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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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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云:“诗者,人之性情也,非强谏争于庭,怨詈于道,怒邻骂坐之所为也。”余谓怒邻骂坐固非诗本指,若《小弁》亲亲,未尝无怨,《何人斯》“取彼谮人,投畀豺虎”,未尝不愤。谓不可谏争,则又甚矣,箴规刺诲,何为而作!古者帝王尚许百工各执艺事以谏,诗独不得与工技等哉!故谲谏而不斥者,惟《风》为然。如《雅》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彼童而角,实讧小子。”“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忠臣义士,欲正君定国,惟恐所陈不激切,岂尽优柔婉晦乎?故乐天《寄唐生》诗云:“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   子建称孔北海文章多杂以嘲戏,子美亦戏效俳谐体,退之亦有寄诗杂诙俳,不独文举为然。自东方生而下,祢处士、张长史、颜延年辈,往往多滑稽语。大体材力豪迈有余,而用之不尽,自然如此。韩诗“浊醪沸入口,口角如衔箝”,“试将诗义授,如以肉贯串”,“初食不下喉,近亦能稍稍”,皆谑语也。坡集类此不可胜数,《寄蕲簟与蒲传正》云:“东坡病叟长羁旅,凉卧饥吟似饥鼠。倚赖东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黄州》云:“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将之湖州》云:“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又:“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食笋》云:“纷然生喜怒,似被狙公卖。”《种茶》云:“饥寒未知免,已作太饱计。”“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饥来凭空案,一字不可煮。”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余,与血指汘颜者异矣。

子美“于菟侵客恨”,乃楚人谓虎为于菟。“土锉冷疏烟”,乃蜀人呼釜为锉。“富豪有钱驾大舸”,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谓之舸。“百丈谁家上水船”,荆峡以竹缆为百丈。“堑抵公畦稜”,京师农人指田云几稜。去声“市暨瀼西岭”,巙人谓江水横通山谷处为瀼。子厚“桃笙葵扇安可当”。宋、魏之间谓簟为笙。“欸音袄乃音霭一声山水绿”,乃楚人歌声。临川“窗明两不借”,楚人以草履为不借。东坡“倦看涩勒暗蛮村”,盖岭南竹名。又“蓬沓障前走风雨”,注云:“于潜妇人皆插大银栉,谓之蓬沓。”又“几思压茅柴,禁网日夜急。”山谷“燕湿社公雨,莺啼花信风”,皆方言也。

王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句首。子瞻谓杜备诸家体,非必牵合程度,诗意盖讥当时刺史有禽鸟不若者。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凡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鲁直亦云:“臣结《春秋》二三策,臣甫《杜宇》再拜诗。忠臣衔愤痛切骨,后世但识琼瑰辞。”今观此篇叙鸿雁羔羊礼,有太古尊君亲上之意,为明皇设不疑。至于《杜鹃行》,乃云:“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又云:“尔惟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指斥骂詈,殊无致严之语,莫不皆有所主也。

《因话录》载,吴兴僧皎然工律诗,尝谒韦苏州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为赞。韦全不称赏。皎然极失望,明日写旧制献之。苏州吟讽,大加叹味,因语皎然云:“几至失声名。何不但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意?”余观韦集有《寄皎然》诗云:“夙慕端成旧,未识岂为疏。愿以碧云思,方君怨别余。”则知其诗名于未识前矣,岂览其乍学古体,即疑其不逮所闻邪?

老杜所以为人称慕者,不独文章为工,盖其语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尝观韦应物诗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广陵觐兄》云:“收情且为欢,累日不知饥。”《冬至寄诸弟》云:“已怀时节感,更抱别离酸。”《元日寄诸弟》云:“日月味远期,念君何时歇。”《社日寄》云:“遥思里中会,心绪恨微微。”《寒食》云:“联骑定何时,吾今颜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叶下,空斋归思多。”《闻蝉寄诸弟》云:“缄书报是时,此心方耿耿。”《登郡楼寄诸季》云:“迨兹闻雁夜,重忆别离秋。”《怀京师寄》云:“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余谓观此集者,虽谗阋交愈,当一变而怡怡也。

余尝赴京师,往辞伯父,坐中举兄弟《送行》诗云:“问人求稳店,下马过危桥。”及观坡集,见《送侄安节》诗,言其伯曾有送老苏下第归蜀云:“人希野店休安枕,路入云关稳跨驴。”急难之诚,意皆相若,但字有多寡耳。余官辰、沅逾年,族弟来相视,将行,率尔送之云:“就舍勿令人避席,渡江莫与马同船。”虽鄙近不工,亦可用于畏途也。

山泽之儒多癯,诗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乐天云:“形容瘦薄诗情苦,岂是人间有相人。”又云:“貌将松共瘦,心与竹俱空。”李商隐“瘦尽东阳姓沈人”。掉头捻髭之苦,岂有张颐丰颊者哉!沈昭略尝戏王约以肥而痴,答以瘦而狂,昭略喜曰:“瘦已胜肥,狂应胜痴。”

晨牝妖鸱,索家生乱,自古而然,故夏姬乱陈,费无极乱楚。李义山咏北齐云:“小莲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东坡:“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争新奇。游人指点小颦处,中有渔阳胡马嘶。”熟味此诗,则“吴人何苦怨西施”,岂足称咏史哉。等而下之,凡移于此物者,皆可以为戒。案:宋刻李义山诗“小怜”亦作“小莲”,与此正同,姑仍之,俟考。

曲水修禊之会,人各赋诗,成两篇者,自右军、安石而下才十一人;成一篇者,郄昙、王丰之而下十五人;诗不成罚觥者,凡十六人。今观所传诗,类皆四言、五言而又两韵者多,四辑者无几,四言二辑,止十六字耳。当时得预者,往往皆知名士,岂献之辈终日不能措辞于十六字哉。窃意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恐贻久远讥议,不如不赋之为愈。

坡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尝作《秧马歌》,叙述甚详。唐子西至罗浮,始识此器,作诗云:“儗向明时受一廛,著鞭常恐老农先。行藏已问吾家举,从此驰君四十年。”亦巧于用事也。

汲长孺、段太尉,皆义勇奋不顾身之人,至于仁爱抚养,则矜怜恻怛,无所不至,所谓刚者必仁,仁者必勇也。尝观乐天云:“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希文云:“吾生岂不幸,所禀多刚肠。”皆心中语也。白则有“敢辞为俗吏,且欲活疲民”,又云:“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范又有“寸怀如春风,思与天下芳”,《赴姑苏》云:“岂辞云水三千里,因济疮痍十万民。”与汲、段正相似。

李商隐诗好积故实,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又“洛水妃虚妒,姑山客谩夸”;“联辞虽许谢,和曲本惭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尝观临川《咏枣》止数韵:“余甘入邻家,尚得馋妇逐。贽享古已然,《豳诗》自宜录。”用“女贽枣修”,“八月剥枣”。“谁云食之昏”,用范晔“枣膏昏蒙”。“愿比赤心投,皇明傥予烛”,用萧琛“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报以战栗”。以是知凡作者,须饱材料。传称任昉用事过多,属辞不得流便。余谓昉诗所以不能倾沈约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过。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贺人生子,自“郁葱佳气夜充闾,喜见徐卿第二雏”,至“我亦从来识英物,试教啼看定何如”;《戏张子野买妾》,自“锦里先生自笑狂,身长九尺鬓眉苍”,至“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句句用事,曷尝不流便哉。

张无尽《题武昌灵竹寺》云:“孟宗泣竹笋冬生,岂是青青竹有情。影响主张非别物,人心但莫负幽明。”语虽浅近,然尝于理,乐天云“余霞散成绮,别叶乍辞风”等语,丽矣,不过于嘲风雪,弄花草而已。故《寄唐生》诗云:“非求宫律高,不务文章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长庆:“论诗之豪者,世称李、杜;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至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杜尚如此,况其下乎?”今观杜集忧战伐,呼苍生,悯疮痍者,往往而是,岂直三四十而已哉,岂乐天未尝熟考之耶?

士人程文,穷日力作一论,既不限声律,复不拘语句,尚罕得反复折难,使其理判然者。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其心术祈向,自是稷、契等人。“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饥渴由己者何异,然常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学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变,故曰“浩歌弥激烈”。又云:“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当今廊庙具,建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言非不知隐遁为高也,亦非以国无其人也,特废义乱伦,有所不忍。“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言志大术疏,未始阿附以借势也,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栖遁,既不合时,而又不少低屈,皆设疑互答,屡致意焉。非巨刃有余,孰能之乎?中间铺叙,间关酸辛,宜不胜其戚戚,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所谓忧在天下,而不为一己失得也。禹、稷、颜子不害为同道,少陵之迹江湖而心稷、契,岂为过哉。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其穷也未尝无志于国与民,其达也未尝不抗其易退之节,早谋先定,出处一致矣。是诗先后周复,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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