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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四 墓誌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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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處士墓誌銘

彝陵之州,有處士王君,客代州。年月日,以疾卒。其友人管代州參將事榆林趙君,斂而葬之州城之南、演武場之右。山西布政司參議清苑陳君首為詩悼之,富平李子為立傳,而遺書乞予文誌其墓。嗚呼!君之制行,可謂信乎朋友矣。

君名席民,字安生,少補彝陵州學生。遭亂匿山中,胡公際亨保湖南,聞其才,令掌書記。城陷,胡公不屈死,處士與諸客皆就縛,將刑,諸客仰天哀號,涕泗被面。處士慷慨就死,監者壯之,為言於主帥,悉減死。分籍卒伍,處士乃得隸趙君籍中,日負芻以供軍爨,處士芻獨少,同伍皆詬詈處士。訴之趙君,趙君與言,大驚,遽前擁處士上坐,解衣衣之,遂為趙君賓客。會趙君移官代州,引處士自助,邊城閑暇,處士乃復事文史,間為詩歌自娛。荊州自袁宏道倡卑靡淺俚之體,鄉曲翕然從之,繼復蠱於鍾惺譚元春之說,詩品愈下。處士既交陳君,遂大變鄉人之習,一以唐人為師,然每多感時嫉俗之言,輒自焚其草,以是存者僅二卷。自趙君釋處士於負芻,待之上客,世多以此為處士幸。

嗟夫!士為知己者死,當胡公被難之日,刀鋸斧鑕,處士固甘心焉,使自改其節。以處士之才,何難力致通顯,則非處士之誌也。彼夫刀鋸斧鑕不足以動其心,而負芻又豈足以困處士哉?然處士不遇趙君,則憂愁困躓,其詩必不工,間有所作,不過與牛童馬走悲吟躑躅於荒山窮谷之中已耳,將未為識者所賞,又賞者未極海內賢豪之選,其言不信於當世,則處士之詩終不傳,傳矣或不能遠且久。然則諸君子所以重處士者,雖由處士之才足以動之,而趙君之賢,尤不可及也已。

處士生於某年月日,卒時年四十有六。娶左氏,無子,一女,甫四歲,趙君撫為己女。銘曰:

乘爾墉,幾喪爾首。刈爾薪,忽釋爾負。滹沱之陽雁門阜,籲嗟趙君葬其友,厥銘惟實庶永久。

○張處士墓誌銘

永年有隱君子曰張蓋,字覆輿,一字命士,以能詩聞,工草書,寇亂後。謝去學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嘗遊齊晉楚豫間歸,自閉土室中,引酒獨酌,醉輒痛哭,雖妻子不得見,惟同里申涵光,雞澤殷嶽至,則延入土室,談甚洽,其為詩哀憤過情,恆自毀其稿,或作狂草累百過,至不可辨識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輯其遺稿,僅得百篇,刻之,又襄其窀穸,以年月日葬君於某原。嗚呼!君詩人也,工之數十年矣。其五言詩尤高簡,力詣古人,而今之可傳示於世者止此。悲哉!斯人也。銘曰:

或遊或處,或泣或歌。家室之不恤,而恤其他。彼狂者實邪?是維子之室邪?

○文林郎知桃源縣事張君墓誌銘

仁和張生某,與予相遇濟南,將歸葬其親。請曰:「吾先人之卒七年矣,饘粥之產,猶足以營窀穸。其過時不葬者,懼銘之非人,未足昭於後也。願得吾子之文納諸墓,庶後之人得以考信焉。」予辭不獲已,乃按狀誌之曰:

君諱某,字某。其先世曰淑義者,仕宋為右正言,從高宗南渡,遂家臨安。其後,代有顯人。曾祖某,不仕。祖某,官南京禮部主事。父某,階奉直大夫,知蘭州事。母曰崔宜人。

崇禎十五年,纂修玉牒。君以貢士廷試,駙馬都尉掌宗人府令萬煒以人才薦,詔錄為武英殿中書舍人。李自成陷京師,賊帥聞其善篆,俾更書印篆,君辭不能。強之官,不受。拘繫七日,脫歸。後五年,乃就試吏部,除知桃源縣事。縣濱黃河,民困於夫役,驛傳官馬,多責民芻牧。君至,盡革其弊,士有貧者,賙之金粟,與揖讓甚恭。然強直自遂,往往忤上官意,竟以計吏罷職。久之,客遊河南,以疾卒於偃師,年五十有七。

娶某氏,子三人,生為之長。次某,次某。女一,適蔡某。方君之罷官也,攜其子女,僑居江都。生自河南扶喪歸,殯君於山陽。人或勸生葬君江都之鄉,生不可,卒營兆祖墓之側。以某年月日封其藏,可謂知禮也已。銘曰:

謂年宜永,不躋胡耇。降於乙巳,而終於辛丑。謂祿宜豐,解其章綬。棄彼故鄉,載之廣柳。嗚呼斯人,我用是傷。丸丸者松,卜此陰岡。肆乃祖乃父,封穴在旁。我銘維實,逝者不亡。

○殷先生墓誌銘

先生諱嶽,字伯岩,一字宗山,姓殷氏,先世自山西遷雞澤。曾祖某,祖某,不仕。父太白,舉人,仕至陝西按察副使。母曰田安人。

先生少幰弛,然篤於孝友,與其弟淵,並負才名。崇禎三年,舉鄉試。後數年,省其親入蜀,值副使公由遵義知府遷今官,時流賊寇漢中,關南大震,分其黨伺副使江上。副使將之官,先生言曰:「今逆寇充斥,若順流下,必墮賊計。」乃請移檄興安,命吏卒迎於江,潛以數騎由萬山中出,夜抵興安。賊大驚,以為神。會閣臣楊嗣昌,以督師至,惡副使抗直。誣以違令,致賊突圍,當坐法。淵詣闕訟冤,不得白。而副使以病卒,先生再疏為父乞遺骸,歸自漢中。及家,京師已陷,先生遁居西山,與淵討賊。事泄,淵被執,不屈死。

永年申涵光者,素與先生為友,留城中,聞賊索先生急,募死士夜馳與賊戰,脫先生於難。遂渡江同遊吳越,逾年乃還。吏部按籍除先生知睢寧縣事,布袍皂帽,騎驢至官舍。時兵革甫定,先生為政,持大體,與民休息,治聲甚著。涵光遺書勸之歸,先生慨然曰:「我豈以一官易我友哉?」遂力請上官投劾歸,騎驢出縣門,學官某者,送之於郊。先生亟以朝參衣盡與之,仍布袍皂帽還里。所居鄉曰小寨,草屋三楹,與涵光晨夕唱和相樂也。

先生為詩,自魏晉下屏不觀,尤不喜律詩,謂徒費對儷,無益性情。故平生所作,惟五言古風一體,莽莽然肖其為人。遇佳山水,輒留連不去。遊河南,愛大灊風土,思攜家往,強涵光為鄰。涵光不果,乃已。巨鹿楊思聖以病留軹關,語先生曰:「疾革矣。得傅青主藥,我庶其瘳乎。」青主者,先生之友太原傅山也。時六月霖雨,疾馳水石中五晝夜,挾之並至,蓋其重交遊趨人之急多類此。先生外和而內介,遇田夫野老,陶陶雜處。至見俗士,面斥之,未嘗假以色笑。

讀書必窮義理,其拒異端邪說尤力。知睢寧日,有僧用鐵釘木室,坐其內募金錢。男女往膜拜,先生怒,欲焚之。僧叩頭乞哀,卒與之杖。里居有祠,曰三教堂,塑釋迦佛像於中,而孔子末坐。先生過之,恚甚。鬻所有田,改塑孔子於中,俾釋迦隅坐,傴僂若奉教狀。既成,為義學以教鄉之子弟。先生產雖破,欣然意自得也。

予客太原,與先生定交,每索予為弟淵作傳,予未果。今年春,先生遊福建,次桃源,猶寄予書。比予至京師,而先生凶問至,以六月日病死福州。距生萬曆年月日,享年六十有八。娶康氏,無子,一女,嫁松江府通判曲周張某。既歸喪,涵光立其族孫某主祭祀,卜日葬之副使之兆,且具狀來告。嗚呼!予未為淵立傳,於先生之葬,是不可以無銘。銘曰:

葬之者其友,銘之者其友。無子奚傷,有族孫以為後。

○諸處士墓誌銘

處士錢塘諸君既卒,及葬,鄉之人共謀所以易其名者。曰:「士之有私諡也,古也。君潛德未顯,宜有諡以昭來世。」則曰:「君年二十遭父喪,三十六而妻死,竟不復娶,事母三十七年,未嘗晨昏去左右。母語人曰:『是兒五十餘,發頒白矣,乃戀我如五六歲者。』諡法,能養能恭曰孝,君有焉。」眾皆曰:「可。」則又曰:「君之棄諸生也,年未四十。日以文酒自娛,閉戶不出者二十載。先是崇禎間,歲大祲,民饑死相藉。君家無盎斗儲,為粥覺苑寺,以食餓夫。瘞族人死者一十六柩。又上救荒三策,開米禁,行改折,設義倉。監察御史從之,全活甚眾。其後兵相持江上,白骨滿道,人不敢收。君出私錢,悉掩之六和塔下。南贛巡撫某,移官浙江,與君有舊,君卒不往見。諡法,好廉自克曰節,君有焉。」眾皆曰:「可。」遂諡君孝節先生。於是君之子九鼎,以狀來請誌。朱彝尊曰:「是足以誌君墓矣。」

君諱玄振,字以默,一字麟倩,生而有文在手曰豐,故又自號豐山。曾祖某,祖某,考某,俱有文行。母,張孺人。配程氏,生子男二人:九鼎、匡鼎,皆知名。女一人,嫁王某。孫:男三人,辛發、壬發、酉發;女五人。君生某年月日,其卒也,以某年月日,年五十七。孺人程氏,後君十月生,先君二十一年卒,年三十六。年月日,合葬於靈隱山之陽,實先世之兆。銘曰:

是惟諸氏之阡,永吉無咎。鼎也藏孝節先生之柩,妣附其右,於戲!

○歸安縣儒學教諭馮君墓誌銘

年月日,歸安縣儒學教諭馮君,以疾卒於官舍,年七十有四。其子金溁舉柩歸,貧不克葬。後若干年,葬於某原。馮氏世為嘉興人,君之曾祖某,祖某,父某,皆不仕。

君少好讀書,有孝行,父病,醫言割股可療,君遂如其言。母疾亟,亦如之。補秀水縣學生。工時文,兼善韻語。與松江王廷宰、慈谿劉繩之、同里項真同學,真推瓶山大宅舍君,序其排輯無事編,雕刻行之。顧省試輒不利,年六十五,以歲貢試京師。又二年,銓授紹興府儒學訓導。歷七年,遷於歸安,未期而卒。君平居好為善言以勸鄉里,徙宅者八,之官者再。所至鄉之縉紳耆老,門生弟子,聞其言,輒目為善人,無異詞。嘗村居,過鄰人飲,鄰有怨家為盜,率其黨來報仇。盜先至,窺鄰人戶,見君方持酒,數以善言,勸其鄰出,戒其黨勿入。君歸及舍,盜殺鄰人妻女,火其廬而去。

嗚呼!自世日降,躬行之君子,吾不得而見之矣。苟出其善言,以導人為善,抑其次也。夫盜至不仁,猶感君言之善,相戒勿入。況夫吳越之士,聞其言有不遷於善者哉?則君之所施遠矣。

君諱鎮鼎,字子晉,初名亮,嫌與古同名,乃更焉。娶俞氏,早卒。再娶胡氏,賢而無子。君有子一人,金溁也。女五人,其一歸於我。銘曰:

言之善,行乃踐。遇則蹇,旋諸遠。誰為銘,其女夫。彝尊名,姓者朱。

○朱開仲墓誌銘

君姓朱氏,諱扉,浙江嘉興縣人。曾祖某,祖某,考某,俱不仕。君少有文,自以多病不娶。好覽方書,知醫,旁通釋氏旨,屏去肉食,遇宴會,強之乃至,進杯酒而已。方予避兵練浦,君居南村,予村北。每相值,覽予詩,欣然肯和。予病,為治藥裹,留終日不去,憂見於色。屋三楹,井灶之外,薪數束。粟一盎,篝燈布被,無餘物。晨起淘米,躬執爨,恆留予共飯。去則鍵戶凝坐,以為常。予既徙宅梅花溪,漸與君遠。既而遊四方,歸輒出。及訪君,則已死。年若干歲,會其鄰欲瘞君,乃銘以納其壙。

嗚呼!君雖學於佛,視飲食男女無足動其心,然與之言及父母存亡,輒欷歔不止。見人有疾若已疾,蓋篤於行而有所不為者也。銘曰:

有男子,曰韓撝。生北平,旅江鄉。訪吾長水登吾堂,援琴操縵彈清商。終身不娶難意量,扉也方之殆昆友。絕嗜欲,宜老壽。胡二人,止盧首。我銘扉藏表撝名,開仲扉字撝石耕。

○徐先生墓誌銘

崇禎三年秋,漳浦黃公道周來典浙江鄉試,榜既放,以力學勖門弟子。久之,公以言事獲罪,出至杭州,愛大滌山。治精舍著書,門弟子皆從講學。甲申以後,忠節則慈谿劉振之而強、錢塘姚奇胤有僕,經術則海寧朱朝瑛美之、仁和孟應春長民、餘姚何瑞圖羲兆,書法則嘉興汪挺無上,而徐先生柏齡節之,以詩畫頡頏其間,黃公贈以五言曰:「節之貽我詩,十章大清脫。」其賞譽若是。先生五試禮部不利,署永嘉縣儒學教諭。歲乙酉,兵部尚書張公國維督師於浙,黃公乞其師誅馬士英、阮大鋮以謝天下,計不就,先生遇之金華,相對泣下。會南京破,黃公旋死於難,先生自甌間道入閩,一官轉徙,出入江海中。尋匿羅陽之天闕山,亂定,始歸里。或勸先生仍與計吏偕,先生笑不應也。

先生於學務博,經史之外,旁及三乘九籥,以及方書命訣穴法,靡不研究。黃公戒之曰:「神仙,我道之僕隸。釋典《大學》之灰塵。」先生乃反約焉。迨身罹禍難,衝波潮,蹈鋒刃,幸而獲免。乃復參禪家宗旨,深自晦跡,蓋憂患之餘,有托然矣。

徐氏之先,太宰諱德夫,從宋高宗南渡,傳至誌善。明洪武中,舉賢良方正。其裔孫曰廷瑞者,先生曾祖考也。曰修職郎恭城丞沾者,祖考也。曰歲貢生弘源者,考也。曰處士弘澤者,本生考也。配潘氏。先生卒時年七十有三。子三人:燦心、某、某。孫:男六人,女二人。自處士以詩畫名,萬曆中,與李少卿日華、陳徵士繼儒聲相埒,傳有《竹浪齋集》。先生繼之,至燦心,三世皆善詩畫,論者以為難。先生之葬也,燦心來乞銘。

嗚呼!士君子生革命之時,義不事二君,流離困厄,其官閥行事,不多表見,則惟鄉黨後死者知之,然語焉而終不詳也。宋文信公死柴市,當時守義不為元屈者,皆其弟子賓客,作史者諱不書。儒生懷古,遠輯舊聞,為遺民錄,猶憾其湮沒不傳者多也。黃公殉國,與信公無異,而先生實出其門,秉師之訓,終始不渝其節,安知後之論世者不於國史之外錄及遺民,則先生其一矣,是不可以無銘。銘曰:

仕有版,官無廨。守師傳,遁靡悔。

○孝子長洲劉君墓誌銘

君諱龍光,字蓼蕭。遠祖曰德基,自汴從宋高宗南渡,官黃州統領,居建康。其後曰順之,仕元為平江路榷茶提舉,遂家焉。曰政中,明建文元年鄉試第一,方公孝孺之所拔也。金川門之變,痛哭不溁食死,追諡靖節先生。嗣子曰鉉,歷官詹事府少詹事,卒諡文恭。其曰敬者,君之曾祖也。祖曰丱,父曰廷諤,以宜黃縣丞遷益王府長史,遭亂,挈家人避兵白石嶺下,依其友姚肅甫以居,尋卒。

君初以省試還里,兵後不知父母存歿,日夕涕泣,家故貧,徒步至建昌。訪益府故舊,無存者。禱於張令公祠,夜宿廡下,夢神告曰:「寄居石漈。」覺而詢之土人,蔑有知其處者。君持零丁帖彷徨道左,有一尼謂曰:「是在閩粵之交。官路方構兵,道梗塞,由僻徑以往,七日可達。」君如其言,越藤峽,通仙嶺,一線天,皆崇山邃谷潛狙虓虎所出入。末度白石嶺,路尤險惡。嶺萬仞,蟻旋而上,下臨絕壑,又萬仞,得微徑,棘荊蔽之。血漬足踝,力盡乃登。俯視山下,有村,村中板屋三楹,流泉決決鳴石上,君心動,以為石漈也。叩其戶,則母管孺人出焉,喜劇而哭,問父所在,則亡逾年矣。又大哭,問殯何地,則在板屋中。又哭,村民聞哭,皆來觀。曰:吾鄉宋時有孝子王龍山者,於此見其母,故堡以見母名,今子復見母此地,是亦孝子矣。於是君謀歸喪,肅甫首以白金為助。村咸樂用力,藤束其棺,以百夫舁之,逾嶺而下,遂浮江以達於里。監察御史李森先巡按江南,欲聞之於朝,君曰:「常事耳,不可。」乃止。君歸十年,母卒,喪葬盡禮。

平居好讀書,研精小學,旁通醫術以及風角地辰截壬遁甲之說,靡不考索。康熙十一年元日,筮得大過之蹇,歎曰:「過涉滅頂,吾其不免乎?」是年十一月果卒,年六十有四。娶沈氏,繼娶吳氏。子男二人,椿齡、石齡。女一人,婿俞同珩。孫男女各一人,石齡與予善,君之葬也,來請銘。銘曰:

孝之至,通神明。身雖隱,名則光。吾友其子銘其藏,卜茲幽宅斯永臧。

○文學沈君墓誌銘

君姓沈氏,諱進,字山子,初名馭,補學官弟子,更焉。先世有仕元官提舉諱福一者,自湖州徙嘉興,居城南放鶴湖,其子晶一,避楊完者兵,始遷梅會里。曾祖考朮,祖考文煇,考福基,世有隱德。

君年十七,工時文,要非所好。既交予,日以詩篇酬和,鄉人目曰朱沈。錢塘陸圻,過予書屋,遇君,將揖問何人。予稱字以對,圻大聲曰:「得非『梅花高館落,春草斷垣生』之沈山子乎?」曰:「是也。」遂留飲,盡歡而散。

未幾,予南度庾嶺,君乃結同里周,賦古今詩,合成一帙,鄉人復以周沈目之。好周人急,獨君一介弗取,惟招之飲不拒,然坐有惡客,聞惡言,憤不能平,張目變色,使酒麵詆諆,勿顧也。平居不憂貧,見貧,則憂之。語人曰:「穀風之詩,『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夫人受恩於人,本無可怨。思之思之,而怨生焉,只見其小而已。」或曰:「君蓋有感於中言之。」

君為文先民是則,故每試不利,同學故人有以舉子業致位通顯者,雖遺君書,置勿報。一旦,訪予京師,數過予旅話。俄而六街捎溝,惡其穢濁,騎驢一頭,蹩躠返歸,自號知退叟。所居藍村力圃,屋三楹,主人毀其一,力不能補,因目曰半巢居。教子翼讀書,手自抄錄,陶然自樂也。所著有《文言會粹》、《行國錄》、《東園詩》、《藍村稿》、《半巢居稿》、《退叟行吟》、《力圃蕭閒詞》、《袁溪文稿》,共三十餘卷。

君晚適館於桐鄉汪氏,並坐飲,當杯入手,無疾一笑而逝,年六十有四。先娶朱氏,再娶章氏,繼又娶鄭氏,海鹽人,有儉德,事必先為之備,君沒後,持門戶一十五年,畢君未竟之誌,葬其舅姑,課子娶婦嫁女,皆以禮,卒年六十有六。子男一人,翼也。居喪盡哀,甘露降於堊廬藤蔓者三,人稱其孝。女四人:一嫁陳丹雘,一嫁李某,一嫁繆啟武,一嫁朱丕戭,予從孫也。孫男三人,女一人。年月日,翼奉二人柩,葬生字圩之盛家橋。銘曰:

魯經取人,必也狂狷。有所不為,斯擇之善。思我故人,庶幾可入作者之林。獨行之傳者乎。

○處士文君墓誌銘

康熙四十有三年夏四月,處士長洲文君點以疾卒於郊西之竺塢。其子赤病,不能擗踴,涕洟被面,醫言心已傷,不可療,逾月亦卒。所居丙舍三楹,遺孫永泰,張帷堂於中左,虛其右坐賓客,四方來吊者,咸稱其善居喪克盡禮云。

文氏之先,自廬陵徙衡州,載徙徐州,復自徐徙杭,居吳,自社學教讀惠始,惠子淶水儒學教諭洪,洪子中順大夫知溫州府事林,林仲子翰林院待詔征明,征明子國子監博士贈文林郎彭,海內所稱三橋先生是已,是為君高祖。曾祖元發,朝列大夫,同知衛輝府事。祖震孟,累官嘉議大夫、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贈尚書,諡文肅。考秉,承蔭官生,經亂隱居不仕。妣申孺人,廣西布政司右參政用嘉之女。

君幼能詩,從長者泛石湖,有「長橋連月湧,遠水隔山分」之句,坐客交歎賞。年十二,寇陷京師。君泣曰:「國破矣,奚以家為?」既而仲父乘授命,產果破。乃依墓田以居,盡屏時文,肆力詩古文辭,兼縱筆為山水人物,善鑒者以為不失高曾規矩也。執親喪三年,止酒徹肉,晝夜居於外。服除,祀事惟謹,朔望肅衣冠拜宗祠。遇忌日,雖風雨必返祭。兄然,為逋賦所累,君轉貸親懿輸之官。兄子作客還,不以言也。年四十,涉江淮,溯河洛,薄遊京師。京師貴人或告君曰:「子之先世多以薦授官,子曷仕乎?當以國子博士薦君。」君謝曰:「士各有誌,行止亦有時,公何忍強點以不可乎?」遂引去。

君素無恆產,暇嘗舍蓮涇慧慶僧寺,賣書畫自給。有富人子具兼金求畫,期以三日走取,君恚曰:「僕非畫工,何得以此促迫我。」擲金於地,其人再請,不顧。至嘗熟,畫家請觀笥中畫。君曰:「若以賣畫者目我邪?何觀為。」倒巾箱示之,無尺幅也。巡撫湯公斌屏車騎入寺,問為政之要,君曰:「愛民先務在去其害,如虎丘採茶,府縣吏絡繹征辦,積弊有年,公能除之,即善政矣。」湯公乃伐其樹。公嘗語君曰:「聞先生止存田三畝,何以為饘粥計。」君對曰:「貧者,士之幸也。菜羹蔬食,足以安人性情,堅人操行。少或有餘,將移所守,負先世家誡矣。」公稱善。一亭戶擁厚貲,以千金為君壽,請通姓名於湯公。君曰:「湯公以道義交我,我豈可以利幹公。縱我有請,公不應也。若無故以貨饋人,傷惠。我無故受貨,傷廉。二者交失,毋敗吾名。」亭戶慚而退。

君內和而外嚴,口不道人過,其為善孜孜若不及。鄉賢楊禮部循吉墓,在洞涇橋南,久為芻牧場,君與其友伐石為表,植以松楸,寒食則攜酒榼以祭,又請建三講官祠於虎丘之右,以祀厥祖。其二人則陳文莊仁錫、姚文毅希孟也。

君為學熟習典故,與人談娓娓不倦。獨不喜世儒講學,謂書生上不能致君堯舜,下不能施德於民,載道無文,退而講說性命,所行所為,事虛文而寡實行,藉以文飾其自私自利之心,亦何取焉。君子謂切中俗儒欺世盜名之病。晚修文氏族譜,本溫州守之訓,謂人立身自有本末,出處自有據依,何必附丞相信公以為重。故自蘇州分派始,一世二世至十一世,族譜甫成。而明年君逝矣,悲夫!

君字與也,晚自號南雲山樵。所著《文集》四卷、《詩集》十卷。娶丘氏,先君八年卒。子二:堅,早夭。赤,字周舄。有《石室山人集》五卷、《讀史記疑》二十卷。孫二:永泰、永豐。君之將卒也,遺命永泰,屬予銘其藏。當天啟二年,先文恪充會試總裁、文肅公試禮部,名在弟子之列,兩家締世好,君與予交尤篤,分不敢辭。君嘗好予五言詩,按潘昂霄《金石例》、王行《墓銘舉例》,銘辭無作五言者。然洪適《隸釋》所載,自漢世已有之,爰作銘曰:

崇禎十七載,宰輔五十人。文公宣麻日,朝士氣一伸。五旬拂衣去,人亡國胥淪。有如陶公侃,宜有泉明孫。點也式祖訓,不以富易貧。瀟灑弄翰墨,澹泊棲松筠。雖曾客京洛,素衣屏緇塵。伊人洵難得,可宗亦可因。誰搜遺民傳,庶其考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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