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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复国家仇忍心而去 为英雄寿酌酒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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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兄弟唱着军歌,走上大道,好不快活,一路之上,国威不断地发着微笑。国雄原来是不大注意,等他笑了多次,才问道:“你这不是平常的笑,你究竟笑些什么?”国威道:“我想我们临走的时候,赵营长和我们说的话,很有些趣味。”国雄道:“可不是吗?他说我们回去看情人,恰好我们都是没有情人的。”国威道:“你怎么会没有情人,舒女士不是你的情人吗?”国雄听了这话,立刻把脸色变了下来,一摆头道:“什么?她是我的情人,我已经把戒指交还给她了。从此以后,我不但是恨她,我还要厌恶天下一切女子。女子不但侮弄男子,而且是陷害男子的,我们现在不必攻击中国人多妻制度,我们应当攻击中国女子在那里建设多夫制度。”国威笑道:“你不应该因为一个人生气,对全国女性就下总攻击。别人听了这话,不要说你侮辱女性过分点吗?”国雄道:“你想呀。像剑花这种女子,总是知识高人一等的。结果,她会背着未婚夫,爱上了个戏子,而且这戏子是走江湖的,很有些来历不明呢。我们是爱国军人,有这样的女子做内助,岂不是自己毁自己的名誉。我不但不愿见她,她的名字,我都不愿听,我怕脏了我的耳朵呢。”国威笑道:“呵呀!你和她感情那样好的人,忽然破裂起来,就闹得如此不可收拾。”国雄道:“那可不是。无论什么人,不要让我太伤心了。我生平有两种仇人不放过他,一种是国仇,一种是情仇,那个姓余的,他在我手上把舒剑花夺了去,等战事平定之后,我要和他比一比手段。”国威笑道:“这是我的不对了,我们走得很高兴,偏是我说这些话,引起了你的不快。不要生气了,我们来唱一段军歌吧。”国雄默然地在大路上走着,路中间那零碎石块子,他提起脚来,就把一块小石头,踢到几丈远的地方去。他忽然道:“我若是有机会和剑花会面,我必定要用话来俏皮她几句。”国威道:“那又何必?我觉得我们现在除了国难而外,不应该去谈别的仇恨。恋爱是双方的,一方强求不来,强求来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国雄道:“我不是要强迫着去求爱,只是她冤苦了我了,我若不报复一下,显得我这人是太无用了。”国威也没法子和他哥哥解释这种怨恨,只得一人提着嗓子自唱他的军歌,并不和国雄搭话。国雄紧随在后面走着,却是不做声。一走十几里路,到了火车站,为了别的事,兄弟们才开始谈话了。

他们上了火车,只在途中,省城已传遍了消息,有关系的亲友们,没有人不替他们欢喜的。舒剑花是在情报部服务的人,她又十分注意着夹石口的消息,当华氏弟兄得假回来,她是知道的了。不过她心里虽十分高兴,可是她那份为难的情形,也就没有别人可以了解。她想着,依了自己渴盼国雄回来的那份心事而言,就应该到车站上去接他。只是当他出发的日子,正是自己设局骗余鹤鸣的时候,当时怕机密泄露,故意和国雄闹得很决裂。国雄固然不知道是假的,自己也不敢说是假的。直到现在,他当然还以为彼此是伤了感情的,若到车站去接他,他不理会,也没有什么关系。设若他当众侮辱起来,那还是受呢不受呢?若不到车站去接他,到他家里去,他家里人也是有误会的,一定拒绝我去见他。本来过一天再去解释,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说也奇怪,自己心里总非今日解释不可,连明天都等着有些来不及。想来想去,倒有了个法子,就是先去见国雄的父亲,把原因说明。他是个哲学家,这样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还有什么解不透的。只要和他说明了,然后请他和国雄说明一下,等国雄心里明白了,我才出来相见,这就很妥当了。

车站上回答,车子已经到了二十分钟了。张司令赶着将公事办毕,坐了汽车,就向华有光家里来。当张司令向华有光家来的时候,华氏兄弟,正下火车不多久,坐了汽车回乡村来,远远地望到自己家门,弟兄二人,都有一种难以言语形容的快乐。就下了汽车,向家中走来。华家屋子里,屋子外早是让有光学校里的同事,和同村子的邻居挤了个纷乱。华太太在人丛中,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和这个说两句话,和那个又说两句话。华有光口里衔了烟斗,站在院子里,不住地微笑。邻居们欢迎的热烈程度,在华氏家人以上。有几个人等待不及,坐了脚踏车,迎上前去。看见华氏弟兄,在头上揭下帽子,在空中摇撼着笑着大喊欢迎。喊毕,掉转车子向回跑,各要抢先报告。有个老者,他有些赶年轻人不上,坐在车上,一路喊着“来了来了”,就这样喊了回去。华氏弟兄在大路上走着,经过了人家,人家里面的老老少少,都跑着出来观看。村子门口,横在两棵大树之间,悬着一幅长布标语,上面大书特书:欢迎爱国军人两位华先生,村人同庆。此外各树干上,都贴有字条标语,无非是欢迎华氏兄弟,鼓励国人爱国的意思。自己家门口,更是左一幅右一幅的标语,四处横着,门口是高高地插着两面国旗。在国旗之下,拥着一大堆人,有些人手上还拿了小旗子在空中招展。华氏弟兄看到他们时,他们也看到了华氏弟兄,噼噼啪啪就有人鼓起掌来。二人并肩迈步而走,一面向欢迎的大众举了手。在人丛中,这时有位老太太跑了出来,正是两个军人的母亲,她走上前,一手挽了一个儿子,很沉着地喊了两声“我的孩子”。二人同笑着叫了一声妈。这些欢迎的人,不容分说,一拥上前,把他三人包围起来了。有人叫道:“别包围呀!老先生还没有看到他的少先生呢。”便有人闪开一条路,让有光进来。他取下所戴的眼镜,用手绢擦了擦玻璃片,后又戴上,他望着哥儿俩点了点头道:“好,你们替做父母的争光。”国雄国威都鞠着躬。有光道:“邻居和学校里朋友,太看得起我们,在我们家里,设有酒席,欢迎你们,我们走吧。”于是大家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他弟兄们拥了进去。院子里树荫下,设有一字长案,共列三行,大摆着露天宴席。这时有人举了手道:“大家稍微安静一下,让我报告。”说着就有个人端了个方凳子放在人丛中,他站在凳子上道,“诸位!我们这个欢迎会,是欢迎两位爱国志士的,但是,我们不要为了壮年志士,忘了老志士。你想,有光老先生,他是个非战主义者,而且就只有这两个儿子,他为了替国家找出路,为民族争生存,他不惜推翻了他生平的主张,而且把他两个儿子,完全送去当兵。这种牺牲精神,请问,在大人先生里面,能找出几个?”他是个穿西服的老先生,他说着话时,将他那筋肉怒张的瘦拳头,捏得紧紧的,只管凭空挥动,下巴上的长胡子,也跟着他那副精神,根根直竖。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鼓掌。他又道:“还有华夫人,我们知道她是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太,平常小孩子吵闹,她都反对的。这次,她在怀抱里送出两个儿子到火线上去,而且仅仅的这两个爱儿,请问:中国有多少这样的老太太?”大家又鼓掌。老人道:“所以,今天我们欢迎两位志士之外,更要为这两位老英雄庆贺教子有方,而且是有志竟成!”说毕,他跳了下来,大家拼命地鼓掌。于是大家认定,请二老夫妇坐第一列的首二席,请国雄坐第二列首席,国威坐第三列首席。坐定,还是那个人站起来发言道:“我们要吃个痛快,有话等吃饱了,喝足了再说。现在我们大家站起来,恭祝老少英雄一杯,以后我们不拘形式,就随便地吃喝了。”说着,他举了一个大玻璃杯子,过了额顶。于是全场人起立,都向华家四位恭祝一杯。华有光到了这个时候,也说不出来有何感觉,只是向大家笑,华家四位也就陪了一杯。这才大家坐定,吃喝起来。因为今天人多,按照中国酒席吃法,有些不便利,因之发起人只预备五六个菜,而且照着吃西餐的法子来吃,口味既对,在仪式上又便利,所以大家吃得很痛快。

她正如此想着,打算换好了衣服,立刻到华家去,偏是不到一个钟头之间,情报总部就来了电话,说是司令有要紧的事商量,请马上就去。侦探机关,非比别的机关,一分钟迟早,都有关系的,因之剑花接了电话之后,不敢停留,马上就到总部里来。张司令坐在办公室里,脸上很忧郁的样子,正在桌上检理文件,见她进来了,将文件推到一边,用手按住,望了她的脸,点点头道:“舒队长,又有一件很重大的事,要你去办了,你是个女子,是那样聪明,又是那样勇敢,非你去办不可!”剑花听到司令在没发表命令之先,就夸奖了一阵,很有得色,便笑道:“无论多困难的事,我都尽我的力量去办。”张司令道:“那就好。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说着,用手指了公案外的那张圈椅。剑花想着,或有长时间的讨论,就坐下来了。张司令凝了一凝神,眼皮有些下垂,那是很沉着的神气,他从容地道:“海盗就在夹石口打了一个败仗而后,他们知道我们也是耳目很周到的,所有军事动作,都十分秘密,现在我接了报告,他们秘密调了三万人到思乡县,预备一鼓而下省城。思乡邻县,所有陷入匪手的地方,都有军事调动。我们要防备他由哪条路,不能不知道他实在的情形。他们很狡猾的,也许那思乡县的布置,是虚张声势的,其实他引开了我们的视线,要由别路来进攻,所以我们要赶快去调查出他的情形来。这几天思乡县一带,难民纷纷逃难,正是你前去探访的一个好机会。我派去的人,当然不止你一个,不过进城去仔细调查的人,我只预备你一个人去。多了人,反怕误事。你到了那里见机而做是了。”剑花对这个重要工作,倒一点也不感到困难,站起身来,就问哪一天动身。张司令道:“事不宜迟,当然就是今天走。”剑花听了这句话,却不能答复,低头又坐下去。张司令道:“我望你努力。”说着望了她的脸,她依然是低头不做声。张司令道:“舒女士,你是个巾帼英雄,难道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海盗是我们不共戴天之仇,为了国家复仇,还怕什么困难?”剑花踌躇了许久,才低声道:“司令,可不可以展限一天呢?”张司令道:“为什么要展限一天,今天不能走吗?”她又站了起来,手扶了桌沿,低目向下看着。张司令道:“你不必为难,有事只管和我说,我或者能替你解决。”剑花道:“因为……”只说了这两个字,微笑着顿了一顿,才慢慢低声道,“因为华国雄今天要回来,我应当去欢迎他。”张司令笑道:“你对我说过,他是你的爱人,你们为了余鹤鸣的事,有点误会,对不对?大概你是要见他解释误会呢。不过国家事大,爱情事小,你忘了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剑花道:“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不过国雄对我误会太深了。我怎能不解释一下子呢?”张司令笑道:“不要紧,这样一件小事,还用得着你当面去和他说吗?有我作证,他对你的误会,我想没有什么不能解释的。到思乡县去的这件事,很有时间性,倒是非去不可!”剑花想了想,挺着胸道:“既然如此,我就忍心去了。”张司令道:“舒女士,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能让我们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吗?你就走吧。你需要什么,可以到庶务科去领,我等着你的佳音了。”说着他也站起身来。到了这时,剑花觉得实在也无可俄延,立着正,行个举手礼,退出去了。张司令见她走了,向着她身后微笑了笑,自言自语地道:“什么伟大的人物,这爱情两个字,总是抛开不了的,也难怪她了。”于是吩咐随从兵,向车站打个电话,问东路的火车,到了没有。

华氏弟兄,随便谈些战场上的情况,说到大风大雨之中,那种困难御敌的情形,全场鸦雀无声,都静静地听着。说到援兵到了,将海盗杀退,大家又眉飞色舞,欢呼起来。国雄正说到高兴之处,听差欲将一张名片递交他,说是来了一位张司令要见;国雄哎呀一声站起来道:“我一个小小连长,怎敢劳动司令来会我,而且我也不认识他呀。”华有光向他要了名片看,便道:“这位司令,他的职务,是与平常军人不同的,也许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得和你面谈。”国雄想了想道:“这也对,那么,请他到客厅里相会吧。”听差回话去了,国雄也就向大家暂行告退,一人到客厅里来。那张司令见他进来,一点也不托大,就伸了手和他握笑道:“华连长,我欢迎你,而且我还代表一个人欢迎你。”国雄以为他是代表哪位长官来说这话的,连说不敢当。张司令笑道:“不敢当吗?我说出来,也许你就敢当了,而且也许不愿意接受呢。”说毕,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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