刽子手。

“举起手来!”

胡浩冷冷一笑,突然,他向前一扑,猛地抱住来不及开枪,也来不及退让的匪徒,奋力侧身一滚,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从半山上坠入了漆黑的深谷……深谷里,立刻传来一声正在跌落中的匪徒绝命的狂叫。

“走!”齐晓轩噙着热泪,指挥着人们离开悬岩。

几头狼犬,接连扑到悬岩底下,咆哮着,嚎叫着,爬不上去。成群的刽子手也出现在岩下,对着刚才离去的人影射击。

探照灯光,向山头移动,死死地盯住越狱的人们。机枪子弹扫击着,山头被一串串火红的弹流交织着,走在最前面的好几个人倒了下去。

“快走!”齐晓轩大声喊道:“分散行动,避开探照灯!”

可是探照灯仍然罩住人群,又是一批人影在扫射中倒下去了。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前面折回,奔到齐晓轩面前,语气急促地报告道:“老袁负了重伤……前面是警戒线,发现敌人布防。电网附近还有两座碉堡!”

“从碉堡旁边迂回,突破电网!”齐晓轩失血过多,喉头干哑地命令着:“你代替老袁领路,坚决冲出封锁线。我继续断后!”

“你……”

“快走!”齐晓轩愤声说道:“率领队伍,不要管我!”

探照灯追赶着逐渐分散的人群,流弹不断划过夜空……忽然,光柱扫向齐晓轩,不断地把他罩住。可是,齐晓轩并不躲避那灼目的光亮,反而停住了脚步,挺立在光柱之中。他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战友,从容地转回身来,面对着射向他的无数弹流。

齐晓轩蔑视的目光,俯瞰着山脚下的敌人,崛立在一块巨大高耸的岩石上,吸引着全部毒弹的袭击,他决心让自己的战友们赢得时间,转危为安。

“扫射吧!”他把双手叉在腰间,一动也不动地分开双脚,稳稳地踏住岩石。“子弹征服不了共产党人!”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露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上流出,染遍了脚下的红岩……

突然,一阵响亮的冲锋号声,在耳边响起。他猛然听出,胜利的号声,已经来临。这胜利的号角,多么的接近,多么动人!华子良终于来了,在最危急的时刻赶走了。党来了。胜利的黎明也来了!

“啊!解放军!”

“华子良领着解放军来啦!”

齐晓轩听见一阵狂热的欢呼与呐喊。禁不住满脸须眉颤动,无限喜悦地倾听着胜利的枪声指向山下溃散的魔影……探照灯骤然熄灭了。可是齐晓轩仍然双手叉腰,张开两腿挺立在鲜血染遍的红岩上,一动也不动。他的目光,仿佛犹自俯瞰着脚下的魔窟。远处,渣滓洞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照映着山头的松林。近处,火光照见高墙,那是已被粉碎的白公馆集中营。远远近近,魔窟连声爆炸,烟火不断冲腾,在火光中,中美合作所魔窟正在脚下崩溃,毁灭……僵化中的目光,渐渐昂向远方。齐晓轩仿佛看见了无数金星闪闪的红旗,在眼前招展回旋,渐渐溶成一片光亮的鲜红……他的嘴角微微一动,朝着胜利的旗海,最后微笑了。炮声隆隆,震撼大地。

晨星闪闪,迎接黎明。

林间,群鸟争鸣,天将破晓。

东方的地平线上,渐渐透出一派红光,闪烁在碧绿的嘉陵江上;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绚丽的朝霞,放射出万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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