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伸子》1
距今约十年前,我创作了长篇小说《伸子》,历时约三年。作品以每年四次的频率连载于《改造》杂志,每次的篇幅为四五十页到两百页不等。出版单行本时,我对全文进行了修改,整体篇幅大幅缩短。
当时,藏原惟人2的《艺术论》等作品已经登上了杂志,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也日渐兴起,但我没接触过这些,一直待在世田谷驹泽的家里写这篇小说,每天写上五页左右。
正如书名所示,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年轻的女性知识分子为了寻求更具人性的生活,与一个男人步入婚姻,却因为无法在她所希望的那种理解的基础上经营婚姻,双方都深陷痛苦,最后女方主动破坏了这段关系。作者站在主人公“伸子”的角度描写了周遭的所有人际关系。即便是被世人称为“爱情”的男女情感,只要它无助于双方在人性层面的相互提升,没有那种大局观与智慧,就称不上本质的爱。而社会的庸俗常识将这种“不是爱的爱”强加于立足爱情的夫妻生活,当事人也都屈服于这种状态,于是作者对此提出了抗议。基于当时的社会认识,作者也确信主人公的经历是具有社会意义和内容的,因为那些经历源自对更广阔的人性生活的追求。
从今天的角度看,这部作品的结局清楚地表明,受制于历史背景,作者还完全不知道对知识分子而言,真正的成长意味着什么。“伸子”竭尽全力冲破了境遇的壁垒,但她前脚刚走出来,后脚就和女性朋友住在了一起。仅仅是这样,还无法从本质上解答“伸子”的疑问,或是满足她完善人性的需求。到头来,她还是在同一个小市民圈子里打转,只是层面略有不同。作者当时的现实观察之眼尚未配备这种客观的社会性,无法洞察这一微妙的要点。
但这部作品对我的作家生涯有很大的意义。以极大的热情写完近千页的长篇小说,非常有助于提高写作技巧。而且这部作品的反响相对较好,这也促使我在那之后创作了各种中短篇小说。无论写什么样的题材,只要是在当时的我想写的范围内,都能写出读起来像一篇小说的东西,也算是长了些本事。但为了出版《伸子》的单行本开始改稿之后,我对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能轻松写出种种作品,也不太收到差评了。我知道在一部作品和下一部作品之间,自己的生活并无进步,但只要写出一部作品,它就能为读者接受。这让我感到焦虑。写第一部小说的时候,我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但我知道,正经艺术家每天为人性和生活的成长所做的努力总是与其创作相吻合。我时刻提醒自己,正是生活的成长促进了艺术的成长。单单靠写稿赚取稿费来养活自己的状态是不够的。作为艺术家,这绝非理想的活法。在《伸子》之后创作的小说《一枝花》(九十多页)就反映了我当时的心境,对我而言是值得纪念的一部作品。写完之后,我启程前往苏联。回国后,我便能从更具社会性的角度对“伸子”进行批评了。在准备动笔的长篇作品中,我想用“伸子”所没有的客观之眼来描绘历史的某个时期与若干社会阶层的人的感情,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
一九三七年五月
后记
《伸子》写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当时日本已有早期无产阶级运动兴起,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也随之勃发。但作者生活在没有机会直接接触到这些浪潮的环境中。《伸子》刻画的也是一位有日本中产阶级背景的年轻女性。她强烈希望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人”实现成长,于是步入婚姻。但没过多久,她对与婚姻和家庭生活的稳定挂钩的、被视作常识的生活态度产生了难以忍受的怀疑和痛苦,逐渐对婚姻绝望。作者试图描写日本的社会常识所框定的、围绕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家庭制度对背负着女儿与妻子的身份,却想追求自由宽广与个人成长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窒息,同时描写了夫妇的性格冲突。作者在写作时隐约感觉到,这些冲突是扎根于社会本质的问题。二十四年前写作这部作品时,作者和读者还不能像今天的作者和读者那样,意识到“伸子”的所有挣扎都源于遍布现代日本社会角角落落的、根深蒂固的“旧”与不上不下的“新”之间的矛盾。经历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作者正在撰写《伸子》的续篇,《两个院子》与《路标》,以及后续作品。
一九四八年九月
1该小说原名为《伸子》。
2藏原惟人(1902—1991),日本文艺评论家、翻译家,与宫本百合子等人共同建立了新日本文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