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市长——伏尔加河——彼尔姆
4月10日清晨,宪兵队的军官把我带到总督衙门。在那里办公厅的一间秘密小屋中,我可以与家属告别。
不言而喻,这一切是不好受的,痛苦的:密探虎视眈眈,办事员穿梭不断,负责押送我的宪兵按照向他宣读的指示行事,谈话必须在监视下进行;总之,比这更令人感到屈辱和悲痛的场合,是很难想象的。
最后,马车终于沿着弗拉基米尔大道出发了,我叹了口气。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
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1
在驿站的一个地方,我题了这两行诗,它适用于地狱的大门,也同样适用于通向西伯利亚的大道。
离莫斯科七俄里有一家饭馆,名叫“彼洛夫”。我的一位好友约我在那儿见面。我向宪兵提议在这里喝几盅酒,他同意了;这儿离城已很远。我们走进饭店,但我的朋友不在。我用尽办法拖延时间,但宪兵等得不耐烦了,赶车的也急着出发,突然一辆三套马车向饭馆直驶而来,我奔到门口……两个不相识的商人子弟出外游乐,正嘻嘻哈哈跳下车子。我向远处眺望——通向莫斯科的大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辆车子……我只得痛苦地坐上车走了,给了车夫二十个戈比。车子像离弦的箭,飞驰而去。
我们一路都不停留;宪兵奉命一昼夜至少走两百俄里。这本来是可以办到的,但不是在四月初。现在路上不是冰雪,就是污泥和积水。而且随着与西伯利亚的接近,路也一站比一站坏了。
第一件旅途趣闻发生在波克罗夫城。
河上的冰正在融化,切断了两岸的联系,我们为此耽误了几个钟头。宪兵很焦急,可是到了波克罗夫驿站,站长却声称没有马。宪兵拿出驿马使用证,上面写着:如无驿马,可使用紧急官马。站长回说,内务副大臣立即驾到,这些马要留给他使用。宪兵当然与他争吵,站长只得上居民中找马,宪兵跟他去了。
驿站的屋子太脏,我不愿在那里等他们,便走出大门,在屋前溜达。九个月的监禁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没有士兵监视在屋外散步。
过了半个小时,突然从对面走来一个人,穿着制服大衣,没有肩章,脖子上挂一条蓝勋章带。他一眼不眨,盯着我瞧,走过我身边后,又马上回过头来,用粗鲁的态度问我:
“您是由宪兵送往彼尔姆的?”
“对。”我回答,没有站住。
“不行,不行,他怎么敢……”
“请问阁下是谁?”
“我是本地的市长。”陌生人回答,那口气表示,他对自己高贵的社会地位颇为得意。“太糟了,我正在恭候副大臣,他随时可能驾到,可是政治犯却在大街上溜达。这个宪兵是头蠢驴!”
“对不起,您有话请跟宪兵本人谈。”
“我不是要跟他谈话——我要逮捕他,下令打他一百棍子,另派警察送您走。”
我不等他讲完,便点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驿站。后来我听见他在窗外跟宪兵发脾气,吓唬他。宪兵赔不是,但听来他并不怎么害怕。过了三四分钟,两人进屋了,我坐在那儿,脸朝着窗,没理睬他们。
从市长向宪兵提的问题中,我立即发现,他急于打听我是因什么案件,判什么罪,怎样流放的。我坚决不开口。市长只得自言自语,不知是在向我还是向宪兵说话:
“谁也不会设身处地替我们想一想。难道我乐意跟一个兵吵嘴,或者刁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成?这是责任!市长就是一市之长。不论什么事都得他负责;金库失窃,我有责任,教堂失火,我有责任,街上酒鬼多了,我有责任,酒喝少了,我也有责任(最后这句话他很满意,因此口气变得愉快了);你们幸亏遇到我,要是给大臣撞见,他正好也这么走过,那就得问了:‘怎么,政治犯在这儿散步?把市长抓起来……’”
他这么滔滔不绝,终于叫我忍不住了,我回头对他说:
“您的职务要您怎么干,您就怎么干得了,但是请您别向我大发议论。您的话我看无非是要我向您求情。我从来不向陌生人求情。”
市长有些不好意思了。
a.a.常说:“我们这儿总是这样,谁头一个发脾气,开始叫嚷,谁就占上风。跟当官的谈话时,如果您让他提高嗓门,您就输了;他听到自己的喊声会变成一头野兽。如果听到第一句粗暴的话,您就压过去,他一定会害怕,退让,相信您个性坚强,不宜惹您生气。”
市长打发宪兵去打听马,回头对我道歉似的说道:
“我这么做主要是为那个兵,您不了解我们的兵是什么货色——一点也放纵不得,但是请您相信,我是能够识别人的……请问,是什么不幸事件……”
“案件结束时,我们已奉命不准议论此事。”
“既然这样……当然……我不该……”他的目光中出现了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神色。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道:“我有个远亲,在彼得保罗要塞关过一年,他也是受了牵连——对不起,我总是不放心,您好像还在生我的气吧?我是个军人,养成了严格的脾气;从十七岁起我就进了部队,我的性子急躁,但过一会儿便没事。我不会跟您的宪兵为难,也犯不着……”
宪兵进来报告,至少要过一小时,马才能从牧场赶到。
市长向他宣称,他因我的请求宽恕了他,然后又转身向我道:
“为了证明您不再生我的气,请您务必接受我的邀请,到我家中吃顿便饭;寒舍便在附近,离这儿只有两幢房子。”
我们的邂逅如此收场确实滑稽;我到市长府上,叨光吃了他的干咸鱼脊肉和鱼子酱,喝了他的伏特加和马德拉酒。
喝酒时,他大献殷勤,把他的家庭琐事,甚至老婆生了七年病等等,都告诉了我。吃过饭,他露出扬扬得意的自豪表情,从桌上的花瓶内抽出一封信,让我读他儿子的“诗”,这是在武备中学考试时当众朗诵过的。他对我表示这种无疑的信任,我很感激,但他乘机把话题一转,又旁敲侧击,向我探听我的案情了。这次我满足了他一部分好奇心。
这位市长使我想起我们的谢普金2讲的一位县法院秘书:这个县换了九个县长3,秘书却巍然不动,照旧统治着全县。谢普金问他:“您与上司都这么融洽,有什么诀窍吗?”他说:“没什么诀窍,只是靠上帝照顾,好歹还能对付罢了。有的开头确实脾气不小,动不动拍桌子跺脚,大叫大骂,一会儿说要撤你的职,一会儿说要向省里报告。不过,我想,咱们的责任是服从,你别作声也就完了,日子一长,他的火气自然烟消云散!新官上任三把火嘛。果然,后来他就变得乖乖的,跟谁都客客气气……”
……我们到达喀山时正当春水泛滥,伏尔加河一望无际,亮闪闪的;从乌斯隆到喀山整整一站路只能坐平底船,河水溢出岸边十五俄里以上。这天阴雨连绵。渡船停驶了,成群的大车和各种车辆等在岸边。
宪兵去找驿站长要木船。站长勉强答应了,可是说最好等一等,现在过河危险。但宪兵不听劝告,因为他喝醉了,而且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力。
我们把马车驶上小木船以后,便出发了。天气似乎已经好转,过了半小时,鞑靼人升起了帆,可是刚开始平静的暴风雨突然卷土重来。木船向前直冲,碰在一根大圆木上,訇然一声,破旧的平底船撞了个窟窿,水涌上了甲板。情况很不妙,鞑靼人把船驶到了浅滩上。
一艘货船从前面经过,我们大喊,要它派小船过来。纤夫听到了,可什么也不管,照旧拉着船向前走去。
一个农夫带了老婆,摇着小划子来了,问我们是怎么回事,说道:“这算得什么?把窟窿堵上就可以放心赶路啦。还值得愁眉苦脸的?你们鞑靼人就是这样,啥也不会干。”说罢,他便跳上了我们的平底船。
鞑靼人确实吓得心慌意乱。首先,宪兵正睡大觉,给水一淋便醒了,马上跳起来,揍了鞑靼人一顿。其次,木船是公家的,鞑靼人老在嘀咕:
“糟啦,船要沉了,叫我怎么得了呀!怎么得了呀!”
我安慰他,对他说,船要是沉了,他也会淹死。
“老爷,淹死倒好了,可要是不淹死呢,那咋办呀?”他答道。
农夫和几个工人用各种东西堵住了窟窿;农夫又抡起斧子,把一块木板钉在上面,然后站在齐腰的水里,与别人一起把木船拖下浅滩。我们马上又进入了伏尔加河的航道;波涛滚滚,风雨挟带着雪花,打在脸上寒冷彻骨。但不多一会儿,伊凡雷帝4的铜像便从迷雾和激流中出现了。危险似乎已经过去,这时鞑靼人忽然又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喊了起来:“漏了,漏了!”真的,水又从塞住的窟窿向船中冲击。我们正在河中心,木船越来越慢,眼看即将沉没。鞑靼人摘下帽子,只顾祈祷。我的听差5吓傻了,一边哭一边嘟哝:“再见,我的妈妈,我再也见不到您啦。”宪兵破口大骂,说上了岸非狠狠揍他们不可。
起先我也很怕,何况风雨交加,更显得天昏地暗,十分恐怖。但我突然想到,我还什么也没有做,我不可能死,这太荒谬了;这样,青年人的“你怕什么?恺撒在你的船上!”6占了上风,我终于安静了,等待着危险过去,相信我不致淹死在乌斯隆和喀山之间。生活后来使我们抛弃了这种豪迈的自信心,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正因为这样,青年是勇敢的,充满英雄气概,一旦上了年龄,便变得谨小慎微,庸碌猥琐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们已上了岸,站在喀山城墙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直哆嗦。我一看见酒店,便进去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盘煎鸡蛋,这才前往驿站。
农村和小城市的驿站,有房间供客商寄宿。在大城市,大家住旅馆,驿站没地方给旅客住。我给带到驿站办公室,站长让我看他的房间,里边住着女人孩子,一个老头儿病在床上,连换衣服的角落也找不到。我写了封信给宪兵将军,要求他安排一个房间,哪里都行,供我取暖和烤干衣服。
过了一小时,宪兵回复我,阿普拉克辛伯爵已下令安排房间。我等了两个来小时,毫无动静。我又派宪兵去问。他带回的答复是:将军把这事交代波尔上校办理,但波尔上校这时正在贵族俱乐部打牌,房间只能明天安排。
这简直是蛮不讲理,我又写信给阿普拉克辛伯爵,要求让我立刻动身,我说我在下一站可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但伯爵大人已经安歇,信得留待明天早晨呈报。没法可想了;我脱下湿衣服,裹着站长的大衣,睡在邮政局的办公桌上,用一本厚书垫几件内衣代替枕头。
早晨,我派人去拿早饭。官吏们陆续到了。总务请我注意,在办公地点吃早饭不大好,他个人倒无所谓,但可能引起邮政局长的不满。
我跟他打趣道,逐客令只能驱逐有权外出的人,无权外出的人不得不在此吃喝……
第二天阿普拉克辛伯爵批准我在喀山停留三天,住在旅馆里。
这三天我和宪兵在城中闲逛。遮面纱的鞑靼妇女,她们的大颧骨丈夫,伊斯兰教的清真寺挨着东正教的礼拜堂,一切都带有亚洲和东方的情调。在弗拉基米尔,在尼日尼,可以感到与莫斯科相隔不远,在这里就不同了。
……到了彼尔姆,我直接给带去见省长。他府上宾客云集,原来这是他女儿与一个军官成亲的日子。他叫我进去,我还没脱下路上穿的肮脏衣服,只得带着满身泥土和灰尘,出现在彼尔姆的全体绅士淑女面前。省长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命我过几天再找他,到时候他会给我安排职务。
这个省长是小俄罗斯人,并不虐待流放者,一般说还比较温和。他不露声色地改善自己的境况,像地底的田鼠,神不知鬼不觉地积钱,宦囊虽不丰富,却也足够养老了。
为了某种不明原由的监督和管理上的需要,他命令全体住在彼尔姆的流放人员,每星期六上午十时在他官邸集合一次。他衔了烟斗,拿了名单,检查是否全部到齐,如果谁没到,就派警察查明原因,然后几乎什么话也不讲,便解散了。由于这样,我在他的客厅中认识了所有他不准我认识的波兰人。
我到达的第二天,宪兵走了。自从被捕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获得自由。
自由……然而这是在西伯利亚边陲的小城市中,我毫无生活经验,对未来所要面对的环境也一无所知。
我从家门走进教室的门,又从教室走进友谊的圈子——读书,理想,大家志同道合,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后来进了监狱,那与世隔绝的监狱。我与生活的实际接触是在这儿,在乌拉尔山麓开始的。
这生活马上在我眼前展开了。我到达的第二天,省政府的门警就陪我去找住所。他把我领进一所宽敞的平房,我再三向他解释,我只要几间小屋子,最好不是整幢的,他还是非要我进屋不可。
主妇把我让到沙发上,听说我是从莫斯科来的,便问我在莫斯科见到卡勃里特先生没有?我回说,连这样的姓我都从未听说过。
“怎么,你没听到过卡勃里特?”老太婆说,又讲了他的名字和父名。“真的,少爷,他在这儿当过副省长呢。”
“可我九个月前已进了监狱,也许因此才没听到他。”我笑笑说。
“大概是这个缘故了。那么,少爷,你是要租房子的?”
“这房子太大,实在太大,我已经对老总讲过了。”
“宽敞一点不是坏事。”
“话是不错,可宽敞就得付宽敞的钱呐。”
“先生,谁对你讲过我的价钱啦,我还没开口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不会便宜。”
“你肯出多少钱呢?”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说我至多出三百五十纸卢布。
“好,这就够了,我的好先生,你吩咐把箱子什么搬来吧。请喝一杯特内里费葡萄酒。”
我觉得房租便宜得奇怪,租了房子,打算走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我忘了问你,你自己养奶牛不养?”
“对不起,我从来不养牛。”我回答,她的问题使我吃惊,我甚至感到受了侮辱。
“哦,那我可以供应你鲜奶油。”
我走了,一直觉得不自在,心想:我到了什么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居然有人怀疑我可能自己养奶牛。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熟悉一切,省长突然向我宣布,我已被调往维亚特卡,因为一个指定前往维亚特卡的流放者7要求调来彼尔姆——他有亲属在彼尔姆。省长希望我第二天便动身。这不可能;我本以为可在彼尔姆住一个时期,买了各种日用品,现在只得半价出售。在百般推托搪塞之后,省长才允许我多留两天,但有个条件:不准找机会与那个流放者见面。
第二天我准备去出售马和其他杂物,忽然警察局长来了,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我向他解释,省长已准我延期,警察局长给我看公文,公文上确实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在二十四小时内送走我。公文是当天发的,因此是在省长与我谈话之后。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警察局长说,“我们这位大人物要把延误的责任推在我身上。”
“我们去戳穿他。”
“走!”
省长说,他忘了给我的许诺。警察局长便狡猾地问他,要不要重写一份公文?
“何必多此一举!”省长简单地回答。
“他的小辫子给揪住了,”警察局长得意扬扬,搓着双手道,“这个耍笔杆的官僚!”
彼尔姆的警察局长属于军人出身的文官这一特殊类型。他们在军队中凑巧碰上了刺刀或子弹,受了一点轻伤,便优先退伍,取得了市长或庶务官之类的职务。
在部队中,他们养成了一点心直口快的作风,记熟了各种格言,什么荣誉神圣不可侵犯,为人要光明磊落等等,对文书总是挖苦嘲笑。他们中的年轻一代读过马尔林斯基和扎戈斯金的作品,能背诵《高加索囚徒》8和《沃伊纳罗夫斯基》9的开头几行,一有机会便吟哦起来。例如,看见一个人吸烟,他们便念道:
琥珀烟斗在他嘴上袅袅冒烟10。
这些人毫无例外,都大言不惭地说,他们的地位比他们的实际价值低得多;仅仅为了糊口,他们才不得不走进这个“舞文弄墨的世界”。要不是贫穷,受了伤,他们可以指挥一个兵团,或者当上将军衔御前侍从武官。每人还会举出一位故人飞黄腾达的例子:
“要知道,克莱茨和利迪格尔11是与我同时提升为骑兵少尉的。彼得鲁沙和阿廖沙当年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唉,你们瞧,我不是德国人,又没有靠山,才落得坐岗亭,当警察。你们想,一个正派人,又有我这样的才干,吃警察这行饭,心里舒服吗?”
他们的老婆牢骚更多,每年要回莫斯科,借口母亲或者姑妈病重,想最后会一面,顺便就把不多几个钱,提心吊胆地存进当铺。
他们便这样过了十五六年。丈夫一边怨命,一边鞭打警察,鞭打市民,讨好省长,包庇小偷,盗窃文件,反复吟哦《巴赫奇萨赖的喷泉》中的诗句。妻子一边怨命,怨外省生活,一边见钱就捞,掠夺求情的人,搜刮小店铺;她们喜欢月光之夜,因为可以不用点灯。
我要作这份鉴定,是因为我开头受过这些先生的蒙蔽,真心相信他们比其他人好,其实根本不然……
我离开彼尔姆时,只有一个人是我依依不舍,难以忘怀的。
一次省长检阅流放者时,有个波兰天主教教士邀我上他家玩。我在他家遇见几个波兰人,其中一人默默坐着,一边沉思,一边吸一只小烟斗,那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无法排遣的苦闷。他的背有点驼,甚至肋部歪了,他的相貌属于那种不规则的波兰立陶宛人脸型,它起先使人惊讶,继而又吸引人。有些最伟大的波兰人的脸就是这样,如法杰伊·科斯秋什科。采哈诺维奇的衣衫证明他非常贫穷。
过了几天,我在一条荒凉的林荫道上散步,那是彼尔姆的市郊,时间是5月下半月。青青的嫩叶正在发芽,白桦开花了(我记得这是桦树林荫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外省人不爱柏拉图式的散步。我徘徊了好久,最后望见另一头的田野里有一个人正在采集标本,或者只是攀折这一带那些单调而罕见的花草。那人抬起头来,我认出了他是采哈诺维奇,便朝他走去。
后来我见过很多波兰事业的受难者;波兰斗争的史册上载满了为它献身的圣徒,但采哈诺维奇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告诉了我,身穿将军制服的刽子手们,作为冬宫专制暴君的铁拳,如何迫害他们,我听了顿时觉得,我们的灾难,我们的牢狱和审问,简直毫不足道。
在维尔诺12,那时有一个长官,他来自战胜的敌人那边,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叛徒穆拉维约夫13,他的不朽功绩在于说过一句历史名言:“他不属于那些被人绞死的穆拉维约夫,而是属于绞死他人的穆拉维约夫。”14从狭隘的、报复心重的尼古拉看来,好大喜功、专横暴戾的独夫最有价值,至少最讨人喜欢。
将军们在刑讯室拷问波兰密使,密使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他们像丧失一切教养、一切高尚感情的暴徒一样对待犯人,知道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得到尼古拉的军用大衣的庇护,这件大衣上沾满了波兰蒙难者的鲜血和波兰母亲们的眼泪……这全民族的受难周还在等待自己的路加或马太15……不过他们必须知道,刽子手们会一个接一个给带到历史的耻辱柱前示众,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名字。这将成为尼古拉皇朝的肖像画廊,与1812年将领的画廊遥遥相对16。
穆拉维约夫对待犯人态度粗野,用下流话辱骂他们。有一次他大发雷霆,竟然走到采哈诺维奇面前,想当胸揪他的衣服,也许还想打他,可是在戴镣铐的犯人的目光逼视下,他退缩了,改变了声调。
我猜想得到,这目光应该是怎样的。事隔三年,他讲起当时的情形,眼睛还炯炯逼人,额角和扭歪的脖子上青筋突起。
“您上了锁链,还能干什么呢?”
“我可以用牙齿咬他,用脑瓜顶他,用铁链打他。”他颤抖着说。
采哈诺维奇起先被流放到上图里耶,这是彼尔姆省最偏僻的城市之一,位于乌拉尔深山里,常年积雪,远离一切交通要道,冬季几乎与外界隔绝。不言而喻,上图里耶的居住条件,比鄂木斯克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更坏。采哈诺维奇孑然一身,在那里研究自然科学,从乌拉尔山上采集稀有植物,后来获得批准移居彼尔姆;这对他说来,处境已算有所改善了:他重又听到了自己的语言,会见了不幸的同志们。他的妻子留在立陶宛,写信给他,要从维尔诺省步行来探望他……他在等她。
当我出乎意外被调往维亚特卡时,我去向采哈诺维奇告别。他住的小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一只破旧的小皮箱放在寒碜的床边,一张木板钉成的桌子,一把椅子,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具,它们使我想起克鲁季茨兵营的隐修室。
我要离开的消息使他非常伤心,但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不幸的遭遇,因此过不一会儿,便露出了几乎是欢快的笑容,对我说道:
“我之所以爱好大自然,就因为不论你给弄到哪里,谁也无法剥夺你享受大自然的权利。”
我想留点什么给他作纪念,从衬衣上拉下一粒小小的袖扣,请他收下。
“它不适合我的衬衣,”他对我说,“但我要把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带着它走进坟墓。”
然后他想了想,突然走去翻箱子,找出了一只小袋子,从里边掏出一条很别致的 小铁链,拉下几节,一边递给我一边说:
“这链条对我是很宝贵的,它与我另一时期一些最神圣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给您,只能给您几节。我从未想到,我这个立陶宛的流放者17会把它们送给俄罗斯的流放者。”
我拥抱了他,与他告别。
“您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明天早上,但我不要您送行,我屋里已有一个宪兵一刻不离地守着了。”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未来比我幸福。”
第二天早上九时,警察局长就到了我的住所,催我动身。彼尔姆的宪兵比克鲁季茨的驯服得多,他并不掩饰他的欢乐:在三百五十俄里的路上,他不愁没有酒喝了。一切准备就绪,我无意间抬头望望街上,忽然发现采哈诺维奇走过,我奔到窗口。
“啊,多谢上帝,”他说,“我已经来回走了四次,想哪怕跟您远远告别一下也好,可您总不转过脸来。”
我热泪盈眶,感谢了他。这温柔的、女性般的关怀深深打动了我;没有这奇遇,我对彼尔姆就毫不留恋了。
……从彼尔姆动身后,第二天黎明起,天下大雨了,雨一刻不停,下了一整天,在森林地带这是常有的。二时左右,我们到达了维亚特卡一个贫苦荒凉的山村。这一带没有驿站,只有一些不识字的沃恰克人在代行站长的职务,他们打开驿马使用证,看看上面盖的是一个印还是两个印,嘴里喊着“很快,很快!”立刻动手套马了,比有站长的地方还快一倍。我想烘干衣服,烤一下火,吃点东西。彼尔姆的宪兵同意我的提议,决定休息一两个小时。这一切是进村前讲好的。可是我走进黑洞洞的、不通风的农舍一问,才知道这儿什么也弄不到,甚至五俄里内没有一家饭铺;我有些惘然,打算立刻动身。
我正在琢磨走不走的时候,来了一个兵,向我报告道,有一个押送犯人路过这儿的军官请我去喝杯茶。
“太感谢啦,你的军官在哪里呢?”
“就在附近的小屋子里,先生!”他说完就做了个从左向后转的动作,开步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
军官年纪不轻了,中等身材,那张饱经忧患的脸说明他一生坎坷不幸,畏惧长官。无边的寂寞使他见了我十分殷勤。这是那种庸碌的好心的老军人,二十五年来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未失职,也未升迁,正如一匹老马,拖着沉重的车子一天又一天地走去。
“您要上哪儿,押送什么人?”
“别问啦,一问我的心都碎了;唉,那种事只有上面知道,我们的责任是执行命令,不是负责;可是良心上不好过。”
“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上面弄来了一群八九岁的小犹太人;是不是要把这些倒霉鬼送去当水兵,我不知道。起先命令把他们押往彼尔姆,后来忽然变了,要送往喀山。我负责押送一百来俄里,转交他们的军官对我说:‘这真是造孽,三分之一留在路上了。’”军官用手指了指地下,又道:“看来没有一半能走到目的地。”
“是得了流行病吗?”我问,心里十分震惊。
“不,不是什么流行病,他们只是像苍蝇一般死了。您想,这些小鬼这么虚弱,病恹恹的,像剥了皮的猫,一天走十来个钟头烂泥路,吃的又是干粮,怎么受得了;况且异乡客地,无父无母,没人怜惜,一遇伤风感冒,马上倒在地上死了。您倒说说看,他们这是为的什么,要把这些小家伙怎么办?”
我没作声。
“您什么时候动身?”
“早该走啦,只是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喂,当差的,吩咐小鬼们集合!”
孩子们给带来了,排成整齐的队伍;这是我见过的最骇人的景象之一——可怜的、可怜的孩子哟!十二岁、十三岁的儿童还能勉强支持,可是八岁、九岁的娃娃……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任何阴森的画笔恐怕也难以描摹。
他们脸色苍白,筋疲力尽,神色惊慌不安,穿了肥大得不合身的士兵大衣,翻起领圈站在那里,露出无能为力的凄恻目光,望着正在粗暴地给他们整顿队形的警备队士兵。没有血色的嘴唇,眼眶下一圈圈青色的阴影,表明他们正在发热或者打冷战。这些病弱的孩子,没人照顾,没人抚爱,寒风却从北冰洋长驱直入,吹打着他们,要把他们送进坟墓。
应该看到,率领他们的是一个忠厚的军官,他无疑是怜惜孩子们的。如果换了那些军政大员式的管理员呢?
我握住军官的手,说了一句:“要保护他们。”便跑回了马车。我想哭,觉得再也忍耐不住……
在尼古拉那邪恶的、不人道的皇朝的档案中,保存着多少无人知晓的弥天大罪呀!这些事我们已习以为常,因此不予重视,不加理会,听任它们消失在可怕的远方,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官厅沉寂的深渊中,或者扣留在图书审查机关的抽屉里。
难道我们没有亲眼看到,普斯科夫的农民在饥荒之后,全家被强迫移居托博尔斯克省18,他们无衣无食,露宿在莫斯科的特维尔广场,最后还是多亏德·弗·戈利岑公爵私人掏钱,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1 原文系意大利文,引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第三曲,是刻在地狱大门上的题词。
2 谢普金(1788—1863),俄国著名演员。
3 1864年前,俄国的“县长”实际上不过是县法院的负责人,主管一县的警政,审理案件等,因此一般也译为“县警察局长”。
4 即伊凡四世(1530—1584),俄国历史上雄才大略的沙皇之一。
5 即陪伴赫尔岑上大学的彼得·费奥多罗维奇,他也随赫尔岑一起去彼尔姆和维亚特卡。
6 原文是拉丁文。据传说,一次恺撒坐船出征时遇到风暴,舟子很害怕,但恺撒相信自己不会死,便对他这么说。
7 即赫尔岑的同学伊·阿·奥博连斯基。
8 普希金的叙事诗。
9 雷列耶夫的长诗。
10 普希金的叙事诗《巴赫奇萨赖的喷泉》的第二行。
11 都是当时在俄国军队中任职的德国籍将军。
12 即维尔纽斯,在立陶宛。
13 米·尼·穆拉维约夫(1796—1866),反动官僚,年轻时参加过最早的十二月党人组织“救国同盟”,1825年叛变投靠沙皇政府,后来参与镇压波兰起义。
14 十二月党人中有好几个姓穆拉维约夫的人,沙皇官僚中也有不少姓穆拉维约夫的。
15 受难周是纪念耶稣受难后的一周,在复活节前。路加和马太是指《圣经》中《路加福音》和《马太福音》的作者。
16 1826年在彼得堡冬宫内建立了1812年卫国战争中俄军将领的肖像画廊。
17 在历史上,波兰与立陶宛曾是一个国家,后来又同样受沙皇俄国的压迫,因此它们的民族解放运动也是一起进行的。
18 普斯科夫在彼得堡西南,托博尔斯克在西伯利亚。