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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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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克久一时冲动从家乡到了上海,一时冲动又在那个钱科长的指挥之下鬼混了许多日子,但现在又想摆脱那种“卖狗皮膏药”的生活,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复迟疑盘算的结果。

刚穿上那套不大称身的军服的时候,赵克久确乎很得意;同事们的军服都有领章,最起码的是准尉,例如小陆,赵克久却没有,他在钱科长手下好比是临时抓来顶缺的一个伕子,可是他那时正在兴头上,这一些小节他都不拘。前两次他请假到上海拜访严洁修和罗求知,便有点在“同学少年”跟前卖弄他这番“际遇”的意思。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又请准了一天假再去拜访他的“老朋友”,他的心情就没有从前那样开朗。然而他还是满抱着希望的,他无论如何想不出理由来证明他不应该找这两位“老朋友”,当然他也决不怀疑他这两位“老朋友”会拒绝他的要求。

现在他挤在卡车的一角,耐心地等待这“三期肺病的家伙”拖他到目的地。同车的十来人,都不是和他同一单位的,都不认识,而且也不是和他同一出身界观的学问;是理论化、系统化的世界观,是关于自然、社,同一教养的,说话很难投契,因此他只能用瞑想来排遣那并不怎样长的时间。

他想着家,想着父母、嫂嫂、妹妹、小侄儿女,甚至想到了家里那条“阿花”。

他又想到家乡的一些人,谢吉生,“油煎猢狲”,王保长等等。于是就又想到了他离开家的前夕那个闹哄哄的“欢迎慰劳会”。这一个盛会引出了他最近几十天的啼笑皆非的生活。没有这一个会,他不会和钱科长混熟,也就没有可能附搭他们的专车来上海,自然更不会穿上这套制服,以雇员资格一个月拿八块钱津贴。八块钱,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快两个月的工夫,他自己赔贴上的数目,总有四五个八块;这是他常常自己表白非为混一口饭而是为了爱国的真凭实据。然而回答他这赤忱的,却是白眼,甚至冷嘲热骂。那就无怪他现在灰了心,决定不再“混下去”,开始要作自己的打算了。

他想着,想着,觉得从那个“慰劳会”的筹备时期起,他就在做一场大梦;在这场梦内,他扮演了的那个角色“美学”中的“嵇康”。,当真有点可笑又可怜,然而他自己相信问心无愧!

卡车进了上海西郊,就不断有人下去。最后剩下赵克久一人了,司机敲着车沿板,问他是不是到南市去。赵克久这才跳下车来,却又记起了陈克明。可是陈克明也早已走了。

赵克久定神计划了一下路由,决定首先去找严洁修。

这时该有九点钟了,严公馆那个门房两只眼睛直上直下在赵克久身上打量了好半晌,就不管对方怎样说,总用一句话回答:太早哪,主人们都没有起身呵。

赵克久只好改变计划,先找罗求知。

他把罗求知当作“老朋友”,见面之后,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企图全部托出。

罗求知对于这位“朋友”的请托,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皱着眉头,像个老练的办事人那样问道:

“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参加部队工作呢?”

“还不是感情冲动,”赵克久坦白地回答,“好玩而已。”

“哎,你这话就错误了!部队工作何等重要,怎么可以随你玩玩的!”

“可不是,老罗,当初我也何尝不是像你这样想的,但是事实叫我失望了……”赵克久红着脸自己辩护。“全是官样文章,人家给我们一个外号,很不好听。”

“但是,密斯脱赵,你应当知道,这是不良分子故意造出来破坏政府威信的,这应当加以驳斥。然而你却为此惶惑起来了,失去了信心!这是你自己应当先检讨自己的!”

“嗯!啊!”赵克久吃惊地睁大了眼,望着罗求知。他不明白罗求知为什么忽然也打起这样的官腔来?是哪里学来的?虽然还不及钱科长那么纯熟而有声有色,但也已经叫人作呕。

“我们年轻人做事,第一要有恒心。你在部队里工作,才不过两个月光景,太没有恒心了!”

“老罗!”赵克久再也忍不住了,“别那么开口闭口老是教训人!你又没有去做过,怎么就断定那是工作?告诉你:那不是工作,那是骗上不骗下,骗人又骗了自己!那不是做事,那是混饭混日子!你说要有恒心?请问你:给人家八块钱一个月,怎么叫人家拿出恒心来呢?”

“怎么你才拿八块钱?”

“八块还是小事,根本我就是拉伕性质,打短工,他们的花名册上就没有我的名字!”

“哦!”罗求知有点愕然了,但是转瞬之间他又板起了脸,拿出他近来从“猫脸人”胡秘书及其同类那边听熟了的一套,继续教训道:“不过,密斯脱赵,你又犯了错误。我们给政府做事,就不应该计较名位;我们给国家服务,根本不应该计较报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算了,算了!根本我就不应该来找你!”

赵克久怒气冲冲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罗求知唬住了。他到底还不曾被训练到绝对无耻。他涨红了脸,拉赵克久坐下,口吃地说:“哎,哎,何——何必生气。算是我,我说的不对。”

“你自己没有经验过,说说可容易。”

赵克久也把口气放缓和了,眼望着罗求知,等待他更近人情的表示。

罗求知满脸惶惑地坐在那里,却不开口。

“老罗!”赵克久不能再等候了,“你看我的希望有没有把握呢?”

“什么希望?”罗求知吃惊地问。

“哎,不是我一进来就对你说过的么!我是学工程的,嗯,还没毕业,可是这战事一发生,料想我家里没有能力再供给我求学了,我得找个职业。你的父亲是工业界有名的,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呢?”

罗求知注意地听赵克久说完了,这才明白了似的松一口大气。他同情地望着赵克久,摇了摇头。

“不成么?”赵克久有点着急。

“不知道成不成,”罗求知慢吞吞说,“但是,我不能随便回答,不负责任。我的父亲不在上海,到汉口去了。”

“当然你不能作主。那么,打个电报到汉口去罢?”

“也不见得会发生效力。我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要介绍人,就先得见过这个人,明白他的性格和能力。”

“你可以对他说明呀!”

“嗯,”罗求知微微摇着头,脸又红了,轻声加一句:“不是我不肯。”

赵克久看情形就明白了罗求知的话在他父亲面前是没有地位的,觉得这一边的希望是完了。他看表,已经过了十点,便起身告辞。

他到严公馆的时候,刚好仲平夫人从汽车下来。听得他自称是洁修的同学,仲平夫人便问他有什么事。

赵克久打量着这位太太大概是严洁修的母亲,而且态度很温和,就率直地回答:

“我打算请她替我找个事。”

仲平夫人笑了笑,就请赵克久进去,一面走,一面像对小孩子似的说:

“洁修爱讲大话,她答应了替你找个事么?可是你这身衣服做什么的?你是在军队里当差的罢?”

赵克久有点窘,胡乱支吾了几声“是”或“不是”,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预感到这一个希望又成了问题了。

进了客厅以后,仲平夫人的很亲切的态度却又鼓起了赵克久的勇气。他老老实实把怎样参加了队伍的工作,又怎样不满意,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仲平夫人听他说好比是个“短工”,又像是“伕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很同情地说:

“你也是少爷出身,军队里怎么过得惯呢!”

“现在我只求在什么工厂里做点小事,我学的是工程。我没有负担,薪水多少不计。”

仲平夫人一边听他说,一边不住地点头。

“洁修不在家,”仲平夫人好像很抱歉地说:“她到汉口去了。她也没有说过,究竟代你找到了没有。”

“不。我是今天才想起来托她找事。可惜她又走了。”

赵克久觉得完全绝望了,但是他又听得仲平夫人温和的声音又在说:

“我们自己的厂搬了汉口,可是洁修的爸爸还在上海,我替你问问他罢,也许他有办法。明天你再来一趟罢,多少给你一个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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