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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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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三年前的那场火警,是发生在秋末的时候。

火首的片山家,是以路过的行人为对象开的小小饮食店,也许该说是面摊子吧。有一种说法是火烛不小心。是深夜里烧起来的。

我们被烧光了以后,双亲带着我搬到港埠的一个朋友家。那时阿姨已经不在一起了。

依稀记得曾经向母亲问过阿姨哪儿去了?母亲好像说是到朝鲜去了,可是那是火警的多久以前,就不清楚了。五、六岁时的记忆,很是茫然,而且片片断断的。

说到片断,阿姨好像在我们田野浦的家住了一阵子。是后来才听说的,姨父是一名警员,给调到朝鲜去。因为单独到差,让妻子寄居在她姊姊家,也就是我母亲那里。这位阿姨后来也到朝鲜去,可是不久就死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阿姨长相如何,完全想不起来了。据说,比我母亲漂亮,也高些。说到这里,似乎又觉得阿姨的模样还留在眼底。不过,也许听了这话以后,眼底才产生了那个影子也说不定。

阿姨好疼我。那可能是因为寄居在我家,不得不如此,不过我确实记得她常陪我玩。记忆里就有她背着我去看海岸的,也有牵着我到附近去走的。奇异的是母亲和阿姨这方面的记忆,到现在都还可以清楚分别出来。

姨丈也还有微微的印象。好大的个子,留着一撮胡子。后来听说的是他在朝鲜升到局长,我想我看到他,是他把阿姨送到我家来的时候。父亲动作缓慢,姨丈却是活泼,有节有奏,正像一个警官那样的人。这也是从双亲那儿听来的话塑造成的印象,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记忆。

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里,阿姨仍然有不靠父母的话,而保存下来的鲜明印象。与其说,这是阿姨的印象,似乎毋宁更是一个场面吧。

屋子后面,面向海湾的房间,大约有六蓆大吧,父亲与阿姨在那里。从我这边看过去,父亲背向着我,阿姨是侧向的。两人在谈着。我记得我是一个人在附近玩着。所以母亲并不在场。

那么突然地,父亲挥起拳头,打起阿姨来。起初,我不知道是在打。我还没有看出那个动作的意思。不管如何,父亲就那样背向着我,跪着一脚拖住阿姨。阿姨伏在榻榻米上,散乱着一头的头发。那头长长的头发。鲜明地留在我的眼底。

那时候,女人都梳着发髻,不梳发髻的,也有一把梳子卷在后脑。阿姨是打日本发髻的,母亲好像也是。面孔虽然想不起来,头发和身材的样子是记得的。

如今细想,便知阿姨被父亲打的时候,长长的头发马上就乱了,是因为那时候刚好没有梳发髻吧。记忆里的模糊影像是匍匐着承受父亲拳头的姨母,让那好大一把黑发从肩头流泻在榻榻米上。这么一来,也许是阿姨正好在梳头发的当儿也说不定。这一点,很是模糊。在这以前,两人好像是在谈话,也好像是阿姨背向父亲,一面梳头一面和父亲说话。

那时候,阿姨说了些什么,我当然记不起来。好像父亲突地站起了身子,从上往下看阿姨。或者,父亲慌忙地看护阿姨。那是因为阿姨的头在流血。

我在想,之所以有血的印象,是孩提的我在爬后山的时候失足滑下来,脚受伤出了血,那时的恐惧老不能忘怀的缘故。这一刻,我和明子一起站着看的正面山中腹光秃的地方,那儿就是我受伤的地方。到如今,膝头上还留着那时的伤疤。只有那一块皮肤是光滑的。

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那么清楚地记得散乱了头发的阿姨流了血。那以后究竟怎么啦,我完全不知道。只有母亲不在场,是错不了的。是周遭异常阒静的当儿发生的事。

是其后不久吧。阿姨在二楼睡觉。

不光是阿姨在睡觉,母亲在窄窄的楼梯上上上下下的,因此我想该不是普通的情形。阿姨的枕边有只合金的盆子。因为盆子亮晶晶的,所以觉得好稀罕。它被搁在二楼的阿姨枕边的旧报纸上,里头有毛巾重甸甸地沉着。

我以为是阿姨病了。我一定问过母亲的。母亲怎么回答,我又想不起来了。不过倒记得有下面几句话:

“别跟人家说阿姨病了。万一说了,警察就会来抓你爸爸的。”

我从二楼窗口往下望。我想,那是因为我要察看来往的人们当中有没有警察。我不太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有光线,也没有色彩,一片模糊的暮霭里头的记忆。

另外,也还有有关阿姨的片断。

距田野浦约一里远的港埠,有一所以樱花出名的地方。是神社的境内。这神社也是很古老的,春天的花季里有拜拜。

我被父亲带去看热闹。记得父亲让我坐了铁路马车,所以该是五岁或六岁的时候。那一次,母亲没有同去。拜拜的时候,有热闹的市集。烙上神像的煎饼是这里的名产。那时不晓得怎么缘故,半路上父亲要我先回家。是刚好碰上了野尾的人,把我托付的。

“爸有事情,你乖乖先回去吧。”

父亲好像说着这一类话,哄几乎就要哭出来的我。

我被邻居带着,坐了铁路马车,然后回家。母亲看到我回来就说:

“哎哎,这孩子,怎么自个儿先回来的?”

接着又问父亲怎么啦。

“爸说有事,要我先回来。”

我想,我是万分委屈地说了这一类话。这时候的母亲是什么样子,我当然记不起来。可是,这一刻想想,说不定母亲的眼睛是烱烱有光的。阿姨没在家里。

我不晓得父亲把我遣回去后,是不是在街上某个地方和阿姨见面。当我回到家时,阿姨确实不在家。这是因为阿姨那么疼我,知道我出外回来,一定会挨到我身边来的。

这件事是在阿姨生病以前或以后发生的,我也不明白。彷佛是父亲发怒打阿姨的很久以前,也好像是很久以后。我完全理不出这些事情的时间先后次序。我能记起的片片断断,都是支离破碎的。

还有一件事是这样的。

是闹了火警搬到街路上的朋友家后的事。那儿,连少不更事的孩童也可以感觉出来,是个狭隘而且乱七八糟的家。屋里,经常有种种人出出入入,见我父母。是因为遭了火灾,大家过来慰问的吧。记得也是那一阵子以后的事,有一回父母亲都一连两天不在家里。

这是因为我记得母亲央求房东家的小孩和我一块玩,而我便也和还没混熟的小朋友过了难过的两天之故。我是独子,从来也没有过过父母亲都不在的日子,那种寂寞感,给了我深刻印象。

那件事,直到好久好久以后都使我觉得奇异。两整天,父亲和母亲到哪儿去了呢?不过我倒从来也没有问起过他们。不但如此,阿姨被父亲殴打的场面,总使我有一种神秘感,以致有关阿姨的记忆,我也从来没有向他们问起过。

长大后,我确曾向双亲问过幼时的一些模糊记忆,可是只有这一点,我腼腆得绝口不敢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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