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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颜李学派的反理学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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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颜元的生平

颜元(公元1635—1704年)字浑然,号习斋,直隶博野县(今属河北)人。他是颜李学派的创始者。

颜元父亲颜昶,从小过继给蠡县朱九祚做养子,因不为养父所喜,弃家出走关东。颜元十岁时,清廷颁圈地令,家乡疆圳庐舍尽圈于旗。十二岁时,母亲王氏因丈夫一去杳无音讯,改嫁他村。自此,颜元便同养祖父母一起生活。十九岁时,养祖父因讼遁匿,颜元被系入狱,讼解,家业顿落,一家生活完全由他承担,亲身耕田灌园,又学医为人治病。三十九岁时,养祖父母先后病逝,才恢复颜姓,不复姓朱。

颜元生逢家国多故,“自幼及壮,孤苦备尝”。在贫贱困厄的生活中,他艰苦力学,成为一名杰出的学者和思想家。

颜元少年时从游于吴持明。吴习兵法、通武艺、懂医道。颜元后来也兼习兵法、技击等。青年时,颜元又就学于贾珍,贾为人朴实,重气节,教授生徒,循循善诱。他曾作两副对联,命颜元以大字书写,悬之中堂。其一是:“不衫不履,甘愧彬彬君子;必行必果,愿学硁硁小人。”其二是:“内不欺心,外不欺人,学那勿欺君子;说些实话,行些实事,做个老实头儿。”他以此自励,以此教人。颜元以后的成长和思想发展,深受其师的影响。

颜元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岁以后发奋攻读经世之学,遂弃举业。二十四岁开馆授徒,名其斋曰“思古”,自号“思古人”,并于此时开始尊信理学。他先习陆、王,继又转习程、朱,苦志笃学,“屹然以道自任,期于主静存诚,虽躬稼胼胝,必乘闲静坐,人群讥笑之,不恤也”(《习斋年谱》卷上) 。三十四岁,遭养祖母之丧。当时正是“非朱子之传义不敢言,非朱子之家礼不敢行”(朱彝尊《曝书亭集·道传录序》) 的时代,颜元一一式遵朱子《家礼》服丧,疏食少饮,哀毁过甚,几致病死。因此对理学产生了怀疑。翌年,他改思古斋为习斋,从此走上反理学的道路。然在颜元五十七岁以前,尚有“将就程、朱”之意,而当他五十七岁南游中州(今河南一带)时,深入了解社会现实,耳闻目睹许多地方“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的现象,遂下定决心,“必破”程、朱。当时清廷以政治力量扶持程朱理学,友人王养粹对颜元说:“程、朱何可倒戈,试看今日,气运是谁主持?家读其书,取士立教,致君临民,皆是也”(《习斋年谱》卷下) 。而颜元为了匡时救弊,独立不惧,公然揭橥反理学的旗帜。六十二岁时,颜元应聘主持漳南书院,厘订规制,设有文事、武备、经史、艺能诸科,规模甚宏,从游者数十人。不久,漳水泛滥,书院堂舍悉被淹没,颜元不得已,罢教归里。七十岁临终时嘱门人说:“天下事尚可为,汝等当积学待用”(同上) 。颜元的主要著作有《四存编》《朱子语类评》《四书正误》《习斋记余》,以及钟錂所辑《颜习斋先生言行录》等。生平事迹俱载于其门人李塨、王源纂辑的《颜习斋先生年谱》之中。

第二节 颜学的理论倾向

这个问题,历来就有不同看法。认为颜学属于理学的,有几种说法,现辨析如下:

一、认为颜学属于王学。这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代表,钱林、阮元等学者祖述之。又如谭献认为颜学略近夏峰(孙奇逢)之学,而夏峰亦宗王学。这种说法已成为传统见解,现代不少学者也依从它。

颜元年三十四,其思想开始从怀疑理学向批评理学方面转变。他批评理学虽然侧重于程朱学派,但对陆王学派也不左袒。当时的理学家张伯行评论说:“今北地颜习斋出,不程朱,不陆王,其学以事功为首”(《正谊堂文集》卷九《论学》) 。乾隆年间,颜学已不传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仅披阅新采进的《四存编》,既未细加研寻,又因袭清初学界“不程朱,即陆王”的成见,见颜元诽厌程、朱颇烈,便误以为颜元是陆、王之徒。由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后世影响甚大,所以它的这一论断被后人视为定论。

从现存有关颜李学派的大量材料来看,我们认为,上述观点是难以成立的。如颜元曾说:“王学诚有近禅,仆亦非敢党王者”(《习斋记余》卷六) 。“果息王学而朱学独行,不杀人耶?果息朱学而独行王学,不杀人耶”(同上) ?“吾乡孙钟元(奇逢)先生又以合朱、陆而成其为真孔子也,而以孔门礼、乐、射、御、书、数观之,皆未有一焉。有其一,亦口头文字而已矣。以孔门明德亲民之道律之,皆未有似焉;有其似,亦禅宗虚局而已矣”(《习斋记余》卷三) 。由此可见,颜学不同于王学,也不同于夏峰之学。晚清朱一新说:“文成(王守仁)特宗旨少异,未至如习斋之甘决藩篱”(《佩弦斋杂存》卷上《答某生》) ,指出颜学冲决理学藩篱,而王学只是宗旨少异。

二、认为颜学是“理学别传”。这以张之洞《 轩语》为代表;近人也有认为颜学是“道学之继续”的。两者皆认为颜学未出理学范围。

既然颜元不宗朱子,不宗陆、王,也不主张调和朱、陆,则所谓理学别传,是怎样的别传呢?为什么颜元要反对“理学宗主”——周惇颐呢?朱、陆两派尽管门户相争,互为水火,但都认为周惇颐承接了孔孟的道统。周惇颐是理学的开山祖师,同时有程颢、程颐嗣承传衍,张载、邵雍羽翼宗盟。而颜元却对周、程、张、邵及后世理学家,皆辞而辟之。那么,所谓“别传”,传自何人呢?

从思想内容看,颜元重视“实事实物”,反对“空虚之学”,否认理学家的“道统”虚构,指出理学所谓的“心传之奥”源于佛、老。他认为“理在事中”,“理气一致”,反对理学家“理在事上”“理气二本”等观点。他重闻见,更重实践,提出“见理于事”“由行得知”,反对理学家重体认不重知见,重心得不务实行,以调伏身心为能事的思想。他认为“性即物则”“舍形无性”,反对理学形性相离、形外有性的观点。他还强调“习与性成”,主张以“动”养性,反对理学的先天气禀决定论和主静持敬的心性修养。他重视“当世之务”,肯定人欲的合理性,崇尚技艺,讲求功用,反对理学家空谈性命、蔑弃人欲、崇道贱艺、排斥功利的思想。

由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颜元对于理学的基本观念,已经否弃殆尽。这样的思想如果被认为是“道学之继续”,那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三、认为颜学属于“唯物主义理学”。这种看法是这样推论出来的:理学是我国特定时期哲学史断代的统称,其间的哲学家势必也要分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个阵营,颜元当属于唯物主义阵营中的理学家。

这种意见所概括的理学范围比传统的理解要宽。理学是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儒学主要流派,并非当时哲学思想的“统称”。在理学家圈子之外,尚有反理学、非理学的各派人物。理学是一个历史概念,我们沿用它,就应按照它的原意来理解,最好不要随意扩大它的范围,否则就会引起概念混乱。

我们认为颜李学派是反理学的。“反理学”是清初进步思想家的共同特点。当然,对于每个反理学思想家来说,应该做具体的分析,有的着重在这些问题上,有的着重另外一些问题上批评理学。他们可能在某些方面仍然受到理学的影响。但是,我们应该从主要方面去剖析这些思想家的思想体系,看它们与理学的关系。从严格意义上说,颜李学与理学是两种思想体系的对立:前者是功利之学,后者是性理之学,两种思想体系具有不同的出发点、特征和归宿。

颜元在三十四岁思想转折之时,曾将朱熹、陆九渊、陈亮三家学说加以比较,其结论是:“使文达(毅)之学行,虽不免杂霸,而三代苍生或少有幸,不幸朱、陆并行,交代兴衰,遂使学术如此,世道如此”(《习斋记余》卷六) 。于是他便选择了陈亮的事功学作为思想出发点。

颜元继承了陈亮尚“用”的思想。陈亮说,“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颜元进一步发挥说:“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习斋年谱》卷上) ,强调应用学问,并通过行动来验证“学问”。

颜元受陈亮思想启发,提出“习动”以针砭理学的“习静”。他说:“看陈龙川答朱子书,至‘今之君子欲安坐以感动之’,浩叹曰:宋人好言习静,吾以为今日正当习动耳”(同上) 。他甚至把“习动”同皇帝王霸事业联系起来,认为“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动也”(《习斋言行录》卷下) 。

在义利问题上,理学家大多承袭董仲舒“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观点,反对功利主义,提倡禁欲主义。但是颜元却继承陈亮“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观点,鲜明地提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颜元青年时即有志于社会改革,李明性(李塨之父)评他“偏僻恐类王荆公”,“立朝必蹈矫激之僻”(《习斋年谱》卷上) ,有意规劝他。此时,颜元重视“六艺”的思想已露端倪,但由于深受理学影响,并未发展起来。当他思想转向事功派后,便作《宋相辨》《宋史评》,明确表示推崇王安石的学行。

颜元继承了王安石重视《周礼》“乡三物”的思想,而于“六德、六行、六艺”这“三物”中,尤重“六艺”,认为“德”“行”要通过“艺”来体现,“艺精则行实,行实则德成”(《四书正误》卷三) 。

颜元熔铸陈亮、王安石的事功思想为一体,奠定了他的功利论思想体系的格局,因而理学家张伯行做了如下的批评:“颜习斋以霸学起于北……其学以事功为首,谓身心性命非所急,虽子思《中庸》亦诋訾无所顾。呜呼,如此人者,不用则为陈同甫,用则必为王安石”(《正谊堂文集》卷九《论学》) 。我们认为,这个评论道出了颜学的真谛。

在南宋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辨后,由于封建统治者尊崇朱熹,理学大盛。其间虽有些思想家不时作几声“事功”的呐喊,但都淹没在“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说教之中,义利之辨似乎已成定案。但是,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五百年过去了,明清之际的“天崩地解”把重新评价“义利之辨”提上了历史日程。颜元恰好是重提并试图解决这一问题的思想家。他曾经深喜陆、王,笃学程、朱,经历过家国变故,思想才转向事功之学。他反戈一击,批判理学,颇能击中理学的要害。

第三节 颜李学派在理论思维上的经验教训

每一种哲学体系都有一定的命题构成其理论的骨架。这些命题是回答某些哲学范畴所持的观点,而所谓哲学范畴,无非是对世界上带根本性的矛盾、问题所做的抽象和概括。一个哲学家讨论哪些范畴,提出什么命题,完全服从其哲学体系的需要。而由范畴到命题的论证,则需借助一定的理论方法。

根据上述认识,我们来剖析颜李哲学的体系和方法,总结他们在理论思维上的经验教训。

颜李学派的思想体系是功利论。在哲学上他们主要讨论理事、体用、动静、知行、形性、性习、道艺、义利等范畴。他们选择这些范畴是有原因的:这些范畴都有矛盾的两个方面,其中都有一方与功利论所使用的语言或所持的观点相联系,易于赋予以功利论的意义,为我所用。

可是,要从哲学上论证功利论,就必须从这些范畴中引出相应的哲学命题,以作为功利论的理论基础。那么,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实现这种论证呢?用理学的思辨方法吗?当然不行。明季理学的思辨方法已发展到极端,“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着眼于辨心、性、理、气之微,所得出的结论多不切合实际。颜、李所以不遗余力反驳理学的主要原因在此。颜、李不喜做抽象玄谈。他们把理学家“高谈性天”比作“画鬼”,而把讲求实际的学问比作“画马”,认为“画鬼容易画马难”,因为鬼无质对,马有佐证。因此在他们那里,理事、体用等抽象的哲学范畴皆被还原为社会的实际矛盾。这样,经验论的理论方法自然而然地被颜李学派采用了。但是,他们抛弃了理学关于范畴分析的哲学理论深度,把行动与理论分割开来,好像所有的抽象理论都是无用似的。这就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我们毋须对理学做全盘否定,也不能对颜李学派做全盘肯定。

颜李学派虽然标帜“尧舜三事、周孔三物”,却带有明显的实证特征。颜元说:“尧舜之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不见之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艺,谓之三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习斋年谱》卷下) 。“见之事”,“征诸物”是颜、李治学的根本要求。下面,我们来看看颜李学派讨论的范畴中,提出了什么命题,又是怎样加以说明和论证的:

(一)理事范畴。在颜李看来,“事”指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万事万物。他们以“木中纹理”“玉之脉理”为喻,说明“理”是事物的条理、法则和规律,从而提出了“理即在事中”的命题,并以此批评理学“理在事上”的观点,指出离开“事物”而独立存在的“理”是虚妄无征的。

(二)体用范畴。颜、李以人体为喻,认为“体”是人的机体及其机能,“用”即发挥此机体和机能的作用。他们解释说:“心之官则思,思非用乎?……体,即具用也;用,用其体也”(《恕谷后集》卷十三) 。因而提出“体用一致”的命题,以为“致用”才是学问的根本,指出理学“既为无用之体,则理亦虚理”(《朱子语类评》) 。

(三)动静范畴。颜李学派认为世界就其本质而言,是动而不是静。他们举出日月之照临、山川之流峙、耳目之视听等为例,说明“动”是事物的存在方式,并提出“以动造成世道”的主张,劝导世人循着“动”的法则,去强身、强家、强国、强天下。

(四)知行范畴。颜李学派反对程朱理学“知先行后”的理论,提出“行不及,知亦不及”的命题,主张“由行得知”。颜元举出生活中的事例说,如食菔蔬,必“纳之口,乃知此辛味”,强调认识对于行动的依赖关系,但却忽视了理论对于行动的指导作用。李塨为了纠正老师的偏颇,强调认识对于行动的准备作用和指导作用,却又背离了师门“由行得知”的观点。他说:“从来圣贤之道,行先以知,而知在于学”(《大学辨业》卷二) 。这就又重复了程朱理学“知先行后”的观点。

(五)形性范畴。颜元提出“性即气质之性”“舍形则无性”的命题。他以人眼为例驳斥程朱理学说:眶皰睛是“气质”,如认为“气质之性有恶”,势必导致“无此目然后可全目之性”的结论,指出理学的人性理论浸染佛教观念,竟视“至尊至贵至有用”之气质为“累碍赘余”。他又提出“践形尽性”的命题,认为人性只有在践履中才能得到体现,用以针砭理学家静坐体认,惰废形体的弊病。

(六)性习范畴。颜元强调“习与性成”,认为“有生后皆因习作主”。他以布帛染污为喻,说明人性本善,恶由习染;人习“性所本有之善”则为善,习“性所本无之恶”则染恶。而习善即对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时习力行,他认为学习“艺能”是因乎“人性之所必至”。

(七)道艺范畴。颜李学派崇尚艺能,治学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为要,旁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之类。他们以学医、学琴、学射、学针黹等为例,说明“道”即寓于“艺”中,主张“道艺一滚加功”。

(八)义利范畴。颜、李以种田、捕鱼等为例驳斥义利分割之说:“世有耕种不谋收获者乎?世有荷网持钩而不计得鱼者乎?”明确提出要“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

如上所述,颜李学派的思想体系基本上是功利论,而其理论思维方法则主要是经验论的实证方法。与理学的精致性相比,颜李学显得直观、浅近、缺乏层次,但它在对理学的批评上却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这是有其原因的:

原因之一,是由于他们的理论所包含的真理性。这主要表现在:它对理事、体用、形性、知行等哲学范畴的解释,使人一新耳目;对动静、性习等范畴的解释,在教育学上有一定的进步性;而对道艺、义利等范畴的解释具有进步的社会意义。

原因之二,是由于他们的思想展示了新的理论方向。当理学的思辨方法已走入穷途末路的时候,颜元提出基于生产、生活经验的实证方法,认为只有由经验而获得的知识才是可靠的,理论的正确与否须由行动来验证。以此方法批判理学,使得理学虚妄毕见,受到沉重打击。但是由于多种历史原因,未能使颜李学派这种实证方法扎下更深的根基,发展成为近代的实证哲学。这是当时中国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

然而,颜李学的理论方法也有明显的缺点,这主要表现为如下两点:

(一)轻视理性认识。理学的理性思维方法有可供吸收的某些思维形式和推论方法,而颜、李对之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这就使得他们的理论仅局限于经验直观,对一些范畴的认识未能做出深入的探索,因而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高度。颜、李强调“明伦”,维护封建纲常伦理。为此,他们力斥“灭绝五伦”的佛、道宗教思想,但却肯定那“庇护”封建纲常的天帝、鬼神。颜元甚至以凄怆寻父时的昏昧“经验”来论证“神应”。而李塨则以祭河神水即退来证明“神在”。这说明他们的唯物论思想是不彻底的。这种不彻底性为颜、李后学程廷祚所克服。程廷祚否认鬼神的存在,认为“鬼神起灭,皆人心之所为”,补正了颜、李的思想缺陷。

(二)缺乏辩证观念。如果说,王夫之出入理学,并在理学大厦将倾之时,善于抢救其理论珍宝并加以改造;那么,颜李学派则专做摧枯拉朽的功夫,立意要把它弃置路旁。结果理学某些含有辩证法的积极因素也被他们当作思辨垃圾抛弃了。这就使得他们的认识不能臻于全面,如他们对知行范畴的认识就是明显的例子。

第四节 颜李学说的历史地位及其命运

除颜元外,颜李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还有李塨、王源和程廷祚等。颜元标榜“六艺之学”,道艺兼习,文武并重,在中国思想史上别具一格。但是,由于颜元没有外出讲学,其学传之不远。其弟子李塨几次游历,结识海内名流,“遍质当代夙学”,名倾朝野。李塨所至必宣传颜元学说。颜学之所以“发扬震动于时”,实赖李塨,因此世称颜李学。

一、颜李学说在清初社会思潮中的地位

颜、李标榜“尧舜三事、周孔三物”的事物之教,以反对宋明儒者的性理之学。他们认为,前者是“实学”,后者是“虚学”;前者“有用”,后者“无用”。“三事”典出《尚书·大禹谟》,“三物”典出《周礼·大司徒》,当时已多有学者指其为伪书,从而“三事”“三物”是否为古来的传统也颇值得怀疑。但颜元认为,只要得到“习行经济”的路径,书的“真伪可无问也”(《习斋记余》卷三《寄桐乡钱晓城书》) 。这说明他在学术形式上的“复古”,是为了在思想内容上的求新。在当时封建文化影响根深蒂固的情况下,要求得革新,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方法。

颜元把这种“事物”之教具体化为“礼乐射御书数,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之类”。它曾被后人称为“沟通中西学术”的征实之学。十九世纪末有人说:“习斋以为,世间真学问,不外天文、律历、兵农、水火、礼乐诸有实用济民事,盖已窥见今日泰西学校之本。吾不意国初竟有此种人物”(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丁酉一月二十一日条) 。按照发展资本主义的历史要求,在文化思想上须相应地发展实用科学。但是,由于当时中国科学技术相对不发展,还没有产生出像欧洲近代那样的实验科学的思想体系,而颜李学派崇尚技艺、重视功利的学术思想,在理论方向上与之较为接近。李塨就曾主张“参照西洋诸法”,王源虽然主张驱逐天主教士出国,但他还申言应当把那些懂得算法、制器的人留下来,这是当时很进步的思想,因而受到同代的科学家梅文鼎的赞许,称李塨“为转气运之人。”可见,颜李学说在清初进步思潮中占据重要地位。

思潮史与学术史着眼的角度是有区别的,因此看问题的方法也有所不同。思潮因社会矛盾而起,判断他们的标准,就是看其是否符合社会发展的方向。衡量一个(或一派)思想家在思潮史上的地位,不应完全以其学术水平高低为依据,而应主要看其是否能集中而鲜明地反映时代思潮的本质特征。清初社会进步思潮的特征是批评理学和提倡经世致用之学。从这两个方面看,颜李学派与同时代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相比较,似乎更具有代表性。

先从批评理学方面看,颜李学派不仅反对程朱之学与陆王之学,而且直接批评周、程、张、邵等理学开创者,毫不回避袒护,而顾、黄、王批评理学则多保留回护。这一点已为后人所认识。晚清学者谭献说:“遗民如梨洲、亭林,故是祥麟威凤,惟袭宋人余唾,亦多无用之言,有门户之习。不若颜习斋、李刚主,实践朴学,折衷六艺,为命世之儒也”(《复堂日记》卷一) 。当代学者指出:“王、顾、黄三人在时代精神上是宋明道学的异端,但却在形式上还对理学抱有保留的态度。王、顾形式上左袒程、朱,黄宗羲形式上左袒王守仁。颜元不然,对于宋以来的道学家一齐推翻,没有一丝形式上的保留态度”(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五卷第324页) 。

再从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方面看,理学家声言“明体达用”,反对功利之学,结果养成空谈心性,不务实际的空疏学风。顾、黄、王三大家已经完全放弃了对理学空洞性体的体认,不再讲“明体达用”,而是讲“通经致用”。他们批评理学“不以六经为根柢”(黄宗羲语),提出“六经责我开生面”(王夫之语),试图通过“通经”来证今,寻求“致用”的根据。从这一点看,他们已离开了理学的轨道。颜李学派对于“致用”的态度更进一步。刘师培说:“先生(颜元)以用为体,即以用为学”(《习斋学案序》) 。颜、李所理解的“体”即是“礼乐兵农、水火工虞、天文地理”的学问本身,“体即具用,用,用其体”,不须再浪费时光去寻求“性理”或“六经”的根据,实际上,是要求摆脱理学教条的束缚。

颜李学派对经世致用,做过数十年持续不断的讨论研究,其成果集中反映于《平书订》等书中。根据颜元“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的思想,王源提出“不为农则无田”,“官无大小,皆不可以有田”,“有田者必自耕,毋募人以代耕”的主张,反映了市井平民力图取消封建土地所有制的要求,它包含有民主思想的因素。为了鼓励发展工商业,王源又提出一种类似现代所得税的税制设想,这在中国税制史上是空前的。颜李学派这些主张虽然带有社会空想的色彩,但在当时国内各派经济学说中是呈放异彩的,它对后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为此,前人如章太炎、缪荃荪等都把颜李学派作为开当时社会风气之先的主要代表。章太炎说:“讫宋世则有程、朱,与程、朱立异者,复有陆、王,与陆、王立异者,复有颜、李”(《章氏丛书·太炎别录》二《答铁铮》) ;“自荀卿而后,颜氏则可谓大儒矣”(《訄书·颜学》) 。又说,颜元弟子“李塨、王源亦皆惩创空言,以有用为臬极”(同上) 。缪荃荪也说:“明季群奉王学,杨园(张履祥)起而宗朱,互相讥诋,均托空言。不若颜、李,折衷六艺,躬行实践,为名世之英,得用世之道”(《艺风堂漫存》卷二) 。这些意见不无道理。颜李学派在学术上的贡献虽不及顾、黄、王三大家,但从社会思潮史角度看,这一学派较之顾、黄、王更为集中而鲜明地反映了清初进步思潮的特征。

二、颜李学说的历史命运

大约在康熙末雍正初的一二十年间,颜李学说在社会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陶窳说“颜李之学数十年来,海内之士靡然从风”(《秦关稿序》) ,张伯行说,颜学“四方响和者,方靡然不知所止”(《正谊堂文集》卷九《论学》) ,方苞说,颜学“发扬震动于时”(《望溪先生文集》卷十三《刁赠君墓表》) ,“立程、朱为鹄的,同心于破之,浮夸之士皆醉心焉”(同上卷六《再与刘拙修书》) 等,正是反映了这种情形。当时,清初诸大儒如孙奇逢、陈确、陆世仪、顾炎武、傅山、王夫之、黄宗羲、费密、李颙已相继谢世。颜元此时也已作古,而李塨已成为学术界所瞩目的人物。万斯同负天下重名,时人誉为泰斗。他却说:“李先生继周孔正学,非我所及。”朝廷欲给皇子聘师,张廷玉、徐元梦二相国都推荐李塨。由于方苞阻征,力陈李塨老病而罢。

颜、李提倡“事物之教”,“六艺之学”,以复兴古代文化的形式,热切地呼唤一个崇尚艺能,讲求功用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却姗姗来迟。在封建文化专制主义日益严酷的压迫下,他们的进步主张被人冷淡。

到了颜元再传弟子程廷祚的时代,清廷随着统治力量的稳固和加强,开始对思想界进行严密的控制。自康熙五十年(公元1711年)起,文字狱迭兴,开始还只是以反清谋逆论罪,到了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御史谢济世以注释《大学》毁谤程、朱获罪。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上谕:将谢济世所注经书中,有明显与程、朱牴牾者,即行销毁。这是对思想界批评理学思潮的一个严重的政治打击。

程廷祚是吴敬梓的挚友,《儒林外史》中的庄征君即以他为原型。他私淑颜、李,心仪其说。但处在当时的政治压力下,他却惧怕“共诋程、朱”的罪名,不敢公开宣传颜李之学。虽然“其论学好议论程、朱”,但只是就“解经之是非离合”对程、朱发议论,而不敢像颜、李那样直接从“学问根本”上否定程、朱。

即使如此,当时的正宗儒学对于程廷祚思想仍不能相容。在江淮学者中,针对程廷祚的“议论程、朱”,曾展开激烈的争辩,如程晋芳对程廷祚批评程、朱深致不满,认为程、朱“不可轻议”,“诋宋儒如诋天”;姚鼐摭拾方苞唾余,以为李塨、程廷祚等由于诋毁程、朱,“率皆身灭绝嗣”(《惜抱轩文集》卷六《再复袁简斋书》) 。当时袁枚站在同情颜李学派立场上为程廷祚辩护,对程晋芳“诋宋儒如诋天”之论颇不以为然,写信给他说:“宋儒非天也,宋儒为天,将置尧、舜、周、孔于何地?……足下守宋儒太狭,诋颜、李太遽,窃以为不可”(《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与程蕺园书》) 。

当时汉学已进入鼎盛时期,正如吴则虞所指出:“本来是反清、反理学的思想武器,一变而为‘纾死避祸’的防空洞,再变而为‘孤芳自赏’的娱乐品,三变则为‘润饰鸿业’的点缀品,四变而成为束缚思想的绳索了。” [1] 程廷祚继承了颜学的思想传统,对宋学、汉学皆予反对,曾说:“墨守宋学者非,墨守汉学者尤非”(《颜氏学记》卷九) 。然而他毕竟势孤力薄,不能给当时思想界以很大影响。而在程廷祚之后的百余年间,颜李之学完全被淹没在理学、汉学所垄断的思想界。

到了同治年间,曾国藩幕府中的戴望广求颜、李遗著,撰成《颜氏学记》十卷,时为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上距鸦片战争近三十年,下距戊戌变法也近三十年。在这后三十年间,一些维新志士痛感国家政治腐败,受制于外夷,主张变法自强,他们需要一种沟通中西学术的理论。颜李之学适膺其选。这正如刘师培所说:“近世以来,中土士庶惕于强权,并震于泰西科学,以为颜氏施教,旁及水火工虞,略近西洋之致用,而贵兵之论,又足矫怯弱之风,乃尊崇其术,以为可见施行”(《非六子论》 [2] ) 。当时推崇颜李学说的思想家有陈虬、宋恕、梁启超等。梁启超主讲湖南时务学堂,对颜李学派甚为推崇。他流亡日本期间,将颜李之学介绍给日本思想界和学术界。尔后他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对颜李学派给予很高的评价:“有清一代学术……其间有人焉,举朱陆汉宋诸派所凭借者一切摧陷廓清之,对于二千年来思想界为极猛烈极诚挚的大革命运动,其所树旗帜曰‘复古’,而其精神纯为现代的。其人为谁?曰颜习斋及其门人李恕谷。”梁氏推崇颜李学派是因为他们思想有相通之处,即都主张在维护皇权的前提下进行社会改革,使社会朝着征实致用的方向发展。即使如此,颜李之学仍然受到顽固派朱一新、叶德辉、程仲威等人的拼命攻击。如程仲威说:“王荆公新法乱宋,千载下犹訾其学术之未至,犹或原其心术之无他。国初有颜元者,阳托《周礼》‘乡三物’之说以立教,而阴祖王氏学以诋宋儒……此非特吾道之蠹,实本朝之蟊贼”(《颜学辩·叙言》) !

由于梁启超等人不遗余力地介绍和宣传,颜李之学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反响,使得一些政治上保守、反动的人物也来撷取、利用其思想资料了。在20世纪20年代初,徐世昌以大总统的身份提倡颜李之学,倡组四存学会,成立四存中学校,编辑《四存月刊》,征求颜、李遗著,并将颜、李从祀孔庙。一时间,颜李之学风靡海内,当时即有讥其为“显学”者。清遗老刘声木对颜、李盛传,“与孔孟争烈”的情形大为不满,认为颜、李“皆直隶省人,与天津某君(徐世昌)为同省,尊颜、李即所以尊天津,阴以‘人杰地灵’四字煽动天下”(《苌楚斋随笔》卷六) 。这是从另一方面对徐世昌的批评。虽然徐世昌提倡颜李之学的做法并不怎么高明,但也并非如刘声木所理解的那样浅薄。

四存学会成立于一九二〇年。在这前一年,爆发了举世闻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使旧的封建思想文化和伦理道德受到极大冲击。这时要直接提出尊孔、孟以号召天下就不那么灵了,尤其是孔、孟崇道贱艺的思想更不合乎时代的需要。这样,徐世昌便利用颜李之学在当时的影响来维系“世道人心”,企图以此阻遏新思想的发展。实际上,他名为尊颜、李,实际上是尊孔、孟。四存学会代会长李见荃就说过:“徐东海先生牖民觉世,正本清源,倡立四存学会,以颜、李为标准,实以孔、孟为依归,使朝野上下群趋于德行、道艺之一途,敛之为孝子悌弟之常,扩之即纬地经天之业。” [3]

我们在考察颜李之学对后世影响时,既要看到其学说本身与后世被推崇的联系,更要看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五四运动前后,颜李之学对社会的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其重“致用”的精神,二是其尊孔孟的思想。徐世昌主要是利用其尊孔孟的落后成分。当时一些志士仁人和爱国知识分子强调颜李学派重“致用”的思想,试图以颜李之学转变社会惰弱习气,振兴中华,抵御列强。青年毛泽东曾受到颜李之学的影响。他在一九一七年著《体育之研究》,对于颜、李其人深表礼敬。他说:“清之初世,颜习斋、李刚主文而兼武,习斋远跋千里之外,学击剑之术于塞北,与勇士角而胜焉。故其言曰:‘文武缺一岂道乎?’此数古人者,皆可师者也。”该文中提倡“习动”,极斥理学习静功夫,其说与颜、李相通,似得益于颜、李。

* * *

[1] 《论清初汉学家学术思想》,见《安徽历史学报》1958年第2号。

[2] 见《中国哲学》第一辑第444页

[3] 《四存学会三周年纪念演说词》,载于《四存月刊》1923年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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