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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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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莊

莊生內篇,為貝葉前茅,暇日取其與西方旨合者,以意箋之。覺此老牙頰自具禪髓,固知南華仙人的是大士分身入流者也。作《導莊》。

逍遙遊

人生三界之內,百苦交煎,號為愁海。識愈小,則其縛愈甚。其見較大,則其執較謝。若夫拘儒小夫,不知天地之大,執其小節,遂自矜誇。此如以蜩鳩笑鵬,不知己之椒目蒜首,拳腹而膜翼也,小者也。至於卓然高視,超然遠覽,蟬脫塵坌之中,置身雲霞之表,如列子流,皆希有之鳥也,大者也。夫小大之不相及也久矣,而概云同趣,則是身嬰桁楊,可與杯酒宴坐者共歡;體沉闇壤,得與登高而望者較暢。豈其然乎?然吾所云逍遙者,自在也。自在者,自由也。大鵬大也,飛必待風,而不自由。列子大也,行必待風,而不自由。不自由斯不逍遙也。惟乘天地而御六龍者,縱心所欲,脫然自在,豈待假羽毛於羊角,借銜勒於飄風乎?故知有待而大,與大而無待者,又不同矣。堯、舜之於凡民,亦有間矣,而不免弊弊焉以天下為事。豈若乘雲馭氣之神人,不生不死,為自由哉!古初以後,代有文字,皆詳於世相,略於玄理。仲尼隱而不發,老氏發而未暢,兼之西方之貝葉未來,大雄之消息尚隱。人滯有海,家弊塵封,而大仙崛起,縱譚出世,視古今為一息,目死生如夢幻。模寫物外之神人,糠比域內之事業。沉沉界有,始獲出頭之路;營營世法,都涉有為之跡。積迷為之呼回,長夜從此而旦。而世間皮相之士,不了微言。似爰居之駭鍾鼓,如嬰兒之聞雷霆。此惠施諸人,所以河漢其言也。

蓋世人之信耳目久矣,耳目所及者則信之,耳目所不及者不信也。語之以鵬且不信,況鵬之上,如釋典所云金翅鳥,兩翼相去三百三十六萬里,昆摩質多,其形四倍大於須彌者乎?語之以仙且不信,況仙之上,又有無量無邊之神通變化者乎?昔會閩中一老儒,自言家在海上,有魚從其地過,一月始盡。曾有一蜈蚣,乘潮而至,遂不能去。居民割其一爪,重五百斤。以語北人,皆以為妄。月支及西胡有牛,名日及,日割取其肉三四斤,日割日生。漢人入此國,以牛示之,以為異。漢人曰:「吾國有蟲,如指大,名為蠶,食桑葉,為人吐絲,作衣服。」外國人亦不信也。夫豈惟海上,即此中國彈丸之地,尚有種種異事,非熟見不能信,又安能信界外之事?學者拘常,乃第一病。才為常所拘,出世之事,無小無大,皆不能信。此乃膏盲之疾,雖有扁鵲不能攻治。嗟乎!虛空之在性海,等於針芒;界有之在虛空,同於毫末;閻浮之在界有,擬諸微塵;四海之在閻浮,方之幾微;人身之在四海,測於一粟。聚沫為形,緣影為心。目光止於百步,耳根限於一垣。所聞所見,所卜度者幾何,必欲取信睹記,則無常不奇。巨鱗駭於山氓,大木熒於海客。魏文火布,滕脩蝦須,千古一轍矣。倘離其執情,疏之格外,則十地所不聞不見不信者,而大心眾生,獨能信之也。謂之大心,不亦與《莊》之大鵬、大鶤、大木、大瓠之大同乎哉!

齊物論

仰天之噓,孔何言也;釋微笑曰,殆欲忘言矣。而乃有槁木死灰之疑,是猶欲求之語言內也。故以籟征言,明言之虛妄,無定義耳。人之生也,都緣妄識,妄有分別,鼓動妄氣,展轉喉間,逼而成聲,乃有妄言。等一妄耳,是非何自而起。細味玄旨,妙合圓頓之教。誰謂無礙至理,獨出於西方聖人乎哉!何者?天地之間,無一非物。身之與心,皆物也。忻情而言,千差萬別,以智照之,自能冥會。故謂物有大小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毛孔藏刹海,芥子包須彌」,寧有小大?則小大齊矣。謂物有延促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以一念頃,三世畢現,過去未來諸佛悉詣道場」,以本無三世,前後密移,乃妄識所持故也。則延促齊矣。謂物有人我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佛轉法輪於一眾生身內,而眾生現有為於諸佛身內」,則人我齊矣。謂物有有情無情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香水河微塵數眾,寶樹林出,妙音聲說,諸如來一切劫中所修大願,一一林中,皆名之曰慧」,以及「世間牆壁瓦礫,皆說法要成佛道」,則有情無情齊矣。謂物有淨穢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一一世界海中,諸佛出現,所有威力無差別。為眾生劣見說有淨土,在於他方,乃權教故」,則淨穢齊矣。謂物有去來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隨緣赴感,常處菩提之坐,十方國土,悉在其中;說法佛身,無去無來,彼亦不來不去」;則去來齊矣。謂物有生死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莫耶夫人腹中,三世諸劫,悉於其中顯現,未出母胎,度人已畢,王宮示生,雙林示寂,乃眾生劣見,實無此事」,則生死齊矣。謂物有語默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語時默,默時說」,則語默齊矣。謂物有聖凡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善財童子,一念成佛,迷非無悟,非有畢竟無知之人,亦無所知之者」,則聖凡齊矣。謂物有一多之不齊者,戲論也。如《華嚴》「一成一切成,一壞一切壞,一多交徹」,則一多齊矣。此非獨實有是理,亦實有是事。故在《莊》則曰「齊物」,在《華嚴》則曰「事事無礙」,其實無礙,即齊也。如此則天下之物皆齊矣。而以為不齊者,情使之也。

累劫之迷,結而為情。世人不知,聽其播弄,認賊為子,於無分別中,熾然分別。至有夢中詳夢,如儒墨之流,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一入其中,老死不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如此之流,政坐不明耳。故曰莫若以明。西方聖人,首言圓覺;達磨東來,單提悟門。種種行持卜度,都無交涉,惟求一醒。夢後千差萬別,醒後一道齊觀。是時宗旨未出,而大仙固已發明之矣。然則何謂明?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種種勝妙,自以謂知,都不出情量之外,除卻意根毫無所倚。其實意亦根也,與塵同也。故曰根塵同源,才有所知。四相熾然未離,能所必知,止其所不知,而後謂之天均。是天然無異同之處所,當休歇之場也。必知止其所不知,而後謂之天倪。倪者微而又微,超於耳目意想之外,所以調和是非者也。必知止其所不知,而後謂以非馬喻馬,非指喻指,不以泥洗泥,不以是非破是非,不以議論滅議論也。必知止其所不知,而後謂之覺,是真能知此大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人人隻能於知止以有一棲泊倚靠之處,乃能止。故知者,其棲泊倚靠處也。若除卻之,則空中欲行,筆頭進步,其誰能止?故不知之止,非至人不能止也。何也?以非人所能強止故也。至此,則無物不齊,真為無事人也,是非何自而起哉?

養生主

人之有生,都思養之。用盡聰明智巧,圖度營謀,至於為名為利,陷於大戮。如伯夷,如盜蹠,皆不知養生者也。夫養生有主,乃是此身之督。種種禍福利害生死,下至一飲一喙,俱有一提督我者,暗中為主,使我一毫取不得,舍不得,趨不得,避不得。善養生者,知督之權甚重,隻得拱手聽命,緣之以為常,即是養生盡年之妙訣也。蓋自其若詔令然,一定而不可移,則曰命;自其非人之所能為,則曰天;自其處置已定,而物不能用力,則曰造物;自其極尊無二,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則曰主;自其管我攝我,若士卒之於主帥,則曰督。其實一也。惟人愛此生也過濃,謀此生也過切,乃始騁其智力,以與督爭。欲有所必遂,而奔馳於勢不可得;意有所欲明,而冒犯夫人之必爭。內則精搖神憊,百苦交煎;外則害始禍先,大患將至。予觀古今利心熾然,名根深重之夫,未有不相率而趣斧鉞者。如飛蛾投火,以死為期,大可笑也。本欲以名利養生,而返以害生,何益乎?善養生者,聽督之自然,而我無庸心焉。惟其無以生為也,故能處名利之中,而超然名利之外,無往而不適耳。

試觀庖丁解牛,族庖之刀皆壞,而彼曆久而彌新者,此豈有聰明智巧乎哉?不過依乎天理,因其自然,隨彼牛身之有間,入我寶刀之無厚。居易也,不向大瑀肯綮上用功,至於難為,則又怵焉,不行險也。庖丁之所以養刀者,以聽牛之自然,而不以刀與牛爭耳。今人養生,奔名騖利,將一具寶刀,使向大瑀肯綮上,蒿目勞心,苦神憊誌。善養生者,固如是乎?如右師之介非人也,天為之也。既曰天,則無一事不屬天定。故寧聽天安命,效彼澤雉,其飲啄雖艱,而心上快適,決不自走樊籠之中,以取長戚戚也。陶征士夏日抱饑,寒夜無被,夕思雞鳴,晨願烏遷,至於乞食,此其飲啄,亦極難矣。然其言曰:「田家豈不苦,庶無異患幹。」又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是其胸中,何浩浩然暢且適也。彭澤公田,可以坐而得食,彼且以為樊中,急去之矣。夫處樊中,而神王者,不過借外物以充,其神愈壯而愈危,愈高而愈怖。其王也,何樂之有?譬如火焚,而焰始王;水壅,而波始王。酷烈洶湧,失其本體。神本靜和而王之,非其初矣。岩居穀飲之士,借鬆石以怡情;挫廉毀方之夫,取沈飲以寄傲。雖未能圓通大道之旨,然離嗜欲之情,而以漱流枕石為樂;絕飛揚之意,而以韜精理照為快。所求於世者少,所取於己者嗇。其心閑放,其神安恬,猶有近於外身,身存清淨恬澹之理。故古今棲隱放達之夫,多通《老》《易》《莊》《列》,其於養生緣督之旨,亦微有見。使不知督之當緣,則馳求競起,亦不能滅其名利之火,而享寂寞之樂也。

獨有一種譚長生者,托言《老》《莊》,則甚矣其謬!督靳我以生,而我乃欲長生;督予我以死,而我欲不死。頑悍甚矣,是不緣督之尤者。此皆世間小夫,天上俗仙,耽著形骸,愛念光影,故有此拂命違順之事。若於死生之情狀,少有所知,則知本未嘗生也,生何戀?本未嘗死也,死何悲?幻薪雖有盡,而真火實無窮。火本自永,何必求永於薪?知此則悟人人長生,人人不死。尚不見有去來之相,而哀樂何從而生?古之達人,委運大化,符到奉行,豈不由此哉!故秦失曰帝之懸解,曰安時處順。皆緣督之意也。本言養生,而以死而哭者為妄,莊生之養生,果在長生乎?其首云「吾生有涯」,則已露其微旨矣。嗟呼!人生在世間幾日耳,紛紛名利,競為千年萬年之計。多幾年,不過一刻耳,而羨以為壽;少幾年,不過一刻耳,而歎以為夭。世人之妄也久矣夫!

人間世

處人間世不易,而事暴君尤難。世之學士大人,習仁義堯、舜之談,爭於暴主之前,以自賊其身,都由名根深重。積美於躬,以下拂上,徒自殺身,無益於事。故曰:「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夫子推諫爭之病,在於好名。可謂洞見至隱。夫虛可矣,而端虛則猶未忘壯矜之容;一可矣,而勉一則猶未忘矯拂之意。有端以實其中,何有於虛?有勉以雜其中,何有於一?此皆外為孔揚,以拂人主,能顯而不能潛,能執而不能化,好名之私未脫也。若夫內直外曲,而借古以教之,亦可矣,然而不化也。何也?意見未去,終有我在也,終不能虛也,表暴自顯之意未忘也。惟心齊,則無一物葷腥其內。無意,無必,無固,無我,無可無不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聽之以心,心猶有意。聽之以氣,虛之極也,是未始有回也,是心齊也。

蓋心之所以不齊者,以有一回在。既有一回在,便有許多道理作主。積美於身,名根不破,與世多事,自不擺脫。若無回,則將平日強出頭硬作主者,一時拋卻,更無係著,遊戲世間。入其宅不感其名,不為名屍也。入則鳴,不入則止。未嘗必於鳴以自顯也。無門可出入,無毒可主張,一宅而寓於不得已中。有待而起,不得已而應也。何也?總之未始有回焉故也。回之為回,以有耳目,而今聞見不用矣。回之為回,以有心志,而今意識不用矣,是無復有回也,回從此隱矣。不獨山林可隱也,朝市亦可隱也;不獨朝市可隱也,暴主之前亦可隱也。行而無蹊,真而無偽,則掃蹤絕跡,無翼而飛,無知而知。前此者,吾不知矣。若東方朔之隱於漢武帝,狄梁公之隱於武后朝,亦庶幾矣。是故才人騁口說而不計末流之禍,故傳言當慎,欲其退藏也。形就心和,順而不逆,不以才美犯之,亦欲其退藏也。不材之木,不材之人,全其天年。膏火山木,歌於楚狂,亦欲其退藏也。夫人間世之道,莫妙於退藏矣。退藏非不用也,有可用,則莫能用。故退藏不用,正所以用也。欲用之人,能顯不能隱,能進不能退,能方不能圓,以此害其身者多矣。烏能用?

或曰:老、莊之處人間世,重退藏矣,得無與鄉願類乎?曰:正相反也。老、莊以退藏為主者也,鄉願以表暴為主者也。老、莊雖處顯,亦隱也;鄉願雖處隱,亦顯也。老、莊無名,鄉願啖名。老、莊自適自得,鄉願適人得人。老、莊處眾人之所惡,鄉願處眾人之所好。老、莊齋其心,鄉願葷其心。老、莊為不材,鄉願求為材。老、莊為雌,鄉願為雄。老、莊守黑,鄉願守白。老、莊以不用為用,鄉願似有用而無用。老、莊至真,鄉願至假。豈可用哉!處人間世之內,一生惟掩護遮飾,心勞日拙,已為世間第一不便宜人,所謂天刑之,安可解也!若狂狷任真而行,無大意見實其中,與虛相近,暴露處少,潛藏處多,故聖人以為近道。以近老、莊至人之道也。如鄉願立皎皎之節,取沾沾之名,是膏火山木之尤者,亦何足言人間世之大道,正為英雄豪傑不善藏身者發耳!

德充符

人自有生以後,有此形體,極其愛戀,惟恐少有虧欠。至於此身中身藏至寶,乃君形者,乃尊足者,乃豚子之母之使其形者,百般戕害,好惡滑之,喜怒擾之,日銷月鑠,敗壞已極。全不知此身乃是一宿郵亭,而就中有未嘗生,未嘗死者在。今特修飾其郵亭,少有破壞,則群然笑之。而於未嘗生未嘗死之主人,反聽其困苦,相刃相靡。此皆忘所不忘,而不忘所忘。即如東陽之鬼,借茅人以治病。病非茅人之軀,茅非受針之所,而認取為我,遂成血脈,病因以愈。夫今之形體,認取為有,非茅人之屬乎?予以謂認取之病,真病也。認取極,故妄,而有天地界有生矣。認取極,故紛,而有人我同業聚矣。認取極,故雜,而有眼目鼻舌身意,眼露孤光,耳奔聲向,鼻司香臭,舌了甘苦,身能運動,意解巧思,妄情四出矣。皆認取為之也。今夫身之至切者,無過於痛癢。微刺入膚,病入骨體,豈真痛哉!皆千百劫認取,為我之根,純熟親切,結而成痛,故我為痛因,痛即我果。凡百情想,悉同如是。

三界之內,原為溷宅,人生其中,如糞中蛆,有何可戀,堅自愛惜?生老病死,日夜相纏。稍獲如意,即增苦業。大豬見殺,得為津伯,反觀豬身,穢惡可憎,感其殺身,銜珠相報。今之人身,何異於豬,而過為愛惜,知不如豬也。故學道者,若不厭離色身,生非我想,認取相緣,流浪苦海,終無出頭之日。惟不認,則不於身上起嗜好,而貪絕;惟不認,則不於身上起惱觸,而嗔絕;惟不認,則不於身上起無明,而癡絕。貪絕,則戒德充矣;嗔絕,則定德充矣;癡絕,則慧德充矣。全其形者德虧,則虧其形者德全。德全不可見,而形虧可見。故大仙借形虧以驗德全,而相形虧者為德全之符驗也。故通篇皆因形虧之人,如兀者、支離之流是也。若便作兀者、支離會,是癡人前說夢矣,烏乎可!

大宗師

可以知知者,道之粗也;可以意得者,知之粗也。何則?知也者,列於根者也,而根有所不能通,則知窮;托於塵者也,而塵有所不及用,則知窮。且如梵天能知四天下雨點之數,而人於億萬之外心境,便不能攝。豈非根有所限,而知有所滅乎?人特以其介然有覺者,認以為心,乃取其一知半解踞坐之,以為必不可移之,則亦謬矣。以假界有,現假形色,存假意識,際地蟠天,有何事不假,而認以為真乎?必欲求真知,則惟真人矣。真人者,超於一切諸假之外者也,大宗師也。不計假多寡,不問假成虧,不設假謀慮,不畏假水火,不作假夢,不徇假嗜欲,不逐假往來,不立假喜怒,不執假仁義,不成假名節,不道假語言。是故形以為體用,殺機也。本體有纖毫殺不盡,滯有海矣。

禮以為翼,非真有禮也。隨順世行,不得不爾。如鳥羽毛,藉以飛矣。知以為時,非真有時也。時無定,知亦無定。若春夏秋冬,相禪相代,無定法矣。德以為循,非真有行持也,如人人有足,人人可至於丘也。無好亦無無好,無一亦無不一。能超於一切諸假之外,故其人為真人,而其知為真知。今夫天下至變,莫過生死。所謂知於此必窮,是以悅生惡死之情生。夫其所以悅生而惡死者,皆由不能透徹生死之原也。彼將以為真生也,真死也。闇行多怖,失徑懷憂,得炬得指,憂怖何有?是故真人之不忻生,不惡死者,豈以氣魄承當能任之而不懼哉?悟焉故也。悟夫未嘗生也。未嘗生者,生而不生也,本不生,何有於喜?悟夫未嘗死也。未嘗死者,死而不死也,本不死,何有於戚?如大幻師,幻作象兕虎豹,癡人不知,見而狂走。明者了知是幻,不復怖畏。又今者眾人,偶得一生,愛惜慳吝,將謂生不再得,一朝死去,劫失大寶,無由尋覓,橫生悲歎。全不知世間大物藏於大處,小物藏於小處,皆有所遁,易失也。若將天下藏於天下,概曰天下盡矣,更無二天下也。有二天下,則取此天下,藏於彼天下。而今也不然,則生生死死,千變萬化,常在一氣內,更無尋覓不得之處,是將天下藏於天下也,無所遁者也,更不得失卻者也。一生尚可喜,況千生乎?去壞敝之軀殼,就新成之形質。如離破室,移至新宅,方當歌舞稱賀,豈宜涕淚橫集哉?然則生不得遁,將無往不得生;無往不得生,將人人長生。斯固不必望三山而搴裳,煉灌頂以度世矣。

雖然,生固不可逃,業亦不可遁。形有變易,業實常住。處處受生,則處處受業。眾人怖死,而不怖業。一世積愆,百生償負,大可畏懼。如懼之,莫若善吾生,以善吾死。故聖人不貪生也,惟善吾生而已;不惡死也,惟善吾生以善吾死而已。仲尼不詳言生死,而但諄諄焉教人為善。若曰人能心善心,事善事,則不必求出生死,而生死之理在其中矣。世儒不達玄旨,遂以生死之說,歸之誕妄。且謂肇自調御丈夫之口。不知貝典未入,而《莊》已倒囷而發之。善生以善死,固譚因果之鼻祖也。吾謂世間學者,亦不必論生死之有無也,但當為善耳。善生善死,善夭善終,亦是透脫之津梁矣。謂之宗師可也,特非大宗師耳。若夫大宗師者,無生無死,無縛無脫,能所雙遺,因果同時,為萬有之主,一不齊之化。如上古稀韋,以及傅說,皆大宗師也。或為大仙,逍遙紫府;或為真伯,分治名山;或為星宿,宅神天上。皆能不死不生,沙劫不壞。而世人不知,僉謂已死久矣。詎知得道聖賢,各有國土,常在宇宙間,理之必然,無足怪者。人業粗重,不知不見。具通之鬼能見人,而人不見,況仙佛之境界?是故學之亦無難易,須具聖人根器也。

人之根器不一。根有所不容移,如藤蘿蔓草,不發喬鬆。器有所不能受,譬蜻蜓小舟,不載重實。或迷則千生,或悟則一刻。謂易,則菩薩置力於河沙;云難,則屠兒透汗於彈指。昔卜梁倚有聖人之才,女偊有聖人之道,兩相授受。三日而後,外天下無眾生相矣。俄而外物無人相矣,俄而外生無我相矣,俄而朝徹如夜方旦矣,俄而見獨知見滅矣,俄而無古今三世情盡矣。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知死之未嘗死,故雖不生,而不見其死;知生之未嘗生,故雖生,而不以為生。無將迎,無成毀,故名曰攖寧。譬如天下大亂,從干戈戰爭之中,乃見太平之績。學道之始,見铓知刃,紛然四出。必一分掃除,則一分寧謐。龐居士云:「護生須是殺,殺盡始安居。」攖如克己,寧如復禮。故曰:攖而後寧也。始而角耳目,久乃遺聰明;始而逐筌蹄,久乃忘跡象。副墨洛誦,以至需役於謳;巧立名字,見索之於語言知見也,至於玄冥,玄不可見,冥然暗矣。參者似有非有,如云參差矣。寥者寥廓,亦曰寂寥,微而又微矣。疑者疑似恍惚,始為未始有物先矣,如是而後為真人之真知也,以知止其所不知也。子祀、子輿之流,能知不死不生,以無為首,而以生死為脊尻,是前無而後生死也,彼又奚以病為哉,彼又奚以死為哉!孟孫才惟達於不生死之理,故謂之善喪。許由、顏回、子桑,忘己達化,樂天知命,皆真人而真知者也。吁,其皆所謂大宗師者歟!

應帝王

無為而治,非不為之,為之而能因天下也。有虞氏藏仁以要人,非人之本體當如是也,故未始出於非人;若泰氏則其德真因人而已,故未始入於非人。夫以人治人,道不遠;人而非人,則於人本體之外,更加智巧,天下乃始相欺相偽,紛紛多事,而不寧謐也。大庭赫胥之世遠矣,凡一代之興,其始莫不愚,而其後莫不明。古今英主,其創制立法,皆欲使民由焉而不知,故其民多拙。及至後世,汲汲乎日以所尚明天下也。老子曰:「不尚賢,使民不爭。」又曰:「民之難治,以其知多。」今以一切可喜可尚之事,日昭揭於天下,以開天下可知之路,而至其巧極而為奸為惡,乃欲以密網治之。上雖巧於賞,而下更巧於趨。上雖巧於罰,而下更巧於避。上之法令密於牛毛,下之備上細於針芒。賞之而不足勸,罰之而不足畏,而天下亂矣。紀綱之整不整,法度之修不修。其事粗,其跡顯。惟人心之巧偽,隱而難知,其積漸成亂,如老少密移,都不復覺。

夫莊生者,灼觀乎千古治亂之源者也。知其亂之本於巧,巧之胎於明。而明之者,則聖人也。故曰「聖不死,盜不止」。今水之泛濫,漂城沒邑,起於決一竇。夫民之巧而亂者,泛濫之極也,而實由於聖人決其明之之竇,則聖人烏得無罪?自仁人之竇開,而人始竊仁以欺我。自禮之竇開,而人始竊禮以欺我。聖盜相因,必然之理。此莊子入髓之論,非有我也。昔契丹入中國,未幾歎曰:「我不知中國之人難治如此!」金世宗聖主也,深厭華風,而教其子孫曰:「女真純樸舊風,所宜遵守。」蓋中國者,經歷聖人多矣,雖仁義禮教之邦,亦奸猾巧偽之藪。今僻奧之鄉,聞見稀少,猶願樸易治;若通邑大都,江左、江南,其聲名文物,甲於天下,而其作偽獧巧,亦甲於天下。破法侮教,治之大有不易。斯豈非拙易治,而巧易亂之驗哉?古之治天下者,皆去知去巧,使民渾渾乎常愚常樸。無示天下以可好可惡之端,而教天下以必趨必避之術。使其聰明之竇,塞而不開。

是故智者與智者遇,智有窮;巧者與巧者遇,巧有窮。而惟一真,為不可破。一念存真,鬼神不能覷破,而況於人乎?此壺子之所以走神巫也。昔有學道者,一鬼尋之,七日不見。有大乘菩薩在室,則天人送供不至。蓋修行之士,被鬼神覷破者淺,被鬼神覷不破者深。有意見,終有巧,故便非鬼神不測之機也。示以地文,地文窪下不能見,故曰死;示以天壤,天壤清明易見,故曰生;示以九淵,淵者深而又深,窅不可測,故去而走。其詞旨詼譎,然大要即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見不聞無窮意也。混沌之鑿,與孟子惡鑿之旨妙合。嗚呼!天下之亂,未有不由於鑿混沌者。

宋張方平常言曰:「道非明民,將以愚之。國朝真宗以前,朝廷尊嚴,天下私說不行。好奇喜事之人,不敢以事搖撼朝廷。天下之士,知為詩賦以取科第。諺曰:『水到魚行。』既以官之,不患其不知政也。昔之名宰相,以此術馭天下。自王沂公、呂申公之後,士之翹秀皆爭論國之長短。其始範諷、孔道輔、范仲淹以才能稱首,其後晏公、鄭公乃用歐陽修、餘靖、蔡襄、孫沔等,議論始繁。上以謙虛為賢,下以傲誕為高。於是私說行,而朝廷輕矣。君相之好,尚可不謹哉!」然則上之人,不惟惡不可好,即善亦不可好也。下之人,不惟惡不可為,即善亦不可為也。夫節義理學,天下之最善也,而漢、宋以亡。何也?大混沌鑿也,為之之弊至此夫!

心律

予參求既久,於性體稍有所契。但吾輩初心,頓明此理,猶有無始曠劫習氣,未能淨盡。且理須頓悟,事以漸除。無論經有明文,即大慧杲所以教李漢老者,實是第一方便,不可謂一了百了,反出入塵勞,諸取熾然,同凡夫無明去也。雖此身現在儒門,不可濫彼僧儀;然取其所謂十善,酌而持之,反之即為十不善道,是為破戒。考之《法苑珠林》,云十善最是要戒。不知何以今不復持。即如沙彌戒中,花鬘瓔絡,香油塗身等,俱與此土不應,尤與吾輩不相應也。今惟準十善量力漸持。殺生一事,最為慘毒,因果往還,斷乎不爽。但為現居塵勞,不能頓舍,以次漸斷則可耳。如謂悟道之人,恣食物命,不至發業,此乃波旬之說,非佛語也。《楞伽》係達磨印心之書,諄諄言及戒肉。豈謂悟上乘者,無借此粗戒為乎?今既不能盡斷肉味,則殺生首宜戒之。凡朝夕饔飧之類,賓客往來之需,不得已取備屠門耳。若於己庖廚,恣殺物命,以供口腹,此為極惡,千生不解之冤,不可犯也。惟赴人召請,不能禁他人之不殺;又已死不可復生,則隨眾食啖。然亦少食葷腥,多食蔬菜,漸習淡泊,以為將來都斷之機。居家每日或一食肉,他如難致難死之物,為鱔鱉牛犬及雀炙等,事屬可已,宜盡斷之。尋常往來僧寺,即同桑門之饌,久住亦不可改。其有讚歎滋味,誇受用者,俱係惡友,相牽入火坑,但得遠離為幸。以此漸除,一日減於一日;五十以後,便可盡遮矣。追思往時,亦曾斷肉,無所苦難;如今又不全斷,止持一不殺戒,又何難乎?若不能然,即同乞兒犬豕,惟知吞噬者也。

偷盜不止攘奪人財,取非其有皆是。吾輩居平泛濫借貸,不想酬還,及居間公事,以自膏潤之類,無非偷相也。推其根,直是多欲好奢。故違心以求遂之。若淡然無欲,何得至此?追思往時馳逐營謀,無求之本真盡喪,如狗如蠅,取來以供一切妄費,無慚無愧,真不成人也。自今惟田中所出,及俸祿饋遺,傳經買文之錢,皆為己物,此外必當一介致辨。以借貸言,有無相通,雖人世之常;然一屬有求,已覺汗顏。至如挾貲之人,原非儕伍,止以阿堵與之作緣。此輩迫於面情,不得已而應,心實恚恨,為彼所賤。當其得也,隨手費盡;一旦責負,囊中無有,困窘已極。若安心不還,便是無行之尤,甚至累及兒孫,討取紛紜。詰其冥報,重則銜鐵負鞍,輕則作彼眷屬,可不怖哉!吾前所貸亦多未酬,其數尚少,將來可完;自後寧可饑寒而死,決不可向人丐一文也。世有清吏,重於取,而輕於貸。以取損名,而貸不損名耳。然久之,捍而不還,貸者亦復何罪,全名得利,其取更巧,尤不宜為矣。

下之囑托公門,所得幾何,窺闞奔走,諂曲無地。吾生平於此無幾,但竿牘不盡無也。設使聽者不同常交,一赫蹄往,人我俱利,尚當酌之;況兩持之事,利一害一,冤及善良,大壞陰裛,鬼神不佑,折損功名,短促壽算,有人心者忍為之乎!自料萬萬無此。然恐利令智昏,墮此惡道也。若親戚朋友,淹滯可振,冤抑可達,又不得護己名節,不為一理,何者?苛清苦廉,吾所不為,求自慊於心耳。然因之得利,斷不可也。

中人之家,百凡節省,婚嫁喪祭,隨分支給。不造房屋,可居則已。數畝山園,栽花種藥。茆屋竹閣,但能淨掃地,亮糊窗,便翛然有致,不在華美。吾前年得篔簹谷竹子萬竿,秘室明常粗備;乃復東移西徙,厝意經營,違心而取之,盡費於此,今已成佳圃。寒士得此,亦過矣!若復修造不止,架高樓,築危牆,治廣廈,以求壯麗;不惟勞心,且家中不裕,若不取非其有,胡由給乎?以後聽木匠斧鑿聲,便是劫財家具,何也?必犯偷戒故也。不特此也,吾輩朝夕與妻子為伍,料理家事,日久月深,有密制其命而不覺者。不若行遊,日與友朋究竟此事,勝己之友相對,邪思妄念亦自不生。然則名山勝水,清刹福地,俱吾園亭,又何必修飭一彈丸地,以自縛束也。其他行檀作功德事,與其以與為功德,不若以不取為功德也。佛言持戒即是行檀,正是此意。

居士法不斷正淫,然邪淫則有嚴戒,比於沙門之淫。沙門一破淫戒,不通懺悔;居士一破邪淫戒,亦不通懺悔。吾生平固無援琴之挑,桑中之恥,然遊冶之場,倡家桃李之蹊,或未得免緣。少年不得志於時,壯懷不堪牢落,故借以消遣,援樂天樊素、子瞻榴花之例以自解。又以遠遊常離家室,情欲未斷,間一為之。迄今漸斷,自後當全已矣。終年數夕,有樂不久;染指而食,不如不食。傾貲為之,偷淫兩犯,為損大矣。若夫分桃斷袖,極難排豁。自恨與沈約同癖,皆由遠遊,偶染此習。吳越、江南,以為配偶,恬不知恥。以今思之,真非復人理,尤當刻肉鏤肌者也。世間孀嫠,止以避人恥笑之故,終身索居,忍此難忍。況出世丈夫,前有清淨勝妙之樂,持之則可得;後有鐵床銅柱之苦,犯之則立至。何不猛將剛刀割此愛緣乎哉!又況未絕姬侍,猶存情欲,有何難也。吾因少年縱酒色,致有血疾。每一發動,咽喉壅塞,脾胃脹滿,胃中如有積石,夜不得眠,見痰中血,五內驚悸,自歎必死。追悔前事,恨不抽腸滌浣。及至疾愈,漸漸遺忘,縱情肆意,輒復如故。然每至春來,防病有如防賊。設或不謹,前病復生。初起吐血,漸至潮熱咳嗽,則百藥不救,奄奄待盡。神識一去,淫火所燒,墮大地獄,可不怖哉!夫致病不在多淫取斃,或以偶值,醉飽寒暑,中之,皆可以喪身失命。一生學道,而以淫死,豈不痛心!古德云:「今生不度何生度?」身節嗇精神,以養幻軀,令其辦道。悟處如百煉金,行處如火銷冰。微細流注,蕩然不存。更不受分段之身,行遊三界,作自在人,神通備足,萬劫常存,此何等快活也。貪世間不淨,受用無端,打失人身,轉頭換面。出一孔,入一孔。驢胎馬腹如遊園,觀此又幾許苦痛也。莫以些小悟理,欲銷此不可思議業力,大難,大難!四十以後,婢妾亦不可置,皆足為老年之累。王摩詰中年喪偶,蕭然獨處,終日掃地焚香而坐,竊有慕焉。檢生平邪淫,多屬大醉之後。以後大肆沉湎,即是破戒之因。不得已,微酣輒止,勿至上頓也。

妄語為說謊,自檢生平不解作此。惟吾輩好勝,或欲伸其所言,故緣飾之以求勝耳。又或意在調笑,縮長增短,期於取樂,亦大病也。醉後多言,誇己所長,娓娓不休。稠人之中,惟聽己譚,鼓弄唇舌,此謂之躁。躁亦妄也。人有所不必知,知有所不必顯,汲汲明之,何其淺歟?兩舌銛於刀劍,毒於虺蛇,君子固所不為。然稍涉面背,亦兩舌類也。或因人譏訕他人,因而附和,俱是惡態,切宜自覺。惡口一戒,尤為難持。或以一言壞人生平,或意見不同,過肆譏評。乘其意興,字字剜髓。或笑語之中,描畫舉止,無不曲盡,令人難堪。吾輩腹中應無鱗甲,然舌中可自謂無劍戟耶?忍俊不禁,興到之言,其鋒正未可觸也。作輕薄相,為人所畏,人所不親。犁舌且不必論,大損德也。綺語之根,直是放逸,謂無義語也。吾輩聚首,開口即是浪謔調笑,借以銷日。亦謂世上難可莊語,不得不出是耳。然學道之人,揀擇良友,與之揚扢。所謂借他人戰場,演自己軍馬。何得逐淫朋之隊,邪言謔語,一切隨他去也。發揮性情,聊借詩文以遣興則可,豔詞淫曲,俱當置之。居人間世,不能即作木偶人。此戒酌持,如食肉戒,以漸而銷可也。

意中貪戒者,但有所愛,即謂之貪。凡貪勝妙境界,貪勝妙道理,皆貪也。此就悟理所攝,一悟即破矣。今約吾輩現行之事,易涉於貪者,毋如利與名。利根於吾輩,稍易脫去,然有所計算圖維,皆利類也。以吾一身論,所衣所食,能費幾何?家中粗有薄田,可以供給一家,決不至於饑寒,此外置之,胸中常可使坦然無一事也。離家行遊,處處自有資糧,但不求贏餘耳,何至有溝壑之憂?萬一事勢窮極,寄食僧寺,伊蒲終身,翻是快活。否則雲水簞瓢,作自在人可也。我平生於利甚輕,但宿有豪奢之志,此機多年不息。命與願違,甚為所苦。設使果如楊越公、郭汾陽輩,亦所值偶。然自道眼視之,等於劍铓膏火,況必無此福緣,而望此不可知之樂乎?良田萬頃,樓閣淩雲,粉黛擁衛,食客盈門,朝歌暮樂,宴月吟花,縱以為快,亦必生來有此,乃以遂耳。措大蹉跎一往,已四十年,設使得志,居詞林,株守清貧,借貸不皇。為有司稍或膏潤,已掛彈章。宦海風波,未必即至三公九卿,至三公九卿,亦必以冰蘖垂聲,乃能保守,所積之祿,寧有幾何。即至三公九卿,又有張說之橫錢可以行樂,已皤然一六七十翁矣,色力已疲,精神已衰,閻羅老子不時召請。即有歌兒舞女,亦何用也!古人云:「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覓了時無了時。」若能行樂,即今便好快活。身上無病,心上無事,春鳥是笙歌,春花為粉黛,閑得一刻即為一刻之樂,何必情欲乃為樂耶!邵堯夫瀟瀟灑灑,便是第一等享福人,百富鄭公不能及也。

夫自為行樂計,且不可,況汲汲為子孫計哉!顏之推曰:「子孫自是天地間一蒼生耳。」又古人云:「一草一露。」今汲汲為子孫計,是為草木憂露水也。吾親見邑中為子孫計者,焦心蒿目,貽以田宅,身死未寒,已屬他人。寒門素士,無藉而起。子孫之賢不肖,不在資財明矣。至於利之上為科第,亦利也。少而學之,長而營之,此根盤據久矣。天地之間,如謂不中一制科,便不比於人。人之所以期己,與己之所以自期,未有勝此者也。吾少無超世之骨,既不能如阮宣、何點輩,才能學語時,功利之語便到耳邊,流注意根,極其爛熟。今形局已定,豈能復作披發入山事!然亦聽其自來,付之於命,聊以了事可耳。豈有饑寒迫身,借此以救貧耶?抑欲得之揚揚,以誇耀鄉里小兒耶?豈欲圖千倉萬廂之積耶?抑欲借以窮聲色之好耶?此心已久居火宅之外,豈復波波戀火宅中事。是數者無一焉,而營營何也?

世間窮通壽夭,皆有定數。察所以不能忘情於功名者,將曰此一事,何以遂不如人,故其氣不能伸。不知彼求之而得,命也;我求之而不得,亦命也。揆以三世之理,則我或享之於多生,而嗇之於一生;彼或嗇之於多生,而享之於一生。皆未可知也。計一世之事,則或先咷而後笑,或早屈而晚伸,或失貴而得年,或形安而神憂,或明苦而暗樂,或暴發而忽絕,或平平而悠長。倚伏展轉,皆未可知。不宜得之便揚揚,失之便怏怏也。今直見才不才異能,而不才者登庸,才者沉滯,輒曰:「造化者冤哉!」不知造化之冤,殆有甚焉者矣,古之以高才而遭困辱,性命不保者皆是。其造惡流毒,若林甫、秦檜之流,安坐而老牖下者皆是也。不論三世,而論一世,則冤不可勝言矣。區區失意於時,乃貧賤,非患難也,何冤之有?況人生一隙,譬如朝露,設使取科第,享富貴者,多可致數百年,猶謂虛幻光景,差久長耳。一轉盼間,二三十年,已歸黃土。古人云:「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反覆。」以甲科一榜論,其享富貴壽考者,亦復無幾。至於盛年失官,有官無年者,亦頗不少。故知人生須看結局。子瞻云:「譬如國手棋子,前面得失不論,隻看後手,略多幾著,便是勝局。」吾親見甲第受享,有不如孝廉、歲貢者。眼前榮辱,那可便定?得之者何為即揚眉吐氣,失之何為即垂首喪氣也。

然此猶規規以得失論也,若心上之苦樂,又不以事之得失。人情多忘見在,好緣未來,未來之境,愈上而愈有。雖至卿貳,而未來之境自在,亦不能已於攀緣。皆視其現在所居者如嚼蠟,而不能居也;視未來者若饑渴之於飲食,而不能舍也。各隨其相鄰之位,而企得之。而相等之人,忽超而上焉,則有餘不足之形,皆足以焚其心而屑其目。自士庶人以及朝貴,一也。盈天地間,止不足,更無有餘也。若使高官厚祿,可以解人之憂,則今九棘三槐,皆宜瀟灑快活。而眉之不展,心之多事,憂讒畏譏,彌縫顧慮者,日以益甚;又況乎以卑望高,淹而望遷,毀譽是非,相傾相軋,紛遝在前,奔走在後,風塵牛馬,疲骨驚心者哉!士大夫聰明大者,算記大;算記大者,心中勞苦亦大。鎮日營營,如欠人千萬貫錢鈔,不得償,如肩荷千百斤重擔,不得休。得之也,謬意世眼之過為驚詫;失之也,謬意世眼之過為笑辱。所以求得防失,比常情不同。既圖其身,又憂子孫,反不如三家村裏癡人,三餐一宿以外,不曉圖度者,翻為享福人。及至無常殺鬼一時卒至,落湯螃蟹,投火飛蛾,手忙腳亂,其苦不可言也。其所處愈尊,則戀人世也愈甚,其念人世也愈甚,則其拋四大也愈難。一權相死時,忽展轉以面向壁作乾笑曰:「一場扯淡!」又有一貴人,年九十而死,人皆謂此翁九十而死,決定安心;問之,則曰:「我並不見前之八十九歲在何處!」止與年二三十夭死者,等是一樣苦楚,故知但屬於死,決未有自念身已貴,年已高,而自安者。子瞻見一故人垂死,云:「死生陰陽之爭,其苦有甚於刀鋸木索者,餘知其不可救,嘿為祈死而已。」予每讀此,未常不毛豎也。哀哉,世人如雞鴨耳,豈復知鸞刀即在轉盼間乎!

受用過者,作業亦大;勉強為善,不失人身。良賤總不可定。其為惡者,三塗苦果,合眼即是。世人舉足動步,無非是業。五逆十惡,人所共有。銅柱鐵床,是其家常飯。人命無常,或獄中未決之囚,尚遲數月,而我此事已先到者,在獄囚終日求免,而我方恬然,皆由不知故也。念此則垂涎貴顯之念,亦當少息矣。學道人視轉輪聖王,有若蟲蟻。即耳目聞見,古今之高人逸士,捐萬鍾而不顧,視千乘其若遺;或山居穀飲,征書累至而不出,王侯求一見而不能者,此亦人耳,豈有三頭六臂與吾輩不同?祇是筋骨硬,眼界大,榮辱內外之辨明,不肯以心為形役。豈似吾輩軟弱,駑馬戀棧豆,饑蠅聚敗驢脊耶!又輒自謂大悟者,無垢無淨,隨處不礙;不知無垢無淨者,正謂取舍情盡,不為一法之眩惑,不受一物之轉換。能出世者,故能入世。畢竟如蓮花不著水,木人見花鳥耳。豈是患得患失,同於鄙夫,一切聲色,遇之即粘如磁石吸鐵相似,而猶高稱悟道達人者耶!

追思我自嬰世網以來,止除睡著不作夢時,或忘卻功名了也。求勝求伸,以必得為主。作文字時,深思苦索,常至嘔血。每至科場將近,扃戶下帷,拚棄身命。及入場一次,勞辱萬狀,如劇驛馬,了無停時。歲歲相逐,樂虛苦實。屈指算之,自戊子以至庚戌,凡九科矣。自十九入場,今年亦四十一歲矣。以作文過苦,兼之借酒色以自排遣,已得痼疾,逢時便發。頭發已半白,鬢已漸白,須亦有幾莖白者。老醜漸出,衰相已見,其所得果何如也!設使以此精神求道,則道眼已明;以此精神學仙,則內丹已就;以此精神著書,則垂世不朽之業已成。而所苦丘山,所得尚未毫厘,今猶然未知稅駕。嗟乎!人生大限之期,大約以六十歲為率。四十年內,奔波勞役,已極人世之苦;餘二十年,略得閑靜,少享無為自在之樂,也不空至閻浮提一次。縱令四十以後,求而得之,所享亦復幾何。況生死無常,又有未必到六十者;又況求之而不得,益增其苦也。今縱不能入山,且以一科為準。如得之,則出處任意;如不得,則向山水佳處,誅茆而隱焉。伊蒲水田,可以送日。或故鄉,或遠方,但有良朋勝友,可與論學者,便可久居。不然遊倦則坐,坐倦則遊。此一科內,文字亦不多作。一科既完,如不得,又不能隱,即以仕為隱。姑借山資,以娛餘年,浮沉薄宦,如柳下惠之小官,邴曼容之百石,王無功之樂丞,亦無不可。吾此生行藏定矣,復何所事。說貪至於進取一塗,不覺冗長者,以此是我輩淪肌洽髓之處。其他貪後世名,貪有漏身,並以理照之,不容有也。

嗔念吾極重,真是胎性帶得,氣甚不平。雖轉盼即忘,然一時暴起,焚和已甚,盤結諸根,隨觸即發。姑不論大利大害,或意有所是,人與相違;或議論蜂起,為人所抑;或與人言,其人癡愚,不領己意;或問者窮詰,不中理解;或見人以強淩弱,心大不平;或於眷屬,見其不馴,過為忿疾;或於奴僕,偶有所失,遂致暴怒。種種皆是嗔性流行之處。予自伺察,最是一毫不相干事,將心受其逼惱。昔有夫婦,指雁作羹,商量不一,遂致反目。又有一人,聽階上小說,聞楊將軍被陷,遂成重惱,發病而死。以吾人所計較觀之,有異於此者乎?河豚魚行遊,為橋柱所撞,即嗔其柱,發惱腹脹,仰浮水面;烏過之,啄其腹,出其腸。吾輩之嗔,亦河豚類也。惟嗔能令人不樂之甚,心搖搖而若撼,口舌強而不能吐。焦火凝冰,自苦自縛,地獄刑具,皆是嗔惱所成。嗔業最大,一嗔能引三萬八千諸煩惱門,能焚毀無邊功德行。嗔之人,心中畢竟不仁。若是仁者,愛一切人,和氣藹然,何至於嗔?行嗔之人,是為婦人。又與人言,人有不是,我乃行嗔,則是斯人未常不是。我之行嗔,不是之尤。又與人論學,見其異己,輒自動嗔,不須更論是非。以行嗔者,我相熾然,根本已壞,一切知見道理,總是虛花,長養無明。身非人天導師,又不行棒行喝,何得求勝,自取煩惱。其人失路,亦非勝氣所能轉移。若能自信,豈以人之不信而動,又何必求信於人。莫云悟道之人,嗔亦無妨。往年見學道者,自以為悟;至煩惱無明發起,如霹靂震,如虎狼嗥。其中本嗔,又添一嗔。即是道之見,所以益無忌憚。悟後之人,正好修行,在祖師亦妨失念。圓悟語大慧曰:「亦妨自己三業忽起。」吾輩無明,徹入骨髓,雖不同弄泥團者,勉強禁制;然悟力既深,愈久愈明,稍有走作,一照即破。文殊云「信力未充」是也。豈有傲然行嗔,同世俗哉!則是達磨直指一路,乃予人以一放心行惡之具也。自後專防此失,養得衝衝和和,渾是嬰兒,方為道人本色行徑也。

癡者諸惡之根,一切皆由無明。慧者諸善法之根,諸善法之根現,則諸惡之根自破。若悟得一切處,本不可得;而觸境遇緣,依然行有,則是意見依通,正是癡也。吾往年亦曾悟得佛法,決定離言說相,離心緣相,不消動轉絲毫,亦無一毛頭道理可得,止是一切放下。當放下時,亦不作放下之解,以為極則矣。然八風五欲,正爾熾然,與世上俗情,更無有異。但見其增,未見其減,逢色則愛,見利則取。六根門頭,鬧如市朝;繁華之想,日以益甚。靜而馳求,動而取舍,猢猻攀緣,更無斷時。及不堪寂寞,卻又以嘲風弄月,花樓酒肆消遣之。鎮日赴酒肉之席,說無義之話。流入行樂場中,將此事颺向他方世界,永不問著。以今思之,真張無盡所云「十二時中,不曾照管」,生大我慢業鬼借宅者也,其癡甚矣!何者?自曇磨西來,專提悟門,破執著戒定之見。良以顯此故遮彼,而非以戒定為駢贅,遂一切置之也。若慧之中,不必戒定,即為狂慧,豈西來之妙旨乎?而耽著知見,自劫家寶,此其癡一也。圓融行布,本不相離,十信滿心,即與佛同。一知見而位登等覺,猶不知如來舉足下足之處,橫謂一超直入,即同極果;偏執圓融,盡廢行布,此其癡二也。古人云:「金屑雖貴,入眼成翳。」謂佛法知見與煩惱俗情,等為眼中屑耳。善尚不可有,況惡乎?戒定慧尚不可有,況貪癡嗔乎?而乃不觀空以遣有,徒取惡而廢善,此其癡三也。道本無難,因根器而有難易。即使果如臨濟、德山之輩,一聞千悟,尚未必種現雙消,根隨俱盡;而今以一隙微明,遂居全覺,此其癡四也。古人為此大事,忘食忘寢,遍參博訪,如三上洞山,九到投子;大悟一十八,小悟不計數者,榜樣曆然,何前輩之鈍,而今人之利乎?此其癡五也。參禪有從現量入者,有從比量入者。從現量入者,其力強,故一得而不失;從比量入者,其力弱,每逢緣而輒退。吾輩即有所見,多屬比量,須常加防護,如理而行。行解相應,始為到家消息。所謂未悟則實,實有參究工夫;既悟則實,實有保任工夫。而一入之後,便思歇手;未得放下,先成放逸。此其癡六也。自本朝大儒,啟人以良知之說,後來數傳,偏重了悟。將為善去惡之旨,撥斥太過。曾不知不為善去惡,將為惡去善乎?昔洪覺範稱永明壽之說法,如禹治水,如孫子用兵,如羿之射,王良之禦,馬遷之文章。而晚年每日行一百八件善事,人詰之曰:「要善念純熟。」所悟如彼,所行如此,彼豈執著修行者也?不獨永明,凡從來祖師莫不皆然,或灰息養神,或禪觀相應,豈為善有礙,而為惡翻無礙乎?若以修行為犯作病,則一切不修者,不犯止病乎,不犯任病乎?此其癡七也。樂者,心之體也;惕者,樂之衛也。以常惕則常樂,故夫戰戰兢兢,臨深履薄。正以舍人欲之險道,出天理之康莊,以自慊其神,而保守此恬適自得之境耳。稍不惕,則愧怍集,而神明疚,其不快莫大焉。奈何迷己逐物,以苦為樂,此其癡八也。學道本為生死,生死不在他日,即今目前相值境界是也。今聲色順逆,轉不去,打不徹。生平知見毫無得力之處,又安能去來自由,生死如門開相似,此其癡九也。即心即佛,豈非向上之解。偏認之,亦同魔說。夫都不知因中涅槃果上涅槃,歷歷分明,而自號法王,作波旬種,此其癡十也。追思此等癡見,蓋亦有盲師為之導焉。

世有心外覓佛,舍凡求聖,不信悟門;偏執有為工夫,而不見現成本體者,誠為小根小器,無足與言。然誤認宗門一切皆遮之語,而作越分過頭之見者,其害亦非小也,近見有衲子,得一小解,到處為人說法。遇士大夫,不論其生死切與不切,即教之參求;亦不論用功與不用功,急以一段現成之語,灌入其耳。如云:「此事本來現成,不消移動絲毫,即今便是,止要承當。」問如何是真心,則曰:「大似騎牛覓牛。」問妄心生滅時如何,則曰:「識得他源頭,一任生滅。」惟有公案不易理會,則又曰:「原是探水竿,隻不受他轉便是。」士大夫好禪名,生死心浮泛不切者,定當數目,質之《大德錄》中,語頗相似。忽開一隙,即云已悟。言參則已悟,何用更參?言修則已悟,何用更修?至於禪家公案,將古人所謂生人活人,奪食牽牛,移星換斗手段,一切以「無實法」三字了之。止知逐句穿鑿之非,不知不疑言句之病,反自稱無事。道人流入世間煩惱海中,熟處愈熟,生處愈生。及無常殺鬼卒至,落湯之蟹,投火之蛾,依然與世人等。說法如雲如雨,止落得一場口滑,可哀也哉!夫浮解淺修,既非不退轉地,無禪無淨,又不生安養國,一朝命終,隨業受報,三塗苦果,轉盼即至。南無佛陀,南無佛陀!是可為傷心驚骨者也!此病予久蹈之,幸宿生猶有善緣,久而知非。今而後參須實參,悟須實悟,常居學地,兼修淨業,或可離此迷癡之雲霧耳。

嗚呼!千生百劫,妄習深重。呼惟習呼,吸惟習吸。古之有力健兒,即發心時,便是八風五欲籠蓋不得者,不比吾輩怯弱之人。又法門釋子,身有戒律,惡境不到面前,遮止猶易。吾輩朝夕與惡境作對,須打得出始有力;若打不出,仍在癡雲之中。所以古人云:「有一毫聖凡情不盡,決定入驢胎馬腹裏;從前復作螻蟻,依舊報為蚊虻。」險哉,險哉!謹持此身,三口四意三十善道戒。凡至月終自讀一遍,其中皆是已昔所犯,一則宣露懺悔,又檢察持犯,以自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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