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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侯景乱梁与南朝的再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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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梁内政与对魏战争 梁武帝即位之初,看到东晋王朝首尾一百零四年,宋王朝首尾六十年,齐王朝首尾二十四年,统治的年代,一个王朝比一个王朝短促,他要想培养稳定的力量来巩固他的政权,首先必须调和统治阶级内部世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固然梁武帝一方面起用寒人典掌机要;而另一方面,还广泛罗致世家旧族,下诏:“凡诸郡国旧族邦内无在朝位者,选官搜括,使郡有一人”(《梁书·武帝纪》),置州望、郡宗、乡豪各一人(当时有州二十三,郡三百五十,县一千二十二),专掌搜荐东晋以来湮没不显的旧族,使他们有参加政权的机会,作为政权的支持力量。然而以寒士为中书通事舍人而典掌机要的朱异仍是轻蔑世族,世族也还是埋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远士大夫,统治阶级内部世族寒门之间的矛盾,不但没有缓和,相反由于梁武帝优容充任官吏的世族寒门的缘故,加深了社会危机,使南朝境内阶级矛盾更加激化。

梁武帝优容皇族子弟和官吏,他们犯法,全不受法律的制裁。如梁武帝侄萧正德和大臣子弟夏侯洪等,纠集恶少年在黄昏时公开杀人,劫人财物,梁武帝也并不加以处分。梁武帝第六弟临川王萧宏“恣意聚敛,库室垂有百间”,锁得非常严密,有人去报告梁武帝,说库房里藏的都是武器。梁武帝以为萧宏要谋反,带了亲信丘佗卿到萧宏家,饮酒半醉之后,对萧宏说:“我要参观参观你的后房。”没有得到萧宏的答复,就起身进去。萧宏恐怕他哥哥发现他搜刮了那么多钱财而遭到惩罚,非常恐惧。梁武帝更加怀疑库房里所藏的都是武器,间间库房,都亲自去检查过。史称“宏性爱钱,百万一聚,黄榜标之;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余间。帝与佗卿屈指计见钱三亿余万。余屋贮布、绢、丝、绵、漆、蜜、、蜡、朱砂、黄屑杂货,但见满库,不知多少”(《南史·梁临川王宏传》),萧宏认为这一来糟了。哪里知道梁武帝查明库内贮藏的不是武器以后,知道弟弟没有夺取皇位的野心,非常喜欢,还盛赞萧宏说:“阿六,你真会处理生活!”于是重新回到前堂饮酒,痛饮到夜里才回宫。由此可见,只要不危害到王权,贪污是允许的,萧宏一人如此,其他王公贵人,也何莫不然。王伟为侯景草檄,说:“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二年)可见当时官僚的奢侈腐化,肆情搜括到如何程度了。梁武帝对皇族、官僚及其子弟这样优容,可是对待老百姓,刑罚却极其苛刻,史称其“收缚无罪,逼迫善人,民尽流离,邑皆荒毁,由是劫抄蜂起,盗窃群行,抵文者比室,陷辟(法)者接门,囹圄随满,夕散朝聚”(《文苑英华》卷754引何之元《梁典·总论》)。梁时全国政府编户不超过五百万口,百姓每年因犯法而被判处二年以上徒刑的,有五千人之多(见《隋书·刑法志》)。梁武帝有一次出建康城,建康有一个年老的百姓,拦住去路,向他诉说:“陛下为法,急于黎庶(平民),缓于权贵,非长久之术;诚能反是,天下幸甚。”(《隋书·刑法志》)萧衍置之不理。所以和他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对他的批评是,“罔恤民之不存,而忧士之不禄”[1],这话是非常中肯的。

梁武帝所要培养来作为政权支柱的这一撮腐朽的贵族、官僚,叫他们去吮吸人民的血汗是能手,要叫他们来办正经事,却低能极了。颜之推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到办公地点前,不下车,只派人去报了到)则著作,体中何如(常常请病假)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三月三日上巳,九月九日重阳)公宴,则假手(请人)赋诗。”(《颜氏家训·勉学篇》)梁武帝要想利用这样腐败透顶的统治阶级来支撑他的政权,其失败是无疑的了。

梁武帝对内任其政治腐化恶化,对外也显得贪婪而无能。当梁武帝即位之初,北魏政治已日趋衰乱。梁武帝于天监四年(公元505年)大举伐魏。当时梁军“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之所未有”(《梁书·太祖五王传》)。可是梁武帝却舍当时名将韦叡不用,而任命其六弟、懦怯无能的萧宏为主帅。大军北伐,进驻洛口(今安徽怀远西南七十里洛河镇,洛涧入淮之口),一个夜里,偶然发生暴风雨,萧宏以为是敌人来进攻,即弃大军偷偷逃回建康。大军觅宏不得,纷纷散归,“弃甲投戈,填满水陆”(《资治通鉴》梁武帝天监五年),兵民也损折了将近五万人左右。北魏接着集中大军进攻梁淮南,幸亏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的人民在守将昌义之率领下死守却敌,韦叡等率大军援救,才扭转大败的局面。后来梁武帝想阻止敌军南下,乃欲堰淮水淹寿阳。公元514年,动员二十万民,筑浮山堰(在今安徽凤阳),费时两年筑成,“长九里,下阔一百四十丈,上广四十五丈、高二十丈,深十九丈五尺,夹之以堤,并树杞柳”(《南史·康绚传》),然后开湫东注。北魏也凿山深五丈,开湫北注。“水日夜分流。……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地”,并成泽国。北魏军散溃退走,淮河两岸居民,“散就冈垄”(《南史·康绚传》)。不久,淮水暴涨,浮山堰倒塌,声闻数百里,沿淮河所有城戍居民村落十余万口,都被洪流漂流入海。

以后萧梁政治日益腐败,农民起义发生的次数也愈多,地区也愈广,规模也愈大,萧梁的统治更加动摇;这时北魏亦已趋于衰亡,梁武帝就想发动对外战争,来缓和国内阶级矛盾,便又出师北伐。

自南齐而下,南朝的政权,日益腐化与恶化,黄河流域各族人民对南朝政权,除伤心与失望外,已不对它存有任何幻想,因此,中原人民除了以自己的武装起义行动来推翻鲜卑贵族的统治以外,就没有再用南朝来作为号召的了。当萧梁北伐之际,正是北魏统治区内六镇起义、河北起义失败之后,关、陇各族人民的起义运动,还正在进展中,山东人民起义也方在邢杲的领导之下,与北魏统治政权展开惨烈的斗争。可是梁武帝不知振作自己,刷清内政,整军经武,去配合中原地区的农民起义,收复失地,却想利用北魏宗室元颢去充当北朝傀儡,来发展自己的势力。大通二年(公元528年),梁武帝以元颢为魏王,命大将陈庆之率众七千,送颢北还。元颢和陈庆之攻下北魏首都洛阳,北魏主元子攸逃往黄河北部的河内。庆之等在一百四十天内,攻下了三十二个城市,前后经过大小四十七次战争,战无不胜。可是孤军深入,不能很好结合当地民众。而元颢在入洛阳之后,又和北魏政权内的胡、汉地主集团勾结起来,甚至想消灭南朝的武装,脱离萧梁而独立,梁武帝也没有再派大军去支援陈庆之。结果尔朱荣反攻洛阳,元颢被杀,陈庆之全军覆没,只庆之一人乔装僧侣,逃返江南,梁武帝的北伐事业也就告一结束。

梁武帝于天监元年即帝位,时年三十八;至太清二年(公元548年)侯景乱梁时,年八十五,在位已四十七年(他在位共四十八年,于太清三年死,年八十六)。这四十七年中,从他本人的私生活而言,好像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皇帝。他对公文很重视,冬季四更天就起身点烛批阅文件,手冻得坼裂也不在乎。晚年崇信佛教,每天只吃一顿饭,饭菜也是“膳无鲜腴,豆羹粝饭而已”;“身衣布衣,木绵皂帐,一冠三载,一被二年,……不饮酒,不听音声。”(《南史·梁本纪》)从少就爱读书,至老手不释卷,常常读书到深夜。对经学很有研究,撰有《群经讲疏》二百余卷;又撰《通史》六百卷;诗作得很好,“洛阳女儿名莫愁”的诗句到后世还在传诵;“草隶尺牍骑射,莫不称妙。”(《南史·梁本纪》)初即位,即命群臣撰吉凶军宾嘉《五礼》一千余卷,群臣撰《五礼》时,遇有疑惑,都由他下最后判断。他又兴修国学,增广生员,立五经馆,置五经博士。所以《南史》本纪评论说:“自江左以来,年逾二百,文物之盛,独美于兹。”而敌国如东魏丞相高欢也要说“江东有一吴儿老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北齐书·杜弼传》)了。他自然也以此自满。史称“衍好人佞己,末年尤甚”(《魏书·岛夷萧衍传》),有人向他说北朝强盛的,即便忿怒;有人如说北朝衰弱下去,他就高兴非常。朝臣左右知道他这一习性,谁也不敢说真话。萧梁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在梁武帝做皇帝的第四十七个年头,招致了侯景之乱。

侯景之乱 侯景是北魏怀朔镇中已同化于鲜卑的羯族人,曾做过怀朔镇的外兵史,和高欢极为友好。六镇起义失败后,景降于尔朱荣,随尔朱荣入晋阳,进洛阳。尔朱荣破葛荣时,景为前锋,以功擢升定州刺史。高欢灭尔朱氏,景又附于高欢,因与高欢少时友好,为欢大丞相府长史,仍兼定州刺史。以后在东魏历官尚书左仆射、吏部尚书、司空、司徒、河南道大行台(河南道的最高军政长官),将兵十万,专制河南,有十四年之久(公元534—547年),可算是高欢唯一得力的帮手。高欢死,欢子高澄想把侯景调回,夺其兵权,景举兵不受代,以河南十三州之地,降于西魏。西魏丞相宇文泰接受了侯景的投降,但知景机诈多变,仍采取“受降如临敌”的谨慎态度,分派大军,络绎接收侯景占有的土地有七州十三镇之多,并示意侯景要他把指挥的军队交出来,并且希望他入朝长安。同时高澄也已在侯景叛变之后,派遣大军,命慕容绍宗率领,向侯景军进逼。侯景在东西夹击的不利形势下,乃派使至江南向梁武帝接洽投降,请求萧梁出师援救。

已做了四十六年南朝皇帝的梁武帝,听到侯景来投降,认为统一中原的机会到了。一面任命侯景为大将军、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诸军事、大行台,接受了他的投降;一面派他的侄儿萧渊明率领南朝的主力军队五万人进攻彭城(今江苏徐州市),牵制东魏,支援侯景。由于南朝兵农身份的继续低落,与兵役成为自耕小农主要破产因素的缘故,因此“萧衍发召兵士,皆须锁械;不尔,便即逃散”(《魏书·岛夷萧衍传》)。叫那些用锁颈械手的方式抓来的士兵去援救侯景,而且这次举动,又与全国人民的利益不能结合起来,这些士兵的战斗意志的低落是可想而知的了,叫他们去面临劲敌,打败仗自是必然无疑。加以军官腐化,师到之处,劫掠居民,毫无纪律,以及统帅萧渊明的怯懦与没有实战经验,结果梁军在彭城外十八里寒山堰一战,为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所败,渊明被俘,南朝的主力军,几乎全部歼灭。东魏军在大捷之后,回师进击侯景。景时有众四万,退保涡阳(今安徽蒙城),曾连败东魏军。慕容绍宗坚壁不与交战,相持数月;等到侯景食尽,然后绍宗出兵击景,景军溃败。景率步骑八百人,投奔南朝,赚取了寿阳(今安徽寿县)。

寒山堰大败,梁朝主力军被消灭的消息传到建康,梁武帝紧张得几乎从床上堕下来。侯景到了寿阳后,梁武帝便正式任命侯景为南豫州刺史,让他镇守寿阳。并赐给青布万段,兵仗若干。以后还“赏赐锦彩钱布,信使相望”。

东魏在寒山大捷并驱走了侯景收复一部分失地之后,又采取外交攻势,叫被俘的萧渊明写信给梁武帝,表示只要南朝消灭侯景,北朝就可以释放萧渊明和寒山的战俘。想通过这方法,来离间侯景和梁朝的关系,促使侯景迅速叛变,以达到他们所预期的,不是消灭侯景便是梁朝被侯景所灭,两者相争,东魏乘机坐收渔利的目的。梁武帝在得到东魏的和议消息后,复信是:“贞阳(萧渊明封贞阳侯)旦至,侯景夕返”(《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二年)。在太清二年的六月间,并正式派使臣徐陵前往东魏商谈和议的具体方案。

在梁朝和东魏和谈的过程中,侯景一再表示反对,可是梁武帝既不加以考虑,也不加以防范。侯景乃强迫招募南豫州属下的居民充作兵士,于太清二年八月初十日在寿阳举兵叛变,袭取谯州(治山桑,今安徽含山西南),陷历阳(今安徽和县),引兵直临长江。

梁武帝在长子萧统出生以前,以弟萧宏之子萧正德为子;后来生了萧统,又把正德还给萧宏。正德认为自己应该算作梁武帝的长子,他日可以继承皇帝的位置,对梁武帝措置这桩事非常不满。他阴养死士,想夺取皇位。侯景就利用萧正德与梁武帝叔侄之间的矛盾,派人去和萧正德取得联络,表示愿意拥护他做皇帝,共同举兵来推翻梁武帝的统治。愚蠢的萧正德听到侯景愿意拥戴他,认为他做皇帝的机会到了,就不惜出卖他的伯父,出卖他的国家,同意做侯景的内应。

侯景叛变的消息到达建康以后,梁武帝还认为“长江天堑”,侯景是渡不过来的。就下令派他第六子萧纶统率四道都督北讨侯景;又任命萧正德为平北将军,都督京师诸军事,交给他担任保卫建康的任务。正德知道侯景到了长江北岸的横江(今安徽和县东南有横江浦,面对江南之采石),就派大船数十艘把他接到江南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市西南采石)来。侯景就这样轻易地渡过长江。侯景渡江的时候,只有“马数百匹,兵八千人”(《南史·侯景传》),时间是在公元548年的十月二十二日。

侯景以十月二十二日渡江,二十三日至板桥(今江苏南京市西南板桥街道),二十四日至秦淮河南岸。梁军在秦淮北岸,隔朱雀桁(大桥)而军。萧正德党与沈子睦闭桁渡景军。景既渡秦淮,萧正德率众与景合,直抵台城城下。乃作长围围台城以隔绝内外,又西陷石头城、东取东府城,百道俱攻,昼夜不息。又引玄武湖水灌台城,阙前御街尽为洪波所淹没。

自太清二年十月二十四日被围,到太清三年三月十二日城破,台城前后被围有一百三十多天之久。梁武帝时已老耄,到了八十六岁的高龄,城中防务由太子萧纲主持,防军在名将羊侃的指挥下尽力抵抗。城初被围时,城内有男女十余万人,甲士二万余人,米四十万斛。被围既久,死者十之七八,登城而能作战的士兵,不满四千人了,这四千人也都是瘦得不像人样,只是喘气。城内“横尸满路”,“烂汁满沟”(《南史·侯景传》)。城破时,生存的只有二三千人。城外的居民,在侯景的蹂躏下,更是悲惨。当攻城时,他们被强迫起土山,“乱加殴捶,疲羸者因杀之以填山”(《梁书·侯景传》)。侯景“士卒掠夺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后米一升至七八万钱……饿死者十五六”(《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二年)。数月之间,“道路断绝”,“存者百无一二”(《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三年)。《太平寰宇记》卷90引《金陵记》称:“梁都之时,城中二十八万余户,西至石头城,东至倪塘,南至石子岗,北过蒋山,东西南北各四十里。”经过此次战乱,已是荒圮不堪,“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诗句)的建康,在这次战乱中毁灭了。

当台城被围的时候,城外援军在邵陵王萧纶、东扬州刺史萧大连(皇太子萧纲之子)、南兖州刺史萧会理(梁武帝第四子萧绩之子)、司州刺史柳仲礼、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衡州刺史韦粲、高州刺史李迁仕等率领下,集结于建康城周围的有二三十万人之多,共推柳仲礼为大都督,指挥全局。其中除韦粲一人战死外,其余将帅大都是顿兵不战,竞相抢掠。城破后,侯景强迫梁武帝命令援军全听侯景指挥。援军或归或降,陆续散去。

景未入建康时,曾立萧正德为帝(太清二年十一月初一日);既入建康,废正德,后又缢杀正德,萧正德共做了一百多天的傀儡皇帝,傀儡的下场,就是如此。侯景自加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南朝的军政大权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梁武帝也被侯景软禁起来,在台城陷落后二月,老病饿死,年八十六。其长子萧统先死,三子萧纲时为太子,侯景立纲为帝(是为简文帝),简文帝当了将近两年的傀儡皇帝,景又自为相国,自封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公元551年的八月,景又废简文帝,立萧统长子萧欢之子萧栋为帝。这一年的十月中,景命人用土囊压杀简文帝萧纲,并杀其十余子;十一月中,又强迫萧栋禅位于己,国号汉。

在台城初陷之时,建康附近,已破坏不堪,淮南诸州,亦多为北齐所侵占,可是南朝的粮库东土会稽一带,还是非常丰沃。东扬州(州治即会稽郡治山阴,今浙江绍兴)刺史萧大连有“胜兵数万,粮仗山积”(《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三年)。江南人民憎恶侯景残暴,都愿起兵讨景。可是萧大连朝夕酣饮,不问军事。侯景派兵攻取吴郡、吴兴之后,又攻下会稽,三吴(吴郡、吴兴、会稽为三吴)全部,为景所占。“自晋氏渡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资治通鉴》梁简文帝大宝元年)。侯景军队对东土的破坏,造成大宝元年(公元550年)的江南大饥荒,“会稽尤甚,死者十七八”。史称:“时江南大饥,江、扬弥甚。旱蝗相系,年谷不登。百姓流亡,死者涂地。父子携手,共入江湖;或兄弟相要,俱缘山岳。芰实荇花,所在皆罄;草根木叶,为之凋残。虽假命须臾,亦终死山泽。其绝粒久者,鸟面鹄形,俯伏床帷,交相枕藉,待命听终。于是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南史·侯景传》)繁华的南朝,破坏到这种程度。统治者养寇自患,却给江南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祸[2]。

侯景要想在江南建立起他的统治政权,一方面把从南朝俘虏到的原来没为奴隶的北朝鲜卑族人,释放出来,待以高官厚禄[3]。同时又封逃在南朝的北魏元氏宗室十余人为王,并重用北人,来共同统治南人。一方面为了镇压南朝人民的反抗起见,禁止人民二人以上共同交谈,“犯者刑及外族”。“于石头〔城〕立大舂碓”,把反抗他的南朝人民投碓中“捣杀之”。又为“大碓”,“先进其脚,寸寸斩之,至头方止”。在他执行惨酷的杀人政策时候,还强迫建康人民前往观看,欲以威众。每次出兵,他常告诫诸将说:“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南史·侯景传》)因此他部下的将领“专以焚掠为事”,以杀人为戏笑。但是不管侯景的这种统治政策,怎样恐怖,江南百姓是“虽死,终不附之”(《资治通鉴》梁简文帝大宝元年)的。

萧绎灭侯景与定都江陵 江东政权本来就是“树根本(指中央政权)于扬越,任推毂(军府)于荆楚”。以后北府兵训练成功,扬州的军事力量较为充实,可是到了梁武帝末年寒山之败,梁朝中央的主力军几乎全部被歼灭。荆州军更成为支持萧梁政权的唯一武装力量了。在台城被围之后,梁援军自四方至者有二三十万人,而荆州却只派步骑万人,东援建康。

当时的荆州刺史是梁武帝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他的官衔是使持节、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镇西将军、荆州刺史,他指挥的地区:东至今天湖北省接江西省之界,南至湖南尽云南边境,北至襄阳,西至陕南的汉中。除了四川全境,由他八弟萧纪统治外,上流重镇,全部受他管辖。他听到台城被围,并不急于派遣大军,援救父兄,相反地却希望台城早日陷落,他的父兄早日被杀,然后让他来做皇帝。因此在台城被围时,他只是迫于当时的舆论,勉强派儿子萧方等率领援军万人,前往援救。全国都不满意他这种行为,他在舆论的指责下,只得再派大将王僧辩率领舟师万人继续增援。可是不久台城就被侯景攻破,舟师也全部给侯景接收过去,只有王僧辩等将领数人回到江陵。台城是陷落了,不久梁武帝也死了,对于萧绎这都是有利的事。但是那时萧绎的兄弟之中,除萧绎之外,生存的还有三个,三兄萧纲名为皇帝,实际是在侯景软禁之中。六兄萧纶在侯景起兵时,被任命为北讨大都督,总督诸军北讨侯景,到了台城被围的时候,纶赴援战败,及台城破,逃往会稽,又自会稽逃到郢州(治武昌),被推为中流盟主——都督中外诸军事,大修器甲,将讨侯景。论兄弟的行次,萧纶是萧绎的哥哥,那么将来帝位继承的次序,也应该萧纶在前。因此萧绎是非消灭萧纶不可的。就派王僧辩率水军万人,进逼郢州,纶军溃散,纶逃至汉东。这时西魏派大将杨忠略地汉东,萧绎派使臣去同杨忠接洽,缔结了出卖国土称臣西魏的盟约:“魏以石城(竟陵郡治,今湖北潜江)为封,梁以安陆为界,请同附庸,并送质子”(《资治通鉴》梁简文帝大宝元年),目的在于要求西魏消灭萧纶。不久西魏军就在杨忠指挥下,擒杀萧纶,投尸江岸。这么一来,和萧绎争皇位的人,总算又少了一个。

萧纶死后,萧绎还有一个八弟萧纪。纪自大同三年(公元537年)被任命为都督益梁等十三州诸军事、益州刺史,到了公元552年,镇守梁、益,已有十六个年头。萧纪在蜀,“南开宁州、越(治邛都,今四川西昌东南),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南史·梁武陵王纪传》),有精兵四万,马八千匹。他也和萧绎一样,当建康被围时,毫无出兵援救建康之意。到了台城已破,梁武帝已死,萧纲已被杀,他就即位称帝,率水军沿江东下,以讨侯景为名。东下时,“黄金一斤为饼,百饼为,至有百,银五倍之,其他锦罽缯采称是”(《南史·梁武陵王纪传》)。萧绎见萧纪东下,又派使臣向西魏请兵,说:“子纠(春秋时齐公子,齐桓公兄)亲也,请君讨之(意思是说萧纪虽是我亲兄弟,但是请你消灭他)。”(《资治通鉴》梁元帝承圣二年)西魏自然乐得乘萧绎兄弟内阋的机会,派大军攻下梁州,接着进兵取得益州,坐收渔利。萧纪未至江陵,而后方益州已失,纪又为萧绎军所破,绎将生获萧纪,杀之于巫峡口。萧绎剪除兄弟势力的目的是达到了,可是梁、益既失,襄阳又被西魏所控制,江陵已是危如累卵了。

襄阳是雍州刺史驻地。当时雍州刺史为萧,是萧绎长兄昭明太子萧统的第三子。萧统的第二子萧誉先为湘州刺史,侯景围台城时,因不肯受萧绎的节制,萧绎派兵围攻长沙(湘州治所),为救他二兄萧誉起见,曾举兵向江陵,欲解湘州之围。城破后誉被杀,遂举襄阳附于西魏,请为西魏附庸之国。西魏也想扶植萧作傀儡,可以乘机向南朝进行侵略,乃封萧为梁主,并派重兵驻于襄阳,带着一种半监视半保护的性质。襄阳距离江陵,只有五百里路,势同唇齿[4],倘襄阳失守,江陵就三面受敌,因此要保卫江陵,必须固守襄阳,可是萧梁皇室互争地盘,自相火并,却把山川形险,拱手让给敌人。

在侯景消灭前后,荆州周围的形势,就是如此。

侯景掌握建康政权占有扬、越之后,对其统治区内人民,进行残酷的掠夺和烧杀,这样,一方面直接使人口减少,生产破坏;一方面又加速其自身的灭亡。那时江南扬州虽残破不堪,而荆楚尚称全盛,荆州能够消灭侯景,本是自然不过的事。公元551年,侯景出兵攻取江州、郢州,乘胜西上,史称其水军“号二十万,联旗千里,江左以来,水军之盛未有也”(《南史·侯景传》)。景军推进至巴陵(今湖南岳阳),将攻江陵。萧绎命王僧辩率兵击退景军,收复郢州和江州。次年三月,王僧辩又大捷于姑孰(今安徽当涂),乘胜进抵建康。侯景战败东奔,与心腹数十人乘船由沪渎(今属上海市)入海,景党或死或降,或走投北齐。梁将羊侃第三子随景东走,语舵师驶回京口(今江苏镇江市),至胡豆洲(今江苏镇江市北),景觉,大惊,欲投水,刺杀之,送景尸于王僧辩,侯景平。

王僧辩从江陵出发时,曾向萧绎请示:“平贼(侯景)之后,嗣君(萧纲)万福(平安不死),未审何以为礼(不知用什么礼节对待他)。”(《资治通鉴》梁元帝承圣元年)萧绎的指示是“六门之内,自极兵威(台城有六个城门,言台城破后,自可放手杀戮)”(《南史·梁昭明太子统传》),也就是暗示萧纲应在被杀之列。城破,萧纲已为侯景所杀;萧栋(萧统长子萧欢子)兄弟三人本已被侯景监禁起来,这时就从幽禁处所逃出,投奔荆州军,结果王僧辩执行了萧绎命令,派人把萧栋兄弟沉水溺死。

荆州军攻克建康之后,“纵兵蹂掠”(《南史·侯景传》)。建康人民天天期待“王师”到来,一旦“王师”进城,“老小相扶竞出”(《南史·侯景传》);谁知荆州军刚渡过秦淮河,就对他们进行抢掠,“剥剔士庶,民为其执缚者,衣(衬衣裤)不免;尽驱逼居民,以求购赎。自石头至于东城,缘淮号叫之声,震响京邑”(《梁书·王僧辩传》)。王僧辩在石头城,听到远远呼叫之声,还认为侯景反攻,登城瞭望,知道人民被掠,也不下令禁止。当时都认为“王师之酷,甚于侯景”(《南史·侯景传》)。荆州军进入宫内以后,把贵重财物抢光,因没法向萧绎交代,到了晚上,就用一把火把太极殿(正殿)及东西堂、延阁、秘署全部烧光,只剩下武德、五明、重云殿及门下、中书、尚书三省被抢救住。这一次浩劫,造成“都下户口,百遗一二;大航(桁)南岸(秦淮河南岸),极目无烟”(《南史·侯景传》)的荒凉景象。

侯景既破,萧绎就在公元552年的十一月,在江陵即帝位,是为梁元帝。那时江北诸郡,多被东魏侵占,梁、益两州已全部并于西魏,雍州一镇也已沦为西魏的附庸,史称“自侯景之难,州郡大半入魏,自巴陵(今湖南岳阳)以下至建康,缘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郡治乐乡,今湖北钟祥西北),西距峡口(巫峡之口),自岭以南,复为萧勃所据。文轨所同,千里而近,人户著籍,不盈三万,中兴之盛,尽于是矣”(《南史·梁元帝纪》),南朝到这时更为削弱了。

江陵的陷落 梁元帝萧绎即帝位后,首先要解决的事情,就是都城所在地,是还都建康呢,抑是定都江陵?小朝廷内部分为两派,有两种主张。一派是荆州系统的文武,以宗懔、黄罗汉为代表,他们主张定都江陵,他们的理由是江北之地尽失,建康与北齐只隔一条长江,都城受威胁,东土一带破坏得又很厉害,而江陵还没有受到破坏,因此以定都江陵为宜。一派是世家大族,以王褒、周弘正为代表,他们主张还都建康,他们的理由是自东晋以来,建康一直是江东的政治中心,一般百姓的心理,认为做皇帝而不前往建康,和“列国诸王”并没两样。当然他们也看到距江陵五百里的襄阳,已在西魏的手中,江陵的局势已很为险恶,可是他们知道梁元帝萧绎为人猜忌多忌讳,因此没敢直说,只是隐隐约约地点了一下。梁元帝萧绎呢?他知道自己由于荆州军在收复建康时期的大焚掠而失去扬、越一带的人心,况且建康破坏很严重,一时不易恢复,因此一时也不想回建康,于是就决定定都于江陵。

萧绎在侯景未平前,曾称臣于西魏,既即帝位便不再称臣。西魏派遣使臣宇文仁恕到江陵聘问,梁元帝接待宇文仁恕不像接待北齐使臣那样热烈。梁元帝并向宇文仁恕表示,梁已统一,西魏所侵梁之梁、益等州和襄阳等地应归还给梁。宇文仁恕回去报告西魏执政宇文泰。宇文泰认为既已取得梁、益,倘若再把江汉地区拿到手,形势于己更为有利。而萧又在此时入朝西魏,请求出兵。公元554年九月,宇文泰乃命于谨、宇文护等率步骑五万,南侵江陵。十月十一日至襄阳,萧领兵助战。十一月十四日西魏大军至江陵,派精骑先据江津,切断江路,使江南援军无从得渡,然后筑长围,尽锐攻城,二十九日城破,梁元帝被执处死。西魏挑选江陵百姓男女十余万口,分赏将士作奴婢,驱归关中,将小弱者全部杀掉[5]。

西魏攻下江陵后,将人民全部掳去,只把空城留给傀儡萧作梁国的都城,而将未遭破坏的雍州收归西魏作郡县。萧帮了一阵凶,反而失去襄阳,得到江陵空城,而这座空城还得由西魏派江陵总管驻扎其地来监视他。他悔恨作赋:“昔方千〔里〕而畿甸,今七里而盘萦。寡田邑而可赋,阙丘井而求兵。”(《周书·萧传》)不久忧愤而死。卖国投敌落得如此下场。

江陵破后,王僧辩、陈霸先在建康拥立梁元帝子萧方智为帝(是为敬帝)。未几,霸先废方智自立,梁亡。

齐梁帝系表 齐七帝,首尾二十四年;梁四帝,首尾五十五年。

* * *

[1] 《文苑英华》卷754引何之元《梁典·总论》:洎于后代,其弊尤甚,罔恤民之不存,而忧士之不禄。莅民之长,守次更为,为君者甚多,为民者甚少,下上递憎,甚于仇敌。百城恣其暴夺,亿兆困其征求,捐弃旧乡,奔亡他县,地荒邑散,私少官多。于是仓库既空,赋敛更重,民不堪命,轰然土崩。

[2] 《魏书·岛夷萧衍传》:始景渡江至陷城之后,江南之民及衍王侯妃主,世胄子弟,为景军人所掠,或自相卖鬻、漂流入国者,盖以数十万口。加以饥馑死亡,所在涂地,江左遂为丘墟矣。

[3] 《南史·贼臣侯景传》:景至都……又募北人先为奴者,并令自拔,赏以不次。朱异家黥奴乃与其侪逾城投贼,景以为仪同,使至阙下,以诱城内。乘马披锦袍诟曰:“朱异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为仪同。”于是奴僮竞出,尽皆得志。

《资治通鉴》梁武帝大同二年:景募人奴降者,悉免为良。得朱异奴,以为仪同三司,异家资产,悉与之。奴乘良马,衣锦袍,于城下仰诟异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领军;我始事侯王,已为仪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数,景皆厚抚以配军,人人感恩,为之致死。

《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三年:五月壬午,诏北人在南为奴婢者,皆免之,所免万计。〔侯〕景或更加超擢,冀收其力。

[4] 《南齐书·州郡志》:江陵去襄阳步道五百,势同唇齿,无襄阳则江陵受敌不立故也。……雍州镇襄阳。……自永嘉乱,襄阳民户流荒。……宋元嘉中,割荆州五郡属,遂为大镇。疆蛮带沔,阻以重山,北接宛、洛,平涂直至,跨对樊、沔,为鄢、郢北门。

[5] 西魏俘虏江陵百姓人数,各书记载不一,《法苑珠林》卷95引《冥祥记》作百四十万口;《通鉴考异》引《三国典略》作五十万口;《梁书·元帝纪》作数万口;《周书·文帝纪》及《于谨传》作十余万口,今从《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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