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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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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觀察周公遷光祿少卿序

蓋任事之難其人也久矣,非才之難,而實心為國者少也。天下承平日久,張不勝弛,無法無弊,竇乃萬端,方森森焉如不櫛之發,而我奈何晏然避生事之名,欲以無事處之。古之君子,居一官則畢能其官,勞怨不問。興百世之利,鋤屢代之害,若其家然。後之人身在局中,而反漠然若局外人。明不足也,而文之曰渾厚;膽不足也,而文之曰鎮靜。其究歸於無毀無譽,安然得所欲以去,若傳舍然。夫涉灩澦者恃長年,走羊腸者恃御師。今率拙任事,而巧避事,天下事復誰望?居恒謂中外亦多故矣,即肘掣未至不可為,何遽使實心為國者,寥寥如角。及觀監司周公,然後知天下未常無人也。

公起家為劇縣令,以直道不容於時,擯斥家食者數十年,而最後乃佐楚臬,分治江、漢之間。公為人,慷慨有氣節,義所當為,迅如鷙鳥之發,百步不留行。剛腸疾惡,不可旁撓。家居既久,動心忍性之餘,骨力愈堅,見地愈卓,明習當時之故異。日者,楚藩之有煩言也,公曰:「楚且變!」已而果然。會以一重臣來,人謂楚事弭矣。公曰:「變未艾也。」已而又然。凡公所以料楚策楚者甚工,而惜乎不獲用。然公於群藩控御有法,始以恩信服之而不可,則用法。藩蔑法不下,楚所以逆銷之甚多。往有名家青衿子奴,與藩卒搏,卒不勝,呼其宗之群不逞者,直破其門,入其室,擊青衿幾斃,辱及其孥。其家擊建鼓以聞。公掀髯曰:「是不畏漢法耶!」立逮其魁數十人至庭中,數其罪,以次受罰皆如令。闔宗環立戟下莫敢嘩。終公之任,無跳梁者。公之控御多此類。武弁紈袴藪,其篆,惟力是視。公任其良,稍不檢,褫黜立至。程以訓練,多精兵。而屯賦為武人,陸海朱紫,其籍莫可詰,乃一一為稽核,得其乾沒者治之。屯政清異。

時當事者受他指,拓郡城若干丈,地汙惟貯潦水,又於形家不宜。二十餘年來,屢欲復,屢以築室止。公朝建議,夕設版,不浹月,遂如故址。復浚其隍若干里,以達於漢,民益便之。郡東北,舊楚王台榭在焉,皆浩浩乎彙為湖,湖漸淤為腴田,豪家食而不稅。公核不稅之田若干畝,籍為賦。郡為孔道,郵騎項背接,自播變以來,郵卒不堪命者求去;代以新,新者復行金錢祈脫,否則逃去。十餘年來,聚訟鼎沸。有司仰屋歎。公曰:「吾得之矣!」乃以前淤賦增馬價,於是故者爭出受事;前所呶呶者,俱寂無聲。公又謂江、漢環抱此郡,如人脈理,不可使不會。昔孟忠襄西引沮、漳之水入漢,而後荊東北有水險。是時江水,鶴穴入湖,而與漢合;今穴閼不復合矣,試為石閘,以時啟閉。且海可閘,何疑於江?議成,將受事矣,而會公遷去。

議者僉謂,今天下邊腹多事,何不即置公於建牙開府之地,以少展其逸足。而今以貳光祿,毋其以函牛之鼎為臛雞用耶?愚謂當事者姑以此為津梁耳,行且大用公。且公之屈也久矣,不大伸,何以酬大屈哉?乃愚則重有感於公為令時事也。追思權門薰尞之時,寒燠惟其呼吸,赤側朝行,則寶書暮下。人有以是為公地者,而公如不聞。遊龍輿馬自長安來,典衣奴子橫索金錢,不得則禍立至。人有以是為公危者,公亦如不聞,謂我為縣官牧養小民耳,豈以脂膏易一官。然公卒以是詘。蓋至既遭賈傅之遷,旋下敬通之詆,人固謂直道之果不可伸也。及一轉盼之間,向之炎炎隆隆者,已化為冷風,為浮煙,況傴僂而稱掃門人哉?而公之風節久而愈彰,以不用而鬱為大用,今且津津乎未有涯,又安見直道之果不可伸也。向使公俯首而事馮子都、王子方輩,可以唾取要津。即不然,而與世浮沉,斂其強項之氣,亦不至落如往時。然公即不落如往時,而求完其節,全其品,以伸為今日之用無有也。天道倚伏之機,人事去取之衡,亦可識矣。如公者,非百世之師也歟?公之功名,必且為國之大臣,光祿其津梁耳。天子且重用公,日可俟矣。

送邑大夫方公歸田序

雖有異才清操,命不值則不亨,此非人力也。南唐馮贄云:「早知窮達有命,悔不十年讀書。」豈惟事科舉,即宦途可知也。公以文章宿儒,棄去令予邑,百廢皆興。然前此江不溢,至是水大漲,破城郭。前時歲不甚歉,二三年輒大饑,公行村落中自賑之。小民輒公發富民廩,為盜不可治。幸門吏胥,公力搜剔,然奸猾山積。公為民日以羸瘦,貧次骨。然天變人情若此。且公釋科舉而宦遊,以為可以稍行其志矣,而卒不伸,非命也歟?民貧,度支無從出,過客不滿意,則譙訶隨至,以為公似強項者。孰知公之淳謹甚也!

夫送迎之不周,水患之至,城郭圮,倉廩虛,猾民反噬,盜賊多有,此其治狀之可見者也。若夫撫凋瘵如赤子,進之衽席,惟恐傷之,此心之不可見者也。置其不可見者,而摘其可見者,宜矣何憾!公獨不憶初下車時語予事也?公舉於乙卯,夢人曰:「首春官則仕。」以此屢試屢詘,至丙戌三十餘年矣,不得已,乃宦得公安,實為予兄首制科年也。公甫得公安,大驚曰:「吾夢所謂首制科乃宦者,其驗歟!」考其時,予兄皆未生也。定命如此,夫復何逃?豈進有命,退無命乎?公歸矣!予事科舉無效,惟有志讀十年書。魏武有言:「老而能學,惟予與袁伯業耳。」公才高學博,歸而澆花種竹,與古人為伍,亦安往而不樂哉?夫州縣之徒勞,則自古歎之矣。

贈東粵李封公序

古之隱君子,不得志於時,而甘沉冥者,其心超然出塵韜之外矣,而猶必有寄焉然後快。蓋其中亦有所不能平,而借所寄者力與之戰,僅能勝之而已。或以山水,或以曲蘖,或以著述,或以養生,皆寄也。寄也者,物也。借怡於物,以內暢其性靈者,其力微,所謂寒入火室,暖自外生者也。故隱者貴聞道,聞道則其心休矣。惟心休而不假物以適者,隱為真隱。陶元亮之隱也,差適矣,今讀其詩,殷憂內結,至於生死遷變之際,每每泫然欲涕,而姑借酒以降之,又安能樂?然則自漢以後,以道隱而自適其窮者,一邵子耳。邵子洞先天之秘,觀化於時,一切柴棘,如爐點雪,如火銷冰,故能與造物者為友,而遊於溫和恬適之鄉。彼惟不借力於物,而融化於道,斯深於隱者也。後之繼者,其惟白沙先生乎?邵子有言:「學不至樂,不可言學。」白沙之學,近於樂矣。樂生於覺者也。夢中悲歡喜戚,無端糾纏,忽然一覺,而窅莫得其所在。故白沙洞明心地之後,處窮處達,無往而不適。是之謂樂得其道,而內不受物之弊铩,豈待排豁焉。白沙蓋邵子以後一人也。

東粵李公,少懷物外之志,始抱異才,唾取軒裳,而竟不得大伸於時,僅就一博士以老。人固以此為公侘傺,而公暢然自若。甫得一官而去之,閉門偃息,泊然無營。或曰此質行長者也,或曰隱君子也,或曰此古達者也。皆非也。公蓋學白沙之學者也,其於休心忘累之境,有所遇焉,故終身淪落而無間。死生無變於己,而況人事之倏得倏失者乎!則近時之以道隱者,公又一人焉,而豈若借適於物者流,力戰於牢騷不平者哉!雖然,隱,顯跡也。非聞道不能隱,非聞道又豈能顯?而能以道隱者,必能以道顯者也。特抱道者,嗇於用而不及展;而稍稍見諸用者,又矜於氣而不化。假令堯夫、明道輩,得伸其用,真儒作用,必大可觀。近代文成一出,功施爛焉。性地之所發揮,概可知已。則白沙與公,皆能以道顯諸用,而不及顯者也。

古之君子,抱此道者,以其真自適,而出其餘緒以及天下。當吾世而不及試,則留以俟後之人。後之人有能行吾道者,道在天下,即吾之精神在於天下,又何必身有之。今公之哲嗣,置身鏡衡之司,旦暮且陶鑄天下。學公之學,行公之志,畢公所未抒之事業,公之隱而未及顯者,今且津津乎大顯矣,是又邵子與白沙未有之遭也。道德具於生前,而榮華集於身後,赫赫綸紼,下賁泉壤。即不足為公加損,而益以見天之久定,吾道之終亨矣。此予所以樂為述也。

壽潘太碩人八十序

天子鄣之間,數有人譚羽化之術,且曰龍沙之期至矣。所云八百人者,散於天下,而其主盟為導師者,今在新安萬山之中,蓋唐、宋間人也,或隱或顯,緣合者遇之。予聞而異焉,且疑焉,曰:「真耶幻耶?是不必研踵繭足而至者,可立決也。」至新安覓之,無影響。涉重嶺,至婺源,而主於去華潘君之舍。

去華有別墅,名小桃源,山水清勝,館予其間。初語予以因果報應之事,令我惴然怖;已語予以升濟神明之說,令我暢然喜。久之,若為孺子可教也,乃語予以先天《大易》之學,令我霍然若有所悟。十日之內,往復不可勝記。大略聆之如牙頰之有丹砂也,如身在清涼之國,而舉胸中柴戟之苦,濯濯乎隨輕風而化也。浩浩焉不飲而酣適,不歌舞而暢快。蓋自有生來,予始知世間有朋友之樂矣。

已而修登堂拜母之儀,去華曰:「吾母今年八十矣,公來適與期會,緣也,可無一言?」予曰:「予之來也,蓋欲有所遇,而不意其幻也。然今則有所遇矣。昔《淨名》依於忠孝,今去華登朝抗疏,為名御史;出而佐郡,為良有司;歸而養母,嘻嘻為孺子。慕其忠孝大節如是,而又於盈虛消息之理,灑然而自得,忘苦而忘年,尚當於世上求之歟?是役也,予見世外人焉,並見易遷宮中人焉,不可謂不遇也。予不得更作世間語也。」遂書之以為祝。

壽安遠令田近薇七十序

邑中諸田,號為大姓。有善人焉,是謂寅山翁,以其力食數百人,旁絕姬媵,生子十一人。十一人者,皆能成立。其中又有善人焉,是謂近薇君。萬曆之二十四年,近薇君以邑令懸車於家,年七十矣。寅山翁固無恙也。稱觴之日,其皤然於上,神明遒然,望而知為地行仙者,翁也。冠進賢冠,雙鬢猶玄,顏若渥丹,目無旁睨,足無失步,於於然若有所慕,如孺子色者,近薇君也。或斑斑,或二毛,褒衣大冠,揖讓而前者,諸季也。高冠長裾,其來如林,蹌蹌於下者,君之諸子侄,與諸孫也。諸子稱觴於七十二之父,已奇。七十者又稱觴於九十二之父,則又奇。九十二之父,精神矯健,與七十之子幾不辨,則又大奇矣。

古言世德,不言世壽,然而世壽未有不本於世德者。生也晚,不習寅山翁事,若近薇君,則固所耳而目之者。寅山翁治家嚴,君事之尤宛。問安之頃,翁如甘臥,君以足嘗地始行。翁老脫二齒,君走太和,禱於神,齒復生,人皆以為孝感。君雁行既多,百計訓誨,以安親心。少年負才氣,可取一第,竟格於數,以明經為邑博士。久之名大起,遷為令。數年後,念老親在堂,急解組歸,蕭然無長物。跡君行事,豈不亦篤行君子也哉!且夫天生敦龐渾厚之人,不有極富極貴以酬其隱德,則必以非常之壽償之。君之天性孝友,口亦不自言,人亦不必知。夫某事孝,人知之;某事友,人知之,未忘膻也。其事有涯,其道屬陽,陽則宣泄已盡,其所得之名,亦足償其實,故往往無厚報。若夫孝矣,人不知其所以孝;友矣,人不知其所以友,暗然而已。其事無涯,其道屬陰,陰則翕聚不散,故天常以隱福賚之。

所謂隱福,益又異矣。公卿將相,顯福也。眷屬團圓,歡娛壽考,隱福也。世之公卿將相,雖云炳燿,然其所大不足者,常在父子兄弟之間,與夫壽命延促之中。外若尊貴,內實勞苦,雖樂不真。若使父母在堂,兄弟無故,身其康強,老而不衰。良田廣宅,協長統之言;閑居事親,窮安仁之樂。有陶征士之逸,而無其酷貧;有榮啟期之壽,而多孫子。雖少炎炎隆隆之勢,其受享已多,而取之天者,亦已腆矣。里人有乞福於帝者。帝曰:「若欲極富與極貴乎?」曰:「不願也。」曰:「然則何願?」曰:「不願富,願得中人之產以養生;不願貴,願得百石之祿以逮親。清安無事,壽至百歲,野人之所需也。」帝乃大笑曰:「富貴任君取,若此,乃上界仙都之樂,吾不許也。」凡極富貴與極安樂壽考,人所不得兼,而天之所不能忘也。今君居富貴之中,而又享安樂壽考之福,非有隱德,孰能堪之。予以謂寅山翁與君,皆當百歲無疑也。凡人稱人百歲者皆諛。翁九十二,視聽不衰;君七十,如五十許人。以天道人事考之,皆不百歲不止者。君聞之,其能無抵掌而進一觴否?

壽孟溪叔五十序

有居數區,倚山傍湖,竹木環焉,喬松千株。有田數千畝,不減下畤,歲收不知水旱,魚蝦如土,薪不待伐,養馬四十餘蹄,丁鑠郭椒倍之。有別館,貯伎兒,不離絲竹,居然仲長統所云,而豪華不啻焉。村裏蕭寂,多谿刻甕牖之子,誰與享此者,眼前獨見孟溪叔也。叔喜自適,善治生,歲以其餘費,家道不盈亦不落。然豪爽好客,食啖兼數人,精力強健。予嘗笑曰:「如叔者,《素問》《難經》俱閑物,真可付祖龍。鵲、倉諸公,當於何處生活?」今年五十矣,非惟意興如三十許人,即面貌居然是也。昔伏波薄少遊之言,至見飛鳶跕跕水中,始憶之。幸而功成,即以為過少遊矣。然年老貪功不置,觀其撟一足而視戰鬥,亦殊可憐。吾又未知所謂勝少遊者,果安在也?

予家世農夫,產業膏腴,先王父、叔王父,享田間之樂。春初即了公事,終歲縣役不至門,惟相與飲酒晏笑而已。後稍知讀書,予伯兄、仲兄,相次列賢書。然兩兄有書來,皆云仕宦苦甚,機關械其內,禮法束其外,不似昔日坐大槐下樂也。若予為博士弟子,每入試,頭須為白。人生幾何,而能堪之?視叔真天上人。叔且百歲,此別有異福,原不可以養生之常理論。第不知如侄輩者,何時得擲卻經生事,奉杖履於湖山間也。

叔聞言大笑,乃謂予曰:「阿叔日來,愈知調馬。」遂呼兒取馬來,至則超騰而上,一鞭競指湖上,若飛煙,頃之不見,又頃之復還,下馬振衣,顧予及諸客曰:「何如?」遂相牽入中堂,痛飲達旦。

壽南華居士序

予少時遊武昌,與西陵丘長孺等結文酒之歡。記九月九日,大會詞客酒人於洪山,方分韻賦詩,忽有客,長身修髯,騎紅叱撥,鳴鞭而過,絕影奔塵,忽已不見。群少年皆騎駿馬尾之。已忽還,下馬入酒筵,不問主客禮,徑就座,食啖兼人,議論風生。諸詞客少年,皆屬目卑下之,惟恐不得當。予謂長孺曰:「客何為者也?」長孺曰:「此吾友新安夏南華也。」予稍稍與之語,心異之。坐是得交於南華,且習熟其人,大約倜儻自好。雖操奇贏,而折節為處士長者之行。家世溫厚,而鄙為纖嗇,愛念光景。自奉養,略如楊王孫。以其暇,飲酒聽歌,調馬釣魚,山屐水棹,觴月尋花。蓋自有生以來,未嘗一日作顰眉蒿目事也。予自念,窶人子終日伊吾,志愛豪華,不得少行其胸臆,私心向慕之。已別去,與南華不復相聞。經諸升沉變態,幾二十餘年。予亦灰心學禪。

今年結蘭若於玉泉,偶南華小阮道甫,顧予山齋,乃訊及南華近事。道甫曰:「叔氏近日心厭世紛,歸依安養,三藏靈文不輟於目,六字真言不絕於口,依然道人行徑矣。」予歎曰:「有是哉!人生在世,須如弈棋,要看最後數著。若貪世樂,而無所歸宿,即非佳結局也。然世上山澤之臒,耳絕美聲,目絕美色,口絕美味,彼皆境緣不合,而不得不舍喧而入寂耳,非真能忘情者也。枝葉暫除,而根株自在。有如春草,隨時輒發。又如水之遏逆已久,則其瀑流也必甚。惟豪華之子,久在世塵而生厭離者,其銷除在根株,而其力最大,一厭永不復生。此古人所謂火中蓮也。今南華久處膻薌之地,而晚年乃能厭去。且身體康強,萊妻白首相莊,兒孫羅列,書種相繼,於人間世之福,已極完備。而晚年又得禪定解脫之樂,如此結局,此皆天生異福,不可多得。世間大富貴人,形雖可觀,神多勞瘁,為世累忙,不知辨道,亦無暇辨道,至老桎梏,何足欣慕。予有此願,不意南華之先我也。今南華六十矣,前此享世間濃冶之樂,後此享世外清寂之樂,不知與五陵裘馬儒衣僧帽之顧阿映,有少分別否也?」道甫曰:「叔氏今年六十,期在二月之二十日,將往稱壽,乞居士一言。」予曰:「予所與君言者,足矣。」即次其語以祝。

壽大姊五十序

予同母兄弟四人,其一為姊。姊兄伯修,而弟中郎及予。少以失母,故最相憐愛。記母氏即世,伯修差長,姊及予等皆幼,時居長安里舍。龔氏舅攜姊入城鞠養。予已四歲餘,入喻家莊蒙學。窗隙中,見舅抱姊馬上,從孫崗來,風飄飄吹練袖。過館前,呼中郎與予別。姊於馬上泣,謂予兩人曰:「我去,弟好讀書!」兩人皆拭淚,畏蒙師不敢哭。已去,中郎復攜予走至後山松林中,望人馬之塵自蕭崗滅,然後歸,半日不能出聲。後伯修偕曹嫂入縣讀書,姊與中郎予皆依兄嫂,育於庶祖母詹姑。每寒夜,姑燔枯,呼四人坐。伯修喜談說古今事,姊喜聽,惟恐語止,自煮茶餉之。伯修復說鬼神奇怪事,緣飾之以相恐嚇。姊與予皆膽薄,燈火明滅,風吹紙窗,真如有物至,大駭啼而走。伯修拊掌大笑為樂。如此以為常。以故姊於經史百家及稗官小說,少時多所記憶。曾與中郎及予至廳堂後,聽一瞽者唱《四時采茶歌》,皆小說碎事,可數百句。姊入耳即記其全,予等各半。姊性端重,匿影藏聲,一一遵《女戒》。獨好文,強記夙悟。大人每見而歎曰:「惜哉不為男子!」及長,歸於毛氏。

姊夫毛太初,少失怙廢儒,課農桑治生。姊少長外家,親見外大父龔公為連帥方伯。諸舅起家孝廉制科,貴顯赫奕。外母及妗子輩,戴珠佩玉,服羽翟,金翠陸離。中表兄弟多文士,蘭雪其姿,珠璣為唾霧。而己顧為田家婦,縞綦操作,頗能以命自安,無天壤王郎之憾。事姑孝,待妯娌和,馭下寬而有法,中外稱其賢。每鬻者過門,度外所與直少詘,或從後扉益之。太初喜置田畔之田,贏其直以購,不足則取給簪裙,無難色。後園課臧獲,種松數千株,昔時童阜皆為綠雲嬌姹。居家茹蔬飲水,至儉;而客至則酒肉相屬,皆醉飽去。故數十年無纖芥鬥訟事。太初創家,出對客則胡盧大笑,入室則焦家計,兩眉蹙合可作髻。而姊以達生之理曲解之,時為破顏一笑。

自伯修、中郎論學,與他人言多不省,惟姊有深解。中年欲棄家冗入道,勸太初置妾,代司管鑰。而太初惜錢,不肯鬻妾;又畏多生兒女,為身累。及連生丈夫子三人,長皆督之學,冀其收朱藍之益。為請明師,厚其供億,而私益其贄。故諸子學儒皆成,以次入鄉校,可望科第。伯修、中郎,相繼取青紫,出則八行相望於道,歸則迎之室中晤言。深冀晚歲聚首之樂,而先後不祿。姊與予痛念骨肉,各抱病一年幾隕,至去歲始相賀更生。

夫以姊之德性智慧才略,使為男子,其取功名及文章事業,何遽出兩兄下,而竟泯泯閨閣,實可歎。然以人世福緣論之,姊固有偏饒者。伯修無子,子予子,而姊有三男矣。中郎有子,未見其冠婚及入校,而姊見幼男冠婚入校矣。伯修、中郎皆不及見孫,而姊長孫今十餘歲矣。其尤有不忍言者,五十人世常耳,伯修得年僅四十一,中郎四十三,皆不及望五。而姊今已屆期,後來尚未有涯,則姊不可謂非厚福也。

夫世為女子者,恨不為貴人妻。然吾觀貴人一登科第,即謀置侍妾,棄故憐新,強者仇,弱者怨。追隨宦轍,老尚跋踄,亦復何快。今姊夫婦相莊無間言,諸子於於色養,歲時伏臘,兒女團?,取酒脯鳧鯉為歡笑。姊固聞道者,亦欣然享田間之樂。況諸子皆可進取,富貴且逼人,何憂門戶。弟近有志棲隱,欲以未了之志,付兒曹竟之。歲以一棹過之字湖,走刀環,泊肉步河,覲姊於碧水蒼山之中,共話無生,而修香光之業。天乎!其或以慳於兩兄者,而盡以畀我兩人,未可知也。言至此,向之淚宿於睫而欲出者,又不覺隱隱作歌笑聲矣。姊聞之,其為我歡然而進一匕耶?

壽桃源張母序

士之屈首受書,願食國家之祿者,雖為行道,概以逮親為榮。幸而得逮,則升斗勝鍾鼎焉。故古人云:「累茵列鼎,不如雞豚逮親存也。」顧自漢、唐、宋之時,有薦舉,有辟召,經明行修者,不見用於朝,不獲已,齎青油幕下一士,猶得以祿為養。故古之祿逮親也易。近日仕進之路甚狹,刀筆不屑為,科第多徼天幸。其廩於上庠者,積日累月,或至華顛,乃得一班一級。其為親者必上壽,乃得沾一日之養。故今之祿逮親也難。雖然,士有高才邃養,不早致青雲,而次且膠序之間,最後乃沾一命,其得於天者誠嗇,若不能不感歎於遭逢。然吾觀世之身都將相者,其得意在豐隆顯赫之中,而其所大不得意者,或在家庭骨肉之際。甚至有望玉關而不得入,懷平泉花鳥而數十年不歸者,況望舞衣弄雛之樂乎!

桃源懷白張君,以明經司校予邑,即不大伸於時,已離隱而仕矣。夫既離隱而仕,則靡臨之王事與可畏之簡書,交迫而不得自遂。乃先生官孱陵,去桃源不數百里,以板輿迓太孺人於學舍。以為隱也耶?則君冠進賢冠,係博士之篆,落落累累,而稱觴於太孺人之前,取上方之祿,以供?氵隨,不同山澤之臒,憔悴陸沉者之所為。以為仕耶?則無會稽簿書之勞,無奔走送迎之苦,以鞅掌其神明。常取晨鳧夜鯉,早韭晚菘,目曙之而手薦之,以效一日之歡,然則君固處於仕非仕隱非隱之間者也。處於非仕非隱之間,既無妨於公家,而得以自遂其隱衷,此固王侯將相所深願而不可得者,茲非慈祥善事也耶!

昔桃花源上,世傳為神仙之宅,獨蘇子瞻以為未有仙而啟鸞刀者,蓋亦隱人也。吾安知所謂隱人者,非即抱德含和,已至期頤,而神明愈健,如太孺人其人者耶?吾又知於於睢睢老親之前者,非即貞淳慈祥,內無機心,而外無機事,如懷白先生父子兄弟其人者耶?即以為例皆農也,又安知非小仕而大隱,始仕而終隱,遺榮逃名,而不以仕進顯者耶?故吾謂南陽劉子驥輩,亦可以息心問津矣,此豈非仙源中人也,而他求也哉!

太孺人閫德母儀,所以致人間之福祉者,不具書。獨次先生所以得自伸於太孺人者以祝,以見處仕隱之間,逮親之祿,如此之愉快也。

壽裕吾鄒公偕元配張孺人七十序

自東越揭良知,以開天下學者,若披雲見日矣。而數傳後,始有借解悟之說,以恣其無町畦之行者。曾不知真見真修,如車轂鳥翼,如淩雲之台,不可累黍有輕重也。昔之專言修者,病在執糠粕,遺神理,以影為月,以礫為珠,不得千聖易簡直捷之宗,同於冥行。而後之專言悟者,執其圓通無礙之理,以盡棄其檢押。至於今日,猶可謂《碧落碑》無贗本耶?至空疏也,而目考亭為支離;至放逸也,而鄙正叔為木偶。弊亦甚矣。自非二三大儒,持躬行實踐以救之,將安所極。不肖粗聞道,久而見專言知者之遺行,深有慨於心。故每見篤行君子,輒神羨而力跂之。若吾鄉裕吾鄒公,真可謂人倫之師表也矣。

公生而沉雅,藏穎於樸。祖莊簡,而父雲岑公。年八歲,出為伯父銅仁君後。積習名教之餘,不作綺紈子態。日下帷誦讀,漂麥流粟,莫喻其專。先生雖極博乎,而非聖之書有戒,日取關、閩、濂、洛之微言,細研求之。如是者有年,以為學道而不實體之人倫物理之間,猶能言之鸚鵡耳。故兢兢乎大德小物,不敢失尺寸。自其少時,依依銅仁君膝下,以色養。銅仁君渾忘其無子。奉諱後,竭力事雲岑公。雲岑公蘭玉茁起,而公於其間,鎮以衝和,倡兄弟以讓。嘗歎曰:「胡越可相穆,況於同生?」公居平所行無顯微,一乘律度,曉暢古今禮制,酌而遵之,中繩合墨。尤於語言為兢兢,終其身不為雌黃之詞。與人言溫然,惟恐傷之,於於乎不見有喜慍之色。蓋置身圭璋,不受物之溫,而盡泯圭角。飲和醉醇,無自賢自聖之習,故一鄉莊而愛焉。禮為人後者,降其所生之服。而公曰:「情所不容己,禮之所開也。吾豈源廩竹而生空桑者?且肅皇懿訓,獨非功令耶?」蓋公有名諸生間已久,科第可唾取,履守制。人或淹驚人之鳴為公惜,而公志期必伸,先後處苫塊者十餘年,其至性如此。公潛心經術已久,發為文章,深厚爾雅,而受詘於時目,竟蹶一第。次且膠庠間,久之應貢額。人尚有競之者。公夷然以不競處之。筮仕為司訓,徘徊漵浦、澧陽間,不敢厭薄其官,切切以淑士作人為志。雖邇來師道日衰,而公力維之。於勣人子,不惟卻其贄,而且恤其緩急。所入俸至涼薄,猶捐而飭學宮之闕。若文昌閣名宦鄉賢之頹者,皆一新之。

夫以公之學,而僅見於一校,誠為可惜。然使公得主張世道,其所顯設何異,此則謂公為大有用之儒亦可。公淳心藻修,已為里中耆舊,而所遭逢又奇。元配張孺人為石首文簡公從女。家世簪纓,而孝慈貞靜,為綠窗之縫掖。故公自少至老,得一意下帷,不問家政。且不以室人交謫之故,而易其操履,卒成篤行君子之名,亦孺人有以助之也。公既棄官,息影林泉,靜養自娛。與孺人白首相莊,神明遒健若仙,今年偕七十矣。以德釀壽,若持左券。而長公全玉,文行卓絕,其未鳴未躍者,相繼而起。值弧帨之辰,藹藹然稱觴於下,戚里豔之,共攜尊罍往祝,而征言於予。予惟先生篤行中澹之所堅,儉之所留,靜之所斂,和之所迎,謙之所益。不言養生,而養生在其中。與孺人雖百年可也,何借於祝。獨不肖謬謂天下有志於道者,多鶩於知,以遺其行。東越致良知之旨且日晦,而公守先王之道,凝之以德,如耕有畔,如車有馭,屹然為吾道砥柱。使後生小子,有所矜式,而不至於猖狂自恣,則當為世道慶,又不獨一家已也。故不辭而為之序。

壽同年吳全父尊人隱君序(代)

予今年校士禮闈,得一卷,閱之氣溫而才冶,已知其為國器。及發牘視之,乃吾鄉吳伯子全父卷也。全父少有聲諸生間,為名孝廉,錦綺其腸,圭璋其行,予耳之已素。至是復捷南宮,人皆謂全父擅雕龍繡虎之才,復有焠掌銳床之勤,固宜唾取一第。而不知全父之貴也,有由來矣,全父蓋成於義方之教者也。予居裏紵,習知全父之尊人敬宇翁,蓋近古隱君子云。翁少習經生業,屈首受書者有年,可以拾青紫矣,而竟以數奇不酬。乃鞱光鏟彩,去之而隱,絕跡城市,有終焉之志。昔南朝宗少文先生,有志五嶽,棲遁朱陵;及其後也,築室江陵之三湖,大略與翁今所居相近。蓋湖上粘天浴日之波,清人肺腑,故少文不難舍煙嵐而親波雪。而翁遺世就閑,與臥遊老人千載同其神契,是真不愧隱君子也矣。翁雖盟鷗鷺而紉蘿薜乎,而猶歎曰:「吾豈甘心忘世者,枯守丘樊,而忘岩廊耶?且不及身見之,而安可靳之後人為也。」始課全父昆仲以學。全父燁燁露其鋒穎,翁教之尤力。十餘年間,全父號能文章,已而售於鄉,已而售於南省,如取諸寄。竟貴矣,皆翁有以成之也。

翁之成全父也有二:有顯以教成之者,有隱以德成之者。語云:「白玉不琢,孰為圭璋。」即使全父慧悟夙成,而非翁淬之砥之,染以朱藍,潤以霧露,又安能自致於青雲之上。故世有重繭百舍以求師,而今得之廷闈之間,竟借陶鑄之力,以蜚聲藝苑,而為國寶,此所謂顯以教成之者也。翁之淳德貞修,孝友著於家,恭讓著於鄉,不啻若郭有道上行先生之流,已為吉人矣,天所福也。況束發伊吾,擁百城而貯五車者幾何年,卒蓬戶蒿床以老,而無纖芥發抒於時,此其鬱而未暢者,非全父孰竟之。凡潛德博學之報,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孫,古言之詳矣,此所謂隱以德成之者也。顯者取之人事,而隱者取之造物,天人合並,此全父所以貴也。予睹之前,而知全父所以貴;予逆睹於後,而又知翁所以壽矣。

夫以翁之息機養和,不言養生,而養生在其中,此自能為期頤百年者。但全父且試為令矣,無問異日者為天下造福,即今取一邑而噢咻之,不難以春風風,而夏雨雨,拊摩其泬瘵,而置之衽席。諺云:「千人所祝,豈不蒙福。」舉千萬人,舉手加額,以歌舞全父,而並祝其所自出;翁之祉不且日升而月恒乎!則全父能自貴,而力能使之貴者,翁也;翁能自壽,而力能昌其壽者,全父也。土膏榮樹,自本及華,翁之於全父是也,所以貴也。春雨潤林,自葉流根,全父之於翁是也,所以壽也。惟翁之植根者深,而知全父之貴無涯;惟全父之布澤者遠,而知翁之壽愈無涯矣。

往讀範文正公所著《燕山翁傳》,初已窘於算而蹇於嗣矣,及後耳鳴之德,稠疊深厚,未幾而五丈夫子,並列清華。且也名注丹台,位充仙真。文正公豈志怪者哉?天人之際,其不爽也久矣。翁之德,不後燕山;而造物者,亦必以燕山之報報之。則自今以後,不獨全父乘時大用,為經世名臣;而未鳴未躍者,且相繼起矣。翁亦不必譚長生衝舉之事,而真佛真仙,即在尺宅寸田中矣。此真吉祥盛事,予所願見而樂為述者也,故不辭而為之敘以祝。

壽懿所沈翁七十序

沈褒中先生之榷荊關也,予始得附交遊末。見褒中直而不激,清而不苛,私謂夫夫也,雖有天挺豪傑之資,其亦出於積習名教之餘者歟?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沾衣霧露之潤,豈虛也哉!如褒中所語懿所公事,真敦行君子,可以風世之浮澆者矣。

公舞象即遭島夷之難,從其尊人間關避寇。倥傯戎馬之間,不廢伊吾,卒以藝文著。補博士弟子,試皆異等。值門戶中落,公於誦讀之暇,營綜家政,以佐其尊人,令坐享息影之逸,如此者有年。是時士人方以靡麗相高,而公獨守其故步,平澹爾雅,若陶、韋之詩,寶常之琴勘,色澤繁音,獨存神理,而世反詘之。於是乎子雲有守玄之志,君平懷棄世之感。及褒中兄弟共薦賢書,公之長公亦列庠校,而公始棄去筆硯,慨然有志少文、向平事矣。

公既擺落世緣,復遭元配劉孺人即世,益趨靜寂。閑抽架上諸書展玩送日,閑則與後生輩商榷義理,肌擘理分,繭絲牛毛,皆退而服其精也。公與子侄間語及少時遭患難,為無義人所齮齕,幾不自存,與公所以茹苦而曲濟之狀,則不覺淚涔涔下。夫然後知公之學問,得於動忍之餘者為多。古人有云:「能施食於人者,常饑者也;賜之車馬而辭焉者,不畏徒步者也。」天之鍛煉豪傑,多在拂意之境。使公少處華腴,動輒無梗,其識練行純,未必如今日也。居常歎古人若馬伏波之在戎行,見烏鳶跕跕墮水中,若不能忘少遊鄉里善人之語,及功成而始笑之,此自有志用世者宜耳。然鄉里善人亦豈易也哉!世有事業赫奕,而內之無以自慊於隱衷,外之無以共對於天下者。有鄉里善人,庸德庸言,而大之格天地,感鬼神,皆在焉。吾未見勒竹帛而垂鼎彝者,果能勝款段下澤中人否也。馬少遊鄉里善人之語不足以盡公,而鄉里善人所苞孕而變化者,亦何所不具,則即謂公為鄉里善人也亦可。

且夫大苦大樂,相代而有者也。有顯赫之大樂,隨有勞攘之大苦,造物者往往不慳。若夫無苦無樂,一種恬適安閑之趣,造物者恒不輕畀。即得之而不應享者,若有物擾之使徙。故左琴右書,前場後圃;煙雲足以怡目,葵蔬足以供客,舟車足以代步;兒孫滿前,老年康泰,睢睢於於,如此者近百餘年,雖無炎炎隆隆之景,而身閑心安,號為隱福。彼矍鑠翁,幹一足而臨矢石之時,視此果何如也。又況文種不絕,昌熾可待,後來且項背接耶!若是則公以隱德膺隱福,天之所以厚公者至矣,其殆方興未艾也。值公弧辰,褒中欲得予言以祝,予遂取其聞於褒中者而稍潤色之,以薦一觴云。

枝江大令趙鳳白初度序

東越良知之學,大行於江以西,而廬陵尤得其精華。蓋東越之學,以悟入之,以修守之。近世一二大儒,於本體若揭日星,而其行事之跡,未免落人疑似。惟塘南先生,廣大綿密,庶幾兼之。予未得親炙其人,而幸讀其書以私淑。往者居都門,聚首論學,各從所入。是時廬陵又有異人出焉,王氏性海是也。性海專主禪,而塘南先生則主儒。予等初同性海之禪,及其久也,始覺兩家源一,而門庭設施,決不容相濫。益信塘南先生之儒,能該禪而不事禪,有合陽明先生不肯逗漏之旨。故此後奉塘南先生為繩尺,無異議。後來學侶星散,譚者如毛,參究者如角。至於今日,楚中則譚者亦如角。予口如銅烏,不復向人商及性命事矣。

今年將往玉泉,取道鳩茲,過古丹陽。邑侯趙公一見傾注甚密,叩之以學,則瓶瀉雲興,往復無滯。予駭焉疑焉,已而訊其師承,即予素所服膺塘南先生門下士也。予乃歎曰:「有是哉!夫未見其人,讀其書,猶可觸發以有成也,而況親行於霧露之中,獲其沾衣之潤者乎!」發篋而見其詩若文,皆浚發於性靈,風水相遭,而成瀾漪者也。察其治,清淨恬夷,行所無事,不言而物自綜焉。總之,得中行獨復之資,而有所依歸;密受其爐錘之妙,從虛明中流出,為真文章,為真政事。予始心折意暢,而幸吾道之猶有人也。

或者,猶以侯遇不暢道為恨。予曰:昔堯夫隱於蘇門百泉,蓋終身未常仕也。濂溪以舅蔭得一官,徘徊下吏,蓋仕而未常仕也。程朱諸儒,少行其志,而不安於朝,蓋仕而未常竟其仕也。古之君子,求其可以隱可以仕者耳。遇合命也,何足掛胸臆哉!且侯取一邑而噢咻之,治一國與治天下異乎?入粗入細,皆是經綸,侯不作差別想也。予又見兩郎君,文皆如龍泉、太阿,不可逼視。意侯所塞取於造物者,當盡攄於諸郎君乎?此固理數之所必然,而侯亦不作此期必想也。夫素位居易之學,侯聞於塘南先生者詳矣,得於塘南先生者深矣,予又何贅焉。會侯弧矢之辰,適與予遊屐相值,其門人等共乞言於予。予與侯於塘南先生,或親炙,或私淑,皆為門下士。臭味同之,誼不容以默也,故直抒其意所欲言者以祝。

贈崔二郎遠遊序

崔戶部元白,宦甚清貧,蚤世。令子二人,皆善予。二郎與予同歲,少復同學相狎也。二郎少孤而慧,衣冠語言,有名家子風;性拓落,不任治生,間之遊冶,不數年,摐粥之田漸廢。予友王伊甫秀才,大度士,少有俊朗之目,失意至荊,偶逢二郎,訊予。二郎曰:「君友小修也,則君即小修也。」予時東遊未還,二郎遂視如予。王少俊,喜狹斜遊,資盡,憔悴江上。二郎亦已四壁,為轉貸資之以歸。歸數月,王卒。二郎罄其家以償,遂赤貧。予歸,謂二郎曰:「怨乎?」曰:「其人佳士,若存者必不我負,何怨!」有人曰其家可償,二郎趣火其券。後遊於蘄,至其家,哭之絕痛。二郎熱腸多此類。然家日益貧,讀書不成,力耕無田,去而遊。人曰非策。予曰:「夫夫也才,豈能老牖下!夫人不期而負之,必有不期而厚之者。況我元白素心人也,茫茫宇宙,必有故人。《無鬼論》可憑,《絕交書》亦可怖。羊舌、郈成,何世無之,四方可食,立槁胡為!」

嗟乎!憶予與二郎二十四五時,視錢如糞土。與酒人四五輩,市駿馬數十蹄,校射城南平原;醉則渡江走沙市,臥胡姬爐旁,數日不醒。置酒長江,飛蓋出沒波中,歌聲滂湃。每一至酒市,轟轟然若有數千百人之聲,去則市肆為之數日冷落。予是時易言天下事,謂富貴可唾手致。嘗語二郎:「若無憂貧,即赤貧,吾猶能為樓君卿之給呂公。」

今四五年來,予以文章不見收於有司,南北奔走,僅存皮骨,妻子自不能給。近又以家難,北走長安,風雪中忽見二郎於燕市,寒色可掬。予時已深厭繁華,趨空寂,罷綺語,親貝葉,持戒寶,自不飲酒,又無酒可飲。二郎復不喜譚世間事,惟一見,向香光室中,啞然枯坐,寒灰槁木,古廟香爐以去。偶譚及往事,予於定中,亦為之張目,不能無沈休文之懺。而二郎則已覺涔涔然為之泣下。天下事之不可知,盛衰欣戚之變,繁華轉盼之空,無為寂靜之樂,予與二郎於此蓋若恍然有所悟焉。

送石洋王子下第歸省序

予少喜遊,所之輒與其知名士往來,故交遊幾遍天下。而其相與最久,相知最深者,毋如石洋王子。王子少年,才甚高,氣甚豪,眼中不可一世;而一見予,即欣然定白首之交。凡予少年不羈之行,放蕩之語,屑人目而震人耳者,王子獨絕愛之。故予之時文散佚者多矣,而王子片語隻字皆收之以成帙。甚矣,王子之知予也!王子與予,皆有志於出世之學,而王子較切,即區區功名,直欲一了以完世緣耳。南山之南,北山之北,安往而不得貧賤者,是王子有所不可於世,即不難脫屐去矣。而又若有所踟躕不能舍者,何也?則以母夫人在堂故也。予以謂王子入山之興,真未可輒動也。

太夫人以清淑之氣,篤生王子,其隱德人未必知,鬼神知之矣。王子而不達,天將何以報耶?即王子芥視一第,而天之生才,與天所以報德之意,其事理有不得不然者。若夫入山之事,即予亦素籌之矣。山之蒼蒼,水之咽咽,吾欣然而會心矣。偶一念至,曰:「母氏得無憶我耶?母氏得無憶我苦耶?」則心之隱痛,馮馮然不可拔矣。留則與至情違,歸則與初心違,奈何哉!曇氏之制出家也,必問曰:「爾父母聽許否?」其授戒也,又必問曰:「爾父母聽許否?」又問曰:「爾為長子否?」如長子,則欲其奉父母,延宗祀,不許其出家與授戒也。佛之重孝也如此。無論太夫人膝下一王子耳,決不容舍之而去,即才如王子,終當經世用世,了不朽事,豈灰槁山中之人!

往年予亦修香光之業,自覺功名已灰冷矣。伯修去家,大人絕苦,予偶拈筆為時義,大人見之歎曰:「此是我破鬱丹也。」予乃發憤下帷,曰:「苟可以慰吾親者,即頭目腦髓,吾不難舍,況此熟用之意根,有何難穿鑿耶!」故每撰一義,窮日之力,通於夢寐。去年大人六十,兒輩設酒筵,招歌舞,欲以娛大人。大人曰:「爾但偕兩弟來作舉業二首,吾脾自開,勝於歌舞酒筵多矣。」父母恩深,既見其生,亦欲其可,此實人情也。今稍可藉手報大人矣。

予與王子交,皮膚脫盡久矣,豈復用華語耶?王子之才,百倍於予;而其攻苦,或少讓予,以此遲予三年耳。世之舉者亦多矣,其文字豈能勝於王子?然此雖小技,政不厭精,願王子且將詩賦及持誦等事,少停三年,打並精神,歸向一路。如雞抱卵,如貓捕鼠,使心華開敷,承蜩轉丸,三年而業成,為瞿唐,為王薛,為今之馮具區、吳無障諸公,何不可哉?以此藉手報太夫人,太夫人之愉快,又可知也。此皆太夫人之意,予固推其意以為太夫人壽,而並以券王子云。

送蘭生序

予年十八九時,即與中郎結社城南之曲,李孝廉元善與焉。三人下帷為文章,皆搜雲入霞,意氣豪甚。是時有龍子者,亦讀書浦上,修眉晰麵,溫如也。龍子與予年相若,予弟畜之,且相勉以舉子業。每乘月泛石浦中,步長橋,醉嘯南樓,聽雞聲則狂舞相誡,意一第可唾取。無何,中郎舉於鄉,成進士。予與元善,復共修業。庚子,元善始舉於鄉;又三年,而予始附北賢書。屈指與龍生聚首之期,幾十八九年。每過城南,見茂林修竹,宛如一夢。即修眉晰麵抵掌而譚笑者,俱如夢中人矣。

今年,龍子以八行來,予從竹間讀之,見其斐有致,且云:「生昔之為君友也,知君之終不忘我。吾友蘭生,佳士也,年少而列膠庠,吾愛之重之,欲以言遺之,而又不欲以輕言遺之。蘭生讀君之文,愛君之才,予知君之終不忘我也,且必不吝我所欲得之言,而以之袞蘭生也。」予讀而笑曰:「此予髫年交也。夫謂予言可以重人,予自輕矣。雖然,吾終不可以不報龍子。」

夫龍子固耳目夫城南社中事也。城南之社,中郎以二十舉於鄉,廿四而成進士。隨取即獲,有若承蜩。乃元善則已苦矣,予則更苦矣。吾願蘭生之效中郎,毋為元善與予。即不得已,亦為元善,毋為予也。予下帷多年,沉思諦想,焚君苗之硯,見子雲之腸,甚矣予之苦也。三十四而舉於鄉,海內不熟予者,競以予為宿儒。蓋因予名早著,而疑其年。登賢書之夜,六以後俱登楮,留前五,發三而得予名,堂上堂下劃然大笑,戟手而賀主者曰:「今年得名士矣!」南中士夫,有以書往來者曰:「今年南有某氏,北有小修,可為是科吐氣。」人皆詫予之名震海內,不知予之苦久矣。聞蘭生才甚高,氣甚銳,不日且取高第。上之同於中郎,下亦不失元善,決不如予壯而方收,而令虛名滿世間也。子美云:「富貴應須致身早。」蘭生勉之矣!請以是畢龍生之請。

曹醫序

有可以名於世者,必有所自得於己。不自得者,浮涉淺嘗,聊以應世之耳目。道也、事也、技也,一也。自得者,能用法,能使法為我用,能離法而自立法,慧力之所變化宜爾。初乃驚耳目,久而安之神之。曹子之於醫也,從折肱而得之,乃積精研慮,象合意比,以心稽冊,以冊審心,如是者有年,然後大放其意之所深入而馳騁焉。世之耳視者,以曹子舍法而用意,若御螭控虎,而不知其為和鑾按節之技也。嗟乎!天下事誰不然。凡守格套者,事雖敗猶以為正;凡出常調者,即事集猶詬之。醫國醫病,世有二乎哉?

曹子少為儒,以家難棄去,後為刀筆吏所窘,困極。曹子心穎慧,既不得肆其力於舉業,念屈首無伸眉時,乃盡閉諸竇,一肆力於醫,宜其工也。夫英雄豪傑,有不出於動心忍性而能成天下事者乎?曹子勉之矣!

送葛道士序

車湖之上,有亥市,為豫章人聚治生,長子孫。久之,乃有攜藥裹來者;又久之,有以童塾來者。其人多瘦勁,骨棱棱,語言多守勝,道士其一云。道士初教授童子,妻死遂為道士。癖愛丹砂黃白之術,初有所積,俱為方士取去,終不衰。久之衣襆亦罄,意殊欣然。一日,語予曰:「我將至衡、永覓出山鉛並箭頭赤砂,事必可成,不久且大富。」去數年,復還里中,竟無所有,意稍怠然。予喜其不畜妻子,蕭然無一物,每遊湖山間則攜之。道士好酒,膂力絕人,醉則侮人,撲人於地以為樂。一日,醉撲予,飽予拳,額破血出幾死。

今年與道士聚,予食伊蒲,而道士亦戒酒矣。追思向日流湎光景,真同醉象,殊可怖也。稍語以性命之學,道士亦僻信焉。予曰:「君妻子之念若何?」道士笑曰:「已矣!今之大顯貴人有志者,尚欲棄家學道,況少君久隕,鸞台寂然者乎?諺所謂癩作禿也。」道士老,有志衝舉,欲入衡山修靜。予曰:「君過宗少文遠矣。昔少文結宇朱陵,以老病終於郢之三湖。今子已老,去江陵而入朱陵,蛇虺之與居,魑魅之與伍,飲食藥餌,一切皆無。乃能悍然居之,子健甚,宗少文實不如。」道士意稍懈,乃云:「吾姑往焉。往而不可,以君為歸矣,君莫厭我。」予曰:「諾。」遂書數語與之,並以為後會券云。

送吳生遊豫章序

匡廬秀甲天下,而近在江上,非人跡所難至者。予每過湓浦,輒欲遊而輒不果。五嶽之中,惟恒山最遠,予少年即得至焉,而獨不至匡廬,豈非緣閡耶!凡遊山者,決必往之志,毋為人撓,毋為風雨寒燠阻,則蔑不至矣。今吳生且遊豫章,慎毋若予之失匡廬也。

雖然,世之高賢,近之可以獲霧露之潤,往往以交臂而失之者,多如予之於匡廬也。今之豫章,古之鄒、魯,主張名理,揚扢風雅者,項背相接,而予神交者跡或遺焉。則緣之所閡,何獨匡廬!吳生少學詩歌,近有志學問,正孜孜求師友時也。行矣,毋失名山與名人哉!

解脫集序

兄中郎,長予兩歲,少相友愛。兒時同讀書村之杜家莊上,講誦之暇,私相商確,至今思之,頗多異語。稍長,移居城中,修治城南別業,偕余與四五友人,遊息是處。語言奇詭,興致高逸。每至月明之夜,相對清言,間及生死,泫然欲涕,慷慨欷歔,坐而達旦。終不欲無所就,乃刻意藝文,計如俗所云不朽者。上自漢魏,下及三唐,隨體模擬,無不立肖。自謂非其至者,不深好焉。

公車之後,乃學神仙。偶有異人傳示要領,勤行未久,尋亦罷去。及我大兄休沐南歸,始相啟以無生之學。自是以後,研精道妙,目無邪視,耳無亂聽,夢醒相禪,不離參求。每於稠人之中,如顛如狂,如愚如癡。五六年間,大有所契,得廣長舌,縱橫無礙。偶然執筆,如水東注。既解官吳會,於時塵境乍離,心情甚適。山川之奇,已相發揮;朋友之緣,亦既湊和。遊覽多暇,一以文字為佛事。山情水性,花容石貌,微言玄旨,嘻語謔辭,口能如心,筆又如口。行間既久,遂以成書。餘以落,依之真州,相見頃刻,出所吟詠,捧讀未竟,大叫欲舞,作而笑曰:高者我不能言,其次我所欲言,格外之論我不敢言。與兄相別未久,胡遽至此!彼文人雕刻剪鏤,寧不爛熳,豈知造物天然,色色皆新,春風吹而百草生,陽和至而萬卉芳哉!

夫文章之道,本無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後。唐宋於今,代有宗匠。隆及弘嘉之間,有縉紳先生倡言復古,用以救近代固陋繁蕪之習,未為不可。而剿襲格套,遂成弊端。後有朝官,遞為標榜,不求意味,惟仿字句,執議甚狹,立論多矜。後生寡識,互相效尤。如人身懷重寶,有借觀者,代之以塊。黃茅白葦,遂遍天下。中郎力矯敝習,大格頹風。昔昌黎文起八代之衰,亦非謂八代以內,都無才人;但以辭多意寡,雷同已極。昌黎去膚存骨,蕩然一洗,號謂功多。今之整刷,何以異此。中郎位卑名輕,人心不虛,未必能信。昔鍾士季年少時,常作一紙書與人,云是阮步兵,便字字生意;既知是鍾,謂不足道。又虞訥素輕張率之詩,隨作隨詆;托言沈約,便相嗟稱。耳貴目賤,今古一揆。今篇籍俱在,試虛心讀之,非獨文苑之梯徑,儻亦入道之津梁焉。

四牡歌序

學古詩者,以離而合為妙。李杜、元白,各有其神,非慧眼不能見,非慧心不能寫。直以膚色皮毛而已,以之悅俗眼可也。近世學古人詩,離而能合者幾人耳,而世反以不似古及唐為恨。昔人疑徐吏部不受右軍筆法,而體裁似之;顏太保受右軍筆法,而點畫不似。解之者曰:徐得右軍皮膚眼鼻耳,所以似之;顏得右軍筋骨心髓,所以不似也。故曰:恒似是形,時似是神。世眼以貌求,宜嗤其不似古也。

元定詩初學漢魏六朝,字櫛句比,置之《選》中,幾於亂真。屢變而精光始出,信筆揮灑,乃見詩人之致。予謂天生才不盡,人亦各有所長。元定之才,諸體皆入其藩,而五言古尤為勝場。如《飲酒詩》二十首,天趣橫生,離陶而能合陶,庶幾得其筋骨心髓者也。唐人既多五言,至七言律體,諸家不多作。今人動為七言,篇章繁蕪,殊可厭惡,皆欲工而皆拙,此政今人之病也。用其所長,一門深入,不足以垂世乎?吾與元定交最昵,相知最深。元定之生也,實有所自來,至今不昧。

夫以阮籍、陶潛之達,而於生死之際,無以自解,不得已寄之於酒。杜武庫之事業,顏真卿之忠義,終不能忘情於遷化之際,而沉碑刻石,不得已寄之於名。予皆憐其志,而哀其不知解脫之路。元定生而守先人素業,為人愷悌溫良,秀美而文。居官日,下帷讀書,無異寒士。所之營綜,極有方略,此非乘願力而來者歟?今與予相聚,察其意,泠泠有塵外之想,而時時作利刀切泥之歎。故知元定宿願,定不止於作文章功名之士而已。予於此一竅,稍有所入,雖道未勝習,而仰青天見白日,實不為遠。彼此各老大矣,後當挫銳息機,相與究竟此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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