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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高议别集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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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池春游

侯生春游遇狐怪

侯诚叔,潭州人,久寓都下,惟以笔耕自给。□古年有都官与生有世契,诚叔得庇身百司,复从巨位出镇,获补□武,乃授临江军市□。是时年二十八岁,尚未婚,虽媒妁通好,犹未谐。

一日,友人约游西池。于时小雨初霁,清无纤尘,水面翠光,花梢红粉,望外楼台,疑中箫管,春意和煦,思生其间。诚叔与友肩摩迤步长桥,远□一妇人从小青衣独游池西,举蒙首望焉。其容甚冶,诚叔亦不致念。翌日,又同友人游焉。步至桥中,前妇人复于故处。诚叔默念:池西游人多不往,彼妇人独步而望,固可疑。将往从之,逼友人弗克如意。日西倾,将出池门,小青衣呼诚叔云:“主妇遗子书。”诚叔急怀之以归。视之,乃诗一首也。诗云:

人间春色多三月,池上风光直万金。

幸有桃源归去路,如何才子不相寻 ?

复云:“后日相见于旧地。”诚叔爱其诗,但字体柔弱,若五七岁小童所书。

又如期而往,遇于池畔。诚叔偷视,乃西子之艳丽,飞燕之腰肢,笑语轻巧,顾视□诚叔□□□□池上复游西岸,诚叔问其姓,则云:“妾姓独孤,家居都北,异日欲邀君子相过。”迤又还池西□步,复以书一封投诚。书云:“今日有中表亲姻约于池上,不得款邀,其余更俟他日。”诚叔归视其书,亦诗也。诗曰:

几回独步碧波西,自是寻君去路迷。

妾已有情君有意,相携同步入桃溪。

后日复□相遇,乃去。

翌日大风雨稍霁,诚叔□骑去,去泥泞尤甚,池门阖关无人。诚叔意思索寞,将回,有人呼生,回顾,乃向青衣。女曰:“今日泥雨,道远不通车骑,有诗与君。”观之,即诗也:

春光入水到底碧,野色随人是处同。

不得殷勤频问妾,吾家只住杏园东。

青衣寻去,不复有异日之约。生恋恋。

他日复游,杳不可见,云平天晚,生意愈不足,乃回。将出池门,向青衣复遗诚叔书云:“妾住桃溪杏圃之间,花时烂漫,无足可爱。或风月佳夕,弟妹燕集,未始不倾夙结相思。与郎遇,逼父母兄弟邻里,莫得如意,异日君出都门,当遂披对。弛皆一侍者通道委曲。”青衣曰:“君某日出酸枣门,西北去,有名园景物异处,乃我家也。我至日以俟君于柳阴之下。”

生如期往焉。出都门数里,果见青衣。同行十余里,青衣指一处,花木茂甚。青衣邀生入于其中,乃酒肆,青衣与生共饮。青衣曰:“君且待之。娘子以父母兄弟,又与朱官家比邻,昼不可至,君宜待夜。”生与青衣徐徐饮以俟夜。

已而颓阳西下,居人合户,青衣乃引诚叔往焉。高门大第,回廊四合,若王公家。生入一曲室,杯皿交辉,宝蜡并燃,帘垂珠线,幕卷轻红。生情意恍惚,与姬对饮。姬云:“郊野幽窟,不意君子惠然见临。妾居侍下,兄弟众多,□西善邻,未谐良聚。今日父母远游,经月方回;兄弟赴亲吉席。今日之会,乃天赐之也。”命小僮舞以侑酒。

少选,青衣报云:“王夫人来矣。”笑迎夫人曰:“虽处邻里,不相见久矣。”夫人曰:“知子今日花烛,我乃助喜耳。”生起揖之,夫人亦躬敛谢生。三人共集,水陆并集。夜将半,王夫人云:“日月易得,会聚尤难,玉漏催晓,金鸡司晨,笑语从容,更俟他日。”王夫人乃辞去。

生乃与姬就枕,灯火如昼,锦屏双接,玉枕相挨,文并寝,帐纱透烛,光彩动人。姬肌滑,骨秀目丽,异香锦衾,下覆明玉,生不意今日得此,虽巫山华胥不足道也。生因询:“王夫人何人? □□□色秀美如此。”姬曰:“彼帝王家也。”生惊曰:“安得居此?”姬曰:“今未可道,他日子自知之耳。”是夜各尽所怀。

不久钟敲残月,鸡唱寒村,姬起谓生曰:“郎且回,恐兄弟归,邻里起,郎且不得归矣。不惟辱于郎,且不利于妾。君不忘菲薄,异日再得侍几席。”生曰:“后会可期也。”姬曰:“当令青衣往告。”姬送生出门,生回顾,见姬倚门,风袂泛泛,宛若神仙中人。生愈惑,百步十顾,生犹望焉。

生归数日,心益惑乱。自疑:“岂其妖也?”所可验,臂粉仍存,香在怀抱。后逾月无耗,生乃复至相遇之地,都迷旧路,但□园圃相接,翠阴环合。乃询人曰:“此有独孤氏居?”卒皆莫有知者。有老叟坐柳阴下抱蓑笠,生往叩之,且道向所遇之实。叟曰:“此妖怪尔。”生惊。叟曰:“事虽惊异,亦不至害人,可席地,吾将告子。”叟云:“此有隋将独孤将军之墓,即不知果是否?下有群狐所聚。西去百步有王夫人墓,乃梁高祖子之妻耳。”生覆叟曰:“彼何知其为怪也?”叟云:“向三十年前,吾闻此怪,多为人妻,夫主至有三十载,情意深密。人或负之,亦能报人。”生曰:“此怪独孤之鬼乎?”叟曰:“非也,独孤死已数百年,安得鬼?此乃群狐耳。吾今九十岁矣,所见狐之为怪多矣。今若此狐能幻惑年少。向一田家子年少,身姿雅美,彼狐与之偶,逾岁,生一子,归田家,夜则乳其子,昼则隐去。后家人恶之,伺其便,以刃伤其足,乃不复来。”叟以手抚生背曰:“子听之。子若不能忘情,与之久相遇则已;子若中变,□不测,虽不能贼子之命,亦有后患耳。”生曰:“彼狐也,以情而爱人,安能为患?”叟曰:“此狐吾见之,莫知其几百岁也。智意过人,逆知先事。有耕者耕坏冢,见老狐凭腐棺而观书,耕者击之而夺其书,字皆不可识,经日复失之,不知其何书。此狐善吟诗,能歌唱伎艺□不能者。子过厚,彼亦依于人也,但恐子□□即报子矣。吾见兹怪已七八十年矣,不知吾未生之前为怪又不可知也。”叟亦扶杖而归,生亦归所居。

生日夜思慕其颜色,欲再见之,有如饥渴。时方盛热,生出,息于厅廊下,猛见青衣复携书至,生遽起启封而观焉,乃一诗也,其词云:

睽违经月音书断,君问田翁尽得因。沽酒暗思前古事,郑生的是赋情人。

生见青衣慧丽,颜色亦甚佳,乃云:“随我至室。”意将为诗谢姬。青衣既入室,生则强之,青衣拒曰:“非敢僭也,但娘子性不可犯,□□妾当死矣。岂可顺君子之意,因一欢而巧言百端?”生固不听。青衣弱力不能拒生,久之乃去。出门谢生曰:“辱君子爱慕,非敢惜也,第恐此后不见郎也。”挥泪而去。复回,谓生曰:“郎某日至某园中,北有高陵丛墓处,子必见姬也。”

生至日,至其所约之处,阒不见人。时盛暑,生乃卧木阴下熟寐。既起,则日沉天暗,宿鸟投林,轻风微发,暮色四起。惊喧欲回,念都门已闭。俄有人出于林后,生视之,乃姬也。且喜且问:“君何舍我久乎?”姬至一处,云:“此妾之别第也。”携生同往。姬谢云:“妾之丑恶,君已尽知,不敢自匿,故图再见。”姬俯首愧谢,玉软花羞,鸾柔凤倦,生为之怆然,曰:“大丈夫生当眠烟卧月,占柳怜花,眼前长有奇花,手内且将醇酎,则吾无忧矣。”于是高烛促席,酌玉醴献酬,吐盟辞固远挽松筠,近祝神鬼。是后与姬昼燕夜寐,凡十日。

姬云:“君且归数日,妾亦从君游。君为择一深院清洁,比屋无异类,盖君子居必择邻。”是夜又置酒,不久侍者报云:“夫人至。”生益喜。三人共坐。生询云:“夫人何故居此?”夫人愁惨吁嗟,久方曰:“妾非今世人。妾朱高祖中子之妇也。妾妇人,高祖掠地见妾,得为妇。”生曰:“某长观《五代史》,高祖事丑,史之疑也,实有之。”夫人容貌愈愧,若无所容。久方曰:“高祖之丑声传千古,至于今日,妾一人安能独讳之?妾自入宫,最承顾遇,妾深抗拒,以全端洁。高祖性若狼虎,顺则偷生,逆则速死。高祖自言:‘我一日不杀数人,则吾目昏思睡,体倦若病。’高祖病,妾侍帝,高祖指妾云:‘其玉玺,吾气才绝,汝急取之,与夫作取家,□勿与之。友生逆物,吾誓勿与。’时友生妇屏外窃听,归报友生云:‘大家已将传国玺与五新妇,我等受祸非晚也。’翌日,友生携白刃上殿。时帝合目偃卧,妾急呼帝云:‘友生将不利于陛下。’帝遽起。帝亦常致刀于床首,时求之不获,不知何人窃之也。帝甚急,以银瓶掷友生,不中。帝骂曰:‘尔与吾父子,辄敢为大逆也!吾死,子亦亡矣。’帝云:‘吾杀此贼不早,故有今日之祸。’友生母曰:‘我子乃以缓步迟尔!’急逐帝,帝大呼求救,绕柱而走。时帝被单,友生逆斩帝腹,肠胃俱堕地。帝口含血喷友生盈面,友生乃退。帝自以肠胃内腹中,久方仆地。友生为血所噀,神色都丧,乃下殿呼其兵。宫中大乱,高祖惟用紫褥裹之。友生杀君父死如此,友生非天地之所容也。吁!高祖本巢贼之余党,不识□□度宫□□浊乱□自贻大祸,今日思之,亦阴报也。妾亲见逼唐昭宗迁都,皇后乳房方数日,昭宗亲为诏请高祖,高祖不从,昭宗竟行。帝所为他皆类此。”侍儿进曰:“异代事言之令人忿恨。”乃作乐纵酒。夜半,王夫人去。及晓,生乃归。

姬复曰:“子急试第,我将往焉。”生幽居数日,姬先来。姬装囊最厚,生暖愈温。生久寓都辇,至起官费用,皆姬囊中物。姬随生之官,治家严肃,不喜揉杂,遇奴婢亦有礼法,接亲族俱有恩爱。暇日论议,生有不直,姬必折之。生所谓为,必出姬口,虽毫发必询于姬。所为无异于人,但不见姬理发组缝裳。姬天未明则整发结髻,人未尝见。三牲五味茶果,姬皆食,惟不味野物。饮亦不过数盂,辞以小□,他皆无所异。姬凡适生子,不数日辄失之。

前后七年,生甫补官都下,有故游相国,遇建龙孙道士,惊曰:“生面异乎常人。”生曰:“君何以言也?”孙曰:“凡人之相,皆本二仪之正气,高厚之覆载。今子之形,正为邪夺,阳为阴侵,体之微弱,唇根浮黑,面青而不荣,形衰而靡壮,君必为妖孽所惑。子若隐默不觉乎非,必至于死也。人之所以异于人者,善知性命之重,礼义之尊。今子纫惑异物,非知性命者也;惑此邪妖,非尊礼义者也。吾将见之尸卧于空郊矣。”生闻其论甚惧,但诺以他事,不言其实。

生归,意思不足,姬诘之,生对以道士之言。姬笑曰:“妖道士之言,乌足信也。我以君思我甚厚,不能拒君,故子情削。”姬出囊中药令生服。后月余,复见孙道士。孙惊曰:“子今日之容,气清形峻,又可怪也。”生答以服姬之剂若此。孙云:“妖惑人也,吾子不知也。”

生一日告姬云:“吾欲售一嬖妾,足以代子之劳。”姬不唯。生请甚坚。姬曰:“先青衣,子尝犯之,吾已逐之海外。子若售妾,吾亦害之。”由是生乃止。

生有舅家南阳,甚富,不与会十余年,生欲往谒之。乃别姬云:“吾往不过逾月,子但端居掩户。”姬泪别生曰:“子慎无见新而忘故,重利而遗义。”生至邓,舅极喜。南阳太守乃生之主人,生见之。太守云:“子久待阙都下,吾此正乏一官,令子补填之。”太守乃飞章申请。

舅暇日询曰:“汝娶未?”生答云:“已娶矣。”“何氏族姓?”生则顾舅而言他。舅亦疑矣。他日会其妻诘生,生乘醉道其实。舅责生曰:“汝,人也,其必于异类乎?”乃为生娶郝氏。郝大族,成婚之期,生尤慰意。

不久,生受邓之官,生乃默遣人持书谢姬。后为书与生云:“士之去就,不可忘义;人之反覆,无甚于君。恩虽可负,心安可欺?视盟誓若无有,顾神明如等闲。子本穷愁,我令温暖。子口厌甘肥,身披衣帛。我无负子,子何负我?吾将见子堕死沟中,亦不引手援子。我虽妇人,义须报子。”

生后官满,挈其妻治家于汝海,独出京师。蒙远出,生被命广州抽兵。生数日后,忽有仆持书授郝氏,开书乃夫之亲笔,云:“吾已蒙广州刺史举授此州兵官,汝可火急治行。”妻询其仆,云:“生令郝氏自东路洪州来。”郝氏乃货物市马而去。生在广,复得郝氏书,乃郝之亲笔,云:“我久卧病,必死不起,君此来即可相见,不然,乃终天之别。我已遣兄荆州待子,君当由此途来。”生自广急归,至京,不见郝氏;郝氏至广,不见生。后年□,方复聚于京师。生与郝氏大恸,家资荡尽。

一日,生与郝氏对坐,有人投书于门,生取观之,云:“暂施小智,以困二人。今子之情深,乃可惜之寥落也。”书尾无名氏,生知姬所为也。

后一年,郝氏死,生亦失官,风埃满面,衣冠褴褛。有故出宋门,见轻车驾花牛行于道中,有揭帘呼生曰:“子非侯郎乎?”生曰:“然。”姬曰:“吾已委身从人矣。子病贫如此,以子昔时之事,我得子,顾尽人不能无情。”乃以东□钱五缗遗生,曰:“我不敢多言,同车乃良人之族也,千万珍重。”

议曰:鬼与异类,相半于世,但人不知耳。观姬之事一何怪 ?余幼年时,见田家妇为物所惑, □□妆饰言笑自若,夜则不与夫共榻,独卧,若切切与人语。禁其梳饰,则欲自尽,悲泣不止。其家召老巫治之。巫至,则曰:“此为狐所惑, □邻家犬作媒。”乃以柳条□却犬,犬伏禁所。又为坛以治妇。少选,一狐嗥于屋后,巫乃为一火轮坐其上,而旋其轮,妇及犬恐而走,百步乃止。虽有之,惟姬与生之事为如此之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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