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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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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全传唐弘仁普济孚佑帝君纯阳吕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订,同道何应春、吴道隆、费钦、郑汝承、钟山、查宗起同校

余吕姓,讳岩,字洞宾,别号纯阳,其初河南洛下人也。大父谊,因仇避居粤中襄旧活水村,生显及著。显生岩,著早亡。岩父幼习举子事,不偶,营家人业,课子经。

岩生时,先一宿有道者黄巾皂服、虬髯鹤发,手持铁尖杖,挂葫芦,行歌于市途。歌曰:

清风飘飘兮,吹我衣。白云冉冉兮,随我飞。玉佩琅琅兮,下天衢。

送此灵魂兮,到蒿芦。他日转来兮,会我于无物之区。

岩父遇之,知其为有道士也,邀而归,设斋款。道人袖出一药与,曰:“尔内子王氏,明日子时当草,可服吾药生儿。”父拜嘉之。忽化清风而去,留一诗于几。诗曰:

终南小道人,送与汝仙灵,

山岩乃其讳。洞中为客宾。

逾日夜半,果即生子,异香十里,长虹下垂。紫光绕户。其生时乃唐贞观二年八月初四子时也。

幼颖敏,周岁即能诵《诗》读《书》,知孝悌,食不先尊,行不先长,言不先启,笑不先乐,怒不先发。父母珍之。甫五周,父因道人之句,即名岩。居灯火三年,凡《坟》、《典》、百家无遗记。师奇焉。

一日会诸生,师试以《东方美人》题。命方下,吾挥笔立成。词曰:

良宵剔火银釭明,宝鉴高悬万里晴。何须吹箫引凤凰,紫虚飘落佩环声。

佩环声里歌音巧,中天步下金钩小。扶桑偷出水晶宫,广寒约伴游行悄。

当年不说吴国施,今日休夸楚国姝。襟怀不让巫山梦,丰度还看姑射屏。

美人来自倾城国,美人不倾人自惑。任他浓眼能动情,我有铁心坚胜石。

轻盈万种尽妖魔,笑口娇肢皆戕贼。妲己褒姒亡九有,色欲有人诚可嫉。

吾将真气自涵藏,历遍春秋乐且极。

予师默然,已知予有云外意,但隐而不露也。

逾年,将定屏间之选。予难色,父母不豫,予勉焉。遂匹宦者刘校尉女,婚成未之私也。三载,黎育。

值父母诞跻七级,延祝宾觞。方三上,有乞者三人裹箨冠,披草衣,跣足持篚径入堂前。予怒逐之,不动神色。父母欲酒食之,乞者不顾。扣其愿以何,曰:“吾欲与若子岩同乞也。”父大笑,以为痴妄。母因出言不逊,怒逞,命仆打逐。乞人全勿介。一胡髯大汉睁目视之,众靡然莫敢犯。乞人遂拍手大笑,长歌一曲。曲曰:

俺是个云游的大汉,向长途寻几碗麻姑的酒饭。却不会与你的残杯剩盏,又不要出你的心中勉强。

只学得俺无拘管,没牢笼,煞强似你镇日间心劳意攘。

又一大眼铁面胡子掀髯和之曰:

笑吾侪却是个小乞儿的模样,不知俺弟兄们是那终南的野汉。

只为着度愚顽,同避这无常网,下云头把一个仪客来丢放,你道是下流中无宰的萍花,浮梗闲飘荡。

又一老者,白发瘦骸,手拿双板,击竹和之。曲曰:

叹俺们丢去了利机关,在弱水间。把乾坤日月芦中放,为你的那青年汉。

因此上要提携,化些儿酒饭。只恐怕别吾侪,要见时费却恐思想。

其时予知非凡品,近前揖之,款斋不之受矣。胡髯者曰:“他日邯郸道中相会。汝可进取斗酒与我三人。”予诺。回首,忽为三禽,望南而去。

席终宾散,予慕不就枕,转转勿置。取吴笺、染管城子,作一《望云卿》词。词曰:

华堂春昼,双星见彩,正歌吹当筵,祥烟蔼霭。日影椿叶萱花,风弄舞衣飞带,祝嵩山添玉斝,愿寿考年年不艾。

是何处神人,化为路丐?清音堪赏,癯形可爱。如九节昌阳,高标英迈,便欲从渠去也,涉巫峰,登瀛海。岂知尘缘未了前生债,依旧向芸窗,空使我梦魂一劳惫。

又不尽,乃占一律。诗曰:

孔雀屏开昼日长,宝炉飞篆爇奇香。

东风帘卷瑶池瑞,南极杯传海屋浆。

双鹤慢衔桃正熟,三星遥报菊初芳。

九天云外人归后,望断烟霞雁几行?

时月落东嵎,星流溟海,乌鹊惊飞,村鸡轻唱。适良友金貂者折简挈游汉洋,予唤逸童整装赴会。

舣船中流,金友举觞为寿。座有素善者李元汉,乃贺曰:“明岁大试,吾得夜兆,吕兄必登龙头。”予笑曰:“兄为予心胜,故得此兆。使果及第,当举钩得鱼。”三人戏,钩下,予果得金鱼一尾,二人勿获焉。金友占一词,奉厄酒相贺。词曰:

春闱黄鸟暗相催,四海鱼龙取次归。争向禹门需变化,伫听轻浪一声雷。

桃浪暖,绿波随,锦鳞金鬣自徘徊。夺得龙头冲碧汉,人人竞说状元回。

予饮卮赓以词以答。词曰:

午漏声残赤帻催,漫将官服听鸾归。经纶欲试当年手,曾振春江昔日雷。

英雄辈,尽追随,凤楼金辇任徘徊。好将功业传青汗,紫绶间纡昼锦回。

更相酬劝。

忽逸童报说:“有一青禽自西而来,色如翠黛,形如车轮,声如镛黄,飞至中天,化为青衣,手持腰鼓,口唱道歌。”予三人初未信也,静听。无何,其音铿似锵,其节悠似徐,清如轻风之落细泉,远如渔歌之隐深浦,响如空谷之应凤鸣。呜呜然,乐足以动欢,悲足以动泣也。掀篷仰瞻,其童欲下而上者三,欲就而止者再,云气或翕或开,或飞或凝。三人跪而邀之。少憩,蓬头击鼓而唱。曲曰:

飘遥散荡,红尘外世事全无碍。麻姑饭一盂,荷艾为衫带。到长途,跨青牛,只落得闲自在。

笑你把名利来空牵扰,世事多机巧,巴积万两金,心上还嫌少。苦奔忙碌碌的,头白了。

予献以清醪。彼用袖一拂,腾空又唱二歌。曲曰:

滚滚尘波汹涌,笑你的舟儿浮动。一篙怎抵得江上风?怕到这其间,帆楫皆吹送。

纵要转岸头,与沙鸥共。奈怎何?不容得不做槐南梦!

劝你丢去了樊也么笼,踢开了欢也么哄。一心儿要把丸丸弄。

到得那道岸边,这个船儿方与你,终身共。

音响渐远,形迹勿睹,遗下一案,授一口偈。偈曰:

口口听吾言,切莫去朝天。

邯郸急急转,同我食霞烟。

予下术顶诀示予竟不悟其说。金友已酣。

返舟及暮。予父母方倚闾,见予欣然而入。予述其说,母不之信也。时越岁冬,母得疾,患热。予昼夜废食寝,祈岳神以身代,勿愈。为之祭斗,勿愈。割股肉,爇香,略愈。然热钟心腹,思泉。适早泉无清洌,帷汉洋之水清,且沙途涨远难汲。予躬汲之,几为浪逐者数,然犹不济母渴。予夜祷龙王祠,忽堂前涸井出泉如醴,日汲奉母,不旬日而母疾愈。至今吕公泉尚在,人以为孝感也。

贞观以后,值吾郡岁歉,民间无收,而催科殊急,贫民困甚。予家积粟万斛,予与父谋之。凡力不堪应科者,皆为输纳,且罄所蓄以周之。所活万千馀口。司政闻之,旌吾闾曰“义”。

越明年,丁卯,当贡士,郡以名举。父母促装应试,命逸童负行囊。别高帏,辞兰室,行矣。予室幼谙经史,因言以赠。词曰:

君莫惜路旁花,回首即天涯。东风恶劣飘游骑,一染狂香空自嗟。空自嗟,慢劳魂梦,绕遍行槎。

登龙榜,足堪夸,金鞍玉勒共乌纱。承恩被宠,即便转归家。切休如浪梗,教我望断天涯。

予受别,遂长行。买舟于横浦,遇一渔父驾小舟,唱《沧浪歌》。歌曰:

身挂青蓑,箬罩子头,晓来撑出柳花州。手执个长竿烟江里去,只恐怕鱼儿不上钩。

不上钩呀不上钩,教我侬耽尽子万千愁。勿是我贪图个财和利,只怕你侬做子个下场头。

予唤之,不舣,飘然鼓楫,望云波深处又歌而去。歌曰:

烟水茫茫风自清,一舟自足乐余情。看你功名辈,贪着富贵心。

也有挈袽求善,也有自请繁缨,也有胡言鲠主,也有婢媵谄君。只道宠荣千万世,那知身后只虚名。

只虚名呀只虚名,不如我脱去这红尘,终日在江湖钩个鱼和鳖,村中沽酒醉醺醺。

终不回视。予另舟而渡。

春光初媚,玉破蓝田,柳舒堕岸,莺鼓巧簧,燕翻轻剪。香车动士女之轮,宝马走王孙之辔。予蓦转故乡之思,望白云而泣数行下。逸童进曰:“夫子忧矣,夫子休矣,今夫子胡为乎游哉?夫子胡为乎去父母、舍妻子哉?夫子兹行,荣亲故,荣妻子故,一荣而百千万辱去,夫子又何忧焉?夫子休矣!”

予欷歔之间,而郁悒之心终不已也。予岂为私爱云尔,为亲老清温疏也。虽然。逸童言亦可采纳,觉少宽裕神思。

步过绿林道中,遇少年如淮阴市恶流,行阻予途,拦阻不容行路。予与逸童哀求百出,倾囊与之,止留琴剑而已,馀皆一股收去,得免残喘。盘资已尽,奈何程迢?逸童乞食,予佩琴书,途遇向来予家乞者虬髯大汉,笑曰:“书生,书生,昔日吾乞于汝,汝逐吾,父母又逐吾,今汝亦为人逐矣。当时吾三人欲同汝乞,汝以富家郎,焉有乞人的道理,今日何不在家享福,亦同吾乞也?呵呵!”予默然自觉惭惶,盖忘于向之所作也。其汉于筐中取出杯饭,臭不可言,飘羹蛆出,语予曰:“食饮此,今我与汝一伙人矣。”予颦眉蹙额不视,汉收而去。肚饥馁特甚,得逸童觅一盂糗,食之以充,不更思食。询其来,乃得之大汉也。

兼程而进,苦不胜说。至蒲阴村,三途,人迹杳然,兽蹄鸟迹交错,奠知所向。憩于古槐下,喜清风之徐来,正精神之少爽,遥闻牧唱。曲曰:

山花开了,掣嘤啼鸟。吹短笛步过重岗,跨小犊行游峦隩,见四野人烟悄悄。人烟悄悄,无烦无恼,无白无皂。性逍遥,唱一个莲花落,自忘却乾坤小。

松阴密密,火云息息。敲残了石上棋儿,弄一管无腔竹笛,那管世途恶逆,凉风习习,竹声沥沥。看鸢鱼满目,天机露,玄关在在奇。

金飚满岭,枫颜红衬。看飞桐一叶轻飘,听寒蛩数声孤零,堪叹人生浮梗。人生浮梗,何时梦醒?还须自省。漫劳神,一日精枯竭,如同败叶根。

彤云满目,梅英破玉。有几个暖阁红炉?有几个妻号子哭?笑枉自人间奔碌。人间奔碌,何时自足?无常来促。渐消磨,两鬓堪堪白,金银买得么?但聆其声,不见其形。使逸童跟寻,半晌不至。

忽一全真身披百衲,头挽双叉,胡髯满颊,目如老龙,双耳下肩,足穿多耳麻鞋,腰缠黄绦,挂葫芦蓝袋,手持无心棕拂,嘻嘻而来至予前,睁目作怒,喝曰:“书生何不进程?天色将暮,吾久知此地日多劫徒,夜多虎狼,非安息所也。”予起而长揖,其人即坐下,与予对膝,默然若禅定。久之,予恭加,而先生定目视予曰:“子将何之?”予以应试答。先生曰:“青年学富,正宜上佐天子,下匡元元,俾吾侪得荫受其赐,是幸遇矣。然吾有一言,生当记取。”予颔首受教。先生曰:

风波恶,风波恶,利名场,须坚脚,前途休用错,一朝失却这根苗,万转千目摹不着。

归兮归兮要认真,来兮来兮如蜕壳。打开迷阵跳出去,金重山边见下落。

予又扣前程:“先生知否?”但摇头云:

前程路,前程路,万里飞腾不耽误。一身委质于王家,生生死死不自顾,古来忠尽鼎镬中。

英雄却是罝中兔。碑铭传世亦何补?富贵诚如蒿上露。东郊丘垅嵯峨高,其间多少垂珠儒?

予厌闻其说,先生云:“子何不随吾云游?多少快活!”予笑曰:“先生差矣。子饭的是粗粝之物,茹的是野山蒿,饮的是石涧泉水,穿的是粗布破衣,又没有父母妻子,又没有高堂大厦,又没有交游朋友,又没有亲戚往来,又没有跟随使唤,有何快活?”先生掩口而笑:“我说个快活你听。”须臾,袋中取出渔鼓,口唱道情。曲曰:

咱吃的是粗粝粮,煞胜似羔与羊。茹的是蕨与蒿,煞强似百味香。饮的是石涧泉,自不爱葡萄酿。穿的是百衲衣,自不要绮罗纹幛。居一间石壁茅檐,也赛过那充栋楼阁百丈长。

咱不读书几行,咱不识帝与王。那知他秦强楚弱争雄长,那知他汉国兴衰振亡。咱自与鹿鹤同嘻也,时布青云作百关。有时间驾轻舟游海洋,有时间乘小鹤闲来往,有时间化做一个凡人样,有时间化做一个物行藏,乾坤历遍无拘也,浪荡逍遥孰主张?

也没个阴与阳,也没个短与长。也没个乾旋坤倒分消长,也没个古往今来柔与刚。炼就咱一粒金丹也,石烂江枯性自长。

予以为迂谈,笑而欲别。适逸童至,促行。先生云:“子涉途何囊橐空虚?吾有一枕,收之不过盈寸,放之可几三尺,甚便旅次之用。欲乎?”予辞以乍逢,何敢虚受?先生云:“一会倾盖,古有之也。何妨?”遂探袋取出,形如折竹,止寸许,付予。予收而谢之。先生曰:“三岐之羊,墨子悲焉。今子几亡羊矣。吾引诸?”导之车行。将里馀,先生遽不见,仓皇失措,强行又里余,饥渴交作。逸童龙钟勿进。

遥见青旗插于茅檐,黄鸟啼于杏肆,盖吴姬馆也。欲就食,奈杖头青蚨何?谋于童,童以途间遗得之以应。予以“道不拾遗,贪泉廉士不饮,胜母孝子不过,予何忍一腹而蹈此不义耶。”童笑以为:“却衣细事,不疑非长者。且存亡危急,为此损生,失父母不孝,去君上不忠,孝忠廉节,一二、二一也。”予采言,勉强就肆。命设饭,饭无矣,命炊,肆主渍黄米将炊。予觉神思困倦,觅枕。主人辞以不备。予寝而起,起而寝,觳觫不宁。思全真所与枕可用。出而开之,三尺馀长,且软馥妥神,一枕而安。

径至都下,投名于平章门。翌日进试,初场题《鹦鹉词》。文曰:

仲二五,秉阳精,车夷现瑞,山川毓神。翠衣飘碧汉,朱鬣动祥云。来自殊域,达彼枫宸。能言觉慧,卓越羽禽。不羡岐周之凤,超然乔木迁莺。食天厨之美味,饱帝席之佳珍。出樊笼,遨游四海,恁去飞骄。

二试题《牡丹》律诗。文曰:

淑气初催黄鸟歌,锦丝帏下色偏多。

扬风舞态依金谷,浥露娇姿清翠柯。

白凝晓月舍轻粉,红点春霞罩浅罗。

富贵豪华皆占断,莫辞相对醉颜酡。

三试题《秋蟾影桂赋》。文曰:

时维八月,序属金柔。祝融税驾,鹑火斯流。商气薄于於渚,白帝驾乎西州;水王应乎潮汐,金声动于墟丘。银潢高泻,玉杵音悠。清光兮九野,晴色满宸楼。映澄江之贝阙,透珠箔之虾钩;生长夜之明洁,破万古之昏眸。瞻彼浩魄,顾此千秋。影婆娑以参差,或浩荡以沉浮,有蜍泥而培植,共素娥以行休。时丁丁以伐干,忽音响之下流。满阶浮动,玉宇如虬。因皎然而见,又谙然而收。香飞花吐,拟折云头。一枝高攀,鹏途恁游。入广寒之清虚,为姮娥以淹留。佩鸣珂以相逐,挹天风于九州。对本公而酬酢,衣冠冕而貂裘。

试终,平章录予居首,引予面君。赐以宫花绯袍,宴之杏林。及第游康衢,遇文相之女,赘予门下。予辞之再三,君传命,不敢。方乃曲从焉。

甫婚,铨予为豫州刺史。同文氏之任,单车而往,属迎者填道。予持刚秉正,不徇以私,锄强豪不避权倖,贵戚敛手,有一奸枭素行占夺,乃侠流也。其党十辈,横行郡中,予下车,即赉万金以馈。予叱之,毫不染。因知其为侠党,乃招告诰。

不日间而告连者百计。予命捕,捕勿敢。予阴寝其事。而侠时窥予隙,以物诱。予佯交焉。一日设宴宴侠,侠欣然赴,十辈皆至。酒未巡,予喝,从者起百人,擒下,皆默死。于是一郡凛凛。

居任五载,生二男,人都考绩称最,擢为观察使,持斧钺,有杀不请。于是专生长,美衣服,冠豸冠,丰度超出朝表,视者不敢仰,人称为铁面李公。行部至徐扬,剿擒劫盗凡万三千人,去豪吏百三十人,毁淫祠六千馀所,过处无不战股寒慄。巡察又五载,长子胤郎已九岁,次子彻郎已七岁。复命,龙颜甚悦,慰以美词,赐以金帛,不可胜数,赐宴文渊阁,随擢河内道节度使,封为荆国公,文氏荆国夫人,子封豫州刺史,有衔无职。

予受封及第,与文氏家宴。酒三进,不觉念及父母并刘氏,涕泗交颐,食不下咽。文氏询其由,予以实对。氏曰:“是何难也?明日谒君,当以情奏,暂请还乡省亲,即取带来都,共享荣华。吾当让刘为正。”予从其言。君上亦从予言,赐予驰驿。

予归故土,升堂参拜父母,视见刘氏。未及叙意,而郡邑之长与凡亲故宦识,探者冠盖相望,月馀无宁。既而祭奠茔坟,宴集诸戚,又月馀,禀请父母进都。

于是概家爰行,路居半月有奇,抵京至第。文氏挈二子欢迎,到中堂,亲上坐,先礼。次刘氏居上,尽侧室礼。次命二子礼祖及嫡。设宴,鼓吹盈堂,贺宾迭至。予与刘氏为亲洗尘,交欢于一堂。金章紫绶,尽人间之富贵矣。君上特召加父母为荆国公,荆国夫人,促予赴镇。予即日起马。至镇百里之外,迎者剑戟如林,旌旗如云,甲胄如电,士马如鳞。

居镇月许,正喜宁妥,忽边信飞至,突厥入寇。予忙整兵三万,作二队,出榆关,列为九宫玄女阵。左先锋李明,右先锋史思,哨将贾充,后阵左袁洪达,右赵壁,中军祖嗣曾,皆枭将也。奈何突厥之势,猖獗太甚。

李明进曰:“主帅不可轻敌。胡骑所长者三,中国所长者五。然中国之五,不足以当胡骑之三。昔太宗淤泥之厄,非三箭之勇不能雪其耻。今将军宜以计破,如介子之擒楼兰,班超之破西域,功可成也。若图侥倖拚勇力,吾恐置千钧于鸟卵,驱群羊以逐猛虎,不格明矣!将军幸思之。”予曰:“子不闻乎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败。奇者正之,正者奇之。先为不胜,以待敌之可胜。先声夺人,乃上将也。予岂必子言?”于是分左翼伏于东南一隅,士衔枚,马衔辔,令曰:“金声而隐,火声而发。李明主之。”

“一翼为阵,作乌龙摆尾形,首史思,尾袁洪达。击首则尾顾,击尾则则首顾,止许首尾相顾,不许胜。待胡骑拔寨,听角声一鸣退百步,二鸣再退百步,三鸣即大遇,向东南疾奔。”

“中军火炮三发,伏兵齐起,其退者复回,合围击之,有不如令者,斩。令下。”

先以疲卒一人,持书往突厥下,期丁巳日巳时交锋,乃安营之第三日也。其二日,忽后寨旗脚飘北,占应奸细探营。予私出巡之,果得于草莽间--贼人取马料,立斩,悬首于竿。

三日丁巳,战几一时,予如前令。胡骑果拨寨追北,入予彀中。擒其巨魁五人,斩甲一万,掳其辎重丘积,奏凯歌旋。

计其时日,止旬馀。申达君上,赐以千里驹、玉束衮袍、金珠一车、白金万觔、锦千匹,特进王爵,食采一方。居任五载,胤于已实任,予将辞爵归闲,使胤予赍表觐君。表曰:

叨恩待罪河内道节度使臣吕岩,谨以下情乞恩归养者:

伏以天恩广被,庶物咸熙,圣德均占,群生甄育。臣岩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景运初开,帝王应昌期而抚世,明良协赞,德以相成。然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故事君者当尽事亲之职。魏祖不道,徐抱空贤;汉帝虽仁,王怀遗恨。下无补于臣心,上有损于君德,往者如斯,来者宜鉴。

兹盖伏遇皇帝陛下统天启运,翼世兴慈,教以孝,教以忠,人伦攸叙;全人亲,全人子,百行克敦。事庙极永言之诚,追王竭终身之慕,八方庆戴,九有欢腾。念臣草野微羔,蓬门介子,幼叨过庭之训,窃效孔规;壮辱阃钺之专,幸瞻舜德。汗马之劳已尽,清温之礼未行。职在委身,敢曰忠尽;恩同罔极,欲尽孝思。恳乞扩老老幼幼之弘仁,赐羔羊鸟鸟之终养。则君上之报效不蔽愚衷,而慈帏之衰景依归有自。臣无任感激之至。谨令子胤赍表以闻。

表上。君勿许。又任五载,改擢河阳节度使,屡有战功。擢胤代居河内道,彻为豫州刺史。予居河阳八载,父母皆亡。君上以镇边要害之所,不许居忧。

忽一日,边报西羌入寇,结构女真,党共八十万。予日正举父母殡,迟延一刻,兵已抵关,急命贺言应,被敌擒斩,去卒二十万。予急去时,虏已遁。朝廷差执金吾五人,扭囚予赴京,妻子勿知也。面君备陈其情。君因予功大,少有贷意。因谗臣进言,将予斩首。一刃之下,魂飞万里,举家抄戮殆尽。

予闻家人呼叫之声,遂觉,乃一梦也。其炊方熟。逸童呼予饭,故觉。噫吁!一炊黄粱,世事三十载,其间富贵荣华,生死哀乐,如斯而已。

饭毕,逸童催行。予心犹豫,思全真之言,欲一再会,又莫知居址。问店主:“汝处曾有一胡髯全真么?”店主云:“相去不远。过三叉路,槐荫转角,北上半里之地,一小庵就是。他不离左右。”予将回旧途,童不欲,予以还枕绐,遂共童复原所。

刚到槐荫,其全真已先坐槐下,时申刻矣。先生笑曰:“书生何去而复来?”予以还枕对。先生云:“尚欲眠,何即见还?”予方探枕还先生,先生以枕转开,目予:“子欲此槐下一眠乎?”童在侧,不欲予眠。先生用手一指:“仆者何不少睡,以待主人?”逸童先睡。予觉神困,困就枕而睡。

有青衣二童呼予名曰:“来来来,吾与你一游!”予不知为何许人,细视之,如金友幼年之状,一如同席朱家郎,皆髫年之交也。予随焉,步入松林,再过柏坞,潇潇然如秋声之入落木,悄悄然如午夜之绝行人。森森竹筠,琅琅泉水,不识径道,引入重关,登上层岩,又下平途,近一司府。上坐乌纱皂服之官,两庑吏卒唤予入。其官下阶而迎,问童子曰:“何来也?”童子附耳密言,其官曰:“诺,诺。”忽令一卒,身如金刚,目如虎豹,声如豹狼,身挂青直掇,腰束红绦,头带三山帽,引予而行。

至一所,遇一老妪,白发娑娑,手执磁瓯,唤人饮茶。予渴欲饮,青年者止之。

又行,遍游爱河,桥广盈尺,高及千丈,波涛汹涌,鱼龙开吻若吞。或过者化为梁栏稳步,或过者推挤倒溺,鱼龙竟吞食之。予怆然不忍视;血湖相近爱河,腥秽之气不可著鼻。溺河者无男,或止露面,或露乳,或露腹,千百万状。或提携少儿,或搂抱赤子,红光遍体,人不可近;刀砧近于血湖,割脐剖腹,开肠剜肚,又加上槌捣砧杵之。予悲而莫视,青衣嘻嘻笑,强予视焉;吊竿近于刀砧,较之刀砧少轻,或悬手,或悬足,或手足皆悬。中以石坠舌出,目眦皆裂。又加以荆杖加鞭,号楚之声动也。其卒如戏傀儡为乐;刀山近于吊竿,尖峰峻岭,皆刀戟布列,如三春新笋密透,银光闪闪。卒人驱众犯裸身上山,犯不肯从,以黄藤大棍后打,勉强匍匐而上,肢体皆裂,血同涌泉。予哀焉,为求解,卒不为意;碪磨近于刀山,尤惨。先以罪者缚,启上盖,以罪置中,盖加,上压以巨石,罪人叫声如雷。二使牵动,一使以叉拨骨肉,如粉。带血同脓,浆漾磨下;牛犁近于碪磨,先以罪人反缚双手,一鬼拿定双足,二鬼用一大木杠于背,扛出舌,一鬼用钩帘搭定,扯出丈馀,驱一犊往来舌上数遍。其舌长二丈,广三尺,犁一时其舌如泥。未犁者置于傍,与之观看,魂服早碎矣;油镬近于牛犁,铁镬如缸。中盛油,下架柴。烧油沸,以罪者止缚双足,先以为下镬中,二手挣挫,一鬼使铁叉叉下,须臾骨肉皆消;饿鬼近于油镬,作一阱,中置罪人千计,体瘦不及一拱,喉细不过一针,头大如斗,口出烟雾,声如蚊蝇,如水中鼋鼉样,盖不知其为何孽。青衣云:“此辈好食五荤三厌,日无足意,故当此报。脱胎将为便蛆。”火焰近于饿鬼,作一坑,烈炭闪闪,剥去罪人衣服,推于炭上。罪者挣起,用铁笊笊定,烧烂肌肤,臭不可闻,百里之外不灭;黑暗近于火焰,虽日必秉火,方见你我。但闻哭泣之声,不可见也;枉死近于黑暗,其墙四堵中,皆绳缚,少手少足,没头没面,千奇百怪之形,此皆枉死者也;阿鼻近于枉死,此处最恶,虎门深锁,牛头马面百辈把守不容视。青衣言曰:“吾奉正阳帝君之命,可开一视。”牛头略开门一角少许,中间罪人奔涌跑号,哀啼叫救。予心寒即回。引至一殿,乃初见之官也。拟留予,予不留。其青衣将予一推而觉。先生与逸童辈不见。

日已暮,投宿无处,寻原店,亦杳然灭迹。时西峪下金轮之辙,东皋悬玉镜之台,前无孟尝之馆,后无平原之地。进退两艰,徘徊瞻顾。道傍一乔松,盘根错节,枝叶偃盖,抚而就焉。

但见疏星张残局之棋,明河挹川浣之练,近林绕一声之惊鹊,高岗度数点之归鸦。咿咿哑哑,渔艇归乎别浦;呜呜咽咽,牧笛返于故村。举目潇然,形影相吊。顿思父母抚吾,朝夕在侧,今流遗此地,彼此不知,泣然泪下,乃作歌曰:

瞻彼远山兮凝白云,悠悠乡水兮切我心。高堂白发兮倩谁人?

疏我定省兮飞我魂,云兮云兮,千里量我忱。

又念刘氏自适予,尚同处子,上事舅姑,下乏芝兰,孤帏岑寂,是予误也,亦作歌。歌曰:

瞻彼空谷兮有佳人,春光正媚兮绾同心。分开比翼兮,欲奋翮于青云。

耽彼芳年兮,镜蒙尘。悠悠远人兮,碎我神。歌兮歌兮,哀哀恐猿闻。

歌竟,悲伤倍加,阴云生惨,明月无色。久之,雾卷天空,朗然若昼,白鹤从南峰之巅横飞而来,形如轮,渐而其鸣如人,停于松上。俯颈窥予,如哀予,如哂予。双羽翔而集者数,下予前舞,足转翎,划然大啸,和予歌。歌曰:

南山兮有白云,北山兮有白云,山中悬望兮空劳神。白云聚兮天合成,白云散兮天折分。聚散分合兮由天心,凝固涣耗兮何由人?伫目兮见此云,瞑目兮即无形。人生父母兮如此云,子纵欲顾兮留之不能。

向予点首:“书生,书生,父母孰不愿?无常到来,他也顾不得你,你也顾不得他。”把首一摇,又和一歌。歌曰:

取彼焦桐兮为我琴,抚膝一调兮乐我心。朝夕好合兮,操一曲凤凰鸣。灯前月下兮,并止同行。期与偕老兮,百年长存。忽然弦断兮,寂尔无声。期欲再鼓兮,非昔之音。凤来高岗兮,鸾镜破菱。人间夫妻兮如此琴,天将夺去兮难赎以千金。

又向予点首:“书生,书生,人间夫妻孰不愿?一日命终,各自投奔,你不见他,他不见你,又那里寻个夫妻?快把这条绳儿割断,自寻一个长生的路去。到得那个处在,自然父母妻子不分别了。”予方欲扣其说,把翼一挺,腾空仍往南峰去了。星移月下,鸡唱扶桑,曙光已动,予心顿悟,不欲前进,功名之念成灰,家乡之思即断,飘然有物外之想,欲求全真为师。复循故道,至于槐荫少坐。

遇一云游道者,年几百岁,皓首庞眉,身著破袍,脚踏芒履,手执拄杖。近前为礼,与之共坐。问予:“何境而来?前面绿杨林中有一小仆,悬命高枝。”予闻,愕然失色,知为逸童也,即欲往观。道者止步云:“先生住。吾视汝骨如孤鹤,面若春花,须如新柳,眉侧黑子,山骨耸起,两珠朝海,五岳丰隆,神清气爽,必为神仙。何不从师受诀以求超脱乎?”予稽首受教。云游者笑曰:“吾行游三十馀年,不遇一真窍。汝当别求,莫误汝事。”弃之往西去,招之不来。

予访于绿杨林,果一童缢死柳下。盖因予眠槐下,先生既去,童呼予不醒,守予一宿,知予不活,事出无奈,哭予一场,遂将琴剑挂于林间,自随以尽。呜呼!吾未成道而先殒一童之命,予何忍。乃取土为香,望空拜,誓曰:“岩果得遇明师指出迷途,以证玄道,当先度此童。天地神祗,鉴表下衷,莫使孤魂远去,离其根本。岩若爽言,天地夺纪。”誓终,将童放下,于杨柳根边取草蒿以覆,将琴剑置童侧,取土书于琴上:“往来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即以琴剑酬。”号恸一场而别。

复至槐候全真来,二日绝音耗。日取树果充饥,饮石泉解渴,体渐狼狈,形同槁木,足不能举,目不能见,横卧槐根。蓦听樵歌隐隐。侧耳听焉若曲,击斧柯回以节韵。歌曰:

家住在深山野坞中,手持斤斧入林丛。要斫个千年柏,要砍个万年松。也不管他英雄好汉,也不管他食禄鼎钟。有时节看个中天明月,有时节看著半岭清风,有时节采取茯苓根白,有时节带插文吉花红。到晚来向山腰里一睡。只落得清闲自在性从从。

歌声渐退。予勉强追之为礼。樵夫云:“先生有何说?”予询问全真居处。樵夫云:“没有没有。此山过顶翻下,一竹林茂盛,中有个小小茅庵,一道人大腮胡髯,大眼蓬头,大肚赤着脚,我这里叫他金师傅,这个人是出家的全真。”予默思:“在家时那乞人说‘金重山中相舍’,今莫非是他?”即求樵夫引带。

樵夫云:“先生,你活该死!要见那个贼道?他虽出家,比在家人最凶。逢著过往经商见他财帛,也不用甚么,见一喝,那人已自惊得小鬼模样。我这山村人家,四时八节俱要请他吃酒吃食。若一次少了,便来杀人放火。见他形影儿都躲,你到要去寻他,快回去了罢休!”予一意要见,不信,只求他引。他把手一抛,担了柴儿,口唱山歌。如飞过山峦而去。歌曰:

我终日樵柴山陇间,懒来自共那白云眠。不管你是非颠倒,不管你机巧多般,不管你风波险恶,不管你世路多艰。我自乘个兴儿归去好,恁你侬去劳扰扰不安闲。

樵夫已去,吾力甚疲,坐于石上。远远望见那全真到来,近而目焉,却又不是,乃是家中来的大胡虬髯乞人,变服作全真仪容。予知为非凡,纳头便拜。真曰:“嘻嘻,书生到此良苦,何不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奴仆,昼食膏粱,夜眠纹锦,何不快活?着何来由受这等的苦楚,举目无亲,日无饮食,夜无床帐,将为虎狼口中物矣。我引汝原路回去,如何?”予再拜,誓不回归。真曰:“不归而寻那个?”“予要见金重山中师傅。”真用手一指:“来了,来了。”只见曾来家的大肚胡的乞人,亦为全真样,飘飘而来。予拜伏于地,其真用手扶起。

二真自相云云。其后来者大笑视予云:“你今如此后来,悔之晚矣。”予再誓如初。二人云:“既然如此,只在此候我二人。我们欲往里许之外寻一个道友,即来同你到庵。你若等不来,可过此山,望见小岗嘴上一个茅庐,问金重师傅。只在庐中坐下,我就回。”把袖一拂,弃予前往。

候将暮暗,不能行,栖止道左。须臾间,猛兽咆哮,绕于左右,若欲攫食。予存神默祷:“今为生死求师,身命不顾。倘兽饥馋,愿以身充兽腹。”兽踞蹲予前,目如电光,声如雷吼,久之遁矣。方瞑目,遇一熊嗅予,毛刺面额,用掌擒予臂,一掌探予胸,欲刳心状。予祷如前,熊释而遁。一夜无宁息。

至晓,腹中空虚,举足不动,取蕨根食而略能行。至午,见一牧童牧羊。问其山庵所去几何,云:“非十日不到——五日至顶,又五日至庵。”予不惜途遥,又行。渴极,捧泉饮,误下水蛇一小条。觉腹中绞痛。仰卧涧边,乌鸦啄目,苍鹰搏胸,蝼蚁嘬足,只一心不动,苦真难忍。开目而视牧羊者,牧羊者嘻笑于傍:“阿呆,阿呆,那里去寻金师傅?我引你下去,家中望你回来。受这等苦,明日必没性命。怎么到得那里?”

予不应。童子怀中取出麦饼一个与予食,予不受。童子道:“先生,你还要走十日。若不接力,性命难活,还见得师傅么?”予以言是,接而食焉,谢童子。下咽,觉神清气快,腹不痛。吐出小蛇,乃一草根也。拜童子,别而上行。

不及山半,日又黄昏,更无居民。遥见黑松坞中,青烟缥缈,黄犬嘹嘹,茅檐高出千层岗,柴户斜扁平深壑。予喜得宿处,往扣其扉。半饷,只见一丫环执烛而出,叱予:“我村庄中人家。主人不在,何敢无礼。径扣我扉?”予哀告求悯。环怒少息,命待。进片时,引予入。

朱门中启。广厦深堂,虾钩高挂,珠帘雀屏。列开锦褥,沉檀燕于宝鼎,银烛炎于金台。绣幔轻开,香风先度,青衣数辈导出一年少美人,方笄近二旬。柳眉拖绿,波眼溜青,乌云挽朝阳之髻,粉容过洛浦之娇,楚宫服态,吴国丰姿。迎予上堂。予以贵宅内室,谦让不敢近。女曰:“既来此,三生之缘,非今生定也。郎君青年,妾当妙岁,天赐其合。不然,妾居穷谷之间,与术石为邻,与鹿豕为伴,樵夫、牧子亦不多至,况郎君乎?其天赐,非人力也。”呼婢设席。予伏地辞谢,再四推阻,女瞋星目,竖柳眉,咬榴齿,呼环驱出于外,“恁此穷酸为豺狼作食!”予欣然出,女回怒,留命锁门户——盖虽欲出而不能也。

顷之,席备。命予礼。予居庑外不入。数辈扶进,纳予坐左,女右。前列歌童舞女百人。酒一巡,舞唱一回,笙簧鼓吹聒耳,响振陵谷。初舞《惜时光》,唱律歌。曲曰:

锦阁柔风,海棠弄香,彩衣舞袖偏长。一声啼鸟似笙簧,巧掷金梭在绿杨。

王孙辈,士女行,同游挈伴往寻芳。逢乐处,即戏场,何须身外觅仙方?

予隐几勿睹,但密识其音。强起,又作《八风舞》。腔如前。歌曰:

小沼新荷,重重似钱。薰风初入虞弦,流萤飞入画堂前。

一雨凉生竹簟眠,呼小婢整杯盘,漫把香醑细细添。同观赏,人月圆,那知人世有神仙?

三巡舞《霓裳》,腔如前。曲曰:

飒飒凉飚轻飞,井轴阶前,啼扰寒蛩。岩头枫叶胜花红。塞上斜征一字鸿,清思好酒满钟。

赤壁邀游兴更雄,行乐地,能几逢?休言彭祖状龙钟。

四巡舞《飞燕》,腔如前。曲曰:

六出琼花,长空乱飘,暖围兽炭频烧。浅斟低唱烹羊羔,笑见梅开月挂梢。

敲檀板,舞细腰,人间安乐是雄豪。貂裘美金束高,笑他方外伴蓬蒿。

女人起,举卮酒以寿。予不应而卧。强婚,予发怒佯狂。女曰:“若不从命,寸步之间可以溅血。”予笑而答云:“可以生,可以死,志不可夺。宁忍一乐而败大节?甘受白刃无辞!”遂伸颈待命。女曰:“狂生也。”知志不能屈,彼自入兰闺,置予中庭。予犹不放意,恐酣眠有污,假目而寐,终不予犯一宿。犬吠惊起,乃一草堆间耳。畴夜之景为魅哉。

披荆扪棘,出山溪而上。里许,见一黄犊背童子,自层峦而下。予问焉。童子告以:“金师旬日间颠风落岩而死,乌啄雀残,皮骨几尽,那里再有?”予闻言欷歔悲怆,将以自尽。犹豫间,忽思:“人有同姓,未可即以为真。必吾亲至庵所,果无其人,然后再作区处。”

只见童子方转过坞,又转出二三小童,亦跨黄犊,成群逐队,戏游于陇之中,吹笙笛唱歌。曲曰:

向山坡,跨犊游,披青蓑,箸裹头。野花笑折云峦口,见一个水鸥,听一个雨鸠,那知他人世生惨愁。思悠悠,朝朝暮暮,其图个乐忘忧。

唱毕,拍手相向大笑。又一个唱如腔。曲曰:

过层峦,步小岗,脱麻鞋,挂破裳。松阴驱犊闲来往。饮的是石浆,吹的是信腔,眠的是竿竿嫩草为床幛。细思量,无拘无束,一恁他天地自弛张。

唱毕,又笑。又一童唱如腔。曲曰:

岩前桂色巳黄,峰头菊昧已香。凉飚吹动云飞飏。雕翎喜健杨,鸢班有几行,月明似水消尘想。见潇湘一帆轻叶,风浪有几翻?

唱毕,四童合围,共吹竹笛,指予嘻嘻而笑,视予云:“是何痴子?家乡不顾,荒山草野茫茫乱走。是失心的癫子。”说一番,又笑一番。一童又唱。曲曰:

看我们在山中乐,笑他们多颠倒,把一个富贵功名闲担着,空惹得烦和恼,空惹得愁和扰。劝你好丢抛。劈破牢笼计,那时节能将生死逃。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倏然无踪。予探望不见。挈衣往上,日已晡矣。几颠,终不可及。

徘徊四顾。一突岗,平石上有二村童,黄发披肩,破衣被体,一捧石子二篮,一捧石局,转于石盘之上,惶惶惊怖拱立。时月挂松头,明同白日,予盘足坐于偃柏下。

须臾,二叟咳叹而至,对坐石侧,举石子围棋。一叟呼黄发童子云:“童知棋乎?吾语子棋。夫棋也,乾坤肖像,阴阳克牟,旋转变化,躔度已周。运神机于渊默,生智巧于朋俦,夺盘角于四五,占边疆于斜丢;抛鹭鸶之长脚,拘龟鳖之缩头。孤军深入,防腰肋之撞卒,众兵列伍,须高垒与深沟。幻眼莫为生地,断形竟作废休。莫前行而失后,莫右倾而左流;莫贪饵以失鱼,莫因乐而忘愁。欲破劲敌,先定已谋,开关突阵,伺隙窃投。神谋使其莫测,阴智使其难搜。当为万全之筹算,戒乎小利之贪求。一着不到,满局皆休。譬人生之在世,如棋局之嬉游。张之则黑白纵横,敛之则英武藏收。百年无过一局,万事归于一谋。睹棋局而还省,劝君家早早回头。”语终,予将就而问焉。二叟拂衣长往,童亦收局随逝。

予方彷徨,只听得北坞出一声大哨,如风吼木,似涧滚泉,奔飞而来二大黑汉,叱咤烈于项羽,威风过于蚩尤。一擒予发,一擒予身。奈何无囊。劫者笑曰:“俺等居此剪径数年,未曾撞见此穷鬼。既无囊橐,又无衣服,空教俺走这一遭。”那略矮些的汉子道:“气他不过!”腰间取出麻绳,把予不由分说捆做肉馄饨,高吊古桧,拍手大哨,望茂林去了。予此时上天无云,下地无路,又不能遇人解救,手足疼痛,晕绝者再,乃号泣于人,口占一律。诗云:

只为无常觅赤松,披荆扪棘入山中。

几回喉渴涧泉润,镇日肠虚乏谷充。

鞋敝偏经尖顶石,衣破难忍扑怀风。

那知蹇险重重过,古桧高悬命欲终。

吟毕,放声大哭,哭毕又吟久焉。蓦地咳嗽之声动于盘石上,俯窥,乃棋翁也,视予笑且吟。诗曰:

形立枯枝体瘦尪,那堪复遇此强粱。

绳缠恰似蛛经网,影动浑如蝶采香。

要使屈身同蝟蠖,故将恶胆逞豺狼。

飞凫未得长生术,预教先生缩地方。

予哀告求救,翁曰:“盗性凶恶,势不可犯,若知老子救,连老子休矣。”予再哀恳。翁乃得下予,解其缚,其股肱已深绳迹,半晌方苏。翁曰:“书生此行为何?”予述其意。翁曰:“阿呀,阿呀,差了!那个金师傅有出家之名,无出家之实,夜间淫乱妇女,日间劫掠客商。适才这二个强盗,就是他伙伴,我见他飞也这般赶来,知他念头发作,故此尾行到此。果然弄这把戏,若不是我救,你不吊死了罢休。你如今趁黑寻路回去,全了性命,却不是好?”予曰:“学生一念已坚,除非东山石烂,南海水枯,方不去寻师傅。人生少不得个死,所以到此,若是二心,天地必责。予宁死不回。”翁呵呵大笑,舍予而返。

予坐以待旦,复向山巅而上。日几午,见林梢烟生,鸡声喔喔。遥望白粉低墙一带,小户半间,三童汲水。予将乞食其户。只见平阶一带,中列几案数座,皆书生也。问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陈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锋乎?请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逊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毕,一年少者启口向予询其故。予以故答。诸生掩口而哂,谓予曰:“兄长既曾读书,盖未知大义。孔子云:‘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孔而异,是害己也。’传异于人,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兄长舍所学,从异端,背亲则不孝,忘君则不忠,绝夫妇则无行,弃朋友则无信,灭少长则无序。五伦斁也,何以立天地为人类也?况自盘古至今,几人不死,几人长生?譬之花焉,有荣则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则有屈。乾坤且有消长,山川且有变迁,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独存乎?”于是诸子齐相和,劝予以留同业云:“此抵都下,不过百里,旬日将大试,指往以取青紫,顾不乐于方外哉?”予无答,即辞退。诸生苦留,知不可夺,或以巾赠,或以履赠,一无受焉。飘飘遂别,半里间回视其处,无复在矣。

是日陟巅尽,举目一观,见对峰腰间,果一小庵,喜动颜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岗之侧。有溪一条,碧流泛昆仑之源,银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扑鼻,不羡南阳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宾。清兮可以濯缨,渊兮可以纵目。予就而掬饮。

有渔人摇兰浆,远远而来,口唱《下山坡》,曲曰:

驾一叶轻轻小艇,鼓一楫飘飘浮梗,披一领小小蓑衣,向一个湾湾溪径。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见沙上鸳鸯交颈。清清双双浴羽翎,嘤嘤飞鸣过柳汀。

唱一套,击楫数声,摇过西湾。又曲曰:

几两岸荷钱细叠,见数阵浪花飞雪,见几个戏水鱼儿,见几个绕塘蛱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风解热,欢悦;漫摇兰棹楫,奇绝。邀游不忍歇。

又摇向东湾。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夹岸,更灼灼蓼花争放。听湘江孤雁征鸣,听村落寒砧击响。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箫吹逐清溪浪,天香飘来时桂香。黄霞觞,醉眼在云水乡。

将艇摇过予所。又唱曲曰:

起凛凛朔风,柳絮轻,纷纷琼英铺砌。白茫茫江汉云深,冷飕飕钓竿滋味。堪叹羔羊豪气。羔羊豪气。暖阔里娇娃欢聚,思维。何如我这破衣,煞强是他那锦衣。

予揖而求引过溪。舟师云:“你到那边去?”予以金师傅庵回答。舟师用手一指:“循此溪塘过湾,又转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言毕,舟师进往下流。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里许,见一蓬头童子,身披皂裰,手执钵盂,口念弥陀下坡来。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访师行止。童子云:“师傅因采药被蛇伤足。卧在庵中,命危旦夕。”予闻之,且喜且忧。分别童子,而径往庵所。倏尔无人,木叶堆于檐下,枯枝亘于行途。予皆用手扒开,十指尽裂。血污满手。

抵庵,柴门紧闭。扣许久不开,停片刻又扣,内方咳一声:“咄!是何山野强徒?来我草居作甚的勾当?俺乃贫穷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来此相犯?快快别寻生意去罢!”

予叫:“师傅,师傅,是我弟子吕岩。”“俺独自在此出家数十年,那里有个徒弟,俺不曾认得。”再叫:“师傅,师傅,邯郸道中蒙与竹枕。松间曾约,特来求见。”那师傅一喝:“这个书生痴子,俺约你就来,何迟到如今?俺为寻你,被蛇伤足趾。今烂几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只为你这小子,今却来怎么?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开南选,去罢,去罢!”予苦不自胜,双膝跪于门外,号淘大哭:“师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当撺下深崖死了罢。只可怜吃尽千辛万苦到得这里,空作一场闲戏。师傅可怜可怜!”

那师傅又寂了半响,喝道:“你不是假心么?”“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轻轻推开。”

未曾举手,其门已开。只见泥床瓦枕,又无被席。师傅伏着,四壁潇潇,又无桌凳锅灶。呼予至前:“好个徒弟!俺正没人服侍。来得好,来得好,与俺看一看伤足!”予揭起草衣一视,其臭不可近。一足烂为肉泥,腿上皆已腐烂,蛆虫半麻。

予用袖细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几百遍,略净。然足烂实痛予心。是夜,师命眠于脚后。予不忌,一步为师拂拭。师喝叫疼痛一夜,子坐为师拂痛。

次日,师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觉肚中饥饿要吃。你可觅些我吃。”予欣然领命。出庵又不识路途。初到庵时,有一条路。及寻又不见,皆是茅茨塞满的,正不知望那里去,又不敢问师傅,恐怕动他的怒。举首告天:“弟子为师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忽见一小小径儿,没草可行。依这路走去,至数里,见一小庄,一老妪在门。予向求食。妪与一盂饭。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远远听得师傅在家喝骂叫饥:“哪里走来这个野酋,没处安身,假意来做徒弟,只道俺有东西,来拐骗俺的。早晨出去,直到此时不回,他到去吃得饱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紧。待那酋来,只赶他去罢。”喃喃乱骂。予急进床前,跪下诉说所以。师傅到不做声,只是不睬。跪半时,方言:“咄!取来俺吃。”予双手捧上,又无箸,用手拿与师吃。师怒目大叫一声,惊得魂不在体。“你这野人好生无礼,俺病人吃得这等糙米的饭,你又不洗手,就拿与俺吃,看你这般胡乱的人,出甚么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予含泪告:“师傅宽容弟子罪过,待弟子再去求来。但此处山僻,人家全少,十数里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贫人,更没一个大户,何处求白米?”师傅道:“俺气得不要吃。你只是去,不要在这里淘气!”予再三苦告:“容弟子服事师傅病好,那时便去甘心。予当再往前面求饭与师傅充饥,望师傅息怒。”师傅方不做声。

依前从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户,闭着门。用手敲开,被那管门的一顿大骂,要打。予哀求。少间,一长者出来问故。予以情告。长者微笑:“这个呆子,自家饥饿没奈何,师傅饥关你甚的事,难道天下只这个道人?他怪你,你自别处去,再寻一个师傅就是,何必苦苦。”予稽首长者:“忠臣无二君,烈妇无二夫。昔陈相背师而盂轲见责,李斯灭本而儒者争非,陈平尚念无知,曾子不甘有若。大义为重,小忿何存。况事师之礼,服劳奉养,职之常也,何敢背焉。”长者以予言是,赐予白粱香饭一盂,命予吃。另赐与师。予以师未食,不敢先。长者加与焉,予欣受。

拜谢别回,已月满蓬窗。师又在家叫骂:“晚不闭户,还不思来,终是野心。”予进见,先禀师傅:“弟子手已洁,饭已得白,请师傅餐。”师张目一看,方有喜色,道:“与俺吃。”予用手食,恐师饥甚,连连进之。师用手一掀,尽倾于地,骂:“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干且细,怎么吃得快,故此连进。”予告曰:“恐师饥甚,非有他心,望师傅莫气。还有一半在盂,请师傅吃了。”又半晌不做声。方才说:“拿俺吃!”予缓缓进。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直骂至半夜,喝道:“你还不拾那地上饭吃干净?不拾干净,都是你的罪过!”予唯唯,跪地细细拾吃。师傅于月隙间觑之,笑道:“拾好,拾好。才是个弟子。”予自从吃那书生们的茶饭,肚中不觉饥,到庵正饥,为师未吃,又不敢先食。今拾地中饭,觉肚中大饱。师傅说:“徒弟,明日汲些水来,替俺洗足,要早些。”

至五鼓,辞师汲水,满山寻转更没有。至一谷口,见水一坑,又无物汲。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时。师用手一拨,泼翻在地:“俺叫你早去。今却日中波水来,不能去求饭。俺不洗,去求饭罢。”

又一宿,叫汲水。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师骂云:“没见识病蠢,俺这足须一缸方洗得,终不然把这吃食的东西来洗足不成?”又泼翻在地。

予左右寻思,计无所出,告师傅:“汲水无器,洗足无器。弟子负戴师傅,往谷中一洗何如?”师沉吟回言:“也使得,只要仔细负俺,足一些动不着。”予即扶师靠己背,用手挽师双足,负起而止者四。至谷坑边,难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横倒,放师于地。以烂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细细拭洗。洗去烂肉,略觉不臭。师叫爽快,予心亦乐。洗毕,仍负归。

至中途,日晡,忽见狂风大作,沙飞石走,松声恰似怒潮,谷响如同猛猂。师惊战战,予亦竞竞。蓦地,竹林间薜雳一声,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师扑来。予急放师于地,以身伏于师上,对虎哀诉:“宁食岩,幸勿伤吾师。”号泣动天,其虎徐徐而去。风恬天朗,乃负师至庵,眠师于床。师顾予曰:“而今而后,知予心矣。”翌旦,师足已痊,可以起。

一日,挈予游松梅岗。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时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鹤争飞,彩鸾交舞,香风暗袭,丽景呈辉,别一界也。与师摺足盘膝,对坐于平原之上。师以予素谙文,欲予赋松一律。予应声而就。诗曰:

丈夫久秉岁寒操,历尽冰霜不一挠。

攒翠纤针缘雨润,筛金香粉为风飘。

根盘曲壤同潜蛰,声彻层云作怒涛。

嘱咐樵斤休乱伐,待看为栋柱天朝。

师曰:“子所赋者,用也,迹而未化也。迨未知夫松之所以为松,秉刚正之操,持不挠之节。可以燠,可以凉,可以雪,而本根之固,不可摇。夺得天地之精英,钟日月之灵秀。久历年时,产茯苓于丹穴,神变化于岩峦,与乾坤同悠远。恁世代之推迁,郁郁苍苍,摩霄凌汉,何止极哉。此则松之所贵于群木也。子识诸?”予领首受教。为赋梅,诗曰:

不逐趋炎一派流,陇头便性自清幽。

香韵暗从风里度,玉肌微向月中浮。

味将浓处鸟偷眠,花欲飞时笛倚楼。

回首群英皆退逊,孰争先后共为俦。

师曰:“是矣。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老于枝,交春再发,冰肌玉骨,经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终不朽腐。夺胎投舍,永不绝种。惟其不逞浓艳,不作繁华,嗜幽间而养天性,故与松竹同侣,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子也如松之坚刚劲直而不染尘埃,茯苓生而胎成实;如梅之清雅幽闲而不趋红紫,根荄固而子产玉炉,则不但出类拔萃,而长生永世,脱形去壳,终为天地间之完秀矣。”予闻之,瞑目默会。少焉,万虑融彻,诸念一空,洞然反观,见群神现露,茫不觉其所以。师呼云:“觉乎?”予应之云:“方入境,在想象间耳,尚不知其去所也。”师微晒曰:“去所不知,来处何觅?孔仲尼教仲由之说,记之乎?在彼处入境,还有去头。更寻来头,是你的坯子。”

谈久,日落西岩,月升东岭。师曰:“归哉。”予随行。复抵原庵,则茅塞已开,道路平坦,无复荆榛之碍。及庵,只见一童子启户迎之。视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进庵中,则器用床簟一新,不为土瓦具矣。师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几,点山茗以进,命予坐榻后,对坐焉。茶毕,童子取玉管吹之,如凤凰鸣于梧桐,环佩击于云汉。三弄而神清气爽,凡虑一空。师命瞑重轮闭,心户调橐,苍服虚嘘,转天河于元局,运地轴于黄泥,辟十二之烟关,通九曲之回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为八数,氜氜为之不爽。暑来则寒往,寒往则暑来,互根而见。动极则归静,静极则归动,迭运而行。指示既明,功用亦谙。

凡在庵百二十日,镇坐不彻,食予以枣栗,饮予以雨露,予竟忘寝食矣。

一日,师云:“气足矣。浊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复矣。汝舍诸此乎?子归省亲,再来此可也。”予愀然恳首:“师何出此言?师何出此言?弟子并无思也。家乡永绝,尘事了无,何以归为?”师笑而止。

又旬日,与予游翠虚洞。登峻岥巉峦,险壁危石,松楸满目,鹿鹤成群,紫芝琪树,交错于道。香风习习,巧鸟锵锵,又一景界也。异哉,观乎!至巅,则平基一方,石凳石几,云霞为幔,嶂列为屏。与师坐凳上,抚景盘桓,师曰:“人间睹之乎?”予对以罕也。师云:“吾有二师傅约游此,故挈子偕,须待焉。”

无何,只见东南松柏深处,隐隐白鹤飞舞前导。二青衣执拂尘,后二先生。一短发蓬松,大眼虬须,衣皂袍,系锦丝绦,面黑耳大,身胖而长,跛一足,拄一铁杖,约有五旬。一瘦骸鹤骨,皓发朱颜,衣白袍,挂蓝衫,头带角巾,束青丝绦,手执如意,约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飘飘而至。相见稽首,跛者坐上位,师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侧。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虬须,大笑曰:“子记周灵王鞭母事乎?”予始知为李柱史也。方觉此处为仙境矣。顶门一锥,梦魂略觉,又叩三座,老者云:“吾生先于柱史,为渤郡守张果也。”予叩首加拜。李云:“子知师为谁?”予曰:“金重师傅。”三人大笑拍掌。李云:“汝师乃汉将钟离昧也。”予方悟金重为钟。盖已在仙人俦中,喜不自胜,昔之所得于传闻而颂说者,今皆躬逢而面觌之矣。

李师谓曰:“是生即荆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顷,而且受年劳,念已决乎?恐后不终,悔反成孽。”予更醒,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饰变耳。起而叩头:“肉眼凡胎,何识列师?往者之罪,均望天涵。”师笑曰:“今已一家,他尚何责?”复坐。“吾欲与李、张二师评道,子试论焉。”

李曰:“吾与若辈寄踪浮土,寓形块中,坚不如金,植不如树,活泼不如川渊,凝持不如恒岱,随野马之纷纭,等蜉蝣之存没,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乐之感,不及花之一荣悴。穷通得丧之遇,不及时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尔隙尔,奠可测尔。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机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则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为三,三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无形无机。万古如斯矣。”

予起而叩不息之说。

李请吾师言。钟师曰:“小子听之。”把棕麈一拂,朗然唱曰:

川脉在源头,不停机,昼夜流。洪波涌出昆仑窦。不遗浍沟,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无渗漏。这根由静中识破,万古一春秋。

张师手击渔鼓,敲竹简,和声曰:

个个有源头,试看他,川上流。琼珠滚出浮粱窦。百络似沟,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这根由决之使活。混混不知秋。

李师于座上挥起如意,击石一下,铿然有声,亦和之:

祖炁是关头,出真源,日夜流。可怜塞了从来窦。泥淤这沟,污填那州。

几番破了坯儿漏。把根由从今透,却一派演长秋。

师云:“小子识之乎?”予会悟饭顷,答云:“少悟。”李,张二师云:“既如此,子可依韵和之,以卜所涵。”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头,逝如斯,不断流。而今破得机关窦。湫渠浚沟,通江达州。

混沦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渊澈沚,历尽万年秋。

李师大悦云:“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问你那里来?”予应曰:“来处来。”曰:“有何如物?”曰:“光光碌碌。”李笑曰:“光光碌碌,这个动作的是甚么子?”予无答。李曰:“听吾道:

本来何处觅行踪。二五凝成体质融。

日出扶桑红一点,树栽上苑景千丛。

老蚌明珠宁有种,高台宝镜却无容。

套出几多媸美象,寂然境界总空空。

这个实的是他,虚的是我;有的是他,无的是我;感而动者是他,寂而不动者是我。然有个我,必然有个他。无他,则做了个物,是匏瓜耳。无我,则做了栽植的样,那里有许多东东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动,凭他去千番百计做出圈套,我却端严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则来者不去,去者尽是他。认得这个来的路头,则去的路也不错,原处来,原处去。如此,则要来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个拘管得我着。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个束缚得我定。如今世上人,从这条路上来。始初间走不远,还认得这路数些子儿。看看走到广途大境,人多之处,就忘记了。急急回转,还不甚差远路。岂知被那途中最致,许多炫耀,夺目诱心,朝勾暮引,赁得一间房儿住着,积得许多金宝,恰好做个人家。那六贼钻穴逾墙,百般巧计来思量偷盗,不搬尽了家财,不肯休歇。弄到一个贫穷汉子,房儿破损。朝为轻风穿户,暮当细雨飘窗,垣塌墙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诱我的,抛我自去,我却无处安身。欲寻来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认得。无可奈何,只得东支西吾,随着个去处,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罢。甚至被他拖下钱债,结下冤仇,东不肯收,西不肯留,南边要骂,苦楚万端,狼狈特甚。只得寻个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与那来处原所在,如隔华夏,再也不认得回去,岂不可怜可怜。这个都是吃他的亏,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张,寻访来头。便是返本还原,归宗复祖。乾坤我的住居,阴阳我的夫妇,日月我的灯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块,风云我的发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终?何以来?何以往?何为生?何为死?纵观秦楚,旁观竞获,窃睹蚩项,只足为一笑耳。其得失为何哉?”

予曰:“敢问何术而至是乎?”师曰:“功术不同,归原亦异。当参伍错综,以寻至上至玄至微至渊,乃为精品也。试为子言:

有如餐松服饵,不能遽脱,死生定息,忘形岂可?宗归百脉,丹田存想,调呼吸于绵绵,到底胎儿难结。息气凝思,见先天之渊默,终竞飞升不成。认口鼻为玄牝者,包风破网。以方寸为心田者,见祖忘宗。若积精为铅天,丹汞不完。以神气为子母,仙台远隔。开鼎以为链养,空劳功力之施,链乳兼平缩黾,乃是邪妄之术。三年九载,火候何堪?闭息服元,阴风作响。识心见性者,虽则有头,而终做阴灵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为拘执之玄。舌头岂是赤龙?眼闭却同狐息。顶作黄庭,肾为造化,泥而不通。尾宫为命,足窍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还元,差讹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补,从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论天魂并地魄,一餐终昼夜之食,反招肢瘦与形赢。曲身偃仰,叩五户以长鸣。似也何益?内修之道,守元抱一。运双睛以反观,近也殊非。入诀之门,竦肩耸项,运脊骨之流通,此百脉可畅而一窍昏。书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礼斗瞻星,枉受辛劳,无补吁呵。摩按徒行,法术何功?吐浊入清之谈粗浅,食蔬餐淡之说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设坛,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堕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灵药,岂缘铅炼汞烧?超众界而悟觉于无无,入玄关而参祥于有有。打开火里莲,拔出水中珠。龙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龟蛇炉内,何须煅炼而暗里陶熔。动动之中,不动而真静;虚虚之际,不虚而成坚。有物先于天地,无形却在坯胎。走谷成声而千山应响,涉江飞浪而百海成波。许多烦恼,不关诸件营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还荣如死灰也。而遇火风吹灰者,复识鹊驾重楼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黄婆何必以说合婚姻?婴儿又焉用以养育成就?抽坎填离,补衲头之破孔;乾旋坤转,筑坍塌之垣墙。揣摩一窍之玄关者,各执昏迷之见;指书九转之丹法者,自持简陋之谈。驾金牛而周游八极,车黄河而倒转三关。皆为有迹之尘埃,不是无极之上乘。十二时中是气,一腔子内藏神。若徒纷扰于百径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夺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转,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奋千程,要知炼石可以补天,始信升云而能变化。这些儿活活泼泼,似个滚地的圆珠;毫忽子朗朗光光,胜那照天的明月。不泥着淤塞之中,不掩着艨胧之境,识破机关窍,跳出死生门。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为久暂。打不破,揉不断,火不焦,水不湿。凭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动神惊。这是最一玄玄,却非多方术术。自家的事自家去寻,若问他人便错。一路子来,一路子去,如从别处即迷。子也有缘,吾焉能无语。”说毕,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盘石之上。

予稽首谢诲,复命之坐。视其所列,桃如巨瓯,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较胜,交州之枣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龙之肝而味尤美,似煮凤之肘而形不同。鹤脯不缘于制,鸾胎岂于烟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琼浆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苍穹碧落。劝酬良久,有白鹤青鸾群舞,低昂中节,俯仰有度,翩翩过于八冈,雍雍然愈于七德。舞毕,分立左右。数青表小童序列于下,击节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气呼吸兮,谷有声。扫千山之落叶兮,开九漠之阴云。寻之无影兮,察之无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迹拘束兮,又难乎其与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从茂林而舒首兮,从啸虎而即生。开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觉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丽气,独盛于阳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独媚于晴明。装千红与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蕴清芬与秀质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乱扑兮,不断其精;由浪蝶之纷扰兮,弗丧其真。培根蒂之坚固兮,实而复生。历岁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气之氤氲兮,万物化醇。瀰得清宁兮,上下纷纭。遍六合以飞旋兮,不同野马之奔腾。覆九有以庇护兮,不惜雕琢之琼英。散则可以无管束兮,聚则可以成形。炼阴魄以布两间兮,化阳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变化以不定兮,喜僧舍与旗亭。何以为此肤骨兮,乃鹇羽而鹤翎。

其四歌曰:

秉此yin精兮,映乎太阳。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龙吐于宝珠兮,滚出乎汉洋。丽中天而常明兮,清晖之独扬。无一物之不烛兮,如析是非之智囊。无一处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羡灵台之一点兮,历万古而如寻常。有盈虚而无止息兮,觉乎斯世之蒙盲。

众童歌阕,为之奏逍遥乐。金笙、玉管、凤笛、龙箫,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调花鼓。高声如九皋唳鹤而彻层霄,低声如万壑细泉而流重涧。其音或徐,有如尧行舜步,揖逊于庙廊之间;其音或疾,有如单牛羽骑,驰逸于行伍之内。或时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当会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或时敛焉而步间也,如洋洋圉圉,当万苏之顷,而未免鳞尾之停摇。加之以鹤舒颈而和,鸾鼓翅而鸣,凤调舌而作声,鹦清喉而步韵,倾耳之下,不觉神飘兴荡,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乐,不容述也。

乐终,二鹤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词曰:

碧云庵,远市朝。纤尘飞绝真幽俏。千株翠柏参金桂,几树琪花间碧桃,玉莲池内香风绕。

你看古砌重台,凤尾交灵芝,满径多瑶草。四时无谢花,千岁松何肴。这其间有许多景物,乐趣陶陶。

又歌曰:

浅浅溪,小小桥,岩头落涧琼珠倒,红霞灿烂铺山娇,皎月团圆挂岭梢,鸟鸣枝梢人踪杳。

你看石凳松阴石子敲,那知烦渴和饥饱。天空鸢阵飞,波静龙旋绕。这其间有无穷乐意,真个逍遥。

歌罢,与数鹤鼓翘,跃足耸颈,左盘右转,俯仰伸屈,万态千状。飞蹈一回,划然长鸣,声振九皋,遏飞云,彻霄汉,令人心旷意驰,神清气畅。三师大饮巨觞,开怀酬对,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几易月日矣。

杯盘已残,肴核将尽,其李、张谓曰:“今日之会,为吕生开一窍也。可以脱,可以化,即可与偕至,毋滞时岁,以失事期。”钟师唯唯。李、张顾予曰:“子坚持坚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即跨鹤望西而去。予怅望久之,已喜其从仙游矣。第师尚未挈同行,怀闷虑耳。

师曰:“二先生已去,吾与若盍往庵乎?今日之会乐乎否?子能不以乐为乐而不以忧为忧,不以聚为聚而不以散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乐其乐而我自若,忧其忧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无系,散者散而我无放,是实实而空空,空空而实实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饶过去了。”

予受旨抵庵,与师居,事礼无二。恭心克一,严祗之忱,日新时茂。日则共师谈诀于松阴竹覆之下,夜则参玄于冥思默想之间,见本来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盗之妄像。万丈潭中,跳出双睛五虎,一坑火内,长起九吊金莲。圆珠盘上走,六剑匣间开。混混沌沌,露现胚胎。萌孽烦烦扰扰,澄澈浊浪浑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机。傀儡场前,枉自牵丝拽线,陶冶手里,空劳铸铁熔铜。有迹之真都是假,无形之假总成真。到此处,猛火炉中飞片雪,沸汤釜里下毫冰。舍屋时空,几度出游于六合,墙垣枉立,数番觔斗上三台。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无劳摩揣。

师知予行到功满,一日,呼谓之曰:“无者,本来已见。有者,本来当知。从故道而复归故乡去来。子向于蒲阴村遇吾之师,曾为逸童立誓。今彼堕于凶道,子当授以诀法,度其归山,速便回庵,莫为尘累,迷此前途。”当日即以拂尘、盂瓢授予。予领之拜别,乘清风直往活水村来,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来于途。

寻访竟日,父母已殁。惟刘氏守节为尼,家宅易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诵经于大士前。予径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净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则进?”予稽首受罪,上扣道众:“贫道远方山野,不知礼法,冒犯仙庵。但同为出家人,僧来看佛面。贫道外无遮体之衣,内乏充肠之食,兼以知识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驻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间得遇善信达长,自当酬谢还山。伏望开普济之门,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斋米一升,打发那道人去,别处寺观安身。我这里虽是个庵儿,却是人家私宅,且又尽是女流,安你男子,不为稳便。”予不受斋米,向首座打个问讯:“老师,老师,我贫道特来仙庵。若不容留驻足,我要些斋粮,那个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师兄,与我做个伴儿,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这里,千年不出门。”那首座听说,红了面皮,发起大怒,骂云:“这野道人好生无礼!我这里是佛家弟子,清净法门,敢在此胡言乱语!又不是失心的颠汉,出此狂言,如不即行,当以法理。”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说出家清净,那里见得清净?南也不曾无,怎做得佛?你听我道着:

那阿弥陀,不是个小可的诀。造端的功夫,全要把无名灭。一点操持,心坚似铁;一点男女,心温不热。把人世上的喜怒哀乐都收灭,把尘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绝。又那有是非强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锋油镬相侵也。我的慧眼禅心自不动也,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诀。”

那首座听予唱罢,俯首片时,步下座来,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识高明,望垂指教。”予曰:“女师自何年出家?今经几载?”尼曰:“尼本士人之妻,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节。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经数载。”予曰:“女师可从吾出家么?”尼曰:“安有女从男子游?其迹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为戏,指示禅理。若必悭诲,即此请退,莫生疑义,乱我清规。”予曰:“女师,自古以来,那个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说嫁个丈夫,或高车驷马,衣紫腰金,居香闺绣阁之中,朝欢暮乐,金章紫诰,做夫人,享荣贵;或堆金积玉,穿珍带宝,百味奇馐,早元辰,夜元夕,称院君,呼妈妈。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寻佳配,耽误青年,食的黄齑淡饭,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门,怕听潇潇风雨;凄凉冷阁,愁闻滴滴更壶。春光娇媚,热泪看折钗斗草,暑炎天气,心钻听歌唱凉亭。秋风飒飒恨征鸿,冬雪飘飘悲被铁。受了这般苦楚,到老来又没个儿女送终。千万个出家,不曾有一个做佛。你肯还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听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门外,把庵门关上。予思言语恼了他,怎得他超凡脱壳?不免一化,径入经堂,用拂尘一挥,香烟气绕,天花乱坠。知事急报与尼姑:“那道人已关出门外,却又在经堂中把麈一拂,香飞花坠。”尼惊异,出见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乱弟子,弟子有死无二,更无别念。望仙兄他处驻驾。”

予知其心真,乃云:“刘姑,你要见丈夫么?”尼云:“丈夫去久,生死不知。纵今返旋,亦决不从凡处也。倘来,当令另择佳偶,誓不再会。”予笑曰:“贫道与你丈夫同从金重师傅出家,他已得成正果,同我下山。我叫他去见你也,你看在后面来矣。”尼回头。予即见本相。尼再视予,默然若失,灵光已见,望予拜云:“夫已得道,何不度我?”予探囊中一丹,命服。即以彼锡柱指为鹤,命驾。只见半空钟师喝止,待命,鹤复为柱。予授偈云:

半夜天中升皎月,三冬炉内飞琼雪。醍醐足注万顷田,舍利不须凡火灭。

咦!三生不是望夫石,一脚蹬开朝天阙。

书偈毕,拂衣离庵,至祖茔,访于山神。神呈祖父妣母皆已登仙界矣,不在鬼箓。予喜,回至蒲阴村。

将及十余里外,抄化于村居,访其踪迹。一老叟白发潇然,扶藜倚扉,嗟叹不息,愁容可掬。予拱侍乞斋。叟曰:“师父何来?”予以抄化告。叟指前村:“师父不可往那荫茂路上去,有一奇怪,言之吓人。或如人形,或如树枝,或如虎狼,或如鬼魅,有时作妇人引诱子弟,有时作店肆邀人沽饮,有时吼叫如雷震川谷,有时跳跃如龙奋渊海。变态不常,兴妖万状,遇者粉骨,逢之碎身。大约同柳斡杨枝一般,所戕害者不下十百。如无过往之人,即掠近村男女,大小傍徨,室家惊扰。法无可禁,符无可降,谁不惧之。前者吾少子牧羊,被其罗而并食,师父可慎防焉。若遇此妖,其生休也,其身泯也,其同于羽化升也。师父奈之何?”

予闻之,甚自责。此乃予贻伊戚,予贻众害,道未成而先作孽,功未积而罪先成。予何责之辞!幸吾师指示予此来,尤可追其将来也。不然,害愈烈矣。予辞谢叟,望茂林而行。叟呼而止者数,予不应,径往。

将里许,忽然狂风大作,卷起万里沙泥,拔倒千寻树木,有倒山翻海之势,予足不能履,身不能立,知其怪作也。用麈连拂数次,风恬息焉。顷之黑雾弥漫,连天贯地,日月无光,山川莫辨,白昼浑同长夜,对面不识谁何?轰轰有声,渐逼于予。予再拂麈,贯注存神,雾敛空山,云归溟海,朗然仍明。

又里许,蓦地奔出一群豺狼,鼓吻张牙,向予吞食。予用手一指,喝声:“咄!休得无礼。”那一群豺狼却是数个杨柳柯枝。正看之间,一声响亮,南山崩半角,北岭破层天,响得怕人,心惊胆碎。跳出一个夜叉模样的物体,双眼如灯炬之明,一口如刀剑之横,发似蓬松乱叶,身如屈曲枯枝,五形尽露,四体不遮,手持狼牙大棍,跳跃飞腾,扑予欲食。予势不敌,连呼:“师父,师父。”盘膝坐下,凭其张手舞足,不敢近予身。贯注片时,吹气一口,彼即转身跳跃而去。予又起身。

行里许,只见路口横架高枝,高如丘山,无一缝可通,回向后路,荆棘榛枳填塞,夹予在中。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心甚惶惶。急呼:“逸童,逸童,你何迷失至此,主仆之情岂顿忘也?吾此来为尔为害,特来救度,岂可反害吾也!”言毕,划然一声,半空丢下一枝柳树,将予罩定,但不敢肆害,尚有一隙灵光未昧耳。予又呼:“师父,师父。”将手一挥,其树自散。

又行里许,将至其缢处,古木潇潇,人烟杳绝,禽鸟无飞。较日前予经时,又大殊矣。远近望见一个道者,飘飘然有物外之形,堂堂然有得道气象,绿袍青绦。黄冠翠履,手持净帚。向予笑迎曰:“师兄何来?请至小庵一憩何如?”予心知为逸童也,随之行之一庵,绿荫庭院,幽静可爱。予坐上,彼坐侧。忽又坐下,谈外丹之术,兼有取阴补阳,损人益己之说。予唯唯。少焉起,进茗果。予啖之,不以为异。彼喜而笑,以为中其术也。不知予荫纳之葫芦中。

予因诱之曰:“师兄居此,木石为邻,鹿豕为友,风朝而万籁潇潇,月夕而孤形寂寂,寡闻寡见,何以开一窍之玄门?不识不知,安能致九转之丹法?幽境锁尘难观日,灵台蔽垢怎朝天?一失于爱网之中,再不出樊笼之外。做下了孽根,终当自爱;修得些好事,毕竟不亏。天堂那有恶人,地狱却无善类。九狐食人,何其暴也,而难逃渭水熊罴之歼;郁垒食鬼,何其雄也,面难免终南山进士之擒。古来积善可无灾,何见行凶能避患。为今之计,不若弃此阴凉之所,从我小道往名山胜境,投明师,拜真主,享逍遥极乐之福,去火坑苦恼之灾。缩地可以升天,长生得乎不死,以彼较此,孰为优哉。”

彼笑而不答,他顾而支吾者久焉。月白东岗,昏窗秉烛,心尚迷执,略无悔悟之机,反以谑言戏之。忽然起如厕。予默坐以察动静。蓦地铿然一声,如刀斧掷于空石,使予悚而栗,惕而战。勃而色变,殆莫觉其何以为也。又哨作数声,勇跃予前,青面红晴剑牙,撑出头上一枝柳叶,娑娑如发,足如柳根,手如柳干,体乃错节。盖不必肆恶行威,而其体状象貌,已破人胆矣。纵予黄粱游地狱所目击诸狱之鬼卒,其可怪可哂可惊可畏者,未有如此之态也。向予拭手拭足,张牙睁日,进而退,有敢有不敢之势。予只瞑坐不动,存先天一气,想师在左右,咳唾一声,其妖遂灭却,却坐于左右之地。月下而星沉,云湛而日出,鸦鸣破暝,犬吠惊惶,四境杳然,绝无影响。

拂衣望绿槐阴处而进,徘徊于山径之间,踌躇默想:“欲浩然长往,则逸童终堕孽途,负我济度之心。不践盟天之约,于修道有亏矣,岂能忍哉。若在此逗遛,而孽终隐去,不复再遇,何所寻觅乎?”正在两难犹豫中,时晷已西,移入酉刻矣。

忽香风习习,异味袭人,正东上一年少美人,约有二九方笄而未字者,蛾眉嫩如新柳,星服净若澄波,发挽巫峡之乌云,脸亲上林之红杏,楚女难同比艳,吴娃不敢争容;翠钿小巧,金钏玲珑,鸦青衫子轻扬,月白裙儿飘荡;鞋过潘妃,不数金莲铺地;笑强褒姒,何须白缮裂声,真有动人之情,更无可疑之象。手持筐篮,数茎竹笋,望予而过之。去而回顾,顾而生欢,远半里许,复转向予,放下筐篮,对予万福云:“妾乃东山杨氏,适夫甫月而良人告逝,上无舅姑之依,下无子女之育,父母早升,兄弟鲜有。妾念良人义重,誓不更醮,守贞于蓬草已期矣。今值亡日,于山中拾取笋菜,将为良人奠。然而贫穷寡独,心愿请僧道而未能,思追荐亡灵,得以早升天籍,妾之守固有益,而亡者亦获所也。其如不送何哉?幸逢仙长邂逅,顷不敢渎以衷曲,舍而去之;又念失此机逢,胡可再得。故冒耻含羞,特启仙长上听。倘有怜悯之心,得赐慈悲之德,降至寒居,为妾良人一食之施,存没佩恩也。幸仙长允焉。”

予见其举动从容,语言文雅,谙三纲五常之理,诸三从四德之规,意为真也,但于经卷未知,初不许诺,被苦苦哀恳,勉强随之。

至一宅宇,不甚宏大,雅洁可爱,四壁淡墨山水,中设灵座。入堂,命之上坐,拜予,予不受。云:“拜我良人,非为仙长,何劳辞?”拜毕,挈笋进内,时日昏矣。予以瓜田纳履,非取瓜而取瓜;李下整冠,非窃李而窃李。因辞要往。女曰:“仙长差矣。此处前无村居,后无店肆,又无庵庙寺观,何可容身。妾居净洁,尽可栖止。虽迅风暴雨,不入寡门,而贞节之操,断不染累。与其苟合于途人,孰若媒妁于佳偶。以千百年芳名而委于一旦,此土木所不为,而妾为之乎。”予因其所论侃侃,句句真情,乃安心听听。

顷之,捧笋置案,共予对坐,更不言及祭夫一事,但劝之食,以眉目引意。予知其有不善意也,奈夜静无可脱,且重门扃闭。予自坚持主见,不动而已。女千般逞媚,百样妆娇,云:“仙长,今日之遇,天作之合,非人力致。仙长久旷之夫,妾身居怨之女。烈火枯柴,涸鱼活水,不可蹉跎。”予只不应默坐。女起,举箸云:“妾有新诃,愿垂清听。”词曰:

光阴速,年华暗里相催促,相催促,美景良辰,会须欢足。

金杯堪尽欣顾主,洞房最爱莲花烛、莲花烛,交颈鸳鸯,人人羡欲。

“此词如何?”予不应。女曰:“妾制新声,再乞垂听。”曲曰:

鸦髻蓬松半軃,美姿容,玉骨冰肤。远山翠黛两眉疏,秋波清溜情将注。

更喜樱唇一点,桃腮半舒。薄罗笼笋,轻衫露眊,腰肢纤细多柔娜。

又曰:

美貌佳人可共,更芳年二九偏娇。盈盈态度忒妖娆,淡妆浓抹多堆俏。

动人春色,令魂暗消;罗帏锦帐,鸾合凤交。其中滋味,须知道!

“仙长不可耽误时光,与妾成其秦晋之欢,结此红丝之绾,生儿育女,成家立业,接祖宗百年之派,演子孙千世之脉,不胜于孤形独影,朝西暮东,如丧家犬,无主魂,飘萍浮梗,生乏养奉之需,亡无祭扫之基,为填淘补壑之物乎哉!”

予听其淫词浪语,方觉其为逸童化也。予曰:“娘子休乱性以堕三涂!你听我道男女情欲的利害来。”予以麈柄击案,以节其音。曲曰:

人身精气同滋水,百脉全凭精气充。真阳一点宜珍重,若念花柳成私哄。

槁木枯荄萎朔风,滋干水竭年难永。娇娃却是戕身斧,美色真如伐木虫。

多情妖孽将人弄,虽不是刚刀利刃,也曾杀尽了英雄。

花容娇色从他爱,云水烟霞我自同。泰山心志难摇动,惜精养气资身用。

不堕欢娱爱网中,总然乐事如春梦。清风是俺交游挈,皓月为吾锦帐朋。

夫妻相惬鸳鱼共,这的是乾坤真趣,说甚么粉白脂红!

“俺道家阴阳是夫妇,风月是朋友,花鸟是乐意的物,山水是适兴的景。果食充饥,泉涧解渴,草为衣,麻为履,鹿鹤为奴仆,云霞为车驾,天地为家宅,四海是生涯。要甚么快活?立甚么基业,生甚么子孙。终乾坤而不老,历岁月而常新,要甚的祭奠拜扫。”女闻言却有赧色,不敢近前。

予猛思:“师曾授以小葫芦一枚,内有丹数粒,云可服之见心识性。今童已迷失来头,不知本根,可以此丹与焉。”于是探腰间取出葫芦,于案倾出丹丸,指女:“食此长年不饥,味香而美。”女哂而勿顾,予强之数,而终不视。予方纳葫芦于腰,而女化为柳精矣。张牙戏爪,将以攫予。予复以葫芦置案,隐几而假卧,徐窥其何如作为。柳见予卧,近几将葫芦窃而戏玩,倾丸于掌,食焉。食倾而凝立不动。又倾间,俯案呼予觉曰:“主人,主人,向于槐荫以主作,左右计穷,将身缢柳,托树之精,于此为妖,殊知作下恶孽。不识吾主至此,屡相触犯。乞恕童罪,带之回家。主德甚宏也。”言讫,下拜大恸。予以动心,亦惨然悲,悽然戚。又喜其见心识性,不终落妖途,可慰予望。遂将颠末与语,竟夜诉尽彼此情由。而东方白矣。正居于垂杨柳下。

童曰:“仆自违主,仗此妖行。今得主救,其幸千万。此树不可留,恐后复为害。请主少远,仆将去此。”是时,童用力倒拔其树,连根而起,盖亦神哉。于焉将平昔所害骸骨尽埋于坑,祝天告罪,随予而行。

行至绿槐将近,钟师坐于槐下。童遥见,指道:“往年正是这个贼道将我主人赚去,害我缢死,流落多年。今幸主仆重逢,枯木再华,涸鱼重水,他却又来了。待我前去把那贼道曳下,重投深谷之中,教他粉骨碎身。方才释我这一日怨气。”拭手拭脚,咬牙睁目,要奔将去。予喝之止。近前参见了师傅,童气尚未平。师用左手作如意印,童即下拜。

师顾予云:“此童恶孽太深,未有功行,不得即带回庵。且子修炼已到,所少者善缘耳。吾有灵丹数粒,符术数道,斩邪降魔剑一口,付子前去。先由邯郸道进,随寓而安,逢危而济,见困而扶,大都以救人为急,化导归善。功行全满,吾自觅子,彼时可与童归哉。”呼童,命之曰:“尔一失本根,坠入凶类,为害既多,孽冤颇积。非尔主人救度,终为异物,永堕沉沦,今既不昧灵爽,本性证觉,是汝之幸也。然托柳成形,可即以柳为氏,宜名曰柳行童,与汝主佩其剑,跟随度世。从此之后,拒却邪魔,皈依正法,绝残忍之狼心,存慈悲之善念。好杀之机转为好生之德,不仁之举易为不忍之施。由大所爱以及于小所爱,自欲无伤以入于一无伤。才觉人心方动,即把道心潜存。一有贼欲相侵,即使禁捕相遏。庶可免其前愆,新其旧业,也终为汝主从矣。”命讫,一道清风腾空去了。柳行童望空又拜,自此绝无前日念头,全是一团无心,随予望邯郸道来。

方憩于道左,有一书生飘飘而至,目予及柳行童微哂,因叩从来。予以卖药对。书生以长生药询,盖戏之耳。予答以:“长生药岂无,于穆不已;天之所以为天也,纯亦不已,文王之所以同乎天也,圣可同天。同天则不息,不息则无始无终。由此而言,则长生有药,不讵信乎?”

又询:“天堂地狱之说果耶否?”答云:“天地人,三才理也,明与幽,三才判也。明有司宰,幽有鬼神,一定理也。善则心体明白,光大正直,与阳合德,恶则邪暗,偏曲昏晦,与阴合德。阳从阳类入于天,阴从阴类入于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一定势也。又岂特在杳冥难测中哉。假若人之患病在寝,即是受诸地狱明验。心肠疸朽,是即剜割地狱;烂喉腐舌,是即犁耕地狱;灼燎烟火,是即火坑地狱;汤炮油炙,是即鼎镬地狱;顶门之疳,知是火盆之阴置也;腰间之瘘,知是转石之暗悬也。周身脓血之灾而痛不可当,非刀山之地狱而何?遍体拘挛之急而苦不可忍,非吊竿之地狱而何?身如千钧之压而转侧不顺,此磨碪之地狱焉;百骨如折而痛入筋肤,此捣拍之地狱焉;疮癞遍体而皮无完处者,剥皮地狱也;刺痛周身而肢如分裂者,锯解地狱也;食闻香味而食之不下咽,其诸饿鬼之地狱乎;物知所好而视之不能见,其诸黑暗之地狱乎;吐血成盆,下血成桶,又非血湖池地狱乎;东如蛇咬,西如蝟刺,又非恶犬村之地狱乎;恶热恶寒,时生战栗,重裘不暖,沸水不炎,如冰山地狱之受焉;食不遂餐,衣不遂服,卧疾岁月,天日不亲,或缧绁桎梏之加,或箠楚笞杖之及,如阿鼻地狱之入焉。此人间地下,幽事明征,先生胡惑乎?若夫高车驷马,前叱后呼,衣金紫,食肥甘,欲不求遂而自遂,志不求适而自适,游神于逍遥之境,怡情于快乐之乡,自居于天堂上矣。予昔曾受师一枕,枕之可以觉未来,睹诸天地间事,先生欲之乎?”

书生默久,扣予姓氏,予以口口对,予扣书生,书生以卢对。予付以枕。生受之,眠予铡。未刻而梦回,告予以梦中见者,与所语一符,喟然叹曰:“富贵过眼浮云,功名人间逆旅,生寄死归,一觉之睡梦耳。请今弃家从师父游可乎?”予以卢生虽有善念,尚未坚笃,不受其游,止教以九转还丸,延生永命之术。遂别而往,此则为《邯郸梦》也。

舍是而游于幽燕辽蓟之都,起疲癃于苫蓐,赈困苦于颠连。至泗水,登仲尼之坛,乃易服色为训蒙师,觅车假馆。有姬姓者,乃巨族,嗜性命之学,三子皆受《易》。遇予,与之谈先后天之理。嗣周即欣然延予诲诸子。其长通,仲达,季子适,恂恂厚士也。即执弟子礼事之。时附从者有若沈渊、孔达、周以敬、柏梁、公孙愚、陈悃、王子先、王子宗、孟机、孔胤哲、孔承、孔纪,同方合志之朋,卓尔见道,宛如昔宣尼弟子辈。止有鲁绍姬、汪宗圣二人,虽习于文而行类鄙者,稍有侮愒之态。

予一日为诸生诵“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因发其旨:“夫周公以天纵之资,兼之以待之勤,备三王之德,施四事之美,摄国辅政,弭流言以回姬祚,挥车斧以摄奸心,主之以盛跻之懿德,而弘之以不匮之良谟,其才可谓美矣。然能折节下士,推己及人,吐哺以受刍牧之言,握发以听工师之策,不自满假,汲汲求善,欲被苍生,尽奠于明敏之域,而有才美者如周公而后已焉。此周公之所以为美才,此周公之美才为欢也。使公也,炫其所美,自珍其才而惟恐人之有才,自恃其美而惟恐人之有是美。则其才也,为末节焉,其美也,为虚务焉。此乃馀事,不足为贵重也。胡尚哉,无以观也。有公之才美且不可骄而吝,凡末于公与夫一才一艺之长者,又安可骄吝乎!公而骄吝,其才尚不足观,下于公者而骄吝,又奚足观乎。嗣而推焉,有天下者骄且吝则失其天下,有国者骄且吝则失其国,有家者骄且吝则失其家,有身者骄且吝则失其身。甚矣,骄吝之不可有也!尔诸生学为圣贤,将以上佐天子,下佐国家,中以立身扬名显其父母,可蹈此失耶!有宜改,无宜勉。予以诸生共。”二子闻旨,赧颜汗背,稽首受教。未一季而涣然冰释,率由谦退更倍。

又一夕,与之讲:“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如有好爵,吾与尔縻之。”凡物之在两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类聚群分,毫发不间,故曰足同履、口同嗜、耳同音、目同视,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心而疑之乎?心之所同然者,德也。德乃天之良贵,心之好爵也。心德同之于此,则天爵具而人之好尚归焉。凡有秉彝之良者,咸起应从之志,不界封伤疆域,不限幼长卑尊。悦之者有同然,慕之者无异念。不持是也,天地之所以生长收藏,莫非德也,吾人之所以生身立命,亦此德也。全是德焉,一尘不染,万虑皆澄。不汩于纷纭撩扰之欲,浑涵于渊深宁寂之天,则天地之所其者吾具,天地之所主者吾主,则通乎天机,彻乎地轴,此感彼应,鹤鸣而子和也。可以成位于两间,先天而天下违,后天而奉天时,盖不知天地为我。我为天地矣。”

处之一载,遇讲解即以玄理明喻,诸生循循入于玄。嗣周最先悟。予恐迹露,于子日朔,诘朝不告而行焉。

抵淮,值疫疠大作。予驻足于一草庵,施符水,饮者彻愈。凡饶足者,请符一纸受一钱,贫勿受。所全活暨郡几千万人,得钱一千万馀,贮之于藏。疫后岁歉,殍枕籍于道,予发钱赈济,又活百千人。盖预知其此而受以请符钱也。施钱完,往矣哉行乎。入扬州之三吴,观西施台石室。

吴地崇魅,信符术,好巫觋事,然浮靡浇漓,俗薄甚。予乃作颠魔道人,柳行者作一小行者,行歌于途。歌曰:

忆昔下山兮乘清风,头戴白云兮足踏龙。饮的是石泉兮,餐的是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柳行者歌以和之。歌曰:

从俺师父兮化一道风,被着草衣兮杖一条龙。相伴的是明月兮,相交的是赤松。

唱一个道情兮,念一个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一路颠狂唱将去,闹动了一镇之人,若大若小,若老若幼,拦街拥巷来看。予见人众,又整肃庄端,口叫:“贫道要化一个大大的施主,有缘的长者。”叫一番,又狂唱一番,竟日并无遇。明日又如此。至第三日,只见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发半白黑,丰姿魁伟,器宇轩昂,立着脚儿,定着眼儿,看了一回,徐徐问云:“你这道人化那施主做甚么?”予佯为不知,只顾叫。那老者把予一扯。柳行用脚一勾,将老者倒翻一跌,打了两个滚。众人一齐大笑。老者速便扒起,回身奔归家去。喝令四五健仆将予二人揪抬去家。众为惊骇,计其必遭害也。

此老者乃姑苏土豪,资财无算,仆从百十,妾婢不计,犯者则以策毙,睥睨一郡,莫敢谁何,称为翼虎袁伯稽。擒至中堂,伯稽一见咬牙忿恨:“你这野道,好生无礼,吾乃一郡之豪,谁不推让。吾好意访你缘由,何故贼才及轻弄吾,人前戏帽帻,招惹市嘲?”喝仆:“与吾先打大棍三十,然后送去官司,明正其罪。”诸仆将柳行先动杖。未近身,被柳行一变化出本形,惊得魂飞魄散,抱头跑躲。老者惊倒于地,半响方醒,起来一看,又是好相,问予道:“你这道人好蹊跷子,适才那鬼怪那里来的?”予笑答曰:“长者,你眼中不知好歹,不分善恶,止我师徒二人在此,安得有鬼怪?岂不闻《太上经》乎?‘人有善念,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人有恶念,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贫道乃是善人,同弟子街坊化缘,未曾干冒门下。乃长者自寻耻辱,途中倾跌,失误使然,便欲害我师弟。此恶念也,故恶神随形,己自见而我不见。老年岁月几何?光阴岂肯久驻?精神岂是活水,势利岂是东洋?有信有屈,有成有败。譬如一个器皿,坚固的用得长久些,不坚固的早早坏了。长者身享富贵,傲世轻人,皆是前生种下的根蒂。若今生又行善果,一灵完融,又投一个好去处,与今一般;若迷失了这个路数,胡乱凭自家的性儿行,则灵光一失,乱撺走去,怕不能够使得这般势儿。要知前世之因由,但看今生之受用,要知后世之何如,但观今生之动作。这一口儿气在,金银也有,食服也有,妻儿也有,豪势也有。这三分儿气无,金银也是空,食服也是空,妻儿也是空,豪势也是空。省一省,思一思,早早回头也不迟。打一拳,踢一脚,丢开爱欲方是觉,就如适间长者见怪惊倒,若不苏时,不知此际怎么样了?安得与贫道会谈?众人仆从平昔受长者惠养,婢妾妻子平昔是长者顾爱,遇此一事,大家只顾自己的性命,躲的躲,逃的逃,那一个在你侧边管你?还是贫道,乍会之间不曾受长者一毫恩,反要害我师徒性命,却倒爱长者,在此看顾,不跑去了。长者,目前之事可以深省矣。贫道在庵中制得一篇曲儿,时闲中命此童唱以消遣,今当令童唱与长者听着。”柳童承命即唱。曲曰:

生如萍絮无根蒂,何苦贪迷不转头?金银巴积过山斗,红粉朱颜恣晏游。

精神竭敝从情媾,朝欢暮乐无废体。口食多方百味馐,浑身锦服兼纹绣。

出入的高车驷马,专爱去花柳优游。

又曰:

思量在世多般有,岂料无常万事休。丘山金宝难看守,美貌娇容尽弃丢。

珍馐锦绣成虚谬,玉勒金鞍难再跨。身在青青草一丘,狐狸松柏为俦友。

纵有个贤孙孝子,那能够替你担忧?

柳行唱完大笑:“好痴汉!只顾前,不顾后。北岭是谁?东郊是谁?那草堆儿却是英雄的人,那高丘儿都是富贵的客。那高山上白头儿的,却是个不爱名利的老,那蓬莱中赤颜儿的,却是个不贪花柳的士。好痴汉,好痴汉,你要害咱们呵,缘何自见神见鬼?”说了一场又笑。那长者如木雕泥塑一般,说得呆了,半时不做声。久之,稽首向予,叹息言曰:“惜老夫肉身不识高品。仙长言言有理,句句通情。但老夫日迈西山,精亏于往,何能修炼以足前功?请师上位,愿执弟子受教门下。”予不辞受拜,即以回光返本之诀授焉。留旬日,已入头路,托以觅药而行。殆不特变其强梁之习,而诱之入玄窍中。此举柳行首功也。

沿途施药,憩于临安之吴山岭焉。凡一日救疽毒者十,蛊症者五,痨瘵者十有八,度一僧三道,携柳行遂之江右,入玉山,其中杳无人踪。与行坐盘杨树下,行曰:“夫子,此吾树也。吾恶之,不可居。”徒之梓树下。少刻,杨树轰轰如雷鸣,又轧轧如车鸣,又喔喔如鸡声。柳告曰:“怪哉,怪哉。”须臾,柳行持剑欲寻其怪,迹其声而涉,沿山循岭而去。予方随起,行不百步,又一柳行至曰:“夫子何之?随夫子者肖童,此何物耶?”予骇然莫辨。其先促予起行之怪,乃睁视曰:“此吾夫子吕师也,你是何怪?”柳行曰:“此吾夫子也。吾为柳行,乃钟祖命名。”怪曰:“吾乃柳树精,向年从主吕岩赴京,吾死柳树,故为柳精。那里又有柳行?”柳行向予曰:“主人请复坐,待吾斩此精后行。”柳行曰:“你既是真,吾与你试手何如?”精允。

二人各逞本事,行者大哨一声,狂风拔木,飞沙走石,乱打其怪。其怪大哨一声,黑雾弥漫,狼牙大棍不计其数,空中打来。柳行横遮直挡,棍皆散乱坠地,大喝声:“疾!”猛兽咆哮,豺狼队出。那怪不慌不忙,亦喝一声,狮象成群,蛟龙奋鼓。彼此相角,一个用推山倒壁之威,一个逞翻江掀海之势,万径于歧,万化不一。予看之许久,知怪之神力不下于柳行,乃以拂尘一挥,开剑一指,其怪忽尔无踪。杨树震动,吼气如怒,始觉其为杨树之精也。于是付剑与柳行,使伐之。行用力一砍,树为两截,血流山磎,除是怪矣。

诣及饶,绕九江、洪都,暨观龙虎诸山,访诸玄真之众。扮为全真,讲一窍之旨,无遇于知者。遂之闽焉。蛮夷之俗,尤不省悟,乃行歌于市,寓玄理于俚言,藏真机于俗论。盖期乎世之易从而或化也。歌曰:

高台镜兮洁且明,鉴妍媸兮美恶分。全一真兮禀虚灵,具众理兮应感神。忽蒙垢兮蔽埃尘,污物景兮失其真。清者浊兮明者昏,天者去兮人者侵。月掩云兮水淹萍,戕其性兮斁其伦。劝君刮垢兮磨洗其尘,复此虚灵兮全其本真。一窍混涵兮不逐沉沦,可以久视兮不必更铸,其心如水常清兮,如月常明。终天终地兮,历遍古今。

康衢曲巷,闹市穷途,无不涉过。听者肩摩襟接,老幼男女皆倾耳焉,第无一人动心下问。如此行歌旬日,其术竟不可售。乃于十字路头铺设香案,书符法以施救病。请符者征应如神,始有投于门下者。相续而至,凡千五百余人。稍稍省悟,日跻于盛。为有司所恶,以为张角之流,差捕收予二人,置之缧绁凡百日,殆数也,故不逃避。限满,与柳行皆出囹圄,遁去东西二广,遍及不毛之地,经风冒雨,寒侵暑暴,尝味殆尽,苦辛劳惫,人所不堪。计所入玄门者千百万,所救济者千万五千七百有奇。

是时再过活水村。予内予已登真悟,庵所如故。予居祖墓之侧,期与神会。方十馀日,是予父母皆在极乐国中,居于净土,为彼罗走之主矣。害不可胜,将欲回庵,师傅已到,命曰:“子功德完美,溥博广大,天曹备录矣。然山川灵秀之气,不可不收览之。可再事游衍,博观形胜,访道觅玄,以取精华益其根本,吾来指汝会于终南,不必更转旧庵耳。柳行当慎谨随从,功亦匪细。”二人领旨。师遽驾云而别。

予与柳行先游铁门关,泛洞庭之舟,谒湘妃祠,留诗以吊。诗云:

九旌旗节稳君山,帝女多情此地看。

血泪不知流几许,琳琅万个尽斑斑。

转于哑泉,吊马援庙。诗云:

钁铄英风迈世臣,东南酋肤夺先声。

忠魂千古存生气,椎武犹能助孔明。

复于武当,扣龟蛇水火之诀。当夜亲面北极,与之谈太乙之旨,得玄虚上乘妙法。遂赋一律。诗云:

窍里圆珠亲玉翘,琼浆顶上湿金袍。春风不动窗前竹,夜雨能滋海上桃。

虎啸龙吟铅汞合,蛇蟠龟息坎筑交。诺成不昧三光显,照得灵犀万丈高。

又曰:

前向岩前铁杵磨,成功不惮用功多。三千六百劫行满,铸就降魔一太阿。

就望梅山,赋挂箭峰。诗曰:

绐梅甫得玉津通,急讶酋骑薄雾中。不是峰头犹带矢,将军谁识昔年雄?

望武陵溪,至武夷之巅。凡十日,遍观风景,以俟道友之至,或得而与之谈论焉。为赋古风一篇。诗曰:

建溪之阳地毓灵,葱葱苍苍多松筠。年深不识尧君历,夜静忽闻王子笙。

桃花泛水流九曲,波回石涧飞寒玉。青鸾岂作凡鸟鸣?玄鹿谁同野兽逐?

笑看童子采灵芝,荷衣芰服称风吹。朱颜老叟自何代?言说生从盘古时。

山门无寒亦无著,蟠桃红兮蕨薇紫。欲将白石与青精,漫燃龙竹闲烹煮。

武夷之山秀且高,参玄堪把死生逃。山中日月常如此,一局棋枰白昼消。

陟卧龙岗,试观岗顶景物,睹遗迹而兴感,真人杰哉。诗曰:

梁父诗常抱膝吟,潜龙时动跃龙迎。

奇谋远出当年士,遁甲今犹羡八门。

再历龙虎山,访道陵遗法,留旬日,有题诗曰:

龙虎山分龙虎形,九州舆图此为真。君非尘世逢人杰,不显乾坤育地灵。

赤符禁院千年录,白鹤松间一片云。为问师从何处去,碧霞隈里觅参苓。

由天台步石梁,觅罗汉之所居,寻桃源之旧脉,直跻巅际,深入险隘,盘坐于古柏根边。时夜静月明,万籁俱寂,咿咿哑哑,吹动箫管,音乐之声翕然交作。自山岗隙处步出数十童子,荷衣翩翩,跣足蓬头,成队而行,向南而行,向南灭迹。又笙瑟清亮绕耳,白发红颜数十辈,过予而前。予将揖之,蘧然不知其处。又欢声鼓沸,笑语朗朗,女娥数十辈隐隐望东而逝。一夕之间,景出千状,为赋五言古风,诗曰:

台山最奇特,巉岩坚削壁。千峰攒羽翠,一水环玉碧。

横架石梁桥,如虬贯九霄。波澄龙剑鬣,松定鹤归巢。

闻说避秦女,不作襄王雨。云肌映月华,霞佩随风举。

老衲采薇餐,入定坐天龛。桃随飞涧暖,百锁老岩寒。

石阙时时闭,岁月应无记。欲扣玄中玄,却炼炁中炁。

忽闻空谷中,音乐鸣天风。万壑人踪寂,四时花色红。

买舟南海,谒大士。升洛伽山,望潮汐,悟妙觉圆明之道,参大乘大法之禅,卓立见如来,慧眼亲陀密,乃作偈焉。偈曰:

晃晃朗朗海心月,圆圆融融无欠缺。一朝捧出中天来,万古清晖昏夜白。

咦!打破个中舍利子,恁他游兮何须歇?

又诗曰:

山如波面一浮茄,天竺南游此驻槎。玉露朝餐龙捧钵,金莲夜煮鹿添花。

禅龛净沸封云壁,珠芷呈辉斗月华。试看东夷诸处国,海天缥渺脱栖鸦。

去南溟,至于临安之飞来峰,燕坐呼猿洞中,杳无人觉。谓柳行曰:“奇哉斯峰也。山峦插天,巉壁倒挂,洞自天造地设,山川之秀如此乎!”赋诗曰:

一翼施灵鹫,玲珑若自飞。

洞间僧入定,山静鹤来栖。

饭熟呼猿食,经谈悟鸟啼。

叮咛久留住,切莫更飞归。

适有慧一僧者,知予来踪,最与善,款予彼此参诀,遂弃禅而归去,由寂灭而见性,从虚无识有。拉予观洞霄。同赓迭和。予诗曰:

步入灵峦处,行行渐蹑高。九峰环翠壁,一径绕青霄。

鼯鼠如苍鹤,山矾似善桃。洞门原不闭,应许追由巢。

僧和曰:

翠屏九层拱,青峦万叠高。堵峰嵬接日,二洞杳通霄。

口烁孤村火,春华古树桃。禅机自寥寂,不必学登巢。

自洞霄而天姥,与之联句。予曰:

天柱东西立。神睛左右悬。(僧)烟云飞脚下,(予)星斗列胸前。(僧)众幼皆归寂,诸空总入禅。(予)

上方金声击,(僧)梵院宝灯燃。怪石依嵎虎。文萝匝地钱。(予)瀑布峦针刺,蜂腰霞锦联。(僧)

县花开就采,蜗字续成编。(予)螟归莺不乱,春露草多妍。(僧)竣削凌青汉,(予)

嶙峥接碧天,笑谈惊下士,(僧)身世竟茫然。

联成十韵,馀诗不纪,难悉述也。

留连月馀,一夕僧谓予曰:“聚首易,分首难。贫僧幸得遭逢鹤从,何忍分袂?然涅槃先归,以图后期。明日午时,希为贫僧指去归路。乃见月馀友爱。”予受言。至明午,僧沐浴端坐而逝。予措龛就其山,聚众下,火中出,予执火授偈。偈曰:

莫著芒鞋乱行走,好将云衲自修藏。须弥山上风光好,回看县花暗吐香。

休奔涉,用慌忙,从今脱去臭皮囊。大千界里留真迹,极乐邦中日月长。

咦!跳出爱河春日好,阿那会上饮醍醐。

于时火光中现出真形,嘻然直上,往西而去。众僧收拾馀烬已毕,予遂辞行。

往金山泛洋而观,居山寺旬余,诗曰:

浩荡沧溟万顷多,中涵山似出青螺。

僧归洗钵龙吞饭,客坐观潮食引鼍。

瞰月危楼临险峤,谈经法座浸洪波。

试将尘袂清流濯,喜挹天风舞更和。

乘流逐趣,沿途玩景,询九华之胜,抚六朝之迹,乃伫足于九华焉。天气晴和,山光秀丽,口缀一绝,诗曰:

霁色初开丽九华,山如列幛转青纱。

当时指出菩提路,一径波罗路不赊。

山之麓有丹士金守一者,筑室烧炼,遇予即扣黄白之术。予以“烧丹一事,贪者之迷阵也。不观之狐哉?惑日精月华,收人魂物魄,遂能变化。或为男,或为女,魔障于人,无有知者。一旦逢法士击之,本形即现,狐不能掩。乃知本来之质非可伪为。若人力得以夺之化,则天不必产宝,地不必毓珍矣。曾有句古语曰:‘真假原难混,终须复本形。贪夫纵用计,反自陷寒贫。’再听我道来!”唱曰:

劝君休要烧铅汞,岁月徒担送。黄芽未必生,白雪成何用?

伴纸灰,如做了一场的蝴蝶梦。伴纸灰,如做了一场的蝴蝶梦!

又曰:

三方炉鼎空添火,痴守文和武。投胎为养沙,取气难离母。

镇日间打天硫,担尽了多辛苦?镇日间打天硫,担尽了多辛苦?

又曰:

死砒铅汞寻烧药,自说通天法。五金总不私。八石终难合。

入明炉,过铅池,都是个乘波筏。入明炉,过铅池,都是个乘波筏。

又曰:

世间人说烧丹,须用先成内,岂知内就皆无累。万鉴不关心,丘槎非为贵。

总然是点石金,到底成砖块。总然是点石金,到底成砖块。

金守一闻予言,即将丹灶鼎器尽行毁坏,求一窍之诀,门门不倦。予亦开端竟说,不少秘吝。引入路途,拂衣去燕。

蹑五云之巅,瞻抄漠之域。怅望久焉,为之赋《思征篇》。篇曰:

燕云缈缈狼望北,塞鸿鸣兮塞马逐。登山一眺荡我思,万里烟霞遮远目。

轻抄拂拂复扬扬,满地霏霏芦草黄。未审关山何处是?总不担忧亦断肠。

夜寂月明羌笛弄,边床惊觉从军梦。正居兰室话分离,岂知不与妻儿共?

忆昔离家美少年,迩来白雪却垂颠。倚门空劳慈亲目,牵挂应饶内子钱。

香闺罗袖重重湿,时为征人血泪滴。试看沙上叠成山,尽是闺中所思骨。

腰间斗印未成金,塞外星天已役魂。虽得芳名著汗竹,那能贤孝奠荒塚?

望穷不觉酸双鼻。为恸征人苦从役。人生自古死难逃,后人枉把前人泣。

又五台山诗曰:

一重重上一重重,形势嵯峨耸碧空。

咳唾不教颠顼下,恍疑甘雨降时龙?

下五台,浮槎于星宿。溯黄河之源,遇师于舟。师曰:“盍归乎?”挈予游三蜂、方丈、瀛洲诸山,坐于东瀛山之上,顾予曰:“吾为寻子,途行甚渴。东海之东有桃焉,子可采而食吾。柳行留此。”予承命往焉。

东山高万仞,更无桃树。行行而东,有树可大里许,繁枝计百围,皆无桃。惟东海一枝细如指,桃大如瓜。下俯洪流巨浪。予不惜其生,持力向上,折枝攀桃而奉师。师喜曰:“美哉,桃也!吾何忍独食?”分而为三,共享其桃。食竟,师曰:“子折桃见一物否?”对曰:“未也。”“来。吾与子往视之。”同行至桃所,视流中一尸,荡漾于波心,热察详视,乃予之形质耳。师指之曰:“此非子血肉之躯乎?今此已去,可以面帝矣。”

是日,即同师面玉帝。帝降勅为纯阳真人。记其时,唐开元庚申年四月十四日也。勅柳行为仙,行受勅。拜辞帝毕,与师归,归本之阆苑。

李、张二师相见大悦。逾时,西王母至,又移时,玉衡星、麻姑、天极上真、云姝、月奴、商山,绎县诸仙骈集云合,皆来称庆。庆毕罢去。予居阆苑,思以普度。师诺。

予别师,带柳行邀游。为经生于昌黎,所以广法术而度韩子也,为道者于婺源,所以施神通而度何姑也。辅钟师而托迹,佐张师而化身,所以度国舅与神翁也。若夫岳阳三醉,画黄鹤以酬主人,则幻行起之于童年;洛阳屡游,掷黄金以戏大士,则少年不惑于邪志。施药于庐,见形于汉,在在存仁,处处布惠。江河湖海,无所不经;畿甸要荒,无往不历。则又蝉蜕之后事也。八真既集,德行优余,帝进级曰弘仁普济孚佑帝君,位居震宫,职列上相。嗣是而后,乾坤不毁,神化无穷,又岂毫楮之所能尽哉。

予非好为世媚,以悦人之心志,而甘事词说之烦也。诸生固恳,勉强以应,乃掇拾梗概为诸生谈。其间俚耶华耶?常耶怪耶?由乎物议。予何计,予何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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