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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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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的狂风一到破晓时又刮来好几阵骤雨,断断续续下着的雨冲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几条细水流在公路的两旁,水顺着留在路当中的两条车辙沟潺潺流下去。

农民们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绳来消耗时间,但孩子们却不能在家里静坐,他们跑到村子尽头儿的一座杂树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许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头,有时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黄色脑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踌躇满志了。今天,孩子们故意挑选这么险恶的天气,开始了“采蘑菇”的游戏。

他们在树林里拼命寻找蘑菇,使裸着的脚底碰在割过的苇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却是不停脚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指甲之间塞满了泥土,拚命挖开积在地上的、活像堆积着的温漉漉的薄纸似的落叶,有时把无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来扔去,有时用松叶搔搔同伴的身子,争先恐后往前走去。这时一个走进连着树林的坟地里来的孩子像发见什么东西似地突然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窥伺前面。

一看他这样子,其他的孩子都吓了一跳,一齐跑来透过摇晃着的树枝梢瞧着被他指着的一点。

在那里——在一簇树叶像溅着水沫的浪头一般骚然起伏着的地方——一块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风吹动着。

“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吹动着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说得对。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好吧,阿源””

“对,你去瞧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汁么,是我一个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们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头一个说要去的呀,对吧?”

“嗯,对。”

“对对,是你开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那头一个说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给难住了。他提议大家(扌害)拳、(扌害)输的人去看,可是伙伴们无论如何不同意。到未了决定由他带头儿头一个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为好奇和恐惧紧张万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别别跳着。他害怕得真想从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这地步非在这些“胆小鬼”面前显显自己的勇敢不可了。于是,他怒耸两肩迈着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这个可敬佩的勇士,当他发见从松树赤色树干高处摇摇摆摆吊挂着两只苍白的人脚的那一刹那,他的决心马上从他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脸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来冲着伙伴尖叫一声:

“吊死鬼,”

接着,他像被什么东西踢出来似地一个箭步穿过墓碑之间,冲着公路逃跑了。

这意外的叫声使其他的孩子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

他们情不自禁发出各种惊叫声,互相拥挤在狭小的径上,争先恐后逃出这块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静了,只有树叶在簌簌地响着。在那前后摇摆着的两只脚下,孩子们丢在地上的竹叶,上面串了少许蘑菇,被风微微吹动着。

几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们领着聚集到坟地来了;他们互相挤成一团,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们撒了谎,鼓足勇气往前走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真地有人吊死在那里。

有个用手巾包住脸、无力地垂下头的男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像弄坏了的玩偶似的、毫无用意地前后摇晃着!

被雨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轮廓。

落叶和尘屑贴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块儿的,像刷子毛一样竖起来的头发上。

看的人不胜凄凉。

“到底是谁?”

大家拚命地回忆,但没有一个人记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样和身子的轮廓。

自从七年前有个农家女子在这坟地吊死了以后,村里一直没有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所以农民们完全不知所措了。

这些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农民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他们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像玩具一样被风戏弄着的死尸。

在被雨水冲走土砂、留下好几条沟的黄土上躺着一棵被踢翻后溅满泥浆的木椿子,和泡烂了的一只草展;从离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无数小窟窿。

“应该马上解下来。”

大家都在心里这样想,互相等待,等别人先开口。每当烈风发出怒涛般的响声穿过树林刮去的时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细绳耐不住重量,死尸轰地堕到地上来。

那些自封有功劳的孩子们看见平常打骂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们今天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站着。不由吃了一惊,迷惑了。

他们聚集在坟地的,个角落里互相打着耳语,轮流望着大人们和死尸:

“像爹那样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们也同样害怕呢……”

死尸被解下来,还是等过了一些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警察和看墓人以后的事。

僵硬了的死尸被横放在门板上,当有人费了很多时光解开那湿得不易解开的手巾的时候,旁边一个男子突然往后跳开几步,像疯子似地狂叫起来:

“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谁?”

人群马上动起来了,许多脑袋都从他肩上伸过来,仔细望着死人的脸。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这可不得了!”

“什么?让我瞧瞧。呀,真是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都是那个鬼老婆子呀,把那么个孝子逼成这样子啦!妈的,赶紧死吧,贪心鬼!”

这些心地单纯的农民本来就害怕“死”。如今亲眼看见心眼儿那么好的孝子阿新、昨天还跟自己谈过话的阿新在这短短的时光里竟变成这么个悲惨的死尸,他们个个都心灰意懒,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们口口声声称赞还年轻力壮的阿新尽管扶老娘的折磨却始终尽孝道的事迹。

“要是告发她,会得什么罪名呢?不会是殴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个口齿伶俐的男子得意地发表议论这样说。可是,那个看来没有经验的年轻警察并不理睬他的话,只是狠狠地发出沙声,催促大家赶快叫来死人的亲属。

有个男子立即穿过庄稼地,一面簌簌弄响身上的大蓑衣,一面冲着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对面,远远呈现着那小小的轮廓。可是,那个去捎信的男子却很久没有回来。大家谈论着性情跟阿新一样的、不能憎恨别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举到额前去张望走在田垄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这么晚,他们打算叫第二个人去了。这时有个老婆婆从公路那边像疯子一般冲着这边奔过来。

“呀,是谁?跑得那么快!”

“真的,那么个老婆婆跑得倒挺快。”

把大家的视线引在她一人身上跑过来的,原来是善呆子的娘。

她成了什么样子了啊?她白发蓬乱,一只袖子不知去向,边跑边吁吁喘着气。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吗?怎么回事?干吗这么慌张?”

“谁?唔!吊死的是谁?”

老婆婆脸上没有了血色,一手推开大家,想一手揭开死尸上的草席。

“干什么,是阿新呀!可怜的磨房阿新变成这样子啦!”

“沉住气慢慢再讲也不迟啊。”

大家安慰着老婆婆说。

“什么?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气。她暂时间沉默着,但突然又哭丧着脸说:

“我家的阿善也不见啦。今天早上有个不认识的汉子对我说:你家那个呆子站在禽村的沼泽边沿上,比着奇怪的样子。所以我……”老婆婆说完便扑打扑打落下泪。

大家安慰她说呆子绝不会死,老婆婆却说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预感,所以一定发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尸也好,希望大家帮她找找。老婆婆跪在大家面前哀求着说:

“要是平常好生照顾了他,我也不会这么焦心。可是,咱连饭也没给他吃饱,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们,我这样地求你们!听我的请求吧!”

大家心里暗想这两三天来的天气原来是村里发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预兆。

“一夜功夫死了两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这是解也解不开的前世的孽缘哩,多可怕呀。””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没有法子挽回的呀。南无阿弥陀佛……”

“要是没有法子让他活,祈祷他能进天堂吧。”

聚集在那里的一半人带着老婆婆阴惨惨地走开了。每逢烈风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开来,露出湿漉漉的衣服和死尸的脚尖。留在坟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诚的心情思索起那庙里和尚爱谈的前世的宿缘啦、极乐西方和地狱啦等等的问题来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个阿新,好像在这么死去以后会把自己曾经看见过和体验过的事情统统去告诉某一个人,而这个人呢,随便结果一两个人的性命是满不当回事的。

他们也想到阿新对曾经关照过他的人给予善报”,对曾经折磨过他的人给予可怕的恶报;好像阿新具有这种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爱说“老天爷要罚你呀。”现在想起来,他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并不曾怎么热心关照这么伟大的阿新,觉得非常难过和害怕。

“阿新,你要记清楚呀。我过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可是,我是个穷人,没有法子帮助你呀。”

对着那再不动弹的草席下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战战兢兢这样嗫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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