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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南腔北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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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本书页八三

提起笔来想介绍周豫才先生一部使我感动的近作,不禁勃然涌出一大堆恭维的话。为求名副其实,此文应当题为:《〈南腔北调集〉颂》。

先颂周先生。他可以算得当今国内最富于人性的文人了。自然人有许多种,周先生不就铸造过“第三种人”的名词么?但我所指的是那种见着光明峻美敢于尽情赞叹,见着丑恶黑暗敢于尽情诅咒的人;是那种堂堂赳赳,贫贱不能转移,威武不能屈服的人。像这样的人也许不少,但缺乏的是周先生笔下的技巧和力量。

我想,周先生本来可作“吾道中人”。古董他是好玩的,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已成了一部标准的著作。只要他肯略为守雌守默,他尽可以加入那些坐包车,食大菜,每星期几次念念讲义,开开玩笑便拿几百块钱一个月的群队中,而成为其中的凤毛麟角。然而他现今却是绅士们戟指而詈的匪徒,海上颠沛流离的文丐。他投稿要隐姓换名,他的书没有体面的书店肯替出版。人性的确是足以累人,大丈夫的确是不容易做的。“伤屯悼屈只此身,嗟时之人我所羞!”读周先生的书每每使我不寐。

然而周先生可以自慰的,他已为一切感觉敏锐而未为豢养所糟蹋的青年们所向往。这种青年的向背也许不足以卜一个文人的前途,却断然足以卜一个文人所依附的正义的命运。自人类有主义以来,这条公律未曾碰过例外。当周先生的杂感被绅士们鄙弃的时候,颇有人誉他为先驱者,我还有点怀疑。但自从他公开地转向以来,这种称誉他确足以当之无愧。最难得的是当许多比他更先的先驱者早已被动地缄口无声,或自动地改变了口号的时候,他才唱着“南腔北调”,来守着一株叶落枝摧的孤树,作秋后的鸣蝉。但夏天迟早会再出现的。而一个光明的“苛士”,当屯否晦塞的时候,正需一个“斫轮老手”来撑持。假如钳制和老年不足以销尽他创造的生机,那么,我敢预言,在未来十年的中国文坛上,他要占最重要的地位的。

次颂周先生的书。我是有历史感的,特别注意它的史料价值。但这个史可不是上古、中古或近古的史,而是我们当前的时代的史。一个时代的性质可用其中感觉敏锐的青年的遭遇来量度。这话若确,那么,我们在这小集子里可以发现极重要的史料,而后世的史家必将感谢我们的提醒的。举例如下(页七四至八三):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在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花社”。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

不过“朝花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花社”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几文钱,一面就拼命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戈理基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们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他的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她终是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我又疑心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柔石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他在囚系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的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君勿念。祝好!赵少雄一月二十四日。”

(上略)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

(上略)但(后来)忽然得到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身上中了十弹。

我很抱歉,把周先生的大好文章剜割得体无完肤。但因为我怕“誊文公”的头衔,不得不如此。周先生所描写自投罗网的青年尚不止一柔石,因为同样的理由,也只好割爱了。好在,以我所知,周先生的书尚未被列入新“index”里。

依文气看来,这篇颂赞似乎还得续写。可惜我还没有到“四十不动心”的时期,写到这里,连想起一些与柔石辈遭遇相似的同学少年,禁不得在“人间何世”的疑问下搁笔了。

署名“素痴”,原载天津《大公报·图书副刊》第44期,1934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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