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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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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懿德回心院词

后晋高祖天福二年,契丹太宗改元会同,国号辽。公卿庶官皆仿中国,参用中国人。自是已还,密迩文化。当是时,中原多故,而词学浸昌。其先后唐壮宗,其后南唐中宗,以知音提倡于上。和成绩《红叶稿》、冯正中《阳春集》,扬葩振藻于下。征诸载记,金海陵阅柳永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句,遂起吴山立马之思。辽之于五季,犹金之于北宋也。雅声远祧,宜非疆域所能限。其后辽穆宗应历十年,当宋太祖建隆元年。天祚帝天庆五年,当金太祖收国元年。西辽之亡,于宋为宁宗嘉泰元年,得二百四十二年。于金为章宗泰和元年,得八十七年。当此如干年间,宋固词学极盛,金亦词人辈出,辽独阒如,欲求残阕断句,亦不可得。海宁周芚兮(春)辑《辽诗话》,竟无一语涉词。丝簧辍响,兰荃不芳。风雅道衰,抑何至是。唯是一以当百,有懿德皇后《回心院》词。其词既属长短句,十阕一律。以气格言,尤必不可谓诗。音节入古,香艳入骨,自是《花间》之遗。北宋人未易克办。南渡无论,金源更何论焉。姜尧章言:“凡自度腔,率以意为长短句,而后协之以律。”懿德是词,固已被之管弦,名之曰《回心院》,后人自可按腔填词。吴江徐电发(釚)录入《词苑丛谈》。德清徐诚庵(本立)收入《词律拾遗》,庶几洒林牙之陋,弥香胆之疏。史称后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善琵琶。其于长短句,所作容不止此。北俗简质,罕见称述,当时即已失传矣。

○宋金词不同

自六朝已还,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书法亦然。姑以词论,金源之于南宋,时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为之耳。风会曷与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尝不可南。如吴彦高先在南,何尝不可北。顾细审其词,南与北确乎有辨,其故何耶。或谓《中州乐府》选政操之遗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轩、李庄靖、段氏遯庵、菊轩其词不入元选,而其格调气息,以视元选诸词,亦复如骖之靳,则又何说。南宋佳词能浑,至金源佳词近刚方。宋词深致能入骨,如清真、梦窗是。金词清劲能树骨,如萧闲、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为清。南或失之绮靡,近于雕文刻镂之技。北或失之荒率,无解深裘大马之讥。善读者抉择其精华,能知其并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难于合勘,而难于分观。往往能知之而难于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词之不同,固显而易见者也。

○完颜璹词

密国公(璹)词,《中州乐府》箸录七首。姜、史、辛、刘两派,兼而有之。《春草碧》云:“旧梦回首何堪,故苑春光又陈迹。落尽后庭花,春草碧。”《青玉案》云:“梦里疏香风似度。觉来唯见、一窗凉月,瘦影无寻处。”并皆幽秀可诵。《临江仙》云:“熏风楼阁夕阳多。倚阑凝思久,渔笛起烟波。”淡淡着笔,言外却有无限感怆。

○明秀集

《明秀集》,《满江红》句:“云破春阴花玉立。”清姒极喜之,暇辄吟讽不已。余喜其《千秋岁·对菊小酌》云:“秋光秀色明霜晓。”意境不在“云破”句下。

○刘仲尹词

清姒学作小令,未能入格。偶幡[夗巾]《中州乐府》,得刘仲尹“柔桑叶大绿团云”句,谓余曰只一“大”字,写出桑之精神,有它字以易之否。斯语其庶几乎。略知用字之法。

○刘仲尹参涪翁得法

元遗山为刘龙山(仲尹)譔小传云:“诗乐府俱有蕴藉,参涪翁而得法者也。”蒙则以谓学涪翁而意境稍变者也。尝以林木佳胜比之。涪翁信能郁苍从秀,其不甚经意处,亦复老干枒杈,第无丑枝,斯其所以为涪翁耳。龙山苍秀,庶几近似。设令为枒杈,必不逮远甚。或带烟月而益韵,托雨露而成润,意境可以稍变,然而乌可等量齐观也。兹选录《鹧鸪天》二阕如左,读者细意玩索之,视“黄菊枝头破晓寒”风度何如。“骑鹤峯前第一人。不应着意怨王孙。当时艳态题诗处,好在香痕与泪痕。

调雁柱,引蛾颦。绿窗弦索合筝[竹秦}。砌台歌舞阳春后,明月朱扉几断魂。”又,“璧月池南翦木栖。六朝宫袖窄中宜。新声蹙巧蛾颦黛。纤指移[竹秦]雁着丝。

朱户小,画帘低。细香轻梦隔涪溪。西风只道悲秋瘦。却是西风未得知。”

○冯士美江城子

冯士美江城子换头云:“清歌皓齿艳明眸。锦缠头。若为酬。门外三更,灯影立骅骝。”“门外”句与姜石帚“笼纱未出马先嘶”意境略同。“骅骝”字近方重,入词不易合色。冯句云云,乃适形其俊。可知字无不可用,在乎善用之耳。其过拍云:“月下香云娇堕砌,花气重、酒光浮。”亦艳绝、清绝。

○刘无党乌夜嗁

刘无党《乌夜嗁》歇拍云:“离愁分付残春雨,花外泣黄昏。”此等句虽名家之作,亦不可学,嫌近纤、近衰飒。其过拍云:“宿酲人困屏山梦,烟树小江邨。”庶几运实入虚,巧不伤格。曩半塘老人《南乡子》云:“画里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意境与刘词略同。刘清劲,王绵邈。

○刘无党锦堂春

刘无党《锦堂春·西湖》云:“墙角含霜树静,楼头作雪云垂。”“静”字、“垂”字,得含霜作雪之神。此实字呼应法,初学最宜留意。

○辛党并有骨

辛、党二家,并有骨干。辛凝劲,党疏秀。

○党承旨青玉案

党承旨青玉案云:“痛饮休辞今夕永。与君洗尽,满襟烦暑,别作高寒境。”以松秀之笔,达清劲之气,倚声家精诣也。“松”字最不易做到。

○党承旨月上海棠

又《月上海棠·用前人韵》,后段云:“断霞鱼尾明秋水。带三两飞鸿点烟际。疏林飒秋声,似知人、倦游无味。家何处。落日西山紫翠。”融情景中,旨淡而远,迂倪画笔,庶几似之。

○党承旨鹧鸪天

又,《鹧鸪天》云:“开帘飞入窥窗月,且画新凉睡美休。”潇洒疏俊极矣。尤妙在上句“窥窗”二字。窥窗之月,先已有情。用此二字,便曲折而意多。意之曲折,由字里生出,不同矫揉钩致,不堕尖纤之失。

○董解元哨遍

柳屯田《乐章集》,为词家正体之一,又为金元已还乐语所自出。金董解元《西厢记》,搊弹体传奇也。时论其品,如“朱汗碧蹏,神采骏逸”。董有《哨遍》词云:“太暤司春,春工着意,和气生旸谷。十里芳菲,尽东风丝丝,柳搓金缕。渐次第,桃红杏浅,水绿山青,春涨生烟渚。九十日光阴能几,早鸣鸠呼妇,乳燕携雏。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蒙空有谁主?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

满地榆钱,算来难买春光住。初夏永、董风池馆,有藤床冰簟纱橱。日转午。脱巾散发,沈李浮瓜,宝扇摇纨素。着甚消磨永日。有扫愁竹叶,侍寝青奴。霎时微雨送新凉,些少金风退残暑。韶华早、暗中归去。”此词连情发藻,妥帖易施,体格于乐章为近。明胡元瑞《笔丛》称董《西厢记》精工巧丽,备极才情。盖笔能展拓,则推演为如干字何难矣。自昔诗、词、曲之递变,大都随风会为转移。词曲之为体,诚迥乎不同。董为北曲初祖,而其所为词,于屯田有沆瀣之合。曲由词出,渊源斯在。董词仅见《花草粹编》,它书概未之载。《粹编》之所以可贵,以其多载昔贤不经见之作也。(按:董解元《哨遍》见《古本董解元西厢记》,非词也。)

○王黄华小令

金源人词伉爽清疏,自成格调。唯王黄华小令,闲涉幽峭之笔,绵邈之音。《谒金门》后段云:“瘦雪一痕墙角。青子已妆残萼。不道枝头无可落。东风犹作恶。”歇拍二句,似乎说尽“东风犹作恶。”就花与风之各一面言之,仍犹各有不尽之意。“瘦雪”字新。

○景覃天香

唐张祜《赠内人》诗:“斜拔玉钗镫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后人评此以谓慧心仁术。金景覃《天香》云:“闲阶土花碧润。缓芒鞵、恐伤蜗蚓。”与祜诗意同。填词以厚为要旨,此则小中见厚也。又,《凤栖梧》歇拍云:“别有溪山容杖屦。等闲不许人知处。”意境清绝、高绝。忆余少作鹧鸪天,歇拍云:“茜窗愁对清无语,除却秋镫不许知。”以视景词,意略同,而境远逊,风骨亦未能骞举。

○遗山乐府学闲闲公体

《遗山乐府》,《促拍丑奴儿·学闲闲公体》云:“朝镜惜蹉跎。一年年、来日无多。无情六合乾坤里,颠鸾倒凤,撑霆裂月,直被消靡。

世事饱经过。算都输、畅饮高歌。天公不禁人间酒,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醉如何。”附闲闲公所赋云:“风寸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谢,明年花谢,白了人头。

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遗山诚闲闲高足。第观此词,微特难期出蓝,几于未信入室。葢天人之趣判然,闲闲之作,无复笔墨迹可寻矣。

○张信甫蓦山溪

张信甫词传者祗《蓦山溪》一阕:“山河百二,自古关中好。壮岁喜功名,拥征鞍、雕裘绣帽。时移事改,萍梗落江湖,听楚语,压蛮歌,往事知多少。

苍颜白发,故里欣重到。老马省曾行,也频嘶、冷烟残照。终南山色、不改旧时青。长安道,一回来、须信一回老。”以清遒之笔,写慨慷之怀,冷烟残照,老马频嘶,何其情之一往而深也。昔人评诗,有云“刚健含婀娜”,余于此词亦云。

○赵愚轩行香子

赵愚轩《行香子》云:“绿阴何处,旋旋移床。”昔人诗句“月移花影上阑干”,此言移床就绿阴,意趣尤生动可喜。即此是词与诗不同处,可悟用笔之法。

○许古行香子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宋画院郭熙语也。金许古《行香子》过拍云:“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郭能写山之貌,许尤传山之神。非入山甚深,知山之真者,未易道得。

○许道真眼儿媚

许道真《眼儿媚》云:“持杯笑道,鹅黄似酒,酒似鹅黄。”此等句,看似有风趣,其实绝空浅,即俗所谓打油腔,最不可学。

○李钦叔赋青梅

李钦叔(献能),刘龙山外甥也。以纯孝为士论所重。诗词余事,亦卓越流辈。《江梅引·赋青梅》云:“冰肌夜冷滑无粟,影转斜廊。冉冉孤鸿,烟水渺三湘。青鸟不来天也老,断魂些、清霜静楚江。”“冰肌”句,熨帖工致。“冉冉”以下,取神题外,设境意中。“断魂”二句拍合,略不吃力,允推赋物圣手。《浣溪沙·环胜楼》云:“万里中原犹北顾,十年长路却西归。倚楼怀抱有谁知。”尤为意境高绝。以南北名贤拟之,辛(幼安)殆伯仲之间,吴(彦高)其望尘弗及乎。

○段复之满江红

段复之《满江红》序云:“遯庵主人植菊阶下,秋雨既盛,草莱鞠没,殆不可见。江空岁晚,霜余草腐,而吾菊始发数花。生意凄然,似诉余以不遇,感而赋之。因李生湛然归寄菊轩弟。”词后段云:“堂上客,头空白。都无语,怀畴昔。恨因循过了,重阳佳节。飒飒凉风吹汝急,汝身孤特应难立。漫临风三嗅绕芳丛,歌还泣。”节韵已下,情深一往,不辨是花是人,读之令人增孔怀之重。

○段诚之江城子

段诚之《菊轩乐府》《江城子》云:“月边渔。水边鉏。花底风来,吹乱读残书。”前调《东园牡丹花下酒酣即席赋之》云:“归去不妨簪一朵,人也道、春花来。”骚雅俊逸,令人想望风采。《月上海棠》云:“唤醒梦中身,鶗鴂数声春晓。”前调云:“颓然醉卧,印苍苔半袖。”于情中入深静,于疏处运追琢,尤能得词家三昧。

○元遣山鹧鸪天

远遗山以丝竹中年,遭遇国变,崔立采望,勒授要职,非其意指。卒以抗节不仕,顦顇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陆沉之痛,铜驼荆棘之伤,往往寄托于词。《鹧鸪天》三十七阕,泰半晚年手笔。其《赋隆德故宫》及《宫体》八首、《薄命妾辞》诸作,蕃艳其外,醇至其内,极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而其苦衷之万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词宋名家如辛稼轩固尝有之,而犹不能若是其多也。遗山之词,亦浑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气象。以比坡公,得其厚矣,而雄不逮焉者。豪而后能雄,遗山所处,不能豪,尤不忍豪。牟端明《金缕曲》云:“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知此,可与论遗山矣。设遗山虽坎坷,犹得与坡公同,则其词之所造,容或尚不止此。其《水调歌头·赋三门津》“黄河九天上”云云,何尝不崎崛排奡。坡公之所不可及者,尤能于此等处不露筋骨耳。《水调歌头》当是遗山少作。晚岁鼎护余生,栖迟蘦落,兴会何能飙举。知人论世,以谓遗山即金之坡公,何遽有愧色耶。充类言之,坡公不过逐臣,遗山则遗臣孤臣也。其《赋隆德故宫》云:“人间更有伤心处,奈得刘伶醉后何。”《宫体》八首,其二云:“春风殢杀官桥柳,吹尽香绵不放休。”其四云:“月明不放寒枝稳,夜夜乌嗁彻五更。”其七云:“花烂锦,柳烘烟。韶华满意与欢缘。不应寂寞求凰意,长对秋风泣断弦。”《薄命妾辞》云:“桃花一簇开无主,尽着风吹雨打休。”其它如《无题》云:“篱边老却陶潜菊,一夜西风一夜寒。”又云:“殷勤未数闲情赋,不愿将身作枕囊。”又云:“只缘携手成归计。不恨埋头屈壮图。”又云:“旁人错比扬雄宅,笑杀韩家昼锦堂。”又云:“鹿裘孤坐千峯雪,耐与青松老岁寒。”又云:“诸葛菜,邵平瓜。白头孤影一长嗟。南园睡足松阴转,无数蜂儿趁晚衙。”又《与钦叔京甫市饮》云:“醒来门外三竿日,卧听春泥过马蹄。”句各有指,知者可意会而得。其词缠绵而婉曲,若有难言之隐,而又不得已于言,可以悲其志而原其心矣。

○遗山佳句

遗山词佳句伙矣,镫窗雒诵,率臆选摘,不无遗珠之惜也。《江城子·太原寄刘济川》云:“断岭不遮南望眼,时为我,一凭阑。”前调《观别》云:“万古垂杨,都是折残枝。”又云:“为问世间离别泪,何日是,滴休时。”《感皇恩·秋莲曲》云:“微雨岸花,斜阳汀树,自惜风流怨迟暮。”《定风波·杨叔能赠词留别因用其意答之》云:“至竟交情何处好,向道。不如行路本无情。”《临江仙·西山同钦叔送辛敬之归女几》云:“回首对床镫火处,万山深里孤邨。”前调,《内乡北山》云:“三年闲为一官忙。簿书愁里过,笋蕨梦中香。”《南乡子》云:“为向河阳桃李道。休休。青鬓能堪几度愁。”《鹧鸪天》云:“醉来知被旁人笑,无奈风情未减何。”前调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剩醉东城一日春。”前调云:“长安西望肠堪断,雾阁云窗又几重。”《南柯子》云:“画帘双燕旧家春。曾是玉箫声里、断肠人。”凡余选录前人词,以浑成冲淡为宗旨。余所谓佳,容或以为未是,安能起遗山而质之。

○元遗山木兰花慢

填词景中有情,此难以言传也。元遗山《木兰花慢》云:“黄星几年飞去,澹春阴、平野草青青。”平野春青,只是幽静芳倩,却有难状之情,令人低徊欲绝。

○元词变化冯延巳词

《织余琐述》:元好问《清平乐》云:“飞去飞来双乳燕,消息知郎近远。”用冯延巳“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句意。彼未定其逢否,此则直以为知,唯消息近远未定耳。妙在能变化。(按:此用陈克《谒金门》词意。词云:“花满院。飞去飞来双燕。雨入帘寒不卷。小屏山六扇。翠袖玉笙凄断。脉脉两蛾愁浅。消息不知郎近远,一春长梦见”。)

○李治词

金李仁卿(治)词五首,见《遗山乐府》附录。《摸鱼儿·和遗山赋雁丘》过拍云:“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邱土。”托旨甚大。遗山元唱殆未曾有。李词后段云:“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真娘墓。”亦慨乎言之。按治字仁卿,栾城人。正大七年收世科登词赋进士第。调高陵簿,未上。从大臣辟,权知钧州。壬辰北渡,流落忻、崞间。藩府交辟,皆不就。至元二年,再以翰林学士召。就职朞月,以老病辞归。买田元氏封龙山,隐居讲学十六年,卒年八十有八。仁卿晚节,与遗山略同,其遇可悲,其心可原,不以下侪元人,援遗山例也。其《与翰苑诸公书》云:“诸公以英材骏足绝世之学,高蹑紫清,黼黻元化,固自其所。而某也孱资琐质,误恩偶及,亦复与吹竽之部。律以廉耻,为几不韪耶?诸公愍我耄昏,教我不逮,肯容我窜名玉堂之署,日夕相与刺经讲古、订辨文字,不即叱出。覆露之德,宁敢少忘哉!但翰林非病叟所处,宠禄非庸夫所食,官谤可畏。幸而得请,投迹故山。木石与居,麋鹿与游,斯亦老朽无用者之所便也。”其辞若有大不得已,其本意从可知。故拜命仅期月,即托疾引去矣。遗山《雁丘词》、《双蕖怨词》,扬正卿(果)亦并有和作。明宏治壬子高丽刊本《遗山乐府》,为是书最旧善本,附治词,不附果词。果,金末进士、县令,入元官至参知政事。(按:李治《元史》有传,作李冶,后人遂多沿其误。元遗山为治父遹譔《寄庵先生墓碑》:子男三人,长澈、次治、次滋。遗山与仁卿同时唱和,断不至误书其名,自较史传尤为可据。苏天爵《元名臣事略》亦作治,不作冶。金《少中大夫程震碑》,李治题额,曩余曾见拓本,皆可证史传之误者也。)

○刘将孙养吾斋诗余

刘将孙《养吾斋诗余》,《强邨所刻词》(第一次印本),列入元人,余议改编《须溪词》后,为之跋曰:“宋刘尚友《养吾斋诗余》一卷,强邨朱先生依《大典养吾斋集》本锲行,凡二十一阕。检元《凤林书院草堂诗余》,有刘尚友《忆旧游·论字韵》云:‘政落花时节,顦顇东风,绿满愁痕。悄客梦惊呼伴侣,断鸿有约,回泊归云。江空共道惆怅,夜雨隔篷闻。尽世外纵横,人间恩怨,细酌重论。

叹他乡异县,渺旧雨新知,历落情真。悤悤那忍别,料当君思我,我亦思君。人生自我麋鹿,无计久同群。此去重消魂,黄昏细雨人闭门。’此阕《大典》本《养吾斋诗余》未载。樊榭山民跋元《草堂诗余》:‘亡名氏选至元、大德间诸人所作,皆南宋遗民也。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而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厥有深意’云云。抑余观于刘、许之后,即以信国文公继之,不啻为之揭橥诸人何如人者。刘尚友诗余有《摸鱼儿》[己卯元夕]、[甲申客归闻鹃]各一阕。己卯,宋帝昺祥兴二年,是年宋亡。甲申,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上距宋亡五年。尚友两词并情文慷慨,骨干近苍。“闻鹃”阕,有“少日”、“曾听”、“摇落状心”之句,盖虽须溪之子,而身丁国变,已届中年。(按:《须溪词》,《摸鱼儿·辛巳自寿年五十》句云:“浑未定,恁儿子门生,前度登高弱。”儿子即尚友。辛巳前二年为己卯,即尚友作《元夕词》之年,即宋亡之年。是年须溪四十八岁。须溪亦有《闻杜鹃词》,调《金缕曲》,句云:“十八年间来往断,白首人间今古。”自注:“予往来秀城十七八年。自己巳夏归,又十六年矣。”己巳后十六年,恰是甲申,《闻杜鹃词》当是与尚友同作。是年须溪五十三岁。须溪又有《临江仙·将孙生日赋》云:“二十年前此日,女兄庆我生儿。”末云:“儿童看有子,白发故应衰。”须溪赋是词时,尚友逾弱冠,有子矣。“白发故应衰”,犹是始衰者之言。盖须溪得尚友早,父子年岁相差,为数二十强弱。据词略可考见者如右。)抗志自高,得力庭训。诗余二十一阕,无只字涉宦迹。如《踏莎行·闲游》云:“血染红笺,泪题锦句。西湖堂忆相思苦。只应幽梦解重来。梦中不识从何去。”《八声甘州·送春》云:“春还是、多情多恨,便不教绿满洛阳宫。只消得、无情风雨,断送悤悤。”樊榭所谓凄恻伤感,不忘故国,旨在斯乎。强邨所刻词成,就余商定编目。余谓《养吾斋诗余》,宜纚属《须溪词》后,不当下侪元人,因略抒已意为之跋,冀不拂昔贤之意云尔。”《养吾诗余》,抚时感事,凄艳在骨。当时名不甚显,何耶。自昔名父之子,擅才藻者,往往恃父以传,必其父官位高。若养吾则为父所掩者。

○詹天游词

元詹天游(玉)《送童瓮天兵后归杭齐天乐》云:“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

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更折柳穿鱼,赏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升庵《词品》谓“此伯颜破杭州之后,其词绝无黍离之感,桑梓之悲,止以游乐为言。宋季士习一至于此。”升庵斯言,微特论世少疏,即论词亦殊未允。当元世祖盛棱震叠,文字之狱,在所不免,第载藉弗详耳。《凤林书院草堂诗余》无名氏选至元大德间诸人所作,(天游词录九首。)并皆南宋遗民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而于卷首冠以刘藏春、许鲁斋二家,以文丞相、邓中斋、刘须溪三公继之,若故为之畦町。当时顾忌甚深,是书于有所不敢之中,仅能存其微旨,度亦几经审慎而后出之。天游词歇拍云:“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看似平淡,却含有无限悲凉。以此二句结束全词。可知弄碧吹香,无非伤心惨目,游乐云乎哉。曲终奏雅,吾谓天游犹为敢言。升庵高明通脱,其于昔贤言中之意,不耐沈思体会,遽尔肆口讥评,是亦文人相轻,充类至义之尽矣。天游它词,如《满江红·咏牡丹》云:“何须怪、年华都谢,更为谁容。衔尽吴花成鹿苑,人间不恨雨知风。便一枝流落到人家,清泪红。”《一萼红》云:“闲着江湖尽宽,谁肯渔蓑。”忠愤至情,流溢行间句里。《三姝媚》云:“如此江山,应悔却、西湖歌舞。”则尤慨乎言之。升庵涉猎群籍,大都一目十行,或并天游《齐天乐》词未尝看到歇拍,它词无论已。其言乌足为定评也。

○耶律文正鹧鸪天

耶律文正《鹧鸪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间梦,并触沉思到酒边。”高浑之至,淡而近于穆矣。庶几合苏之清、辛之健而一之。

○藏春乐府

曩半塘老人跋《藏春乐府》云:“雄廓而不失之伧楚,酝藉而不流于侧媚。”余尝悬二语心目中,以赏会《藏春词》。如《木兰花慢》云:“桃花为春顦顇,念刘郎、双鬓也成秋。”《望月婆罗门引》云:“望断碧波烟渚,苹蓼不胜秋。但冥冥天际,难识归舟。”《临江仙》云:“马头山色翠相连。不知山下客,何日是归年。”《南乡子》云:“暮雨夜深犹未住,芭蕉。残叶萧疏不奈敲。”前调云:“醉倒不知天早晚,云收。花影侵窗月满楼。”前调云:“行人更在青山外。不许朝朝不上楼。”《鹧鸪天》云:“斜阳影里山偏好,独倚阑干懒下楼。”《踏莎行》云:“东风吹彻满城花,无人曾见春来处。”右所摘皆警句,以言酝藉,近是,而雄廓不与焉。《太常引》云:“无地觅松筠。看青草红芳斗春。”藏春佐命新朝,运筹帷帐,致位枢稀,乃复作此等感慨既语,何耶?《江城子》云:“看尽好花春睡稳,红与紫,任他开。”则是功成名立后所宜有矣。

○赵晚山桂枝香

赵晚山《桂枝香·和詹天游就访》云:“顦顇江南,应念小窗贫女。朱楼十二春无际,倚苍寒、清袖如故。茶香酒熟,月明风细,试教歌舞。”唐人有《贫女吟》,是此词所本,不止少陵“天寒翠袖”也。托旨婉约,所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临淄《求自试表》、昌黎《上宰相书》,古今同慨。

○赵晚山曲游春

赵晚山《曲游春》云:“抖擞人间,除离情别恨,乾坤余几。”苦语,亦豪语。

○张蜕岩最高楼

张蜕岩《最高楼·为山邨仇先生寿》,后段云:“喜女嫁男婚今已毕。便束帛安车那肯出。无一事,挂闲身。西湖鸥鹭长为侣,北山猿鹤莫移文。愿年年、汤饼会,乐情亲。”山邨仕元,非其本意,乃部使者强迫之。即碧山亦当如是。

○秋涧乐府

秋涧乐府,《鹧鸪天·赠驭说高秀英》云:“短短罗袿淡淡妆。拂开红袖便当场。掩翻歌扇珠成串。吹落谈霏玉有香。

由汉魏,到隋唐。谁教若辈管兴亡。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驭说”即说书,此词清浑超逸,近两宋风格。

○王清惠词

宋昭容王清惠北行,题壁《满江红》云:“愿嫦娥、相顾肯从容,随圆缺。”文丞相读至此句,叹曰:“惜哉。夫人于此少商量矣。”赵文敏《木兰花慢·和李筼房韵》云:“但愿朱颜长在,任它花落花开。”言为心声,是亦“随圆缺”之说矣。《麓堂诗话》载其豀上诗句“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则何感怆乃尔。所谓非无萌蘖之生焉。

○刘文靖词朴厚

余徧阅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可也。文忠词,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其《菩萨蛮·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忆”一本作“说”,细审之,似不如“忆”字,与下句尤贯合。)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惟愿岁常丰。年年社酒同。”此余尤为心折者也。自余如前调《饮山亭感旧》云:“种花人去花应道。花枝正好人先老。一笑问花枝。花枝得几时。

人生行乐耳。今古都如此。急欲卧莓苔。前邨酒未来。”《清平乐》云:“青天仰面。卧看浮云卷。苍狗白衣千万变。都被幽人窥见。

偶然梦见华胥。觉来花影扶疏。窗下鲁论谁诵,呼来共咏舞雩。”前调《饮山亭留宿》云:“山翁醉也。欲返黄茅舍。醉里忽闻留我者。说道群花未谢。

脱巾就卧松龛。觉来诗思方酣。欲藉白云为墨,淋漓洒遍晴岚。”前调《贺雨》云:“雨靖箫鼓。四野欢声举。平昔饮山今饮雨。来就老农歌舞。

半生负郭无田。寸心万国丰年。谁识山翁乐处,野花嗁鸟欣然。”前调《围棋》云:“棋声清美。盘礴青松底。门外行人遥指示。好个烂柯仙子。

输赢都付欣然。兴阑依旧高眠。山鸟山花相语,翁心不在棋边。”《人月圆》云:“自从谢病修花史,天意不容闲。今年新授,平章(原误作“意”)风月,检校云山。

门前报导,曲生来谒,子墨相看。先生正尔,天张翠盖,山拥云鬟。”前调云:“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

太山如砺,黄河如带,等是尘埃。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西江月·山亭留饮》云:“看竹何须问主,寻邨遥认松萝。小车到处是行窝。门外云山属我。

张叟[月葛]醅藏久,王家红药开多。相留一醉意如何。老子掀髯曰可。”《玉楼春》云:“西山不似庞公傲。城府有楼山便到。欲将华发染晴岚,千里青青浓可扫。

人言华发因愁早。劝我消愁唯酒好。夜来一饮尽千钟,今日醒来依旧老。”《南乡子·张彦通寿》云:“窗下络车声。窗畔儿童课六经。自种墙东新菜荚,青青。随分杯盘老幼情。

千古董生行。鸡犬升平画不成。应笑东家刘季子,无能。纵饮狂歌不治生。”《鹊桥仙》云:“悠悠万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举。元龙尽意卧床高,浑占得、乾坤几许。

公家租赋。私家鸡黍。学种东皋烟雨。有时抱膝看青山,却不是、高吟梁父。”《玉漏迟·泛舟东溪》,云:“故园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断红尘千丈。不学东山高卧,也不似、鹿门长往。君试望。远山颦处,白云无恙。

自唱。一曲渔歌,当无复当年,缺壶悲壮。老境羲皇,换尽平生豪爽。天设四时佳兴,要留待、幽人清赏。花又放。满意一篙春浪。”《念奴娇·忆仲良》云:“中原形势东南壮,梦里谯城秋色。万水千山收拾就,一片空梁落月。烟雨松揪,风尘泪眼,滴尽青青血。平生不信,人闲更有离别。

旧约把臂燕然,乘槎天上,曾对河山说。前日后期今日近,怅望转添愁绝。双阙红云,三江白浪,应负肝肠铁。旧游新恨,一生都付长铗。”如右各阕,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咏而翫索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备录之,不觉其赘也。王半塘云:“《樵庵词》朴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无道学气。”

○天籁词用坡公句

《天籁词》,《永遇乐·同李景安游西湖》云:“青衫尽付,蒙蒙雨湿,更着小蛮针线。”用坡公《青玉案》句“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而太素语特伤心。其言外之意,虽形骸可土木,何有于小蛮针线之青衫。以坡公之“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比之,犹死别之与生离也。

○彭巽吾元夕词

彭巽吾《汉宫春·元夕》云:“夜来风雨,摇得杨柳黄深。”此等句便是元词,去南渡诸贤远矣。

○罗壶秋禁酿词

罗壶秋《木兰花慢·禁酿》云:“汉家糜粟诏,将不醉、饱生灵。”语极庄,却极谑。《菩萨蛮慢》云:“怅别后、屏掩吴山,便楼燕月寒,鬓蝉云委。锦字无凭,付银烛、尽烧千纸。”十二分决绝,却十二分缠绵,词人之笔,如是如是。

○李梅溪六幺令

《六幺令》调情娟倩,如髫年碧玉,凝睇含颦,读之令人怅惘。李梅溪《京中清明》云:“淡烟疏雨,香径渺嗁鴂。新晴画帘闲卷,燕外寒犹力。依约天涯芳草,染得春风碧。人间陈迹。斜阳千古,几缕游丝趁飞蝶。

谁向尊前起舞、又觉春如客。翠袖折取嫣红,笑与簪华发。回首青山一点,檐外寒云叠。梨花淡白,柳花飞絮,梦绕阑干一株雪。”此词语淡态浓,笔留神往。初春早花,方其韶令,庶几不负此调。

○赵青山望海潮

“旧话不堪长”,赵青山《望海潮》句。叶“长”字隽。傥易为“详”,则寻常,无韵致矣。可悟用字之法。

○刘起潜菩萨蛮

刘起潜《菩萨蛮·和詹天游》云:“故园青草依然绿。故宫废址空乔木。狐兔穴岩城。悠悠万感生。

胡笳吹汉月。北语南人说。红紫闹东风。湖山一梦中。”仅四十许字,而麦秀黍离之感,流溢行闲。所谓满心而发,颇似包举一长调于小令中。与天游《齐天乐·赠童瓮天兵后归杭》阕,各极慨慷低徊之致。

○陆子方墙东诗余

陆子方《墙东诗余》,《点绛唇·情景》四首,其一云:“玉体纤柔,照人滴滴娇波溜。填词未就。迟却窗前绣。”情景之佳,殆无逾此。《墙东类稿》,《妾陈氏墓志铭略》云:“妾陈氏,暨阳悟空镇人。生而秀慧。里之豪强委禽焉。父靳不与。曰:‘吾女当择才人事之。’父与余外氏同里闬,往来识余,遂与归焉。余闲居八年,素不事生业,左右散去略尽,陈独侍余无倦色。性警悟,颇涉文学。壬午春归寗,父欲夺其志,辄誓不许。曰:吾死陆氏矣。趋之而归。感微疾,卧经旬,容止不类病人。索《坡集》阅之,一夕而卒。年二十有七。”子方《点绛唇》词,疑即为陈氏作。陈涉文学,故能填词。子方词其二云:“齐眉相守。愿得从今后。”其四云:“白头相守。破镜重圆后。”略与归寗趋归情事相合。

○姚牧庵词

姚牧庵文章郢匠,余事填词。《菩萨蛮·中秋夜雨》云:“素娥会把诗人调。衰颜不值圆蟾照。”此题作者伙矣,“衰颜”句未经人道。《浪淘沙·余年七十洪山僧相过言别公十余年面颊益红润赋此晓之》云:“桃花初也笑春风。及到离披将谢日,颜色逾红。”桃花将谢更红,经此词道破,思之信然。体物工细乃尔。

○颜吟竹词

颜吟竹,南渡遗老,与须溪翁唱酬,盖气类之感也。《菩萨蛮》云:“江南古佳丽。只绾年时髻。信手绾将成。从吾懒学人。”此老倔︹,乃不肯作时世妆者。《浣溪沙》云:“天上人闲花事苦,镜中翠压四山低。又成春过据莺嗁。”“据”字未经他人如此用过。

○刘鼎玉词

刘鼎玉《少年游·咏棋》句“意重子声迟”,五字凝炼,如闻子着楸枰声。《蝶恋花·送春》云:“只道送春无送处。山花落得红成路。”则尤信手拈来,自成妙谛。以松秀二字评之,宜。

○元诗余

《凤林书院名儒草堂诗余》,虽录于元代,犹是南宋遗民,寄托遥深,音节激楚。厉太鸿比诸清湘瑶瑟。秦惇夫所云:“标放言之致则怆怏而难怀,寄独往之思又郁伊而易感也。”段宏章《洞仙歌·咏荼蘼》云:“一庭晴雪,了东风孤注。睡起浓香占窗户。对翠蛟盘雨,白凤迎风,知谁见,愁与飞红流处。

想飞琼弄玉,共驾苍烟,欲向人闲挽春住。清泪满檀心,如此江山,都付与、斜阳杜宇。是曾约梅花带春来,又自趁梨花,送春归去。”起调以前人“开到荼蘼花事了”诗意为故国铜驼之感。“睡起”句言南宋湖山歌舞,皆在睡梦中,即南唐史(原误作“宋”)虚白所谓“风雨揭却屋,浑家醉未知”也。“翠蛟白凤”是留梦炎一辈。“飞琼弄玉”,是信国文公及其以次诸贤。“清泪满擅心”,新亭之泪也。歇拍云云,不挥返日之戈,翻落下井之石,为新朝而推刃故国者,方自诩为识时豪杰。哀莫大于心死,读先生此词,犹有天良触发否乎?词能为悱恻,而不能为激昂。盖当是时,南宋无复中兴之望。余生薇葛,歌啸都非。我安适归,忍与终古。安得“琼楼玉宇”,无恙高寒,又安得尺寸干净土,着我铁拨铜琶,唱“大江东去”耶。

○曾允元水龙吟

作慢词起处,必须笼罩全阕。近人辄作景语徐引,乃至意浅笔弱,非法甚矣。元曾允元为《草堂诗余》之殿。其《水龙吟·春梦》起调云:“日高深院无人,杨花扑帐春云暖。”从题前摄起题神。已下逐层意境,自能迤逦入胜。其过拍云:“尽云山烟水,柔情一缕,又暗逐、金鞍远。”尤极远离惝怳,非雾非花之妙。

○曾鸥江点绛唇

曾鸥江《点绛唇》后段云:“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看似毫不吃力,政恐南北宋名家未易道得。所谓自然从追琢中出也。

○益斋长短句

李齐贤字仲思,辽时高丽国人,有《益斋长短句》。《鹧鸪天》云:“饮中妙诀人如问,会得吹笙便可工。”宋谚谓“吹笙”为“窃尝”。《芦川词》《浣溪沙》序云:“范才元自酿,色香玉如,直与绿萼梅同调,宛然京洛风味也。因名曰萼绿春,且作一首。谚以‘窃尝’为‘吹笙’云。”词后段“竹叶传杯惊老眼,松醪题赋倒纶巾。须防银字暖朱唇。”“窃尝”,尝酒也,故末句云云。仲思居中国久,词用当时谚语,略与张仲宗意同,资谐笑云尔。《织余琐述》云:“乐器竹制者唯笙,用吸气吸之,恒轻,故以喻‘窃尝’。”

○益斋词不愧名家

《益斋词》,《太常引·暮行》云:“灯火小于萤。人不见、苔扉半扃。”《人月圆·马嵬效吴彦高》云:“小颦中有,渔阳胡马,惊破霓裳。”《菩萨蛮·舟次青神》云:“夜深篷底宿。暗浪鸣琴筑。”《巫山一段云·山市晴岚》云:“隔溪何处鹧鸪鸣。云日翳还明。”前调《黄桥晚照》云:“夕阳行路却回头。红树五陵秋。”此等句,置之两宋名家词中,亦庶几无愧色。

○益斋词写景极工

《益斋词》写景极工。《巫山一段云!远浦归帆》云:“云帆片片趁风开。远映碧山来。”笔姿灵活,得帆随湘转之妙。《北山烟雨》云:“岩树浓凝翠。溪花乱泛红。断虹残照有无中。一鸟没长空。”“浓凝”“乱泛”,叠韵对双声,与史邦卿“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句同,益斋乃无心巧合耳。

○刘云闲词

刘云闲《虞美人·春残念远》云:“子规解劝春归去。春亦无心住。”下句淡而松,却未易道得。并上句“解劝”“解”字,亦为之有精神。窃谓词学自宋迄元,乃至云闲等辈,清妍婉润,未坠方雅之遗。亦犹书法自六朝迄唐,至褚登善、徐季海辈,余韵犹存,风格毋容稍降矣。设令元贤继起者,不为词变为曲,风会所转移,俾肆力于椅声,以语南渡名家,何遽多让。云闲辈所诣止此,岂曰其才限之耶。

○周梅心禁酒词

周梅心《鹧鸪天·为禁酒作》云:“曾唱阳关送客时。临歧借酒话分离。如何酒被多情苦。却唱阳关去别伊。”句中有韵,能使无情有情,且若有甚深之情。是深于情、工于言情者,由意境酝酿得来,非小慧为词之比。

○王山樵阮郎归

王山樵《阮郎归》云:“别时言语总伤心。何曾一字真。”前人或摘为警句。余嫌其说得太尽,且心、真非韵。

○萧汉杰菩萨蛮

萧汉杰《菩萨蛮·春雨》云:“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国朝郭麐《浪淘沙》云:“夹衣刚换又增绵。只是别来珍重意,不为春寒。”何尝不婉丽可喜。古今人不相及,当于此等句参之。

○萧吟所浪淘沙

萧吟所《浪淘沙·中秋雨》云:“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江城。”贫字入词伙矣,未有更新于此者。无月非贫者所独,即亦何加于贫。所谓愈无理愈佳。词中固有此一境。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为佳。若有意为之,则纤矣。《菩萨蛮·春雨》云:“烟雨湿阑干。杏花惊蛰寒。”“惊蛰”入词,仅见,而句乃特韵。

○彭会心念奴娇

彭会心《念奴娇·秋日牡丹》云:“莺燕无情庭院悄,愁满阑干苔积。宫锦尊前,霓裳月下,梦亦无消息。”词旨凄绝。仿佛贞元朝士,白发重来,上阳宫人,青灯拥髻。

○彭会心拜星月慢

彭会心《拜星月慢·祠壁宫姬控弦可念》末段云:“多生不得丹青意,重来又、花锁长门闭。到夜永、笙鹤归时,月明天似水。”去路缥缈中仍收束完密,神不外散,是为斵轮手。世之以空泛写景语为“江上峯青”者,直未喻个中甘苦也。

○虞道园风入松

虞道园《风入松·寄柯敬仲》“画堂红袖倚清酣”阕歇拍“报导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云云。此词当时传唱甚盛。宋俞国宝“一春长费赏花钱”阕,体格于虞词为近,鲜翠流丽而已,亦复脍炙人口。此文字所以贵入时也。道园别有此调《为莆田寿》云:“频年清夜肯相过。春碧卷红蠃。画檐几度徘徊月,梁园迥、无复鸣珂。门外雪深三尺。窗中翠浅双蛾。

旧家丹荔锦交柯。新玉紫峯驼。长安日近天涯远,行云梦、不到江波。欲度新词为寿,先生待教谁歌。”此词意境较沉淡,便不如前词悦人口耳,奈何。

○宋显夫贺新凉

宋显夫《贺新凉·除复听雨轩》云:“暗度松筠时淅沥,恍吴娃、昵枕传私语。”昔贤听雨词伙矣,此意未经道过。《菩萨蛮·丹阳道中》云:“何处最多情,练湖秋水明。”视杨升庵“塘水初澄似玉容”句,微妙略同,而超逸过之。非慧心绝世,曷克领会到此。《虞美人·雨中观梅》云:“玉人谁使似冰肌。酒罢歌阑,一晌又相思。”句亦清丽绝伦。

○邵词脱化韩诗

韩致尧诗“树头蜂抱花颚落,池面鱼吹柳絮行”,邵复孺词“鱼吹翠浪柳花行”,由韩诗脱化耶。抑与韩闇合耶?刘桂隐《满庭芳·赋萍》云:“乳鸳行破,一瞬沦漪。”非胸次无一点尘,此景未易会得。静深中生明妙矣。邵句小而不纤,最有生气,却稍不逮。桂隐近于精诣入神。

○许有壬圭塘乐府

许文忠(有壬)《圭塘乐府》,元词中上驷也。《沁园春》云:“看平湖秋碧,净随天去。乱峯烟翠,飞入窗来。”又云:“且清尊素瑟,半庭花影。芒鞋竹杖,十里松阴。”又云:“爱朔云边雪,一声寒角。平沙细草,几点飞鸿。”以景胜也。《木兰花慢》云:“扁舟采菱歌断,但一泓寒碧画桥平。”《水龙吟·过黄河》云:“鼓枻茫茫万里,棹歌声,响凝空碧。”《满江红》云:“木落霜清,水底见、金陵城郭。”《石州慢》云:“画出断肠时,满斜阳烟树。”以境胜也。《水龙吟·题贾氏白云楼》云:“本是无心,寗知下士,有人延伫。”《鹊桥仙》云:“长安多少晓鸡声,管不到、江南春睡。”《南乡子》云:“回首林虑千万丈。嶙峋。不效修蛾一点颦。”《满江红·次李沁州韵》云:“有一官更比在家时,添幽寂。”《贺新郎·南城怀古》云:“野水芙蓉香寂寞,犹似当年怨女。”《浣溪沙》云:“闲人庭院甚宜苔。”《沁园春》云:“神仙远,有桃花流水,便到天台。”以意胜也。《水调歌头·即席赠高辛甫》云:“浩荡云山烟水,寥落晨星霜木,如子已无多。”以度胜也。

○蜕巗摸鱼儿

《蜕巗词》,《摸鱼儿·王季境湖亭莲花中双头一枝邀予同赏而为人折去季境怅然请赋》云:“吴娃小艇应偷采,一道绿萍犹碎。”《扫花游·落红》云:“一帘昼永。绿阴阴尚有,绛趺痕凝。”并是真实情景,寓于忘言之顷,至静之中。非胸中无一点尘,未易领会得到。蜕翁笔能达出。新而不纤,虽浅语,却有深致。倚声家于小处规橅古人,此等句即金针之度矣。

○袁静春烛影摇红

袁静春《烛影摇红》云:“凤钗频误踏青期,寂寞墙阴冷。”下句略不刷色,却境静而有韵。《台城路》云:“但诗恼东阳,病添中散。”清姒喜其属对稳称。

○张埜夫清平乐

张埜夫《古山乐府》,《清平乐·春寒》云:“韶光已近春分。小桃犹掯霜痕。”“掯”犹言不放也。与“余寒犹勒一分花”之“勒”略同。“掯”字入词仅见。

○张埜夫满江红

古山《满江红》云:“七碗波涛翻白雪,一枰冰雹消长日。”《水龙吟》云:“茶瓯雪卷,纹楸雹响,醉魂初醒。”以冰雹形容棋声之清脆,颇得其似。曩余有句云:“雪声清似美人琴。”盖《尔雅》所云霄雪也。

○张埜夫太常引

寿词难得佳句,尤易入俗。古山《太常引·寿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云:“报国与忧时。怎瞒得、星星鬓丝。”《水龙吟·为何相寿》云:“要年年霖雨,变为醇酎,共苍生醉。”此等句浑雅而近朴厚,虽寿词亦可存。

○倪云林太常引

倪云林《太常引·寿彝斋》云:“柳阴濯足水侵矶。香度野蔷薇。芳草绿萋萋。问何事、王孙未归。

一壶浊酒,一声清唱,帘幕燕双飞。风暖试轻衣。介眉寿、遥瞻翠微。”寿词如此着笔,脱然畦封,方雅超逸,“寿”字只于结处一点,可以为法。

○顾仲瑛青玉案

顾仲瑛《青玉案》过拍云:“晴日朝来升屋角。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眼前景物,涉笔成趣,犹在宋人范围之中。歇拍“可恨在狂风空自恶。晓来一阵,晚来一阵,难道都吹落”云云,即堕元词藩篱。再稍纤弱,即成曲矣。元明人词,亦复不无可采,视抉择何如耳。

○萧东父齐天乐

萧东父《齐天乐》云:“软玉分裯,腻云侵枕,犹忆喷兰低语。”稼艳极矣,却不堕恶趣。下云:“如今最苦。甚怕见灯昏,梦游间阻。”极合疏密相闲之法。

○赵待制烛影摇红

《清真词》“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相见何妨”等句,愈质愈厚。赵待制《烛影摇红》云:“莫恨蓝桥路远,有心时、终须再见。”略得其似。待制词以婉丽胜,似此句不能有二也。

○赵待制蝶恋花

赵待制《蝶恋花》云:“别久嗁多音信少。应是娇波,不似当年好。”《人月圆》云:“别时犹记,眸盈秋水,泪湿春罗。”并从秦淮海“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句也,可谓善于变化。

○贞素斋词

元舒道原(頔),官台州学正,所着《贞素斋词》。《小重山·端午》云:“碧艾香蒲处处忙。论证家儿共女、庆端阳。细缠五色臂丝长。空惆怅,谁复吊沅湘。往事莫论量。千年忠义气,日星光。离骚读罢总堪伤。无人解,树转午阴凉。”又有诗云:“湖海半生客,乾坤一布衣。义哉周伯叔,饱食首阳薇。”其寄托如此。其弟士谦(逊)着《可庵诗余》。《木兰花慢·寿贞素兄》云:“回头十年如梦,看园花、灼灼几春妍。争似苍苍松柏,岁寒同保贞坚。”二舒盖元室遗臣抗节不仕者。伏读《四库书目》舒頔《贞素斋集提要》:“《贞素斋集》八卷,元舒頔撰。頔字道原,绩溪人。至元丁丑,江东宪使,辟为贵池教谕。秩满调丹徒。至正庚寅,转台州路学正。以道梗不赴。归隐山中。明兴,屡召不出。名所居曰贞素斋,着自守之志也。所着有《古淡稿》、《华阳集》,今皆不传。此本乃嘉靖中其曾孙旭、玄孙孔昭等所辑,绩溪知县遂寗赵春所刊。其文章颇有法律,诗则纵横排宕,不尚纤巧织组之习。七言古体,尤为擅场。卷首有頔自序及自作小传,均以陶潜自比,而其文乃多公颂明功德。盖元纲失驭,海水群飞,有德者兴,人归天与,原无所容其怨尤。特遗老孤臣,义存故主,自抱其区区之志耳。頔不忘旧国之恩,为出处之正。不掩新朝之美,亦是非之公,固未可与《剧秦美新》一例而论也。”云云。窃谓提要之作,时代距国初未远。以奖许舒頔之言为向化输诚者劝。其实如頔其人,对于新朝歌功诵德,殊可不必。亦如元遗山入元初,其心何尝不可大白于天下。唯是寄书耶律,荐举人材,亦复蛇足。凡此诚不足为盛德累,窃意不如并此而无之。万尤一后人援以自解,乃至变本加厉,讵非二公之遗憾哉。

○龟巢老人词

龟巢老人词,《贺圣朝·和马公振留别》云:“如今相见,衰颜醉酒,似经霜红树。”衰老乱离之感,言之蕴藉乃尔,令人消魂欲绝。

○邱长春磻溪词

邱长春《磻溪词》,十九作道家语,亦有精警清切之句。《无俗念·枰棋》云:“初似海上江边,三三五五,乱鹤群鸦出。打节冲关成阵势,错杂蛟龙蟠屈。”前调《月》云:“露结霜凝,金华玉润,淡荡何飘逸。”其形容棋势,如见开奁落子时。淡荡飘逸,尤能写出月之神韵。向来赋此二题者,殆未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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