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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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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要过阴历年,韩燕来家没钱置买年货,欠苗家垫证明书的钱也没还,为这件事,燕来同周伯伯又吵了嘴。两人都主张过年要还账,只是还的方法不同,燕来要卖那副多余的外带,周伯伯要卖他种的黄芽韭。当时意见没统一,燕来就偷偷地把外带卖给打鼓儿的。老人知道后,登时吵起来:“叫他们敲竹杠,我白活半辈子啦,还不晓得打鼓儿的把戏,你给他赶只大肥猪去,连头蹄下水钱都收不回来。”他怒气冲冲地从燕来手里要出钱来,立马追风赶到打鼓儿家里,掷下钱收回外带。回家后,他象跟谁呕气一样地说:“暖房的菜蔬,不是我养种出来的?玉皇爷出来也不能说没我的份。”他气咻咻的,也不通知园主,径自开门割了满满一担韭菜。试着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计有百斤上下。“够挑的了。”他锁上暖房,顾不得回来吃早饭,挑起双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里盘算怎样卖法。卖给菜摊,出手快点,就得按批发价;要是打街零卖呢,自然多卖钱,只是消耗时间。正在思前想后,没提防迎面开来一辆摩托车,驾驶员是一个日本通讯兵。原先,这鬼子看到前面有个挑担的挡住去路,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响过之后,挑菜人闪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悦,勉强又捺了一次,当挑菜人闪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时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拦阻我的进路,难道皇军还为你煞车?他竟加大油门照直前进。

周伯伯发现迎面的黄衣鬼子照直驶车飞奔前来,吓的头发根子发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后退,一时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担压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时间。猛听克嚓一响,扁担离肩,菜筐飞出,头脑嗡的一声,周伯伯失去了知觉……

十步开外,有个值勤的伪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击人。起初没看清是什么人开车,他想:你这开车的,真不讲理,就说你响过喇叭,老汉闪躲不及,就该煞车,怎么拿人命开玩笑。他认为这是给他职务上添麻烦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气促使他打出手势,叫对方停车。不料发了疯的摩托,象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声,笔直向他扑来。伪警察见势不好,一个箭步向外跳闪,车子“日”的一声擦身掠过。在一口粘稠的唾沫飞到脸颊的同时,他听到司机狠狠地骂了句:“巴格!”他低下头发见青棉裤上被撕开半尺长的口子,白棉花露出来。抚摩着棉裤,他象做了一场恶梦。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这样语言的人,在沦陷的中国土地上,不用说撞死个卖菜的穷人,就连撞死他值勤有责的警察也是不犯法的。

“幸亏没拦住他,果真那样,当场挨揍还是小事,上司知道,来条反抗皇军的罪名,连饭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这里,气头消灭了,心情也转变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怜悯倒在马路上的老汉,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阎王的事?”经过自疚之后,忽然又高兴了:“亏我心灵眼快年纪轻呵!要不,这个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乱腾的空子,偷拣起两把掖在腰兜,蹑足潜踪地躲开了。

人群里,有西下洼的长生,是个卖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识。他叫来一辆三轮,送周伯伯到附近的小医院,又亲自去给韩家送信。

韩燕来到医院的时候,大夫已给周伯伯作了临时处置。撞伤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见:伤者应该住院,否则危险不小。住院须交五十元的保证金。韩燕来跟长生商量了一下,打算借债也要治伤。交保证金的消息被周伯伯听到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很坚决地说:“我这条命都不值五十元钱,快把我抬回家去。休养两天,我还干活哩。”大家劝说无效,只得依从了他。

这场风波,给韩家生活带来更多的困难,光是急诊费和医药费整整花了十元,还没算来回的车钱。除花掉那担韭菜折款以外,燕来手里存的六七元差不多也搭净了。可是要解决的事半点也没解决。当燕来再次提出卖外带的时候,老人没话说了,只是叮嘱:“买值卖值,别仨瓜俩枣的扔了它!”

旧社会里,对于穷人,一切的厄运和不幸都会蝉联发生的。韩燕来拿着外带到紫河街破烂市,直蹲了两个钟头,没有一人过问,看着天近中午,他烦躁了:这得等到几时?干脆还卖给打鼓儿的算啦,满差能差几个钱,斤斤两两的干啥,别叫杨叔叔在家老等着,万一耽误了他的事,捡芝麻丢西瓜更不合算。他打定主意,把外带套在肩上,站起身要走。

正在这当儿,迎面有两个穿便衣的叫住他:“站一站!你的外带是哪里来的?”

韩燕来不痛快地作了回答。

来人中穿长衫的眼一翻瞪:“你卖东西为什么又要走?”韩燕来生气地说:“我自己的东西,愿卖就卖,要走就走!”

“没那么简单,不早不晚,偏是查私货的当儿你才走?”

燕来觉得十分委屈,本想发作,知道查私货的人是吃官饭的,便耐心地述说理由。谁知对方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向同来的伙伴递了个眼色,两个家伙抢前一步,猛然用力去夺车带。“有这一副,那九副都得朝你要!”他们气势汹汹地紧紧握着车带,看来他们这一辈子是不想松手了。韩燕来由小长大从没受过这种侮辱,虽说是一副车带,它关系着家庭和个人的名誉,也关系着杨叔叔和周伯伯的生活命运,他不顾一切用力回夺,双方撕撕掳掳,最后扭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又转送到分局,分局里早坐着个坏家伙,声言他是龟山经理派来的原告,没容韩燕来分辩理由,伪分局的一个什么科长,立刻作出结论:车带归还原告,还要韩燕来承认是偷的。韩燕来才要分辩,就见这个伪科长,眼睛一睁一闭,眉毛一低一扬,操着京腔加日本调的混杂语言:“怎么者,你这小偷的干活,不要脑袋啦,胶皮行业都归龟山经理管辖,你不知道龟山大日本经理的厉害?”说着派人把燕来押在拘留室。

断黑,燕来被释放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十分憋气,感到没脸见人,一时头晕眼胀,周身发烧,恨不得有医生给放放血才解气。迎面有家小酒馆,他想起十个钟头没吃饭了,摸摸衣袋里还有零钱,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以前他对杨叔叔作过保证,坚决戒酒。现在,心里这样烦乱,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云外了。酒家问他时,他指着四两的酒杯伸出两个手指头。辣酒浇愁,最易上脑,半斤洒没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醒,算完酒账,找回五角钱,他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到的侮辱,这样空手回家,还有脸见人?说书唱戏,虽说有贪官恶霸欺压良民的。可是,就在那个时代,有多少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他们杀贪官除恶霸,痛痛快快的活着。今天,韩燕来革命了,还受这份腌脏气,不光丢掉杨叔叔的脸,连祖宗三代的脸也丢净了。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韩燕来呀韩燕来,你五尺五的汉子,就这样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不!你是鬼子经理也好,冒牌的汉奸商人也好,我要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经过分析,他估计抢他外带的这些家伙,准是伪经济警察和轮带商人勾结起来干的,他想到橡胶洋行去找,但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怎能讨出公道呢!边想边往前走,忽然发现道旁一家铺子挂着刀剪铺的招牌,玻璃罩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剪,电灯照的闪闪发光。骤然之间,触动了他的心事。稍停一下,他迈进门去,逐一观瞧。各种刀子都标着价码,标着五角的是七寸长的攮刀,他拣了一把端在手里,象是衡量它的分量。

“掌柜的!这家什能杀鸡不?”

“杀鸡?”掌柜的透出委屈的表情。“老弟!你怎么啦,没看招牌呀!这是真正老王麻子的……”他用江湖口吻卖弄着王麻子的等级;象说山东快书那么流利,他一连串说了王麻子、真王麻子、老王麻子……最高级的才是他这真正老王麻子的牌号。当看到顾客脸色透出不尚虚名贵乎实用的时候,他笑着说:“兄弟!可能你没开过宰杀行,这把刀,要说宰牛是有点吹呼,杀猪是十拿九稳的。”

韩燕来一句话也没说,掏出仅有的五角钱,抛在柜台上,拿起刀来便走。街上,很多商店关了门,他隔着门缝窥察了很多家,象大海捞针一样寻不到一点迹象。他闭住眼睛冷静思考了一下:偌大的都市,瞎摸乱撞不行!事情出在紫河街,总归在那一带,马跑过有蹄印,鸟飞过有影儿,除非你钻天入地,否则管你什么老板,就是日本鬼子龟山,老子也……他加快了脚步,右手探入衣兜里,紧紧握住那件报仇的武器,脑海里闪出一幅称心的图画:他冒充顾客进入橡胶行了,那个原告大肚子老板被他哄到无人黑暗角落,嗖的一声亮出匕首,象老鹰捉小鸡似的掐住对方的脖子:“睁开狗眼,认识我姓韩的。不!用不着提名道姓,干脆说:还了老子的车带也不肯完,记牢,今后不准作坏事,敢说半个不字,削下你的脑袋,当夜壶使唤。……”他陶醉在复仇的幻想里,毫不在意地闯过日本宪兵队,铁栅栏内那个站岗的日本兵,睁圆惊疑的眼睛,对他注视了许久。

他跨过市府后街,穿了两道胡同,到达紫河街。刚登上丁字路口,想起附近胡同里有两家橡胶商人。“也许就是他们干的。”他返身钻进这个平素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名称的胡同。时间已是十点以后了,胡同深处有几只路灯,灯光微弱,看看要被周围的黑暗吞噬进去。燕来踱进胡同几步,发现侧面门缝里透出灯光,估计是橡胶商人,走到跟前一瞧,是两个戴眼镜的鞋匠正在纳鞋底,一时又感到自己记错了地方,撤步就往回走。正在这时,听得胡同口有人问:

“干什么的?”从声音里,不象普通人问话。韩燕来按照城市生活的经验,回答:“我住在这胡同里,出来解手的。”想到自己带的那件东西,心里直嘀咕:要来搜身怎么办。还好,问话的人没近前来,他乘此机会朝着相反方向溜走。路上留神细听,身后没人跟进,私下正在庆幸,不料快出胡同时,迎面突然有人挡住:

“干么去!”

“到紫河街买点吃的!”

“慌张什么?”迎面说话的人已站在电灯下,韩燕来看见来人那两道满带凶气的八字眉,一双滴溜乱转的猴儿眼,猴儿眼正眯细着朝黑暗中搜索韩燕来的形状。象突然发现浑身斑点、扬头吐舌的毒蛇一样,韩燕来猛然想起:来人就是二十天前在路西捆打他的那个戴黑眼镜的特务。他打了个寒噤,登时倒退了一步。“真要被他认出来,个人、家庭、杨叔叔、革命工作,嘿呀,这还了得?……”欲待转身回走,身后有人跟来了,还不住地乱打电筒。眼前的特务用捕捉猎物的姿势逼近跟前了。这时韩燕来的醉意完全消失,急中生智,咽了口唾沫,细声说:“我是老百姓,啥也没带着,不信你看!……”骗得对方伸长脖子窥探时,他猛抢一步,对准八字眉心,狠狠地打出一拳。对方眼冒金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韩燕来夺开道路冲出胡同口。

被击中的这个家伙正是蓝毛,因为捕杀抗日人员有“功”,受到日本人的赏识,被提拔到侦缉队。这小子新官上任又逢年关,想在日本人面前献殷勤,显示自己,便亲自带队深夜查勤。想不到头一天夜里,便领受了这样沉重的当头一拳。他感到头颅似乎被敲碎了,当时仆倒在地,神志稍一清楚,顾不得起身,马上从袋里掏出口笛,拚命地嘶吹。

韩燕来冲出胡同口有五十米,听见有人向他鸣枪发射。吓的他疾转身躯钻到小巷里去,刚想蹲下躲避,听得后面有成群成伙的人呼喝着追赶前来。他没命地朝里面跑。跑着跑着抬头一看,巷口尽头,路灯照着一块蓝色搪瓷牌,上写“此巷不通行”。这一来使他万分焦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一时感到头顶上的电灯光线特别强烈,敌人只要追进胡同,很远就可能发见他。心里一急,俯身捡起块砖头,猛朝灯泡投掷,灯泡破灭后,才意识到灯杆靠近的是高墙,一秒钟也没迟缓,他用猴儿爬竿的手段,攀上墙头。敌人追进胡同的时候,他已爬上了毗邻的房顶。

为了减少音响,他脱掉鞋,弯下身子,轻轻伏行,爬过很多平房和瓦房后,他蹲下来,听了听四下都很安静。抬头望天,天空繁星密布,四下空旷凄冷,唯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阁,高高伸入云际。看到奎星阁,他知道离开闯祸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他那颗沸腾的心才稍微镇静。低下头,发见自己是骑在一堵很高的围墙上,围墙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静悄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里面还有灯亮,灯光被窗帏遮住,在深夜雾气弥漫中,看去是黄澄澄灰蒙蒙的。

“要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可以通过这家浅宅院,下墙逃走。……”他的想法没完,感到点灯的屋里有音响。侧耳细听,象是有人撕掳和争夺什么,偶尔还夹杂着低声喝斥。“自己满屁股流鲜血,还能管别人长痔疮。”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当屋里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好奇心加上青年人的火爆脾气,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了,瞧了瞧前面靠墙地方,有砖砌的花池,若从那里下去,不费事也不会发出音响,贴着墙根可以挨近窗户。他按着所想的出溜下墙,踮着脚尖挨近玻璃窗,眯细起眼睛隔着窗帏露缝处来个木匠吊线。

屋子分内外两间,东面是寝室,沙发床上无人,两条绛红色的缎被,滚落地面,一只木屐底朝天,另只不知去向。外间屋有方桌,上面摆着瓶酒罐头,墙上有挂钟,时针指向下一点。韩燕来正看着,忽听墙角有响动,仔细瞧去,发现一个墩实个子,上披睡衣,下打赤脚,蒜瓣形的脚鸭子揪踩着地毯。韩燕来断定他是个日本鬼子,但不知他弓腰捕捉的是什么,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仿佛同谁角力。猛然被捉的东西翻过身来。原来是一位头发蓬散、衣襟撕破、满脸怒气、眼睛急得快要发疯的姑娘。从她的表情里,韩燕来明白了一切。

“是这样的事情。”韩燕来踌躇了,日寇侵略中国,日本鬼子欺负中国女人的事并不稀少,自己才从祸坑里爬出来,不愿再朝灾井里跳。他想悄悄地离开,但做不到。姑娘那愤怒燃烧的眼睛,倔强不屈的脸色,又吸住他的两条腿。屋里激烈的搏斗进行着,窗外青年的怒火也逐渐上升,突然日本鬼子又把姑娘扑倒在身下了。韩燕来什么也没考虑,劈手拉开风门,抢走几步,站立在日本鬼子的面前。

乍见到屋里进来人,鬼子吓了一跳:“大门和通前院的便门都锁啦,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咦!”当发现对方赤手空拳,特别看到他是中国人的时候,他完全恢复了镇定和自信,他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仿佛韩燕来在他屋里多站一会,都伤害了他的尊严和体面。

“你!滚出去!”他命令着。

“你!放开她!”同样是命令。

鬼子感到没有理喻的必要,抛下姑娘,站起身形,扑赶过来,动手就要殴打。韩燕来闪过他的拳头,乘势搡了他一把,鬼子(他习惯了打人,从没想到住在城市里的中国人敢和他还手)没有防备,打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狂怒了,站稳身,使足力气猛扑韩燕来,后者支架住,两人打在一起。韩燕来原是激于义愤,脑子一热就冲进来的,他主要是想拯救这位不肯受屈辱的姑娘,并没想把对方怎样;怎耐这个家伙喷着恶臭的酒气,扭住燕来撕皮掳肉地下毒手。韩燕来带着满腔怒火,双手招架住上面,瞅个空子抬起右脚朝着对方肋部猛踢一下,这个家伙两手松开倒退了两步,随着沉重的响声跌在地板上,就象从空中掉下个大件行李。他爬起来头也不回,直窜进里间屋去。

“你……你……快离开!”姑娘急的话不成句,从她神情上可以看出,如果韩燕来再迟一步,必然有生命的危险。

“你不认识他,是龟山经理呀……”姑娘又催他离开。听说是龟山,韩燕来发楞了,“权在多田,钱在龟山”。他在省城经济界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经济顾问、经济特务,发横财的资本家。几个钟头之前,他还驱使爪牙,劫夺自己的财产,现在狭路相逢了,他对他怎么办呢?韩燕来一时犹豫不决,一方面是惧怕龟山几分,同时又觉得他更加可恨,“还有她……”他看了姑娘一眼。

“逃你的命,不要管我。”她这句话倒起了相反的效果,韩燕来是个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人,怎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呢?他楞着的时候,龟山出来了。倒提着王八盒子,克哧一声顶好子弹,举起枪口对准韩燕来的脑门,看看就要搂火,姑娘尖喊一声,紧跑两步,全身遮住韩燕来。

“龟山先生,我求求你,放走他!”

“他的是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表哥!”

“你的撒谎,他,土匪的干活!”把姑娘推搡到一边,枪口又对准韩燕来的胸膛。从龟山的表情上看,说他是凶狠残忍还不如说他是骄横;他那条枪仿佛赋给他充分的权力,可以任意惩处任何住在省城的中国人。

姑娘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她知道龟山并不把杀死个中国人当成好大的问题,而且,即使救命恩人为她牺牲了,于事实也无多大弥补,便重新掩住韩燕来:

“放开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闪开!”龟山吼了一声。“大太君,先要他的命,后要你的身……”龟山的话未讲完,象有根铁棍敲击他的右臂,右臂一阵火辣剧痛,手枪当啷掉落。龟山要俯身捡枪,韩燕来从姑娘身后冲出来,底下伸出绊脚,上肩猛力一撞,把龟山撞个筋斗,然后扑过去骑着龟山抡拳便打。龟山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拚命抓地板上的那支枪,看看要抓到手,姑娘又急了:不用说叫他打死救命恩人,只要叫他响声空枪,前院的人闻声赶来,谁也难逃活命。她发了发狠,一脚踩住龟山的手,另脚踢开那支枪。燕来看见姑娘这般帮助,心里感到高兴,稍微疏忽,龟山乘势翻身把燕来压在下面。龟山占了上风,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狠命掐捏被压者的咽喉。韩燕来一阵剧痛,觉得咽喉憋胀,呼吸困难,想要滚翻,刚一用力,感到胯骨下有个硬梆东西硌得生疼。骤然想起硌他的东西正是报仇讨债的那把短刀,想到它,一切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来,不顾咽喉的酸楚,挣扎着抽出它来,照准对方后心,猛力一戳……

韩燕来站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凝视着姑娘。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口吃地说:“你……你是好心!

可……可是闯下大祸啦!”

“不怕!这里就他一个死鬼?”韩燕来说着,到龟山卧室进行搜查,从龟山打开的箱子里,扔出像片簿、邮票集、铜质神像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发现有两叠厚厚的伪钞,约有大几百块。韩燕来拿着伪钞走出屋来: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他是多么需要钱哪。可是果真把钱拿走,有损于自己的品德,受害的姑娘又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想了想,终于说:“枪交我,钱给你;你是哪里人,我把你送回家去。”

姑娘拒绝接钱,也不肯走。原来她的母亲跟龟山当佣人,因两处相距不远,女儿有时前来帮助母亲拆拆洗洗的。今日黄昏时刻,她来看她妈妈,龟山借口留她做点零活,还强留她吃饭。入夜,鬼子紧闭前后门,把她妈妈锁在厨房里,就在他对姑娘强行非理的时候,韩燕来赶到了。

“既是这样,咱们先放开你母亲再商量。”从龟山身上搜出钥匙,他们开了厨房门。一位四十出头佣人打扮的妇女走出来。她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问题,嘴唇打着哆嗦,又抱怨又恐惧:

“你打救俺家孩儿,倒是慈心善意;可是,这里离他手下的人,只隔一道墙,你要走喽,不是把俺们推进火坑里。……我是妇道人家,碰见这样天塌大事,哪还有主心骨呢。没别的,你是好汉。好汉作事好汉当,就算可怜我这寡妇孤儿吧……”她任何办法没有,唯一的心思,是把灾祸推出去。

“妈!你这话可不对。事从咱们身上起,咱们能自己躲干净,叫人家顶灾?要紧的是看看有没有办法。”

韩燕来看出姑娘比妈妈识大体,便问她来这里的时候有无旁人知道。母女齐声回答说没人知道,并说这个死鬼纵有万贯家财,也经营着几家大商号,但他自己很少出头露面,总是个人独住一个小院。韩燕来按照这种情况,把想到的意见先跟姑娘商量,她想了一会儿就同意了。姑娘跟母亲一商量,起初她不同意,后来为了女儿无可奈何了。于是按照燕来的意见,把她妈妈捆绑好,嘴里塞了块毛巾,安置她进厨房,外面挂了锁。一切都准备妥当,韩燕来收拾了短刀,把王八盒子插在腰里,再一次把伪钞给姑娘。姑娘接过伪钞,将它撕的粉碎。这样一来,韩燕来对她更加敬重,鼓励了她几句,便帮助她跳出墙垣。

行经百十步,到达姑娘的家门口,韩燕来低声说:“咬紧牙关,天塌下来,也别承认,……”

姑娘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着,快要进门时,她扭转身:

“你留下个名字吧!”

“我的名字?”韩燕来精神上没有准备,稍楞了一下,他说:“我个人的名字,现在不需要告诉你,要觉着有人替你办了点好事,记着是共产党派来的人就行啦!”

“你不愿意留姓名也好,我总得告诉你,我叫蒲小蔓,高小毕业就失学了,要是俺家能熬过这场灾难,这个家可以当你们歇脚的地方。门牌是一○一号,若记不住门牌号数,注意迎面墙上那块‘大学眼药’的招牌。”

她的话打动了韩燕来:真有个歇脚的地方,对工作可挺好。他想给她再说点什么,她已经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早晨六点钟,银环值完了最后一次大夜班。回到宿舍,见小叶钻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纹丝不动。怕搅乱小叶的安睡,她轻拿轻放地拾掇自己的东西。

“呔!”小叶翻身猛喊一声。“你呀!真是无事忙,好容易值完一个月的大夜班,又赶上春节放假,安生睡睡嘛!”

“死丫头,装睡觉,还瞎嚷嚷,多吓人!”

小叶笑着,坐起来,打了个舒展,披上棉衣,吩咐银环说:“给我买馃子去,要糖浆!”看来银环是被她支使惯了的,她二话没说,从小叶提包里掏出零钱就走啦。不大时间她给小叶买来了早点,小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就想吃。

“小姐!起床后再吃吧,这样懒丫头,将来怎么搞对象。”

“搞对象?要搞,我就把你搞喽。”

“别胡说!搞我有什么用?”

“你脾气柔和,手脚勤快,我就要你给我使唤着。”

“有个男人伺候你不更好?”

“我可不冒这份危险,现在讨个老公,多少总得跟鬼子汉奸的有点联系,将来人家过来,头戴一顶汉奸家属的帽子,还少你的苦头吃!”

“想不到你个死妮子,有这么高超的理想,那你去投国民党吧!”银环有意这么说。

“我没有那么长的腿。”

“图近道呀,出城到处是八路军,你去投吧。几时混阔了,别忘了服侍过你的人。”

“环姐,别瞎扯,投八路军,我胸膛里没装着那么大胆子。”

“那怎么办呢,要不然,学你姑姑,当修女去。”“咱是肉眼凡胎草木之人,享不了那份清福。只要吃的饱,睡的倒,不闹病就行,天若掉下来,我跟大伙一块砸死;不掉的话,舒舒坦坦地活几年。”小叶说着披上衣服,让银环一起吃早点,银环推辞,她说:“我知道你是等着下馆子哩!”见银环不理睬她的话,进一步说:“环姐!说真的;你若找个称心爱人,我十分乐意。看你近来,经常外跑,坐不定睡不稳,怪好的两只眼睛有点浮肿,依我说,趁着春节,到我家去住几天,咱俩住一个屋,够多好。偏是你不走这条路,老跟那个姓高的小子跑什么。环姐,我实在替你担心,你是心慈面软老实巴交的人,提防上了他的当。”银环听着她的话里有音,怕小叶看出了自己的政治活动,便想追问底细,正同小叶谈到深处的时候,宿舍吱呀一声,高自萍探进个脑袋来。

小叶说:“讲着曹操,曹操就来啦!”高自萍笑了笑,想坐下来。小叶说:“你先请出去冻一会,容我穿好衣服;你这个人倒随和,也不嫌这股不开窗户的空气味道。”

高自萍受了小叶的抢白,一点也不发火,婉言向小叶道歉之后,对银环说:“为了不打搅叶小姐休息,咱们到外边说话好吗?”

银环随同小高出了宿舍。路上,高自萍用谈虎色变的神情说:“真糟的很,本想请你看电影,结果看不成罗!昨天夜里,八路军派进人来,把一位著名的日本经理杀啦,闹的大街上处处戒严,一切娱乐场所都停止开放……其实,你杀个鬼子能解决啥问题,无非刺激人家一下神经,反而叫他们提高警惕。”

银环说:“既是街上戒严,最好咱们别出门,免的招惹是非。”

“咱们到背静地方走走,我有要紧事情和你谈。”

从杨晓冬进城以后,银环认为高自萍表现的不够好,在很多问题上感到小高对她有意见,很想乘此机会好好同他谈谈,消除隔阂,加强团结,以便做好工作。她抱着这种希望,跟他出了院。

刚出大门口,发见小燕子在卖豆浆的旁边站着,篮子里的货早空了,看光景是专门等候她。她知道小燕多日不来,今天来了必有要事。当着高自萍,不便公开打招呼,暗暗向她递了个眼色。她看见小燕儿机警地点了点头。

他们躲开唐林街,迤逦南行,到了行宫。行宫是省城闻名的一所宫殿式建筑。高自萍跨过行宫的高门坎时,发现银环有些踌躇。他告诉她说:行宫对于普通市民出入有些限制,公教人员到这里游逛游逛倒是家常便饭。说着他领先迈进,绕过职员宿舍,从便门跨进东院,东院寂静冷清,满庭积雪未除。他们沿着没有女儿墙的长廊,进入一所方砖铺地的大厦。大厦前边是舞台,中隔一道石头砌的水渠。渠宽一丈,深八尺。舞台的金碧朱颜虽然脱落褪色,那些经过精雕细刻的蟠龙舞凤,仍然记录着古典艺术家的精心绝技。高自萍到了这个地方,环顾四下无人,精神格外振奋。

“知道不?”他自以为颇有风趣地卖弄说:“咱们脚下这庭厦,是慈禧太后观剧的地方。想当年他们帝王之家,引护城河水流经眼前的水渠;渠中荷花盛开,西太后一个人(有时也许有少数文武大臣陪伴她)在这里赏花观剧。想一想呀,歌声音乐透过清流,是多么优美动听呢!其实,不用说舞台上有人载歌载舞,就象咱们今天到这里安闲地散散步,也够诗意的啦!……”

银环本是怀着与人为善的心情跟他出来的,方才看见小燕,使她改变了初衷,想及早结束这次谈话。现在,高自萍流露的感情,更不投她的心意,好容易抓住小高说话的空隙,她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说有要事相谈吗?抓紧时间吧,我还有事情哩!”

银环这样突然打断他的兴致,使小高感到懊丧,为了表示回击,他说:“我们还能谈旁的吗?我跟你是工作关系,咱们纯粹谈工作。”

“谈工作,很好!请你说吧!”为了避免类似上次的冲突,她竭力把语气放得缓和些。

高自萍哪有谈工作的思想准备呢。只把他叔父病好之后,进行伪省长的事说了说,说的空空洞洞,没有具体内容,更谈不到有什么成绩。一经银环追问,他辩论起道理来了:“我认为地下工作是秘密工作,是无公开形式的工作,要有特殊的发展规律。今天把线扔进大海去,有朝一日,兴许把鳌鱼钓上来。但急不得,促不得,不能一嘴吃个胖子。有的人刚进都市,立刻动手动脚,想搞垮敌人建立起来的秩序;甚至象对龟山一样采取恐怖手段,这是‘左’倾幼稚病,早晚得把脑袋乍呼掉。怎么,你认为我这样说是胆小?不!我是反对拚命主义。真要时机到来,什么我都敢去,铡刀放在脖子上也不含糊。可惜,我的看法老杨不支持,你也不谅解,由于近来咱们观点上有分歧,一直影响着相互间的情感,近一个时期,你对别人多么接近,对我是多么疏远呀!”

她知道他说的“别人”是指谁说的,因而勾起她的情绪,想起那天杨晓冬在土山公园对她的态度,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很不自在。她说:“小高!你说的是什么呀,同志们谈论问题嘛,分什么远近厚薄呢!你不该胡思乱想,要紧的是我们都在杨同志领导下,加强团结,做好工作……”

“得!得!得!”他象一听这些政治名词就头痛似的。“咱们不谈这些,一年一个春节,好容易盼到的。本想咱们出去玩玩,又赶上大街戒严。怎样,你是缺钱花,还是短啥东西,说吧,看我能帮你作点什么呢。”他想以物质来换取对方的好感。

“小高!”她扬了扬眉毛望着他,对他怀着希望地说:“我本人啥也不困难,我看杨同志的生活很成问题,你手里若是富裕,支援支援他!”

“话不是这样说。”他又打断她的话。“你我之间,是一回事;对老杨同志嘛,我是这么想:他是组织派来的,上级应该给他充足的经费。连我们的生活,也应该由他负责开销。”

银环听着高自萍的话,象喝凉水就生蒜一样的没滋味,本来她想用她的影响,劝说小高,促使他进步。不料双方意见相距很远,根据以往的经验,想说服他并不是件容易事。想到小燕还在等候她,心里十分焦灼,沉默了许久。她说:“上班多时了,我得马上赶回去,很多手续,要我亲自交代哩!”

没等他同意,她毅然离开了。

小高瞧着她的背影,呆呆地出神,当意识到她真要离开而想劝阻她时,她已经沿着走廊进入西院。这时,象卖肉的抽去他的骨头,浑身支撑不住,他颓然卧在身旁一条冰凉的石阶上。神志稍微清醒,他狠歹歹地说:“好你个黄毛丫头,王八吃秤铊,你真铁了心啦!”

小燕见到银环,把过年欠债、周伯伯撞伤、燕来闯祸等一切发生的事情,统统向她学说了。谈到杨晓冬的情况,小燕说:

“哥哥出事的那天夜里,他象害了病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等哥哥回来,他问清情由,狠狠地训了哥哥一顿。之后,两人和衣躺在床上,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盯着房梁。我替他们闭了灯,两人倒替着出长气。后来不知听到墙外有点什么响动,两人急忙推门出去,爬在房顶,整冻到天明……”

“是这样……”银环心里一阵凄惨,想到在敌占区搞地下工作,不只是担惊受怕,实在是梦魂不安。至此,她完全原谅了前些日子杨晓冬对她的顶撞,担心地问小燕:

“你们的困难有办法解决吗?”

小燕摇了摇头:“账还欠着,过年也没辙。不过,杨叔叔不叫我对你说。”

“为什么?”

“他说你不领取公家分文,还得养活老父亲。”

“对我是什么看法呢?你等着!”她返回医院了。进了宿舍,她喃喃自语:“无多有少吧,我能眼瞅着他们为难吗?”在床铺下取出提包,从中抽出薪金袋,数了数,零整相加不到十五块钱。这点钱,她原打算交伙食费,过年买双布鞋,余下的寄给父亲。现在看来,统统拿出去也解不过他们的渴来。正思谋中,小叶哼唧着京剧走进来。她发见银环拿着钞票出神。

“怎么啦?对着财神爷发愁,又发生经济恐慌啦?”

银环面带愁容说:“除掉交伙食,没回家过年的钱。”

“唉呀!我亲爱的姐姐,别上愁嘛,没关系,我兜着你。不过,我过年手头也很紧,这么办,伙食费我替你交,你手里那几个钱都带回家去吧。”小叶是来取围巾的,说完话她就从床上取下围巾,匆匆离去。银环掂着手里的钱沉静了一会,象想起什么,自己点了点头。弯腰打开包袱,三翻两翻,找出自己存的那块黑底粉花的平绒衣料,连同一丈五尺鸭蛋青色的洋布里子,用包袱裹好,匆忙走出医院,远远望着小燕,她说了声:“等我一下。”直奔傍依唐林街的一个胡同走去。

胡同口拐弯处,有一家商号,外面吊着米黄色的棉门帘,上边用黑色丝绒镶嵌着一个大得吓人的“当”字,她照直走进去。

里面的柜台,远高过她的脑袋。一个秃头的家伙,象凭依城墙似的从上边朝她探头注视着。她怀着几分羞惭,吞了一口空气,发了发狠,双手举起小包袱,用力投掷上去。呆了有四五分钟,秃头从城墙高处再次探出,先打了个哈欠,然后慢吞吞地:

“不顶!”随着话音,小包袱落地。

“怎么不顶?”银环用他的话反问着,没去拾包袱。

“当铺爱见成物,你这是衣料。”他摆出要走的样子。

“等一等!要是有成物伴搭呢?”

“拿来!”从柜台高空,伸出一只指甲修长没有血色的手。

银环毫不犹豫,脱下姜黄毛衫,和包袱缠在一起,从新投上去。

算盘一阵连续作响,听见秃头在柜台里面说:“十块钱!”“归总十块?”她吃惊地向柜台望着。“光是衣料也得二十多块哪!”看到秃头再次探出身来欲将衣物扔还给她的时候,她发狠了:“开手续!”

她拿着当票,刚一出门,正碰上小燕,想藏掖手里的东西已来不及,小燕盯住她拿当票的那只手。

“银环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当两件穿不着的衣裳。”为了表示平淡无事,她故意微笑着。

“骗人,这么冷天,你的毛外衣是穿不着的?”

“打春好久了,现在河开雁叫,要脱棉衣啦。”

“把苦瓜当甜瓜吃,你们都是跟杨叔叔学的。咳!净怨我的嘴不严,累的你跟着受罪。”

“小燕子呀!可别这么看问题。要知道,在同志们一起生活中,自己受点委屈,旁人得到点好处,身上冰凉点,心里是暖和的,你懂不懂?”

“环姐!我懂,我懂得你的心……”小燕含笑的眼睛里蒙了湿润的泪水:“不过……”

“不过什么,怕拿回钱去挨批评,是不是?不要紧,我跟你去,顺便给周伯伯瞧瞧病。”

银环回到医院,取了一只旅行药箱,随着小燕朝西下洼子走。快要进入大街,一位卖劈柴的老汉,慌张地迎面走来。劈柴从筐里不断掉落,他也顾不上拾捡。遇见小燕她们,他制止说:“别往前走啦。大街上,宪兵队、警察队、便衣队滚着疙瘩检查证明书,快快躲开!”两人听了只得绕开顺城街,找背静地方走。路上两人提心吊胆,拉开距离,互不说话,互相瞟着,好容易才走到西下洼的坑沿,小燕回头,长出一口气说:

“总算到家了!”

“别大意,你先回家看看。”

时间不大,小燕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之后,向坑沿招了招手。银环知道没有问题,提着药箱到她家去。

院里很清静,北屋门锁了,东屋门关着。西屋里周伯伯高声讲话,象是跟谁呕气:“……从前只说好刀切药不如不划破口,现在看,打破脑袋不怕用扇搧,这条命是从狗日的汽车站辘底下拾来的。”

银环听着话音,断定杨晓冬他们都在西屋,便直接进西屋去。

周伯伯眼睛塌陷,脸庞消瘦,胡须茸茸,显得更加苍老。他刚撩开棉被坐起来,侧歪着身子,等杨晓冬给他披棉衣。韩燕来站在下手,试着给他缠绷带,他的技术不够好,每缠一遭,病人咧一咧嘴:“看你手脚重的,这不是叫你捆绑犯人。

小燕呢?”

“周伯伯!我来。”银环放下提包,从燕来手里接过绷带,坐在周伯伯对脸。

“行吗?脏呵!”周伯伯忸怩不安了。

“让她缠吧,她比小燕高明得多哩。”杨晓冬说着同银环打招呼。小燕向他们学说了街上戒严的情况。银环缠了几遭,想着看看伤势轻重,从新解下绷带,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伤势不重,便打开药箱,涂了些药,很快绑扎处理完毕。她安慰病人说:“你放心吧,这不是骨折,果真那样你痛的就吃不住啦。别老躺着,可以活动活动,试着走一走。”

周伯伯听罢,屈伸了一下大腿,果然不十分痛,绷带缠的不松不紧,腿上象减轻了分量,感到挺舒服。心里一阵喜悦,他说:“你杨叔叔又有了身份证,我的伤势又轻了,受苦人平安就是福。小燕,你去找长生他娘,叫她给我借上几块钱,回来置买点年货,割一斤肉,连治病的先生,一块吃顿饺子。”

燕来说:“有钱人过年,穷人们过难,长生家也不宽绰。杨叔叔他们也不在乎吃喝。依我看,家里有白菜,有剩馃子,包顿素馅饺子算啦。欠债的事,等吃过饭后,我到邢大婶家张张口去。”

“你就不要出门啦。省的捅马蜂窝。”周伯伯瞪了他一眼。

杨晓冬忙着排解说:“吃上素馅饺子就不赖,在外边过年遇到敌人出动,吃不上饭的时候也多着哩。欠下的债,你们别张罗了,由我写信想办法。”

“还能叫你想办法?小燕!我没说叫你借钱去呀?怎么不动弹?”

小燕心理有底,纹丝不动,对周伯伯的话,一声也不哼。

周伯伯恼火了:“你不去我去,我不信姓周的在西下洼赊不出账来。”

“周家伯伯,你可不能走远路,静养几天再看。用钱!我有一点。”银环说着,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那一叠票子。她数了十元交给燕来,要他还苗家的账。又数了十元递给小燕,说:“给你杨叔叔买件衬衣、买双新鞋,余下的置买年货。”转过身来她对周伯伯说:“你不是叫小燕出门借钱吗?我看罢啦!年根底下,穷人家都够紧的,这里还有几块钱,给你留下,买两瓶虎骨酒,你老人家的伤势不重,多将息几天就好啦!”

对于银环这种慷慨的举动,除了小燕有精神准备以外,他们三位都感到很突然,韩燕来象看陌生人一样盯着银环分钱,杨晓冬楞了一会说:“你哪有富裕钱,是过年发双薪啦?发双薪有几个钱呢,留着你自己用吧!”

银环笑了,笑的很勉强。小燕实在憋不住了。她说:“你们都没看见呀,她连身上穿的毛衣都送到当铺去啦!”

这句话,把三个人的心都打动了。杨晓冬盯着银环纤细而又穿著单薄的身躯,久久没有说话。韩燕来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激动。激动最厉害的是周伯伯,他心里一酸,热泪盈眶了。他想:这样有身份的姑娘,象亲人一样给自己看伤治病打绷带,还拿出钱来给自己买药,她贪图我这个孤老头子什么呢?什么道理使得她数九寒天把自己的衣裳都变卖了给人雪里送炭呢?没有旁的原因,她必然是共产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共产党就不容易找出这样好心肠的人来。怪不得老韩兄弟在了党,情愿把身家性命都搭赔上,他敢情是甘心乐意呵。……老人感到眼里那股热辣辣的东西要向外流,他不愿意叫人瞧见,扭转头挥掉了。

一阵沉默过去,杨晓冬打定了主意,他很开朗地说:“既然你把钱送来了,咱们就大大方方地开销开销。第一,苗家的账要还;第二,周伯伯的药要买;第三,不但要置买年货,还买几瓶酒送礼。”他把三项开支的款子都递给韩燕来,然后拿起最后的钱,用商量的语气向银环说:“我的衣服鞋子,买不买不吃紧,这点钱给你父亲拿回去。”

银环什么也没表示,从杨晓冬手里接过钱,转过头来问小燕:“晓得你杨叔叔穿多大尺寸?”

“我早比试过几次,总想铰双底子作一对,没鞋面布,也抽不出工夫来。”

“不用作啦!你到外边给他买一双吧!”她把钱从新交给了小燕。

这时候杨晓冬也就不拒绝了。便嘱咐小燕说:“你们兄妹作伴出去置买东西,要记住在附近小市上买,可不许到远处去。”

燕来兄妹走后,周伯伯睡着了,杨晓冬同银环回到燕来家的东屋,北屋苗太太上街还没回来,室内室外显得分外寂静。杨晓冬发觉东屋没生炉火,感到凉嗖嗖的,便问银环说:

“屋里没火,你冷不?”

银环认为他要说她当衣服的事,回答说:“脱件毛衣,能冷多少?在医院工作,一年四季都穿单衣服。”

杨晓冬忽然想起了往事,他带着幽默的口吻说:“这件毛衣为革命出力不小呵!我进城的那天夜里,它替我挡了风寒,现在咱们困难的时候,它自我牺牲,为我们到当铺里坐牢。将来不能忘记它的好处。”

银环笑了笑,脸红了,她没有作声。她深记着他给她在公园上山上说的话。她愿意在一切问题上更有涵养,她站起身,看样子是想告辞了。

杨晓冬拦住她说:“干什么要走呢,要你到这里来是研究问题的,咱们先研究研究韩燕来入党的问题。”

综合韩燕来的优点缺点,作了分析,两人同意介绍他入党,认为有机会的时节,叫他到根据地去见识一下。接着银环谈到高自萍,她说高自萍的叔父卧病刚好,他们叔侄正在进行伪省长的工作,据说已经有些眉目。这些事本是几个钟头前高自萍亲自对她讲的,但她当着杨晓冬总不愿谈论这些,连一起去行宫的事,她都回避了。

杨晓冬见她谈的很不起劲,便说:“高家叔侄的工作,远水不解近渴,我想利用春节的机会,向敌人开展‘政治攻势’,你看行吗?”

银环很有兴趣的回答:“当然行啦,你只要写出宣传品来,我负责刻印散发!”

杨晓冬说:“过去城里的习惯,每逢过年,都送贺年片,代替拜年,现在怎样?”

银环说:“现在也有呀。过年起五更后,机关衙门,绅商大户,都派公务员、学徒的或是听差的拿着成匣成袋的贺年片,分头拜送,这时街上影绰绰的不断行人,家家门户都紧闭着,送贺年片的敲着门板:‘张老爷恭禧!’‘王老板发财!’隔着门缝把贺年片投进去,我们那个医院,不能算什么大机关,到初一早晨,红红绿绿的装满一药车子呢。”

“还是这样。好,你能不能找到钢版蜡纸?”

“编尽法儿,还有找不到的?”

“那太好啦!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在敌人度春节的时候,给他们送几张‘恭禧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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