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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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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所传《千家注杜诗》,其间有曰新添者四十馀篇。吾舅周君德卿尝辨之云:“唯《瞿唐怀古》、《呀鹘行》、《送刘仆射》、《惜别行》为杜无疑,自馀皆非本真,盖後人依仿而作,欲窃盗以欺世者,或又妄撰其所从得,诬引名士以为助,皆不足信也。”东坡尝谓太白集中,往往杂入他人诗,盖其雄放不择,故得容伪,於少陵则决不能。岂意小人无忌惮如此!其诗大抵鄙俗狂瞽,殊不可读。盖学步邯郸,失其故态,求居中下且不得,而欲以为少陵,真可悯笑。《王直方诗话》既有所取,而鲍文虎杜时可间为注说,徐居仁复加编次,甚矣。世之识真者少也。其中一二虽稍平易,亦不免蹉跌。至於《逃难》、《解忧》、《送崔都水》、《闻惠子过东溪》、《巴西观涨》及《呈窦使君》等,尤为无状。洎馀篇大似出于一手,其不可乱真也。如粪刃之在隋珠,不待选择而後知,然犹不能辨焉。世间似是而相夺者,又何可胜数哉!予所以发愤而极论者,不独为此诗也。吾舅自幼为诗,便祖工部,其教人亦必先此。尝与予语及新添之诗,则蹙曰:“人才之不同如其面焉,耳目鼻口相去亦无几矣,然谛视之,未有不差殊者。诗至少陵,他人岂得而乱之哉?”公之持论如此,其中必有所深得者,顾我辈未之见耳,表而出之,以俟明眼君子云。

吾舅尝论诗云:“文章以意为之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可谓深中其病矣。又曰:“以七为七,其七不足,七拙相济,则使人不厌。唯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所谓游戏者,一文一质,道之中也。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又曰:“颈联贪联,初无此说,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大抵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诗之大略,不外此也。”其笃实之论哉。

史舜元作吾舅诗集序,以为有老杜句法,盖得之矣。而复云由山谷以入,则恐不然。吾舅儿时,便学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也。若虚尝乘间问之,则曰:

“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於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舜元之论,岂亦袭旧闻而发欤,抑其诚有所见也?更当与知者订之。

谢灵运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神助。《石林诗话》云:

“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冷斋云:“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云:

“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予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敬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正与鄙意暗同。盖谢氏之夸诞,犹存两晋之遗风,後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则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梅圣俞爱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之句,以为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或者病之曰:“夕阳迟系花,而春水慢不系柳。”苕溪又曰:“不系花而系坞。”予谓不然,夕阳迟固不在花,然亦何关乎坞哉?诗言“春日迟迟”者,舒长之貌耳。老杜云“迟日江山丽”,此复何所系耶?彼自咏自然之景。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初无他意,而论者忘为云云,何也?裴光约诗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或曰:“柳常有絮,泥或无花。”苕溪以为得其膏肓,此亦过也。据一时所见,则泥之有花,不害于理,若必以常有责之,则絮亦岂所常有哉?

柳公权“殿阁生微凉”之句,东坡罪其有美而无箴,乃为续成之,其意固佳,然责人亦已甚矣。吕希哲曰:“公权之诗,已含规讽。”盖谓文宗居广厦之下,而不知路有死也。洪驹父严有翼皆以为然。或又谓五弦之薰,所以解愠阜财,则是陈善闭邪责难之意。此亦彊勉而无谓,以是为讽,其谁能悟。予谓其实无之,而亦不必有也。规讽虽臣之美事,然燕闲无事,从容谈笑之暂,容得顺于一时,何必尽以此而绳之哉。且事君之法,有所宽乃能有所禁,略其细故于平素,乃能辨其大利害于一朝。若夫烦碎迫切,毫发不恕,使闻之者厌苦而不能堪,彼将以正人为仇矣,亦岂得为善谏邪?

杜诗称李白云“天子呼来不上船”,吴虎臣《漫录》以为范传正《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引,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乃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杜诗盖用此事。而夏彦刚谓蜀人以襟领为船,不知何所据?《苕溪丛话》亦两存之。予谓襟领之说,定是谬妄,正使有据,亦岂词人通用之语。此特以“船”字生疑,故尔委曲。然范氏所记,白被酒于翰苑,而少陵之称,乃市上酒家,则又不同矣。大抵一时之事,不尽可考。不知太白凡几醉,明皇凡几召,而千载之後,必於传记求其证邪?且此等不知,亦何害也。

老杜《北征》诗云“见耶背面啼”,吾舅周君谓“耶”当为“即”字之误,其说甚当。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

近代诗话云:杜诗云“皂雕寒始急”,白氏歌云“千呼万唤始出来”,人皆以为语病,其实非也。事之终始则音上声,有所宿留则音去声。予谓不然,古人淳至,初无俗忌之嫌,盖亦不必辨也。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

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盖其绪密而思深,非浅近者所能窥,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後来无继也。”而欧公云:“甫之于白,得其一节,而精彊过之。”是何其相反欤?然则荆公之论,天下之言也。

退之《雪》诗有云:“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世皆以为工。予谓雪者,其先所有,缟带银杯,因车马而见耳,“随”“逐”二字甚不安。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之句,当胜此联。而或者曰:“未知退之真得意否?”以予观之,二公之评论实当,不必问退之之意也。

退之《谒衡岳》诗云:“手持杯交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吉”字不安,但言灵应之意可也。

退之诗云:“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居诸,语辞耳,遂以为日月之名,既已无谓,而乐天复云:“废兴相催逼,日月互居诸。”“恩光未报答,日月空居诸。”老杜又有“童丱联居诸”[见《全唐诗》卷223_34“别张十三建封”]之句,何也?

退之诗云:“泥盆浅小讵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言初不成池,而蛙已知之,速如圣耳。山谷诗云:“罗帏翠幕深调护,已被游蜂圣得知。”此“知”字何所属邪?若以属蜂,则“被”字不可用矣。

孔毅父《杂说》,讥退之笑长安富儿不解文字,既而晚年有声伎,罪李于辈诸人服金石,而自饵硫黄。陈後山亦有此论。甚矣其妄议人也。红裙之诮,亦曰唯知彼而不知此,盖词人一时之戏言,非遂以近妇人为讳也。且诗词岂当如是论,而遽以为口实邪?其罪李于辈,特斥其烧炼丹砂而祈长生耳。病而服药,岂所禁哉?乐天固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则公亦因病而出于不得已,初不如于辈有所冀幸以致毙也。抑前诗复有“盘馔罗膻荤”之句,以二子绳之,则又当不敢食肉矣。

崔护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又云“人面今何处去”,沈存中曰:“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两‘今’字不恤也。”刘禹锡诗云“雪里高山头折早”,又云“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三山老人曰:“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二说,何其相反欤?”予谓此皆不足论也。

宋之问诗有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或曰:“此之问甥刘希夷句也。之问酷爱,知其未之传人,恳乞之,不与,之问怒,乃以土袋压杀之。”此殆妄耳。之问固小人,然亦不应有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何等陋语,而以至杀其所亲乎?大抵诗话所载,不足尽信。“池塘生春草”,有何可嘉,而品题者百端不已。荆公《金牛洞》六言诗,初亦常语,而晁无咎附之《楚辞》,以为二十四字,而有六籍群言之遗味。书生之口,何所不有哉?

乐天诗云:“楚王疑忠臣,江南放屈平。晋朝轻高士,林下弃刘伶。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欢情信独善,苦志竟何成!”夫屈子所谓独醒者,特以为孤洁不同俗之喻耳,非真言饮酒也,词人往往作实事用,岂不误哉?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曾不比数,而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中一妙,何哉?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皮日休《咏房杜》诗云:“黄阁三十年,清风一万古。”凡言千古万古者,皆是无穷之意,今下一字,便有所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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