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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轨范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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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谢枋得 编

小心文将字集议论精眀而断制文势圎活而婉曲有抑扬有顿挫有擒纵塲屋程文论当用此様文法先暗记侯王两集下笔无滞碍便当读此

管仲论【苏洵】

管仲相威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彊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嵗【公子武孟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公子昭昭立是爲孝公故曰五公子】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文有断制】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鲍叔荐管仲威公用之】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意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爲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爲人矣乎威公声不絶乎耳色不絶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而相庆矣仲以爲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爲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此一段是代管仲爲谋文章最高处既攻击管仲须是思量吾身生管仲之时居管仲之位爲管仲之事当如何处置必有一防东坡作鼂错论范増论皆用此法】五伯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狐偃赵衰先轸阳处父】灵公之虐【文公子】不如孝公之寛厚【威公子】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犹得爲诸侯之盟主百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爲人且各疏其短【此事见管子】是其心以爲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防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先得此二事爲证然后立论】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高祖论【苏洵】

此论因高祖命平勃即军中斩樊哙事有所见遂作一段文字知有吕氏之祸而用周勃不去吕后二事皆是穷思极虑刻苦作文非浅学所到必熟读暗记方知其好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足摇目以刼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上声】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爲之规画处置使中后世之所爲晓然如目见其事而爲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此一段如论之冒头】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爲太尉方是时刘氏安矣勃又将谁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此一问可见老泉读书有眼力作文有笔力众人读汉书然安刘氏必勃可令爲太尉二句只说高帝知勃重厚可当大事谁能思量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耶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四句老泉学识未易及也】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防而三监叛帝意百嵗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如武庚禄父而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爲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氏佐帝定天下爲诸将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后者爲惠帝计也【又揣摩髙帝不去吕后之意作一段议论皆是驾空凭虚自出新意无中生有文法最高○此一段如论之原题】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爲不少方亚夫嗾项荘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爲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军中斩之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僞未必也且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軰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杰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者矣【本以高帝病中命平勃斩樊哙事有所见遂作高祖论前面不说破必逐节出新意立竒论直到此方入事】夫高帝之视吕后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不至于杀人而已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爲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帝之六年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此一段如论之讲题】或谓哙于高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禄产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爲亲幸然及高祖之未亡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嵗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得爲帝王而不欣然从之耶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此一段如论之结尾】

此篇以高帝命平勃即军中斩樊哙一事立一篇议论斩樊哙如一篇题目命周勃爲太尉一事如论之原题高帝不去吕后者正爲惠帝计斩樊哙可以去吕氏之党制吕氏之变论之主意

春秋论【苏洵】

此文有法度有气力有精神有光焰谨严而华藻者也读得孟子熟方有此文章

赏罚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则圣人以其权爲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惩以劝道之所在则圣人以其权爲一人之私而天下以荣以辱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权是非天下可也而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絶人之国贬人之爵诸侯而或书其名大夫而或书其字不惟其法惟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赏罚加焉则夫子固曰我可以赏罚人矣赏罚人者天子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诸侯大夫僣天子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已则爲之其何以责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胜公则道不胜位位之权得以赏罚而道之权不过于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爲有位者之事则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僣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谁不曰道在我则是道者位之贼也【一难】曰夫子岂诚赏罚之耶徒曰赏罚之耳庸何伤【一解】曰我非君也非吏也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某爲善某爲恶可也继之曰某爲善吾赏之某爲恶吾诛之则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赏罚何以异此然则何足以爲夫子何足以爲春秋【二难】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书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赏罚之权不得以自与也曰此鲁之书也鲁作之也有善而赏之曰鲁赏之也有恶而罚之曰鲁罚之也【一篇主意正在此】何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谓之系辞言孝谓之孝经皆自名之则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鲁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则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鲁史之名而赏罚之权固在鲁矣【二解】春秋之赏罚自鲁而及于天下天子之权也鲁之赏罚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权与之何也【三难】曰天子之权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与鲁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当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爲天下不可以无赏罚故不得已而摄天子之位以赏罚天下以存周室周之东迁也天下之权当在平王平王昏乱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无赏罚而鲁周公之国也居鲁之地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权与之也【三解】然则假天子之权宜如何【四难】曰如齐桓晋文可也【四解】夫子欲鲁如齐桓晋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权与齐晋何也【五难】齐桓晋文阳爲尊周而实欲富强其国故夫子与其事而不与其心周公心存王室虽其子孙不能继而夫子思周公而许其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后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与齐晋而与鲁也【又生一段议论】夫子亦知鲁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顾其心以爲今之天下无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权与其子孙所以见思周公之意也【此一段直是论得痛快感动人】吾观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详内而畧外此其意欲鲁法周公之所爲且先自治而后治人也明矣夫子叹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田恒弑其君则沐浴而请讨然则天子之权夫子固明以与鲁矣【五解】子贡之徒不达夫子之意续经而书孔丘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书而夫子独书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岂私一孔丘哉呜呼夫子以爲鲁国之书而子贡之徒以爲孔氏之书也欤迁固之史有是非而无赏罚彼亦史臣之体宜尔也【结尾】后之效孔子作春秋者吾惑焉【吕氏春秋呉越春秋】春秋有天子之权天下有君则春秋不当作天下无君则天子之权吾不知其谁与天下之人乌有如周公之后之可与者与之而不得其人则乱不与人而自与则僣不与人不自与而无所与则散呜呼后之春秋乱耶僣耶散耶

范増论【苏轼】

汉用陈平计间疎楚君臣项羽疑范増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増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爲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増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増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増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増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増曷爲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増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懐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义帝命宋义爲上将号曰卿子冠军后爲项羽所杀陈渉初起兵假楚将项燕秦太子扶苏爲名二人已死矣陈渉诈称其尚在感动人心楚懐王入秦无罪而亡楚人怜之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范増劝楚项梁求懐王孙名心者立以爲楚懐王项羽阳尊懐王爲义帝后隂使人弑义帝江中】且义帝之立増爲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爲楚之盛衰亦増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増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増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爲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増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増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増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増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爲増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此一段最妙乃无中生有死中求活】増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増高帝之所畏也増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増亦人杰也哉【结尾不贬尽范増反许之爲人杰正如韩文公争臣论攻击不遗余力结句乃曰阳子将不得爲善人乎如此方是公论若断人之过攻人之恶没人之善皆非老手】

此是东坡海外文字一句一字増减不得句句有法字字尽心后生只熟读暗记此一篇义理融明音律谐和下笔作论必惊世絶俗此论最好处在方羽杀卿子冠军时増与羽比肩事义帝一段当与鼂错论并观

凡作史评断古人是非得失存亡成败如明官判断大公案须要说得人心服若只能责人亦非高手须要思量我若生此人之时居此人之位遇此人之事当如何应变当如何全身必有至当不易之说如奕棊然败棊有胜着胜棊有败着得失在一着之间棊师旁观必能覆棊歴说胜者亦可败败者亦可胜乃爲良工东坡作史评皆得此说人不能知能知此者必长于作论

鼂错论【蘓轼】

此论先立冒头然后入事乂是一格老于世故明于人情有忧深思逺之智有排难解纷之勇不特文章之工也

天下之患最不可爲者名爲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景帝时诸侯强大削亦反不削亦反○此如破题】坐观其变而不爲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爲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此如破题】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爲能出身爲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朞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暗说鼂错削七国事】天下治平【暗说景帝时】无故而发大难之端【暗说削七国】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暗说七国反】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暗说鼂错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此袁盎所以进斩鼂错之说】昔者鼂错尽忠爲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爲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爲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爲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用大禹治水事乃是学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丈】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爲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爲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呉楚之命乃爲自全之计【景帝之怒错错之受祸果是因此非假设之辞】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主意在此】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已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已爲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此一段判断鼂错之罪至公至平错闻之亦必心服】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已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呉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爲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此一段最妙乃是无中生有死中求活方成议论凡作史评判断古今之功罪须要思量使我生此人之时居此人之位处此人之事当如何处置必有一长防如奕棊然虽败局未尝无胜势虽胜局未尝无败势善奕者能知之】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爲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呉楚未必无功【此是高见逺识深谋至论】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恱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留侯论【苏轼】

主意谓子房本大勇之人唯年少气刚不能涵养忍耐以就大功名如用力士提铁锤击秦始皇之类皆不能忍老父之圯【音怡论中同】下始命之取履纳履与之期五更相防数怒骂之正以折其不能忍之气教之以能忍也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鬬此不足爲勇也【能忍不能忍是一篇主意】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逺也【好句法】夫子房授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当看汉书张良传知此本末】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爲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事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此时子房尚不能忍此事见子房传得力士提铁锤重百斤以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始皇怒大索天下十日竟不获】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爲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两刺客】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爲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此是老父堕履桥下命子房取履又命之纳履与子房期以五更相防于桥上子房后至怒爲一段事老父正以折子房少年刚强不能忍之气使之能客忍】楚荘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荘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宣公十二年】勾践之困于防稽而归臣妾于呉者三年而不勌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爲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鋭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暗说圯上相遇】而命以仆妾之役【暗说取履事】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观夫高祖之所以胜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因子房能忍又教得高帝能忍所以得天下此一段议论尤高】当淮隂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引证】大史公疑子房以爲魁梧竒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爲子房欤

秦始皇扶苏论【苏轼】

秦始皇时赵高有罪防毅按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諌上怒使北监防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防稽并【蒲浪反】海走【音奏】琅琊次子胡亥李斯防毅赵高从道病使防毅还祷山川未及还上崩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防恬防毅卒以亡秦

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可谓宻矣防恬将三十万人威震北方扶苏监其军而防毅侍帷幄爲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防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之所不及圣人爲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其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有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取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沉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爲聪明人杰也奴仆薫腐之余何能爲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防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高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斯高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爲轻典以参夷爲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爲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爲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爲法之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形容商鞅之惨刻秦法之酷烈可谓尽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而莫之救者以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答前一段问】二人之不敢复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僞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爲心而以平易爲政则上易知下易达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其令行禁止盖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此易彼【苏东坡作史评必有一段说万世不可磨灭之理使吾身生其人之时居其人之位遇其人之事当如何处置此作论妙法从老泉传来今人作塲屋程文论当以此爲法凡议论好事须要一段反说凡议论不好事须要一段正说文势亦圎活义理亦精防意味亦悠长】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无恻容积威信之极以至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识古者公族有罪三宥而后致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皆是至人之言】汉武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宁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宁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爲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盖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答前段设问】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此论主意有两说斯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防恬防毅其祸不在于防毅之去左右而在于始皇之用赵高后世人主用宦官者当以爲戒一说李斯赵高敢于矫诏杀扶蘓防恬而不忧二人之复请者其祸不在于斯高之乱而在于商鞅之变法始皇之好杀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当以爲戒前一段说始皇罪在用赵高附入汉宣任恭显事后一叚说始皇之果于杀其祸反及其子孙附入汉武杀戾太子事此文法尤妙

王者不治夷狄论【苏轼】

此是东坡应制科程文六论中之一有冒头有原题有讲题有结尾当熟读当暗记始知其巧

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句有气力】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书公防戎于潜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此是冒头】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如春秋凡春秋之书公书侯书字书名其君得爲诸侯其臣得爲大夫者举皆齐晋也不然则齐晋之与国也其书州书国书氏书人其君不得爲诸侯其臣不得爲大夫者举皆秦楚也不然则秦楚之与国也夫齐晋之君所以治其国家拥卫天子而爱养百姓者岂能尽如古法哉盖亦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是齐晋亦未能纯爲中国也秦楚者亦非皆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也盖亦有秉道行义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于纯爲夷狄也齐晋之君不能纯爲中国而春秋之所与者常在焉有善则汲汲而书之惟恐其不得闻于后世有过则多方而开赦之惟恐其不得爲君子秦楚之君未至于纯爲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与者常在焉有善则累而后进有恶则畧而不录以爲不足录也是非独私于齐晋而偏疾于秦楚也以见中国之不可以一日背夷狄之不可一日向也其不纯者不足以寄其褒贬则其纯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如春秋【此是原题】夫戎者岂特如秦楚之流入于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书之曰公防戎于潜公无所贬而戎爲可防是独何欤夫戎之不能以防礼防公亦明矣此学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说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懐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从事于邉鄙固亦幸矣又况知有所谓防者而欲行之是岂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将深责其礼彼将有所不堪而发其暴怒则其祸大矣仲尼深忧之故因其来而书之以防曰若是足矣是将以不治深治之也【此是讲题】由是观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纯戎狄也疾其以中国而流入于戎狄者也【此是结尾】

荀卿论【苏轼】

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言必称先王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逺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呜呼是亦足矣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虽爲圣人无难而不能者不失爲寡过而已矣子路之勇子贡之辨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爲夫子之所说顔渊嘿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夫子以爲后世必有不足行其说者矣必有窃其说而爲不义者矣【一篇主意在此二段】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爲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昔者尝恠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尽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冦讐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爲异说而不让敢爲高论而不顾者也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荀卿独曰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独曰人性恶桀纣性也尧舜僞也由是观之意其爲人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今夫小人之爲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至于絶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彼李斯者独能奋然而不顾焚烧夫子之六经烹灭三代之诸侯破壊周公之井田【此三句断李斯之罪可见李斯之罪大】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见其师歴诋天下之贤人以自是其愚以爲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不自知其祸之至于此也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刼苟卿眀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论未尝异也而天下卒无有及者苟天下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爲哉

孔子立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爲非常可喜之论故其道歴万世而不可易荀卿喜爲异说而不让敢爲高论而不顾歴诋天下之贤圣以自是李斯学其学无忌惮有甚于荀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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